此生都是陌路人

曾明盛

初春的城市真冷啊，大大的操场上，你却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运动衣。看着你和那群生龙活虎的孩子挤在一起抢球，看着你笑得好像阳光一样灿烂，我的眼泪止不住淌了下来。

14年不见，儿子，你竟然长得这样高了，而且还这样帅。

我颤抖着站在操场外的栏杆旁，心里翻江倒海，是说不出的疼痛。

我已经答应他们，永远不再见你。

你走失那年刚满4岁，4岁的你，已经会唱简单的儿歌，已经知道给我揉脚捶背。因为你，你妈和我在这个陌生的城市再苦再累都能够承受。可是，谁想到，你却突然不见了。完整的家一下子散了，我疯了一样天天奔波在找你的路上，你妈妈木头人一样坐在家里，怀里抱着你的玩具和衣服，哭累了睡，睡醒了接着哭。

不到两年，你妈的身体就垮掉了，可我们已经没有治病的钱，家里所有的钱都用来找你，我们走遍大半个中国。到最后依然没有半点儿你的消息。我不得不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离开这个打工的城市，回乡下老家去。

从那之后，每每你妈哭天抹泪地想你，我都要狠下心来训斥她：

“孩子已经不见了，日子还要继续下去。”可是一转身，我自己却躲到空旷的田野里偷偷抽泣。

每次过年过节，我们都要在桌子上摆上一副你的筷子和碗。14年，亲爱的儿子，你不在的14年中，每个春节我和你妈都是在眼泪中度过的。

我也想过再要个孩子来分散你妈的注意力，可是，你妈的身体却不允许你再有一个弟弟或者妹妹了。

我以为从此就要和你妈妈孤独终老，没想到，忽然有民警到家里来，说有了你的消息。

警察说他们将我的DNA数据输入了建成不久的全国DNA数据联网库，那上面的比对结果显示：你是我的儿子。

我扶着你妈妈爬上警车。儿子，14年啊，我们终于要见到你了。

可是，你的养父母却告诉警察：你不在，去了外地。

我急急地想往那个高门大院的别墅里冲，同去的警察死命拽住了我。

我闷头坐在旅店的椅子上，含泪了解了你这些年的经历。

被拐后，你先是被卖到一座大山里，后来，可恶的人贩子犯案，交代出了你。于是警察将你解救出来，可因为我和你妈妈已经搬离了原来的城市，所以，他们再也找不到你的家了。

没办法，他们提取了你的DNA数据后，将你寄养在孤儿院。10年前，一对做生意的夫妻因为没有孩子领养了你，他们就是你的养父母。

听完警察的话，我一个耳光扇到自己脸上。我真是个混蛋啊，当初为什么要搬家。警察告诉我，从法律的角度上说，你的养父母不用承担任何法律责任，只有通过耐心的思想工作让他们交出你。

于是，一个下着大雨的黄昏，我再次见到了你的养父母。

让我震惊的是，不过3天，你那高大威严的养父，两鬓竟然出现了参差的白发。他慢慢搀着你的养母走进来，先是默默坐在一侧，听警察介绍完情况，忽然跪倒在我的面前：

“求求你，不要带走我的孩子，你要多少钱我都可以给。”

我和你妈同时跳起来，谈判陷入僵局。你的养父母最终起身离开，滂沱大雨中，看着他们两个落寞的身影，我忍不住潸然泪下。

今日他们失去你，同当年我们失去你，其实是一样的心情。

警察继续做那边的工作，你妈已经开始兴奋地去给你买衣服了。那天，我们给你买了鞋子、书包和运动服，刚回旅店，你养父的车就到了。

这次，他拿了10万块钱。我红着脸跳起来：“谁要卖儿子了!”

你的养父在我们面前号啕大哭，他说你的养母已经3天粒米未进了。他还说，如果我们真的将你带走，他们也就没有任何活路了。

那天，他带来了你从7岁到17岁的所有照片，流着泪给我们看，在他们家，你生活得有多么幸福，他们对你有多么宠爱。

我脸上的愤怒慢慢消散，看着照片中日渐长大的你，我想起了柜子底下你儿时的那些照片。那时，你总穿别人穿剩的衣服，买个玩具我们都要犹豫半天。而8岁之后的照片中，你简直像个小王子，那么多的玩具，那么高档的衣服，还有，那么幸福的笑脸。

你的养父给我们细数了这些年如何精心培养你，钢琴已经过了几级，跆拳道已经到了几段，还有贝斯和吉他……他嘴里源源不断地蹦出一些我听都没听过的新名词。

你妈妈欣喜地拉着我的手，我知道，她也被你的养父鼓舞了。

你养父轻轻将你的照片捂在胸口上：“如果真的爱孩子，你们就不应该只考虑自己的心情，而忽视孩子的需要。你们就忍心将孩子从一个都市生生拉到偏僻荒凉的乡村去吗?即便真的拉了去，孩子是否能够接受已经疏离了14年的亲情?即便能接受，你们又让他如何适应这巨大落差的生活?”

第二天早晨，我和你妈呆呆地坐在旅店前的台阶上，心里正左右彷徨着，一个穿着背心的小伙子忽然蹬着三轮过来了。直到他叫我，我们才认出来，这是村里的小董。他高中毕业，家里拿不出上大学的费用，就到城里来打工了。

说起生活的艰难，小董声音有点儿哽咽了，他羡慕地看着不远处那些时髦悠闲的城市少年，喟然长叹：“谁让我生到了那样贫穷的家庭。”

就在那个瞬间，我们不约而同地在小董身上看到了你的未来。

如果真的因为我们的出现，你从此失去无忧无虑的生活，失去灿烂光明的未来，我和你妈，是不是要终生背负愧疚和自责?

思前想后，权衡了一整天，我终于做出一个艰难的决定：不认你了。

你妈妈哭得近乎歇斯底里：“我盼了14年，终于盼到这一天，我再也不要离开我的儿子了!”

我泪流满面地抱住这个疯狂的女人，狠下心来指着她的鼻子质问：“把孩子带回我们身边，你能让他继续学钢琴和那个跆什么道吗?你能支付他在贵族学校的费用吗?你能有足够的钱让他出国留学吗?”你妈妈号啕着扑倒在地上。不能，所有你养父母给予你的一切，我们都不能给予。

孩子，我们宁愿自己痛苦一辈子，也不愿意你的人生有任何的缺憾。

听了我们的决定，你的养父母“扑通”一下跪在我们面前。

临走时，你养父执意将10万块钱塞到我手里，我知道，他是想要一个承诺。我收了那10万块钱，和他立下字据：今生再也不见你。

一回头，我和你妈用那10万块钱在这个城市最好的钢琴店里给你买了一架钢琴，委托你的养父将它放到你的卧室里。

孩子，你的亲生父母除了爱其实一无所有，这些年，我们什么都没有为你做，今后，我们也什么都不能为你做，这架钢琴，就算咱们父子一场的一点儿纪念吧。我和你妈都希望，当你偶尔孤单或者忧伤时，弹起这架钢琴，会在音乐中感受到一些温情，那是我和你妈此生都不能释怀的对你的爱和惦念。

想起这些，我的眼泪又没出息地掉下来。

球赛散了，你大笑着和几个男孩儿从我身边跑过。我慌忙垂下头，没想到，手里的东西“哗啦”一下子掉下来。

一双清秀的手伸过来，孩子，你友善地站到我面前，捧着那些你妈妈买给你的东西，笑着对我说：“伯伯，你的东西掉了。”

我泪眼朦胧地接过来，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张酷似我的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等我从巨大的晕眩中清醒过来，亲爱的儿子，你的背影也消失了。

孩子，看到你灿烂纯真的笑脸，我才明白，你最需要的，就是生活在一个圆满的梦里永远不被惊醒。

孩子，我走了，爸爸最希望的是，有一天，你在台上有了万人瞩目的成功。我和你妈在台下，热泪长流地祝福鼓掌，然后一转身，各自天涯，此生都是陌路人。

选自《时文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