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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知隐喻观的德国浪漫主义根源*

2011-04-24

外语学刊 2011年4期
关键词:主义者浪漫主义隐喻

高 原

(中国科学院,北京100049)

1 德国浪漫主义

18世纪末,哲学在德语世界进入全盛时期,肇始于康德的德国古典哲学成就了继古希腊哲学以来前所未有的又一哲学高峰。德国浪漫主义在德国哲学的黄金时代孕育而生,是德国思想界对欧洲启蒙运动的反思。

浪漫主义思潮并不局于德国一地,浪漫主义的时代精神在整个欧洲蔓延扩展,几乎成为整个19世纪的精神主导(卡尔·施米特2004:1)。而作为浪漫主义的源起之地,德国的浪漫主义运动历时最长,影响最大,波及范围最广,名符其实地成长为欧洲浪漫主义运动的领导者(王利红 2009:26)。

德国浪漫主义以康德(Immanuel Kant)、费希特(Johann Fichte)、谢林(Friedrich Schelling)、狄尔泰(Ludwig Dilthey)等人的哲学理论为背景,以施莱格尔兄弟(August Schlegel& Friedrich Schlegel)、诺瓦利斯(Novalis又名Friedrich von Hardenberg)、赫尔德(Johann Herder)、施莱尔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歌德(Johann Göthe)、莱辛(Gotthold Lessing)、席勒(Friedrich Schiller)、格林兄弟(Jacob Grimm&Wilhelm Grimm)、蒂克(Ludwig Tieck)等浪漫文人的艺术探索和创作实践为主体,拥有异常深厚的思想基础。

德国浪漫主义运动掀起了西方思想史上一场巨大而激进的变革,正如以赛亚·伯林所言:浪漫主义之后,一切都有了不同(以赛亚·伯林2008:13)。

2 浪漫主义隐喻观和认知主义隐喻观

在认知主义隐喻观(Cognitive view)兴起之前,西方就隐喻研究存在两大传统立场:一方是以亚里士多德为代表的古典主义隐喻观(Classical view),一方是以德国浪漫主义为发端的欧洲浪漫主义隐喻观(Romantic view)(Saeed 2000:30)。认知主义隐喻观和前者相背离,与后者相投合。

2.1 隐喻与修辞

赫尔德:不要把比喻挂起来做装饰(约翰·赫尔德2007:88)。

莱克夫和约翰森:隐喻是常规,不是偏离(Lakoff&Johnson 1999:124)。

亚里士多德肯定隐喻的魅力,声称“迄今最了不起的事就是成为一名隐喻大师”,不过在他眼中,隐喻犹如事实的“奇异装饰”,只为令语言生动不凡,别有情致,使用隐喻虽然是“天才的标志”,但目的仅止于修饰,隐喻属日常语言的附加成分,是违背语言常态的非常规现象。

浪漫主义和认知主义反对亚里士多德的隐喻观,认为隐喻是语言的有机组成部分,否定日常语言和诗歌语言的本质差异,强调隐喻是人类语言形成的关键所在,是人类体验世界的重要方式。

莱克夫说,隐喻无处不在。浪漫主义文学大师歌德也曾说,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同认知语言学家一样,浪漫主义者认为我们的语言离不开隐喻,隐喻陈述人类的存在状态。赫尔德做过一个十分玄妙的解释:仅仅为了你,比喻才构成!可爱的比喻就像与你存在着一样,如果你作为蝴蝶或者鸽子,那么比喻的鸽子也应该飞出来!(约翰·赫尔德2007:92)

无论在浪漫主义还是认知主义立场上,隐喻都不是语言的旁观者,语言本身具有隐喻性。

2.2 隐喻与思维

弗·施莱格尔:诗歌是意识的根本性模式(Schlegel 1969:441)。

莱克夫和约翰森:隐喻是人类认知重要的和基本的方式(Lakoff&Johnson 1999:128)。

诺瓦利斯说,思维就是言说(Novalis 1997:23)。浪漫主义者和认知主义者拒绝把隐喻看作语言的装饰,同时也拒绝把隐喻看作人类思想的佐料。

浪漫主义者不同意思维必须单方面地屈从现实。哲学家费希特区分“自我”与“非我”,而比喻犹如“一座从坚实土地上拱起的桥”(曼弗雷德·弗兰克2006:80),跨越“自我”和“非我”,自我的知性不是接受性地,而是创造性地对待感官提供的非我。人们以隐喻的方式涉及绝对,隐喻成为沟通个体内心世界与超个体的整体世界的媒介,我们把诗意的主体性投射到客观的存在中去,正如德国诗哲海德格尔反复吟哦的荷尔德林的名句:人诗意地栖居于这片大地。

诗歌不是有限世界的影像,而力图造就一个有意义的世界。浪漫主义者认为,人之为人,不在于他可以征服自然,而在于他能够为自己的个人和社会生活构建出一个符号化的天地,正是这个符号化的世界提供了人所要寻找的意义。人类身上持有那种将世界诗化的动机,想象力在儿童和原始人那里表现得尤为活跃,诗歌作为想象的表现与人类的起源同步,在世界的童年人人都是诗人,他们所说的语言具有活生生的喻性,所以语言本身即是诗,并逐渐固结而成思维的符号,编织出我们今天生存其中的符号化的世界。因此,哲学家狄尔泰宣称,最高意义上的诗是在想象中创造出一个新的世界(刘小枫2007:215)。

隐喻作为人类思维的重要机制并非认知语言学家的独创之见,一两个世纪前的浪漫主义者们已经就此多有阐述。

2.3 隐喻与真理

诺瓦利斯:诗是真正绝对的真实,这是我的哲学的核心,越富有诗意,就越真实(Novalis 1960:647)。

莱克夫和约翰森:真理无法独立于人类的概念和理解模式(Lakoff&Johnson 1999:107)。

在希腊文中,“比喻”是“伪装”的同义词。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认为,隐喻制造了所指事物的摹本,“模仿物”必将歪曲并损害范本,无端转移人们的视线,偏离唯一真正面对真理的角度。所以柏拉图希望放逐诗人,“之后把他涂上香水,再戴上毛冠,请他到旁边的城邦去。”理由就是,诗歌远离真理,隐喻有违事实,脱离理性的控制。赫尔德不禁慨叹,比喻竟然曾经是这样令希腊人反感吗?!(约翰·赫尔德2007:87)

浪漫主义者说,真理是相对的(曼弗雷德·弗兰克2006:32),而认知主义者说,真理不是绝对的(Lakoff&Johnson 1999:105)。思维是隐喻性、创造性的,真理只能被创造出来,堪称真实的东西只能来自主体体验行为的结果,所谓的“真实世界”也只是在主体与客体的关系中成立。隐喻并不追求反映万物,也不期待与万物的经验现实相符,隐喻不是照相式地临摹现实,而是能动地塑造现实,隐喻提供了真实世界得以展示其意义的可能性,从而开启一个对于主体而言“真实”的世界。正如弗·施莱格尔所表述的,没有诗,就没有现实(莱昂纳多·维塞尔2008:4)。

浪漫主义和认知主义反对客观现实主义真理观,认为真理的建立过程离不开隐喻。

3 德国浪漫主义哲学和认知体验主义哲学

浪漫诗人海涅写到(亨利希·海涅1985:113):换一个时代,换一群鸟,/换一群鸟,换一种歌曲,/假使我也换一双耳朵,/也许我会觉得中听。无论在什么时代,气质相近的人都会朝着同一方向前行,尽管有先有后,道路也可能不同,却可以相互理解彼此欣赏。费希特有句名言:人们将选择哪一种哲学,就看他是哪一种人。即便我们换一双耳朵,也常常在不同时代听到同一首歌。我们发现,德国浪漫主义哲学与认知体验主义哲学对自然和精神、主体和客体、分析和综合、自由和必然、有限和无限等诸多恒久哲学问题的回答都颇为一致。

3.1 自然和精神

蒂克:我所描写的不是这些植物,也不是这些山峦,而是我的精神、我的情绪,此刻它们正支配着我(曼弗雷德·弗兰克2006:8)。

莱克夫和约翰森:我们对事物的经验离不开自身的体验性感知运动认知系统(Lakoff&Johnson 1999:45-56)。

18世纪是科学取得伟大胜利的时代。科学的口头禅是“支配”、“征服”,自然不再是人类的朋友或知己,不得不服从人类的意愿,变身为人类知解力的对象。人类使自己从自然界中分离出来,以他所具有的理性取代上帝,扮演着世界的主宰,人类与自然疏离对立。

如果说启蒙运动的理性主义和机械自然观去除了自然之魅,浪漫主义者所要做的就是“还自然之魅”。浪漫主义者们坚持要“回到自然”(朱光潜1994:728),他们担忧被工业化引离大地的人类的命运,不断考量着人类的归宿。由此,“还乡”成为浪漫主义哲学的重要命题,有人问诺瓦利斯思想的落脚点在何处,他的回答是:我总是在回家的路上,寻找我父亲的老宅(以赛亚·伯林2008:106)。

浪漫主义哲人普遍认为自然与精神是不可分割的整体,自然的人类史即人类的自然史。费希特的主观唯心主义哲学、谢林的同一哲学以及诺瓦利斯的魔幻唯心主义哲学皆突出自然与精神的统一性。费希特自我创造非我哲学的核心是主体的绝对自我活动,它派生出自然,是世界上万事万物的根本;谢林的同一哲学把人的精神和客观世界视为绝对同一的精神实体,他断言对自然进行哲学思考就是创造自然;诺瓦利斯的魔化唯心主义认为语言的力量可以使客观性转化为主体性,自然需要人类积极主动的诗化意识去施魔,所谓魔化就是人类能够依靠自己的意志活动来使自然共振于人的思想的节律。总之,在浪漫主义哲学家眼中,自然与精神有如同一首本体论之歌中的歌词和曲子,它们互为应和共为一体。

德国浪漫主义的自然哲学观发展到19世纪后半叶,狄尔泰进一步提出了生命哲学(Lebensphilosophie)。他认定一种最基本的人类认知方式——体验,即在“生命、生活Leben”一词前加上一个富有能动意味的前缀er-:Erleben.体验不是科学认识中的那种被动的经验认识,不是镜式的反映,不是外在世界加诸于被动心灵的印记,而是有限生命对于生活的反思。体验与生活共生,体验着就是在生活着,生活着就是在体验着,不可能用一个体验的动作去造作出一种生活,也不可能有一种生活摆在那里专门让人体验。体验是感性个体把自我和自我知识与其生活世界中具体事件的统合(张汝伦2006:99)。

认知语言学推崇的体验哲学(experientialism)与生命哲学一脉相承。对于认知体验哲学而言,认识通过身体、大脑对世界的体验而形成,并只有通过它们才能被理解。反映在语言中的现实结构是人类心智的产物,而人类心智又是身体经验的产物。我们的范畴、概念、推理和心智并不是外部现实客观镜像的反映,而是精神与自然彼此沉浸的结果,身体、大脑与环境的互动提供了人类的认知基础,意义基于体验。

物理学家麦克斯韦曾经说,一个时代的抽象是另一个时代的具体。与浪漫主义生命哲学遥相呼应的认知体验主义虽然较前者更为具体,我们仍然能够体会似曾相识。在二者看来,隐喻是人类“体验”事实的方式,隐喻将精神的气息注入自然,是精神对自然意义的塑造。

3.2 主体和客体

诺瓦利斯:设定宇宙备于我或者我备于宇宙,反正都一样(加比托娃2007:154)。

莱克夫和约翰森:身在心中,心在身中(Lakoff&Johnson 1999:266)。

自古希腊以来,西方哲学始终存在着理性与感性分庭抗礼的传统,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分别构筑理想和经验的不同世界,从此西方哲学史上时而隐现两条相互纠结的思想脉络。

到了17世纪,笛卡尔有关心与物、主体与客体、观察者与观察对象的二分法确立了西方人对世界根深蒂固的认识方式。理性主义和经验主义分别站在笛卡尔二元论的两端,各执一套对立的主张,理性世界和现象世界之间裂开了“一道无法估量的鸿沟”。康德试图建造横跨鸿沟的桥梁,调和主体与客体、唯理论与经验论的对立,他认为我们只能认识那些可能认识的事物,如果现象不与自我意识相关联,那么它对我们来说绝不可能成为认识的对象,所谓“客体”并不是主体必须适应的东西,而是主体参与构建的存在。康德否定主体和客体之间的巨大鸿沟,正是这一点,使其成为德国浪漫主义之父(王利红2009:37)。

理性主义者称:我思,故我在。经验主义者反之:我感,故我在。浪漫主义者渴望思与感的和解,主与客的融合,反对肢解整体的人。诺瓦利斯认为,我们有两个系统,虽说它们表面不同,但是内在交叉,一个系统叫做肉体,另一个系统叫做心灵。前者依赖外在的刺激物,其总和我们称之为自然或外部世界,后者依赖内在刺激物的总和,这一总和叫做精神或者精神世界。精神世界和现实世界两种状态自由置换。哲学家无论从主体出发还是从客体出发,最终都将趋于吻合。哲学原理的发展不是直线运动,而是沿着圆周运动。弗·施莱格尔反复重申了圆周理论:认识整体性的道路不是一条直线,而是圆圈(加比托娃2007:24)。浪漫主义对立统一的思想极大地影响了其后德国哲学中辩证法的发展,施莱格尔身后紧随着黑格尔,是黑格尔当之无愧的前驱者。对浪漫主义者来说,单单看重身或心都无法达成哲学道路的圆满,只有当人意识到自己同属于外部世界和精神世界时,他才是一个完整的人,身与心共为整体。这显然与认知体验哲学的身在心中和心在身中异曲同工。

主体与客体的统一缔造出“新的产物”,即有灵性的自然以及自然的人。凝固的客观的世界转化为主体性的意义的世界,美学家朱光潜因之将浪漫主义的本质特征概括为主观性即精神性(朱光潜1994:727)。诺瓦利斯说,倘若我们能懂得自己,我们就能懂得世界(Novalis 1960:548)。费希特说,一切为我的事情皆借助于我(Fichte 2006:455)。早期德国浪漫主义者作为康德主观唯心主义的第一代读者喊出了“走向内心(der Weg nach Innen)”的口号;而认知体验主义者宣称“意义在头脑中(Meanings are in the head)”,他们认为我们对世界的经验是主观的。浪漫主义和体验主义都是针对主体与客体的二元对立范式的逆反,在二者看来,主体不是客体的镜子,更不是物化的客体,而是意义的源泉。

有人说,笛卡尔割断了诗歌的喉咙(王利红2009:15)。摒弃了笛卡尔二元论的浪漫主义者和认知体验主义者不约而同地回归诗歌,重新确立隐喻的价值。

3.3 综合和分析

施莱格尔:一切都在我们之中,我们的我不过是我们自己的一片碎片(莱昂纳多·维塞尔2008:33)。

莱克夫和约翰森:不存在弗雷格式的分析哲学意义上的人(Lakoff&Johnson 1999:6)。

所谓综合癖,构成了浪漫主义世界观的根本特点之一(加比托娃2007:224)。辩证统一、普遍综合是浪漫主义的主要观念和方法,正是因为其综合的特质,浪漫主义消解对立,包容分化,使对立面得以结合。

面对前辈摊开来的一系列普遍分裂,德国浪漫主义诗哲们追求万物的一(oneness),引出哲学的一元论,向往狄奥尼索斯式的融合,采取欧洲人眼中的“东方式的”思维方式。同样,认知语言学家们面临语言研究中的普遍分裂,他们力图克服对立,提倡整合。认知语言学家Langacker(1987:18)这样写道,前人提出很多严格划分:共时与历时、能力与使用、语法与词汇、形态与句法、语义与语用、规则与类推、合法与非法、同音与多义、外延与内涵、语音与音位、派生与曲折、模糊与歧义、字面与修饰。而这些区分全是错的。

浪漫主义和体验主义认同综合的整体主义,排斥分析的原子主义。他们抵制将一切置于分析的解剖刀下,不赞同把事物分割再分割,认为被分解不等于被认识,单纯的分析并不能够揭示本质。康德举过一个“树”的例子:每一棵树都起源于同类的另一棵树,于是树以类来说就保持着自己;其次,作为一个个体来说,树的每一个部分也是这样来生出其自己,使得一部分的保持是交互依赖着其它各部分的保持的(伊曼努尔·康德2002:220)。认知语言学家和康德不谋而合,肯定意义的整体论(meaning holism),主张语义与形式的辩证统一,摒弃形式语义学的语义成分论,认为语义是百科全书式的知识网络,概念在大脑中不以孤立的原子单位存在,语言不是无灵魂的原子。

德国浪漫主义质疑启蒙运动所倡导的理性主义。理性主义声称,要获得普遍有效的知识,知识的标准只能是精确的逻辑理性,知识必然具有数学式的明晰,各种命题必须在逻辑上互有联系,只有合乎数学模式的知识才是真正的知识。浪漫主义者不相信逻辑能够提供关于宇宙的完整的、综合的知识,而体验主义者也确信我们无法通过计算理性的数学逻辑把握语言。

逻辑与哲学的结合促成了20世纪显赫的英美语言分析哲学传统(Anglo-American analytic philosophy of language),浪漫主义者将诗歌与哲学合而为一则开创了诗化哲学的思想传统(die dichterische Philosophie)。认知体验主义者们秉承诗化哲学,站在隐喻和哲学的交界处,自此同形式-分析主义语言哲学分道扬镳。

3.4 自由和必然

费希特:只要提到自由二字,我的心马上敞开,开出花来,而一旦说到必然性这个词,我的心就开始痛苦地痉挛(以赛亚·伯林2008:91)。

莱克夫和约翰森:人的本性是变化多样的,无法借助一系列确定的特征给予概括(Lakoff&Johnson 1999:557)。

启蒙运动崇尚理性与科学,遵从理性至上的原则,这在某种程度上限制了人性的自由。启蒙主义者认为自然界以因果律和必然性为根据,宇宙是彻头彻尾合理的,人们应怀抱一股强烈的内在冲动,去认识并征服自然,去钻研事物的本身并发现事物得以形成的种种规律,他们把纯粹理性法则所规定的高尚化的理想设定为自己的目标,认为世上存在着一种理想的、封闭的、完美的生活范式,一个你必须适应的模式。

浪漫主义者席勒说,我们已沦为物理必然性的奴隶(弗德里希·席勒2006:39)。逐步采纳科学的形式之后,原义为“爱智慧”的哲学,开始摆脱“爱智慧”中的“爱”字,成为实实在在的智慧之学和没有心肝的理性(塞尔日·莫斯科维奇2005:223),而人类作茧自缚,失去了“爱”的权利,也失去了自由。

浪漫主义者们企望在诗的国度里消除束缚,意图借助诗歌反抗机械化的社会,打破工具性的思维方式,挣脱必然性的摆布。弗·施莱格尔说,诗是共和国的语言,在这里所有的部分都好像自由的公民,有发表自己意见的权利(刘小枫2007:85)。他对诗歌的描述也是隐喻式的:人们运用诗的反射的翅膀,飞翔在被描绘者与描绘者之间,不受种种现实的和理想的兴趣的约束,三番五次地使这种反射成倍增长,好像在数不清的镜子的反映中一再增长(李伯杰2005:78)。也就是说,人们可以运用诗化思维实现精神的飞翔。

费希特说,我应该是自由的(约翰·费希特1984:108)。我们不应从自然界的原则出发,而应从人的自由出发,确定人的世界就必须要以自我的原则为依据。恰如诺瓦利斯所言,除了自我的精神,我们不能假定其它什么实在了(刘小枫2007:51-52)。缺失了人类的必然性的世界将是空荡荡的一片荒芜。诺瓦利斯对此的描写最为深刻:最终回荡在世界的音乐将是巨型水磨发出的单调的滴答声,随机的激流推动着水磨,音乐将不停息。水磨孤零零地伫立在那里,既没有建筑师也没有磨坊主,一台真正的永动机,独自转动着(王利红2009:72)。

认知体验主义者感到我们不能只看到规则和定理,而应看到活生生的充满变化和发展的自我,自我才是意义的构建者。浪漫主义者对牛顿自然界普遍定律所塑造的确凿的世界深怀忧虑,而认知体验主义者对乔姆斯基的普遍生成句法原则竭力批评。

浪漫主义者和体验主义者均站在必然性的反面,不肯对所谓普遍定理顶礼膜拜。必然性排斥隐喻,认为隐喻不过偶然。浪漫主义对诗歌的重视是对启蒙运动所倡导的必然性的反思,而认知体验主义以隐喻为其理论着力点则是对乔姆斯基语言哲学的革命。

3.5 有限和无限

弗·施莱格尔:只有诗是无限的,就像只有诗是惟一自由的一样(弗德里希·施莱格尔2003a:206)。

莱克夫和约翰森:不存在乔姆斯基式的人(Lakoff&Johnson 1999:6)。

只有禀有生命并终有一死的人,才面临着有限和无限的问题。庄子说,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我们无法在短促的一生中看到无限,有限的生命如何寻得自身的生存意义,如何超逾有限与无限的对立,如何把握超越时间的瞬息便成为一个重要的哲学命题。

浪漫主义者期望有限与无限的同一。施莱格尔认为,我们的自我中真正的矛盾是,我们同时感觉到自身的有限和无限,这两种状态的统一是自我性本身的生命所在。人的存在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唯有人类能于有限之中见出无限(弗德里希·施莱格尔2003b:134)。

可问题是,我们何以由有限见出无限?如果说浪漫主义者有一座通达无限的通天塔,那便是诗歌。人无时不在语言之中,语言和时间一样,是有限个体无法逃避的,超脱的出路在于找到一种能够提供无限多的创造的语言(张良林2010:147)。而浪漫主义者的回答就是诗歌:一首诗必然像一个人一样是言之不尽的(曼弗雷德·弗兰克2006:241)。诗人除了经验的世界,还拥有一个超自然的世界,在那里他们可以任意摆布天神、仙女和女巫。诺瓦利斯说,诗是生活的外形,通过诗,有限与无限最紧密的统一才得以形成(Novalis 1997:27)。

隐喻解决了有限到无限的过渡。想象的本质功能就在于把无限引入有限(约翰·费希特1995:134)。隐喻是对无限的暗示,对无限的展望,可以说,有限现实性趋向无限彼在性只有在隐喻中和作为隐喻才能获得一席之地。因此,弗·施莱格尔说,我们对最高存在的看法不外乎是一种隐喻的观点,一切美都是隐喻。正因为最高存在是无法言说之物,所以人们只能用隐喻的方式来言说(曼弗雷德·弗兰克2006:266)。

浪漫主义者渴求有限与无限的调和必然导出哲学的一元论:全即一,一即全。对浪漫主义者来说,一并不代表普遍统一,相反,浪漫主义者强调多的一。一不会消除多的多样性,有限包含着一种内在的完满性和多样性(莱昂纳多·维塞尔2008:38)。诺瓦利斯以宗教的方式解释一元论:要是上帝能够变成人,那么他也能够变成石头、植物、动物和元素(Novalis 1960:664)。无限的一化以有限的多。浪漫主义者认为,我们的内在多样性是世界观的基础。

同浪漫主义者一样,认知体验主义者主张语言的多样性,极力否定乔姆斯基提倡的语言的普遍性。他们反复说明句法机制和语义结构并不是普遍的,在很大程度上因语言而异。人类概念化的不同方式意味着语言与思维之间的相对主义(Langacker 1987:72),语言相对论在认知语言学兴起的同时,重又焕发新的活力。

浪漫主义者认为隐喻是有限的多达到无限的一的唯一途径,而认知体验主义者认为隐喻是人类认识和表现有限的多的根本机制。无论对浪漫主义者还是认知体验主义者,隐喻都离不开有限的多样性。

3.6 两种哲学观念的不同

人类思想的轨迹一直沿螺旋型上升,认知体验主义绝不可能是浪漫主义的简单重复,了解二者的差别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认识两种思潮以及它们之间的相似之处。浪漫主义哲学和体验主义哲学的根本区别在于:前者是超验的(transcendental),而后者是体验的(experiential)。

1)自然与精神浪漫主义者和体验主义者都认为自然与精神密不可分。但是,浪漫主义者以超验的原则设定自然,而体验主义者以体验的原则设定自然。

对于浪漫主义者而言,我们不能以这个世界的眼光看这个世界,而应从另一世界的眼光看这个世界;我们不能站在这个世界中看这个世界,而应站在另一个更高的世界的角度看这个世界。浪漫主义者都多少具有泛神论的倾向,认为万物有灵,就像弗·施莱格尔所说,我们看不见神,然而,我们处处都看见神一样的东西(刘小枫2007:101)。那么,当精神化身于自然时,便获得了自然的神力,实现了对现世的超越。而对于体验主义者来说,泛神倾向不过是身心对万物的移情(Lakoff&Johnson 1999:567),身体才是人类思维的出发点,概念因为身体经验而成形,人类经由身体和世界的相互作用与世界相连。身体存在于客观世界,精神并没有超脱现实。

2)主体与客体浪漫主义和体验主义都追求身与心的融合。可是,浪漫主义的身心合一是为了超越身,而体验主义身心合一后,身依然是经验的肉身(das empirische Ich)。浪漫主义者希冀自我在自身之外找到自己,穿透客观的物质实在,实现自我超验(self-transcendence);体验主义者则倚重身体的经验,不可能放弃知觉而摆脱生活其间的真实世界。浪漫主义者立足彼岸,体验主义者栖身此岸。

不难理解,浪漫主义者有着普遍的宗教情怀,超验的自我完成了身与神的结合。诺瓦利斯说,我们的理智和我们的世界达到和谐时,我们更类似于或等于上帝,每一个活着的人都将从上帝以及通过上帝让自己变成上帝(莱昂纳多·维塞尔2008:49)。当早期浪漫主义者耳际响起现代科学的咄咄脚步时,他们为理性对上帝愈发猛烈的颠覆之势痛苦不已,不相信科学能把人类带入天国一般的幸福乐园。海涅因此将德国浪漫主义看作一朵从基督的鲜血里萌生出来的苦难之花(亨利希·海涅2003:223)。一两百年后体验主义者们生长于斯的世界已然经受现代科学的长久洗礼,“上帝”不再作为其理论框架中的关键一环,“人”本身才是关键所在,莱克夫和约翰森曾多次批判康德的超验思想,认为理性无法超乎身体。当然,宗教情怀并未在认知哲学中完全缺失,毕竟宗教一直是西方社会的精神基石,莱克夫和约翰森提出“身之心灵”(embodied soul/embodied spirituality),认为心的喜悦与悲伤皆基于身,隐喻是我们抵达灵魂的途径。认知体验主义的宗教观与传统宗教观大相径庭,认知语言学家们不接受心灵的超验性,认为心灵不可能逾越身体。

3)自由与必然浪漫主义者和体验主义者都不赞成必然性。但是,浪漫主义者希求的是绝对的自由,而体验主义者只承认有限的自由(limited freedom)(Lakoff&Johnson 1999:556)。

在浪漫主义者眼中,诗人并不是去数郁金香有几个花瓣(梅尔·艾布拉姆斯2004:41),我们不要一成不变地仿效现实,现实是自由道路上的屏障,只须冲破现实便可获得自由。精神应与现实保持着超验的距离,自我亦可从万物中获得解放。自然体现的是自我的无限外延性,人在其中保持活力,拥有创造的无限自由;而认知体验主义者认为,我们的概念结构被大脑中的神经系统相对固定下来,大部分思想是自动的和无意识的,我们对自己的认识能力并没有绝对的控制力,也不能随意改变自身的概念系统。由于理性源于身体,意志无法超越身体的局限,只能享有有限度的自由。

4)有限与无限浪漫主义者和体验主义者均支持有限的多样性,不过,浪漫主义者冀求无限,而体验主义者停留于有限。

浪漫主义者认为人有指向无限的冲动,而诗大大超越自然的界限,一个诗人不必依循自然。因此德国浪漫主义最初体现为文学运动,即18世纪60年代末形成的“狂飙突进”运动,早期浪漫主义的纲领制定者和精神领袖施莱格尔兄弟共同创办浪漫主义刊物《雅典娜神庙》,宣扬浪漫主义诗学通过想象与象征追求自由无限境界的理想,成为浪漫主义文学理论的核心所在。德国浪漫主义者在文学中找到其哲学的实验场,而认知体验主义者则以心理学为背景发展其哲学。认知体验主义联合语言学和心理学是以自然科学方式观照人的必然结果,体验主义关注人的生活,心理学所研究的活生生的、真正的人为此提供了前提。心理学对心理及行为的深刻洞察帮助我们更加全面精确地把握人,而人的身体的局限也规定了其有限性。

有趣的是,热爱文学的浪漫主义者很多同时也是语言学家,施莱格尔兄弟、格林兄弟中的大哥雅各布·格林、施莱尔马赫、赫尔德等人都是语言学史上留名史册的历史语言学家;而认知体验主义者又多钟情文学的语言学分析,如 George Lakoff、Mark Turner、Eve Sweetser等,这几年新兴的认知诗学正是这一研究思路的写照。浪漫主义者和体验主义者之血脉相通可见一斑。

下面的表格对二者的相似与差别作以总结:

相似性 差异性浪漫主义 体验主义 浪漫主义 体验主义自然和精神 整体主义 泛神论 互动观主体和客体 身心合一 心超越身 心在身中分析和综合 综合自由和必然 反对必然性 绝对自由 有限自由有限和无限 有限之多样性 无限之彼岸有限之此岸

4 结束语

美国是英美分析哲学的重镇,成长于美国本土的认知体验主义思潮没有继承分析哲学传统,反与欧洲大陆的哲学传统一脉相承。哲学家利科曾经说,各种哲学研究都涉及一个共同的研究领域,这个研究领域就是语言(涂纪亮2007:2)。然而,并不是每一个哲学流派都关注语言的隐喻(单文博2010:44),而关注隐喻的哲学家又未必能够就隐喻达成共识。在哲学的漫漫长途上,德国浪漫主义者和认知体验主义者虽然一前一后,却好似旅伴一般情投意合。

弗德里希·施莱格尔.雅典娜神殿短片集[M].李伯杰(译).北京:三联书店,2003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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