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石如何“理财”
2011-04-18王学泰
王学泰
传统文人士大夫不谈钱,最典型的是《世说新语》所记载的西晋的王衍王夷甫。这位专注于清谈的高士,即便老婆郭氏在他的床边堆满了钱,没处下脚,早上起来也只是叫婢女“举却阿堵物”(把这些东西拿开),口不言钱,因为他心目中“钱”这个字是肮脏的。从此“钱”多了一个异名——阿堵。
王安石在出任宰相、推行变法前已是名满天下的高士。作为政治家和变法主持人,王安石却是另一副样子。他既没有生活中的“书呆子”气,也不像历史上另一位改革家王莽那样食古不化,认真地去实践《周礼》中的种种规定。王安石非常重视钱。甚至可以说,王安石变法的核心就是“弄钱”,用比较雅的说法是“理财”。
在理財问题上,王安石与司马光曾发生过一场争论。熙宁元年(1068年),宰相曾公亮鉴于河北大灾,要求取消郊祀后对大臣的赏赐,这引起一些大臣的反对,双方在宋神宗面前争辩起来。王安石反对,认为这没有几个钱,斤斤计较,有失大体;司马光则表示赞成,他认为国库日益空虚,上下都应该节俭,取消很好。二人进一步申说自己的观点。王说,国用不足是因为没有好的理财人;司马说,所谓“理财”不过是巧立名目、从人民身上尽情搜刮,最后使百姓困穷已极,流为寇盗。王说这不是善理财,真正的理财是“民不加赋而国用足”;司马光立刻指出这是汉代桑弘羊欺骗汉武帝的说法,又说“天地所生财货、百物,止有此数,不在民则在官”。王安石不赞成这个意见,他主张“因天下之力,以生天下之财,取天下之财,以供天下之费”。王安石的理想,在那时的政治和社会环境下,开拓性的“生财”几乎是不可能的。他政治实践中的“生财”还是把钱财从老百姓的钱袋拿到国库里。
新法贯彻了王安石“当今理财最为急务,备边府库不可不丰”的方针。其中绝大部分条款与理财密切相关,如“方田均税”、“青苗”、“免役”、“市易”、“免行”、“均输”等都是着眼于“钱”的。前三条是针对农民,其中免役也包括一些坊郭户;后三条主要针对商人、手工业者和服务业者。新法最吸引人的“不忍贫民而深疾富民,志欲破富民以惠贫民”就是打破豪门富室的垄断和兼并,救民于水火。然而,新法并不取消或控制垄断与兼并,而是代之以国家的垄断与兼并。如果说原来的垄断兼并没有国家暴力的介入,不同的富豪之间还有竞争的间隙,新法则不同,它是国家借助政权力量推行的。例如青苗法,在春秋两季借钱给农民,半年归还,可利率并不算低,利二分(半年20%,全年40%),且有地方官擅改成三分的;更可恶的是下指标,要求各地必须贷出多少钱,这样一来地方官员唯有硬性摊派,不管借贷人有无需求,一律用行政力量强制农民借贷。
免役法,把“差役”改为“雇役”。前者是人民按户等轮流向国家服役;后者则是由政府出钱募人雇役。人们按照产业多少和户的等级出钱代役,这钱就叫免役钱。这种改变应该说是符合社会和经济发展需要的。但问题在于,原来户等低的穷人,也就是在实行差役法时不充役的,在实行免役法后也要按同等人户的免役钱之半交纳“助役钱”。另外,在免役钱之外,政府又增加一个新名目:“免役宽剩钱”,也就是说在免役钱上要打出一些“富裕”来,以备天灾人祸。这个“富裕”规定为20%,与免役钱没什么区别。免役钱并没有按照朝廷的说法用之“雇役”了,地方政府的开支多仰赖这笔钱。
市易法是建立“市易司”“市易务”的市场管理机构,表面上是通过国家干预防止大商人囤积居奇,垄断价格,起到“平抑物价,调剂供求”的作用,后来却变成了政府专门收购紧俏物,垄断货源、定价权,从商品的批发到零售都被政府官员操纵。市易司等变成对商人横加索取的赚钱机构。
免行钱也是针对商人的。市场上商人除了交税外,还有一种额外的摊派,包括物品和人工。你要想免除这种摊派,可以交钱替代。后来免行钱演变成入“行”钱,就是说你想从事任何商业或服务业活动都要交钱来买准入证。《宋史·郑侠传》中说连挑水、卖粥、卖茶的这些小商小贩,不交足了免行钱就不能开业。
新法的精神实质就是为朝廷弄钱,从这个角度说,王安石变法是成功的。官方的钱弄了不少,但都储存了起来;民间乏钱,只好贱价出售自己的产品。本来中国铜的产量就不高,宋代经济发达、商业繁荣,对货币的需求量激增,所以国家铸铁钱、发交子都是为了补钱之不足。新法不仅把力役货币化,连两税也从交粮改为交钱,青苗、市易、免行等新法也都加剧了货币的流动。朝廷把钱储藏起来,民间的钱越来越少,造成“百物贱而钱独贵”,特别是农产品贱,熙宁变法取得的“大好形势”,不知蕴含了多少农民的血泪。
王安石之后,政坛虽然几经反复,但热衷从百姓手中弄更多钱的风气仍是主流。宋徽宗时,上两代留下的铜钱还很充足,新党的末流权相蔡京夸称“今泉币所积赢五千万”,并倡导“丰亨豫大”的治国路线,抨击崇尚节俭的传统。其中的警句是“于太平丰亨豫大极盛之时,欲为五季变乱裁损之计”,意思是说我们处在富足安乐的盛世,怎能采用战乱时期小里小气的治国方针呢?宋徽宗将诏书榜于朝堂,警告那些煞风景、反对他花钱的言官。
史家牟宗三先生曾感慨中国“有革命无变法”,认为造反、革命推动的是“气”,是感性,而变法需要理性。其实王安石变法就缺少理性,多是意气之争。在对待钱的问题上也是如此。
(摘自《同舟共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