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妙应时变:危机交织下近代上海甬商的应对与抗争

2011-04-14李瑊

关键词:国货上海

李瑊

(上海大学 社会科学学院,上海 200444)

在近代上海,宁波籍工商业者①本文所论及的宁波是“大宁波”,包括宁波府城及所属的鄞县、镇海、奉化、慈溪、象山、定海。本文中提及的姓名,凡未特意标注者,均为宁波籍工商业者,文中简称宁波商人或甬商。以其特定的社会构成、群体特征,成为沪上经济领域中不可小觑的强势集团。20世纪20年代末30年代初,席卷整个世界的经济危机使本来就处于动荡之中的中国民族经济“雪上加霜”。上海作为中国的经济中心,虽然不能避免经济危机浪潮的冲击,但此地具有其它地区不能企及的独特优势,沪上民族工商业者群起奋争,以度危机,宁波商人们面对危机,亦将压力转化为动力,勇于开拓,积极进取,在工商业领域取得了令人瞩目的功业。

对于宁波商人的研究,已有较多的著作和论文,①本文所论及的宁波是“大宁波”,包括宁波府城及所属的鄞县、镇海、奉化、慈溪、象山、定海。本文中提及的姓名,凡未特意标注者,均为宁波籍工商业者,文中简称宁波商人或甬商。但很少有文章从“危机与应对”这一角度切入;另一方面,研究上海经济史,或关注30年代初期上海经济发展的论文,包括专门研究此际国货运动的论文和著作,②如徐鼎新《中国近代企业的科技力量与科技效应》(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年),潘君祥《近代中国国货运动》(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年),潘君祥《近代中国国货运动研究》(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年)等。也只是将宁波商人作为近代民族工商业者、民族资本家群体的重要组成部分来审视,而较少从地域商帮的角度,将其业绩作为特定的研究内容加以阐述。本文聚焦于20世纪30年代前后甬商在上海的作为,考察宁波商人在重重的困难和交织的危机中,如何发挥所长,如何应对时变,这不仅可以拓宽相关领域的研究,亦可为当今“经济危机与应对”这一时代课题提供可资借鉴的历史启迪。

宁波商人是以亲缘和地缘纽带联结起来的商人群体,他们“依赖于宁波地区商业系统所特有的制度和动力为基础”,[1]在近代经济领域中,以极富经商才能和冒险精神而著称一时。20世纪二三十年代,正是甬商在上海势力发展极盛之时,他们以宁波旅沪同乡会等同乡组织为凝聚点,充分发挥其擅长经商的特点和优势,逐渐渗透到上海经济的各个领域,再加上“江浙财团”的雄厚财力作为社会背景映衬,从而在上海社会经济领域居于“王者”地位。

宁波商人群体既有地域商帮的共性,亦有其独特的素质个性,尤其是“注重乡谊,团结相帮”是其最凸显的“标识”。在内忧外患、危机交织之际,宁波商人更加依赖、强化这种乡谊情感网络,充分发挥所长,不断进取开拓,使得植根于宗族关系和乡土观念的社会关系网络成为其事业发展的内驱力和推助力。如方液仙的中国化学工业社初创时举步维艰,其原始资本即来源于方母的私蓄,企业发展的后续资金亦得之于舅父、叔叔等亲友的援助;在企业管理中,家族因素也是一种可资依赖和利用的文化资源,如泰康罐头食品公司即由乐汝成、乐宝成、乐辅成兄弟经管;刘鸿生企业集团中,其弟刘吉生,子刘念智、刘念义、刘念仁等都参与了企业的管理。“家族的凝聚力赋予新兴的资本主义以灵活性、能动性,以及抵御危机的能力。”[2]157家族成员具有高度的认同感与向心力,这样既解决了信任问题,又降低了管理成本。

同乡观念以及由此衍生的同乡组织是近代上海历史文化和都市环境的构成要素,在经济领域尤为如此,同乡观念和乡谊联络成为甬商营建社会网络、人脉关系的一种重要资源,尤其是在危机重重的20年代末30年代初,甬籍企业家们更须得力于社会关系网络的“多方支援”,同乡好友相互援引提携,共同创业发展的事例俯拾皆是,不胜枚举。如1929、1930年竺梅先、金润庠等人一起接盘并经营民丰造纸厂和华丰造纸厂,以后发展成为业内著名企业;1930年叶友才与同乡周锦水合股开办了华成电器制造厂,以生产各种型号的马达闻名中外;厉树雄与王启宇二人也是定海同乡,他们于1934年共同创办了上海毛绒纺织厂。同样,为企业挑选和培养后备人才时,同乡子弟亦为首选。刘鸿生在1929年创办章华毛纺织厂时,特意从家乡定海中学挑选了一批优秀毕业生送到日本学习毛纺织工业的生产技术和管理知识,又从定海招收了一千多名青年女工,进行技术培训。[3]32正如美国学者高家龙在其研究著作中所言:宁波府“以精明的商人及同乡间忠诚互助闻名于中国。……宁波商人创立了一个广泛的同乡会关系网,控制了上海的金融业,经营着长江下游与其他地区之间的贸易。”[4]

在当时风起云涌的国货运动中,甬籍企业家们也是“抱团”投身于这场以捍卫利权为主旨、振兴民族经济为目的的社会经济运动之中,方液仙、项松茂、胡西园、任士刚、李康年、王性尧等甬籍人士为宣传、推销、倡兴国货而振臂鼓呼,成为国货运动的中流砥柱。1927年,这一时期最富于影响和活力的国货团体——上海机制国货工厂联合会(简称机联会)成立,其21个担任执行委员的工厂中(机联会会员以工厂为单位,不吸收个人为会员),甬籍企业家创办经营的就有三友实业社、五洲药房、达丰染织厂、振丰棉织厂、中国化学工业社等。1932年8月,中华国货产销协会成立,其中大中华火柴公司王性尧、中国化学工业社方液仙、浙江兴业银行蒉延芳等宁波人都是第一届理事会中的成员。1932年9月18日,中国化学工业社、三友实业社、华福制帽厂、章华毛纺厂、华生电器厂、五和织造厂等甬籍企业家创办的工厂与美亚织绸厂等联合组成“九厂临时国货商场”,在南京路举行销售活动,意在提醒人们“牢记九一八,毋忘国耻”。不久奉化人邬志豪等即在此开设了上海国货公司。1933年2月上海中国国货公司又在南京路上落成,这是此际蓬勃开展的国货运动的一座丰碑,该公司即是由方液仙、李康年等人为主创办的专门经销国货的百货公司。

宁波商人在上海金融业中的资金份额、人事等方面占据着“无可与匹敌者”的超然地位,“由共存共荣之见地,以横的结合,而努力确保其独占的支配势力,”[5]313因此被称为江浙财团的“支柱”。20世纪二三十年代,随着民族工商业的进一步发展,出现了产业资本与金融资本相互渗透的趋势,甬籍企业家在银行兼职的情况亦是屡见不鲜,如1930年民丰、华丰造纸厂经理竺梅先入股大来商业储蓄银行并担任董事长;1931年刘鸿生创办了中国企业银行并担任董事长;1932年项松茂创设了宁波实业银行并任董事长;这一时期,甬籍工商业者还新办一些银行,如1928年李詠裳、乐振葆创办恒利银行,1929年徐圣禅、王心贯创办辛泰银行,1933年宋汉章、叶琢堂等人创办至中银行,等等,这种态势不仅增加了沪上宁波人的综合实力,对于消解社会风险、减弱经济危机、增强经济力量自然大有裨益。

对于金融与工商的关系,刘鸿生曾言曰:“工厂与银行宜有切实之联络。实业之经营,首赖资金之流通,……在工厂对于银行,宜力谋其信誉之保障,在银行对于工厂,宜竭尽其调剂之机能。”[6]13为此,沪上甬商的代表人物虞洽卿也与荣宗敬、郭顺等工商界领袖联衔呈请政府,请求减低银行利率,以促进工业发展,市面繁荣。[7]金融与工商的发展互为依傍,这一点在四明银行的运作过程中表现得最为典型。四明银行开办于1908年,是我国创立最早的商办银行之一,其全部由旅沪宁波人集资创设。四明银行以一介商办银行,能在沪上金融界占据一席之地,资深固然是主因,“论资格,在内国银行里堪称得上是个先进”,[8]更重要的是作为旅沪宁波人的主要金融机构,它与许多甬籍工商业者协同发展,四明银行为众商融通资金,如1930年投资民丰造纸厂500千元,抗战前投资大中华火柴厂 3650 千元;[5]804-805宁波籍工商业者与众多宁波同乡则鼎力相助四明银行渡过历次金融风潮。民国成立前后,金融风潮迭起,每当此时,宁波人开设的钱庄和商号都挂出“代兑四明银行钞票”的牌子,方腾的《虞洽卿论》中就记载了这样一个事例。[9]

作为沪上民族工商业的中坚力量,甬籍工商业者“观漏卮之日钜,惧经济之濒危”,一方面努力发挥自身在人才、资金、地方商业网络等方面的优势和特长,另一方面,顺应时代发展与社会需求,加强企业管理,引进先进设备,延揽科技人才,提高产品质量,努力占领国内市场,并积极开拓国外市场,在危机之际,勇于担承,沉着应对,表现出非凡的勇气和开拓进取的精神。

蕴含时代发展内涵,展现科技进步的新兴工业之涌现,是30年代前后上海民族工业有所发展的重要标志。在此期间,一大批甬籍企业家敏于时代脉动,多方投资,开办新厂,在当时新兴的机电、橡胶、电讯器材、生化药业等许多领域都有着突出而重要的贡献。如胡西园被人们称为“中国电光源工业的开拓者”,他于1921年研制出第一只国产长丝白炽灯泡,其接盘经营的中国亚浦耳电器厂所产亚字牌灯泡及真空管在国内及东南亚市场上享有很高的声誉;郑尊法于1925年创办的民生墨水厂,厂址中华新路,股本3200元,为我国用化学方法制造墨水之始;上海电力公司技师郑坤秀于1928年创办的中国钮扣厂,厂址东华德路齐物浦路口70号,初始资本3000元,是我国最先制造西式钮扣的工厂;虞和钦、方液仙、项松茂等人于1930年创办的开成造酸公司,厂址殷行乡,是我国最先制造硫酸的工厂;毕业于康奈尔大学的电机工程硕士张惠康开办的东方年红电光公司,开创了我国霓虹灯生产之先河,他还于1930年开办了以生产优质电玉木器材闻名的亚光制造公司;镇海人丁佐成开办的大华科学仪器公司,以出产优质仪测表具而闻名。再如在新兴的橡胶产业中,余芝卿在1928年建成大中华橡胶厂,到1933年已发展为拥资200万元的著名大型企业。①参见:国货事业出版社编辑部:《中国国货工厂史略》,国货事业出版社1937年;《工商史料》第一集、第二集,上海机联会出版1935年、1936年;上海机制国货工厂联合会编:《中国国货工厂全貌》,文明书局1947年。

1925年“五卅”运动后,中日民族矛盾日益尖锐,以抗日抵货运动为主旋律的国货运动席卷全国,一定程度上减弱了日货倾销和外资工业对民族工商业的排挤与压迫。“九一八”以后,抵制日货运动更为深入,使得日本输华货值下降了40.29%,尤其是舶来百货商品,如牙粉、毛巾等,几乎都退出了中国市场,[10]这对于上海民族百货工业门类的迅速拓展,以及企业数量的激增,起到相当大的推进作用。笔者粗略统计了甬籍工商业者在1925—1935年间创办的新厂,仅于调味品一业而言,其创办的新厂就有:1926年叶墨君、水渭臣办天一味母厂,厂址韬朋路集成坊,初始资本1万元;1930年王正余等人办太乙麦精粉厂,厂址海昌路支路85号,资本3万元;1931年曹嘉儒办天生滋味素厂,厂址虹镇飞虹路,资本6万元;1933年杨秉襄办天元味王厂,厂址唐山路1198号,出产王冠牌味王、百合牌味鲜。①参见:《工商史料》第一集、第二集,上海机联会出版1935年、1936年;国货事业出版社编辑部:《中国国货工厂史略》,国货事业出版社1937年;上海机制国货工厂联合会编:《中国国货工厂全貌》,文明书局1947年。虽然由于各种原因,该类统计尚有许多遗漏之处,但“窥一斑而知全豹”,可以看出,此际甬籍工商业者所办新厂涉猎广泛,为数众多。可见以“无宁不成商”著称的宁波人在危难之际,却能应时趋变,不断开拓新的发展领域,这绝非偶然,而是其奔走驰逐、负贩四方的经历和经商传统使然。

在汹涌澎湃的抵货浪潮中,甬籍工商业者始终保持着冷静、理性的头脑,他们意识到,抵制外货不过是权宜之举,若要使抵货运动持久深入,卓著成效,第一要务是“积极抵制”,即研制社会所最需要,而价格又能为民众购买力所能承受的品质精良的进口替代货品,因此,“改良国货即为维持国货”已成为包括甬商在内的工商业者的共识。“国货若能质良价廉,供给适应国人之需要,则舶来之货,不抵制而自绝,土货之销,赖提倡而益畅,经济之国难亦可渐纾于无形也。”[11]至于如何改良国货,甬籍企业家通过在市场竞争中的成败得失,认识到只有将企业运行机制纳入科学化、规范化的轨道,才能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立足。“工厂之组织与管理宜采用科学化。按科学原则,分工愈细,效能愈增,故近世外人经营工商事业,……严密精审,纲举目张,指臂关连,俨然形成一有机体,功效已为显著。”[6]11

三友实业社、中国化学工业社等既是业内著名企业,又是甬商凭藉现代科技力量推助企业发展的典型例证。创立于1912年的三友实业社初始资本仅数百元之微,其主要产品“三角”牌毛巾面世后,以质优价廉、款式新颖赢得了消费者的喜爱,几经交锋,夺回了长期被日本“铁锚”牌毛巾占领的市场。1924年三友实业社试制成功当时尚属先进的提花回纹浴毯,标志着中国毛巾织造工艺的一项重大突破;又添置电力布机、丝光浴毛巾机等新设备,到1931年,三友实业社的资本额增至200万元,为原始资本的4400倍,成为毛巾被单行业中自纺、自织、自染的综合企业。[12]创立于1911年的中国化学工业社是上海日用化学工业品业之滥觞,其创办者方液仙非常重视生产技术的改进和人才的培养,他数度派人并亲自去日本、美国考察学习,其30年代引进的德国全套精炼甘油设备,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由于方液仙的严格管理,知人善任,使得中化社在此际出现了“投资增加,规模扩大”的势头,1934年改组为股份有限公司,资本增至100万元。正如《海关十年报告》(1922—1931年)中所说的:“从某种意义来说,上海工业界所遭受的这种挫折,倒是变相的好事。资力薄弱的被淘汰了,就是那些资力比较雄厚,尚能在险浪中前进的企业,也不得不采取严格措施,消除一切浪费,减少不必要开支,把他们的工厂建筑在一个非常巩固的、现代化的和高效率的基础之上。”[13]277

加强国货企业的团结协作,积聚产能,此亦为增强国货产品竞争力的要诀。“同业竞争之结果,足以招致外侮,倾覆事业,反之合作团结,便能抵御外力,增加生产,彰明较著。”[14]刘鸿生在经营火柴业时,即力主同业的联合合并,“宜内求团结外谋抵抗”。他曾致函与人说:“因外来火柴充斥,营业竞争,危机潜伏,再三思维,唯有合并数厂为一,以厚集资力才力,藉图竞存。”他在告同业书中列举了联合协作的六大好处。①参见“一九二八年八月刘鸿生告火柴同业书所列关于同业合并利益和办法”,见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编:《刘鸿生企业史料》上册,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04页。1928年刘鸿生发起成立江苏省火柴同业联合会,随之又倡议成立全国火柴同业联合会;1930年7日,刘鸿生自办的鸿生火柴厂与荧昌、中华火柴厂合并,组成大中华火柴公司,目的即在于联络同业者共图改进,厚积力量,合谋御外,与外资企业抗争。刘鸿生被人们称誉为“天才实业家”,他在工商界运筹帷幄,成绩粲然,也是因为他深谙“生财有道,必须在经营管理上下功夫”,他的经营管理自有其独到之处,如重视调查研究,于人便利、于已得利,不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筐子里等,[3]64-68特别是他重视成本核算,将此视为实施科学管理的重要环节,他说:(成本会计制度)可以告诉你哪一部门是厂里最薄弱的环节,需要想法子改进;哪一部门有浪费,需要想法子克服。成本会计是你的眼睛。”对于企业的开支,他要求精打细算,注意节约,防止浪费,“应花的钱,决不吝惜;不应花的钱,分文不花。”[3]65-66他所经营的企业也是在此际扩大规模并形成企业集团。1934年,“合三为一”的大中华火柴公司发展成为拥有七个火柴制造厂,总资本由191万元增加到365万元,年产火柴15万箱以上,年产量占全国火柴总产量的15%的全国规模最大的一家火柴企业。[15]

产品质量是竞争之本,因此,创制名牌产品,推行“品牌战略”,便成为宁波籍企业家谋求企业生存发展的根本之道,也是其抵制外侮,为民族工业的发展赢得一席之地的爱国主义精神的体现。如三友实业社的三角牌棉纺织品,中国化学工业社的三星牌化妆品,亚浦耳电灯泡厂的亚字牌灯泡,华生电器制造厂的华生牌电扇,五洲固本皂药厂的固本肥皂,大中华橡胶厂的双钱牌橡胶产品,华成烟厂的“美丽”牌、“金鼠”牌香烟等等,都是在与外货的竞争中发展壮大,成为久销不衰、名闻遐迩的国货名牌。如中国化学工业社制作的三星蚊香质量可与日货媲美,而售价却远比日本货便宜,而且三星蚊香为顾客考虑,出品3种产品,分别可燃点5、6、8个小时,人们可以根据各自所需购买,因此三星蚊香面世后,销路日广,逐渐替代了充斥市场的野猪牌、猴牌蚊香。有竹枝词赞誉“三星牌”产品曰:“漱齿谁家品最高,三星国货有牙膏;温脂一掬香盈颊,沁入心神味更饶。”(三星牌牙膏)“烟号三星质最优,杀蚊功效信无俦;一从买得名香后,八宝流苏不下钩。”(三星牌蚊香)“素食原来最卫生,盐梅燮理好调羹;若教佐取观音粉,美味应惊得未曾。”(三星牌观音粉)[16]“质量第一”也是固本皂能与洋皂争胜的关键所在。就五洲固本皂和英商祥茂皂的质量而论,祥茂皂是低劣的。起初英商曾毫不掩饰地说:“不缩的肥皂,水分少,用料多,成本重;要缩的肥皂,水分多,用料少,赚钱多。这是与他厂竞争,打倒他们的一种办法。”英商皂厂的工人也讽刺地说,外国人用黄浦江水当肥皂卖。五洲固本皂表面坚实,颜色纯一,纯皂含量高达63.78%,逐渐赢得了社会声誉。当时交通大学化学系对两种肥皂进行了检测,结果以精确的数据说明固本皂的去污力强,不缩形,不损皮肤,质量胜于祥茂皂,从而改变了消费者迷信洋皂的心理。在价格上,固本皂每箱6元,虽比祥茂皂高1元,但二者零售价每块只差2枚铜元,而质量迥异,因此一些用户宁愿多付2枚铜元购用固本皂。自1904—1935年,五洲药房及附属厂所产药品、皂品共获美国旧金山巴拿马运河纪念会、农商部、美国费城展览会、首都流动展览会、浙江省政府、上海五国货团体展览会等国内外各种机构颁发的优等、最优等奖项48次。五洲厂的资本总额由1925年的50万元,增至抗战前的250万元,成为业内首屈一指的大型工商联合企业。①参见:项泽楠:《五洲皂厂与英商的竞争以及对日帝的斗争》,《杨浦文史资料》第一辑,第3-25页;五洲大药房编:《五洲大药房三十周年纪念刊》,1936年,第173-179页;陈真:《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1辑,第539页;徐鼎新:《中国近代企业的科技力量与科技效应》,第78-79页。

上海是旧中国最为“洋化”的城市,“竞好新奇,每好购用洋货”已成积习,如胡西园在为自办的企业“起名”时,就曾遇见过这样的尴尬情况。办厂伊始,他曾先后使用过“神州”、“国光”、“三海”等纯中国化的厂名和商标,都无法打开销路。为了使企业生存,不得不迎合当时崇尚洋货的社会风气和心理,取德国“亚司令”、荷兰“飞利浦”两个名牌灯泡的首尾二字,寓“揽跨超越”之意,拼成一个洋气的名字“亚浦耳”,作为厂名和商标,并以英文OPPEL为洋文商标。后来社会上误传亚浦耳是德国人的名字,以及亚浦耳厂是德国工厂,胡西园也就听其自然,觉得这样对产品的销售反而有利。当然,带有“洋气”的牌子毕竟有悖于胡西园制造国货的本意,心中还是未能泰然,于是他在厂名前又冠以“中国”二字,定名为中国亚浦耳厂,在包装上加上“国货”二字,统称为“老牌国货亚浦耳”。[17]180-181由此可见,改变社会风气,增强民众对国货的信心,当是国货运动的根本之基。“今欲振兴国货,以谋挽回,斯在全国民众,本爱国救国之良心,极力购用国货,拒绝洋货,互相劝导,互相策勉,造成一种爱用国货之风气。”[6]13

提倡国货不仅应当着眼于生产与推销,尤其应当注意消费环节,因为生产能量的提高,推销能力的增强,都当以消费的增进为先决条件。方液仙等甬籍工商业者联合同业创办上海中国国货公司的宗旨即在于,要在洋货充斥的南京路创办一所规模较大的纯粹经销国货的百货公司,“荟萃国货,集其大成,包罗万象,无美不备,则因势利导,推销必广”。[18]公司从一开始就采取了产、销、金融三方合作的方式,公司所销商品采用寄售方法,寄售企业凭国货公司的证明向中国银行借取70%的货款,货品售出后归还银行。这种方式对国货企业、国货公司、金融机构来说,都是“双赢”的经营模式,合作三方均感满意。国货公司以“中国人应用中国货”为号召,得到了上海民众的广泛支持,营业蒸蒸日上。据1922—1931年海关报告统计:“十年来一个可喜的现象是上海和其他各埠对于国货的需要,尤其是对那些可与进口货竞争的国货的需要已日益增长。”[13]252无疑,甬籍工商业者在其中功不可没。

真正要使“中国人应用中国货”的观念深入人心,使国货完全取代洋品,终非一蹴而就之事。针对商家、消费者先入为主的认知定势,好尚虚声的社会心态,善于经营的甬籍企业家们认识到“广告”是“新时代商业之利器”。如三友实业社的经营者认为:“广告之效力深入人心,不仅以新奇字句,诙谐之措辞能引人入胜,促人注意也,尤在以生活之正轨,人生之范畴,以指导之功夫,克服双方之利益,务使人人读此广告,有心领神会,称心满意之观感。”[19]三友实业社广告宣传手法之多令人目不暇接,在当时上海以至全国的国货广告中,该社的宣传频率最高,其构思设计也独出心裁,不落窠臼。三友实业社在南京路上的总发行处是个曲径通幽的商品总汇之所,该社有一则广告专门介绍这个窗口,题为“如入桃源”:人们从一个并不很大的门面走进去,只见“曲曲折折,柳暗花明,东一间,西一间,陈列得五花八门,几乎令人眼花。凡是身上穿的,家里用的,无一不备,……谁能想得到里面有这么大的世界呢?”[20]284里面,一个以独幅被单、透凉罗纱帐、艺术窗帘等本企业产品精心布置而成的样品间更令人流连忘返。30年代后,上海的广播事业有了一定发展,三友实业社独树一帜,敦请文化名人为其作劝用国货的广告宣传。刊登于《机联会刊》上的,由著名女作家冰心撰写的《新开篇》便是宣传国货、激发民众爱国之心的一篇佳作。[20]276-277

国家多故闹纠纷,蒿日时艰恨不平。(我想那)抵制空言无图补,万般要仗振精神。(我中华)自古天然土产富,只愁放弃不愁贫。美丽化妆毛织物,桩桩远胜舶来精。(只须看)三友公司实业盈,卓著声名四海佩,〔毛巾〕美观质松轻,自由布匹求新颖,质地牢坚色艳明。透凉罗帐疏明细,华丽窗帏壮瑶瑛。〔还有那〕绣花被面都精致,枕套枕心富爱情。浴帽双毛更适用,匠心独运志成城。(劝诸君)休推〔贪〕目下利三分,金钱外溢终非计,(何苦把)无限膏脂送西邻。记取前番耻未雪,五分钟热度枉为人。(我是)含悲忍痛把弹词唱,(要知道)救亡责任在我民,(切不可)醉生梦死再因循。

许多爱国厂商还借助当时风生水起的国货运动,宣传产品,推销国货。刘鸿生的章华毛绒纺织厂在1933年国货年中,生产了以“九一八”为商标的章华九一八薄哔叽。章华厂还大做广告,每月数次在报刊上刊登醒目的广告:“请用1933年最时新产品国货章华九一八薄哔叽”。1934年9月18日,章华厂于“九一八”事变三周年之日,在《申报》第一版上刊载整版广告,呼吁“国人,汝其忘九一八之耻乎?”“请用中国唯一伟大毛织厂特制章华九一八薄哔叽,纪念国难,发奋图强”,[17]92在国货运动的推动下,章华九一八薄哔叽成为热门畅销品,风靡一时。亚字牌电灯泡的广告内容也多以提倡国货为主题,当时,上海及毗邻城市的报刊以及影剧院、铁路沿线的路牌、轮船码头等许多公共场所,经常可见“亚”字牌灯泡的广告。在亚字牌电灯泡的广告上,一个占2/3篇幅的电灯泡画面,配以两组广告用语:一为“出品最早,货色最好,中国首创”,另是“国货老牌,省电耐用”,这两组表述都突出了同样的内容:国产、优质、老牌,三者把爱国的时尚、省电、耐用等消费者最为关心的问题凸显无遗。每年儿童节,亚浦厂必招待数以千计的小学生来厂参观,每人赠送一包食品、一只灯泡,并附上印好的意见书,让小学生带回家,请家长们使用后提出改进意见,另在食品包装纸上印有“爱国同胞,请用国货”、“中国亚浦耳厂敬赠”的字样。在圣约翰大学校庆期间,亚浦耳厂为该校提供了3万余只“亚”字牌电灯泡,用以布置一座电灯牌楼以及会场内外的灯光照明,交换条件是在该校广场重要路口树立一块“亚”字号电灯泡的广告牌,目的即在于要在这所教会学校里作一次大规模的国货宣传。[17]183一靠产品的质量,二靠推销的技巧,这正是亚字牌电灯泡能够与实力雄厚的奇异等进口电灯泡长期抗衡并不断扩大市场占有率的重要原因。五洲固本皂药厂亦藉国货运动之推波助澜,在广告中以明晰的语言宣示购用国货即是爱国御侮、洗刷国耻的实际行动,他们把当时使国家一次次蒙羞的屈辱外交称为“大国耻”,把洋货侵夺国内市场称为“小国耻”,在广告中强调指出:“大国耻,用人民的血来洗;小国耻,用五洲固本皂来洗。若用外国皂洗衣,便是增加小国耻。”这就把推销国产皂的小道理寓于伸张国权、洗雪国耻的大道理之中。[20]273

20世纪30年代前后,尽管上海社会经济面临着前所未遇的困境,但发展经济的“本能”需求,加之“实业救国”的爱国情怀,甬籍工商业者将挑战转化为机遇,既撷取“传统”中的有利因素,又依靠现代科学技术和理念,将自身善于应变、团结互助、勇于创新等特质发挥得淋漓尽致,妙应时变,发挥所长,推动着上海社会经济在曲折中艰难前行,正如法国学者白吉尔论述到:“创新精神与勤奋、节俭等传统美德相结合,与家族和社会传统培养形式相结合,有助于推进现代化的进程。”[2]200-201耐人寻味的是,与同期世界经济的不景气相悖,处于动乱与危机笼罩之下的上海社会经济却显现出局部和有限的“繁荣”。此际,繁荣与萧条,兴盛与低迷,生产过剩与产品滞销,提倡消费与厉行节俭,这种矛盾纷呈,悖论丛现的景象,既映照出近现代上海异质多元的社会特点,亦是此际中国“循常—超越”时代征候的显现。

[1]施坚雅.中华帝国晚期的城市[M].北京:中华书局,2002:520.

[2]白吉尔.中国资产阶级的黄金时代(1911—1937)[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

[3]刘念智.实业家刘鸿生传略[M].北京:文史资料出版社,1982.

[4]高家龙.大公司与关系网——中国境内的西方、日本和华商大企业(1880~1937)[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2:21.

[5]陈真,等.中国近代工业史资料:第1辑[Z].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57.

[6]刘鸿生.上海之国货事业[J].上海市之国货事业,1933,(4):33-37.

[7]虞洽卿等请救济工商业[N].申报,1935-11-22(5).

[8]上海通社.上海研究资料:续集[Z].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1984:264.

[9]方腾.虞洽卿论:中[J].杂志,1943,(3):16-19.

[10]上海社会科学院经济研究所,等.上海对外贸易(上)[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9:531.

[11]王志莘.金融界与提倡国货[J].上海市之国货事业,1933,(4):15-16.

[12]徐鼎新.中国近代企业的科技力量与科技效应[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5:75,76.

[13]徐雪筠,等.上海近代社会经济发展概况(1882—1931)——《海关十年报告》译编[Z].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85.

[14]王性尧.火柴业废止内争运动[J].上海市之国货事业,1933,(4):17-18.

[15]青岛市工商行政管理局史料组.中国民族火柴工业[M].北京:中华书局,1963:66-67.

[16]中国化学工业社.中国化学工业社二十周纪念刊[M].上海:汉文正楷印书局,1931:99.

[17]潘君祥.近代中国国货运动[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6.

[18]柯定盦.中国国货公司的发起及成立[J].上海市之国货事业,1933,(4):20-22.

[19]潘君祥.沪东地区民族工业在国货运动中[Z]//杨浦文史资料.1992,(3):43.

[20]潘君祥.近代中国国货运动研究[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1998.

猜你喜欢

国货上海
上海电力大学
我去上海参加“四大”啦
千年国货奶茶店
上海之巅
上海城投
路上那些记忆中的国货老物件
国货新生
消费者心目中的“国货”
上海谛霖邹杰 Hi-Fi是“慢热”的生意,但会越来越好
国货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