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南宋台州地域文化传统的重建
2011-04-14杨万里
杨万里
(上海大学 文学院,上海 200444)
台州在南宋属两浙东路,辖五县:临海(望)、黄岩、天台、仙居、宁海。东临大海,东北抵磕苍山与庆元府(今宁波)接,北抵五里关岭与绍兴府接,西北抵大盆山与婺州接,西抵苍岭与处州接,南抵盘山与温州接。面朝大海,三面环山,世外桃源般的地理环境,让它的文化也带上了某种程度上的独特性。本文旨在探究台州地域文化传统从“仙源佛窟”向“理学名邦”的转型过程。
一、仙源佛窟与东晋至北宋士人的“天台想象”
台州以天台山而得名,而天台山自古为道教圣地。今传道教十大洞天中,台州居其三:委羽山洞(在黄岩)、赤城山洞(在天台)、括苍山洞(在仙居);三十六小洞天中台州有“盖竹山洞”(在黄岩);七十二福地中台州有盖竹山、东仙源、西仙源、灵墟四处。①据今人研究,洞天福地的观念形成于东晋以前。东晋道士顾欢所编《真迹经》(又名《道迹经》中已提到十大洞天,见《中国道教》第4册第136页)。孙绰(314—371,字兴公)在《天台山赋》序中说:“天台山者,盖山岳之神秀也。渉海则有方丈、蓬莱,登陆则有四明、天台,皆玄圣之所游化,灵仙之所窟宅。”[1]可知在孙绰任章安令(今临海)时,天台山的道教文化氛围已相当浓厚。东晋以前不论,②《赤城志》卷三十五“释道”载,东晋以前与台州有关联的著名道教人物有:周朝王乔、后汉刘晨、阮肇(永平中入天台山采药失道,《幽明录》作刘晟)、汉末陈仲林、许道居、尹林子、赵叔道(四人居盖竹山得道,其后王世龙、赵道元、傅太初等又居之)、三国时吴人左慈(葛玄之师)、葛玄等人,皆传说与事实参半。换个角度来看,这也说明台州与道教的关系源远流长。[2]仅以东晋来说,天台道士(或曾活动于此)著名者有:平仲节(?—345),于括苍山从宋君学道,据称“精思四十五年,体有真气”(葛洪《神仙传》);王玄甫、邓伯元,两人同于赤城修道,王玄甫能内见五脏,冥夜中作书;邓伯元发明了盛极一时的“青精石饭之法”;[3]卷九任敦,字尚能,居临海,据说能役鬼召神,隐身分形;白云先生,即天台紫真,王羲之“永”字法为其所授;葛洪,曾在台州盖竹山、括苍山、赤城山、桐柏山修道;夏馥,入天台桐柏山修道,遇黄真人,授以黄水云浆之法;[3]卷九许迈,拜南海太守鲍靓为师,得中部之法及三皇内文,后在临海修道多年,善书法,与王羲之交好;郗愔(313—384),《晋书》载“为临海太守,会弟昙卒,益无处世意,在郡优游,颇称简默。与姊夫王羲之、高士许恂(询)并有迈世之风,俱栖心绝谷,修黄老之术。后以疾去职,乃筑宅章安,有终焉之志。”(郗鉴传附)[4]郗愔虽为士流,但也可视为道流人物。
孙绰是东晋有影响的名士,成帝咸康末(340年前后)曾任临海郡章安(今台州临海)令,任上他写出了著名的《天台山赋》。台州别称赤城,源于此赋中的名句:“赤城霞起而建标,瀑布飞流以界道”。孙绰以游仙笔法,写自己“登”(神游)天台山的情景:“被毛褐之森森,振金策之铃铃。披荒榛之蒙茏,陟峭崿之峥嵘。济楢溪而直进,落五界而迅征。跨穹窿之悬磴,临万丈之绝冥。践莓苔之滑石,搏壁立之翠屏。揽樛木之长萝,援葛藟之飞茎。”完全是行走在人烟绝迹之处,此时的台州,除道教文化驻足之外,还处在荒蛮未凿的状态。经过艰难的跋涉之后,终“迄于仙都”。仙都如何?
双阙云竦以夹道,琼台中天而悬居。珠阁玲珑于林间,玉堂阴映于高隅。彤云斐亹以翼棂,皦日烱晃于绮疏。八桂森挺以凌霜,五芝含秀而晨敷。恵风伫芳于阳林,醴泉涌溜于阴渠。建木灭景于千寻,琪树璀璨而垂珠。
从原始森林来到天上仙境,“游览既周,体静心闲。害马已去,世事都捐。投刃皆虚,目牛无全”(赋中语)。仙都带给人的是无限欣悦,作者由此而经历了一次精神世界的升华。此赋文彩之绚丽,境界之奇异,后继者只有李白《蜀道难》、《梦游天姥吟留别》及今日电影《阿凡达》中的场景,差可与之相比。孙绰《天台山赋》是将天台山推向主流文化圈的第一个文化坐标,故南宋台州大学者陈耆卿在《赤城志》卷十九“山水门一”中说:“台以山名州,自孙绰一赋,光价殆十倍。”后世士大夫的“天台想象”多肇端于此。
常言道:天下名山僧占多。天台山的奇山异水,佛教非但没让道教独擅,且有后来居上之势。据载,东晋兴宁年间(363—366),曾有释昙猷来天台传教。南朝陈太建七年至至德三年(575—585),释智顗(即智者大师)来天台山说法,其教遂称天台宗。天台宗是中国佛教最早创立的一个宗派,以国清寺为祖庭,此陈隋时事。
入唐,天台佛道两教愈加勃兴。道教名士王远知、司马承祯、吴筠、贺知章、徐灵府、杜光庭等,皆与天台联系紧密者。佛教则有丰干、寒山、拾得(号国清三隐)、沩山禅师、湛然等名家。[2]卷三十五台州遂有“仙佛之国”的美称。[2]卷三十五
司马承祯(647—735),字子微,是继东晋孙绰、南朝陈智顗之后,将台州推向主流文化圈的又一重要人物。司马承祯为陶弘景三传弟子,居天台玉霄峰,自号“白云子”。他对道教的贡献是:汲取儒家的正心诚意和佛教的止观、禅定之说,系统地阐述了道家修道成仙的理论。[5]在当时影响巨大,后世奉其教曰“南岳天台派”(此派代表人物均在南岳短暂停留过)。武后、睿宗、玄宗均召其至京师,每次还山,皇帝及公卿数十人均有诗相送,这些诗在《天台前集》中保存了一些。①《天台前集》载此类诗甚多,如唐玄宗《送司马炼师归天台山》、宋之问《送司马道士游天台》、《寄天台山司马道士》、李峤《送司马先生》、沈佺期《同工部李侍郎适访司马先生子微》(《文苑英华》作《送司马白云归天台》)、张说《寄天台司马道士》、沈如筠《寄天台司马道士》、崔湜《寄天台司马先生》。诗中大多表达了与彼岸世界的隔绝之感和不胜向往之情的:
江湖与城阙,异迹且殊伦。(唐玄宗送司马承祯诗句)
蓬莱阙下长相忆,桐栢山头去不归。(宋之问送司马承祯诗句)
蓬阁桃源两处分,人间海上不相闻。(李峤送司马承祯诗句)
白云天台山,可思不可见。(沈如筠寄天台司马道士诗句)
人间白云返,天上赤龙迎。(崔湜《寄天台司马先生》)
在皇帝、大臣们的唱和影响之下,台州山水成为文学家笔下常见的诗歌题材,神仙人物、灵异古迹、紫烟青藤、寺庙宫观、奇峰异岭,往往是台州“仙源佛窟”的具象,也是唐宋士人“天台想象”的核心。诗人们在表达对神仙境界的向往的同时,还伴随着对尘世的厌弃,台州天台山,成了士大夫想象中安顿心灵的最佳之处:
纷吾远游意,学彼长生道。(孟浩然《宿天台桐柏观》)
不教日月拘身事,自与烟萝结野情。(杜荀鹤《送项山人归天台》)
他日抛尘土,因君拟炼丹。(罗隠《寄剡县主簿》)
北宋时台州又出了几位道教大师。张无梦,安灵隐,号鸿濛字。“游天台,登赤城,庐于琼台,行赤松导引、安期还丹之法”,[6]以修炼内丹之事形于歌诗,得百余首,名《还元篇》。宋咸平四年(1001)前后,台州倅夏竦献《还元篇》于参知政事王钦,钦若奏闻真宗,真宗遂召张元梦来京。张还山时,真宗赋《送张无梦归天台山诗》送行。和诗者有王钦若、陈尧叟、钱惟演等大臣三十余人。[7]卷上张伯端(?—1082),字平叔,人称“悟真先生”或“紫阳先生”。著《悟真篇》,主先修命后修性,禅道合流,为内丹南宗之祖。至此,佛道两大宗教在台州天台山已有三次开宗立派的记录。陈景元(1025—1094),字太虚,自号“碧虚子”。居天台修道十余年,主清静之说。天台山作为“仙佛之国”,其历史影响力在北宋达到顶峰。
由于最高统治者的提倡,僧徒道士在天台山与京师之间往来更频繁了,而名公大臣为他们吟诗送行似乎也成了一种政治时尚。在张无梦还山后不久,佛徒梵才大师也踏上了回归天台之路,钱惟演领衔赋《送梵才大师归天台》,和者有章得象、蒋堂、叶清臣等“名公”二十三人以上;同时又有某名僧回天台护国寺,赋诗送行者有丁谓、钱惟演、吕夷简等“名公”二十二人;又有某僧归台州天宁万年禅院,赋诗送行者有钱惟演、杨亿、李宗谔等“名公”十人;[7]卷上崇教大师回天台寿昌寺,杨亿领衔赋诗送行,和者有陈尧叟等“名公”六人。[7]拾遗此时士大夫亲莅台州者毕竟还少,多数诗歌出于“悬想”,悬想的依据是士大夫历代“遗传”的“天台想象”。
可以说,由于士人的文化参与(文学创作),台州作为“仙佛之国”或者“仙源佛窟”的形象更鲜明了。此时的台州地域文化,深受“天台想象”的制约和陶铸——佛道文化占绝对主流,儒家文化刚刚蹒跚起步。元丰三年(1080),陆佃之兄陆佖为黄岩令,①《赤城志》卷十一载,元丰三年陆佖为黄岩令,注曰:“佃之弟,见内照庵诗序,壁记不载。”而陆佃《妙智院记》则自道陆佖为兄(见《赤城志》卷二十八“妙智院”条附录)。当以“兄”为是。陆佃为作《妙智院记》,他眼中的黄岩县“其俗无贵贱大扺向佛,虽屠羊履狶牛医马走浆奴酒保洴澼之家,亦望佛刹辄式,遇其像且拜也。以故学佛之徒饰官宇为庄严,则吝者施财,惰者输力,伛者献涂,眇者効准,聋者与之磨砻,而土木之功,苍黈赭垩之饰,殆无遗巧”,[2]卷二十八完全是佛国景象。南宋嘉定时,台州佛道势力之盛犹有数据可证:“(州学)岁得谷仅一千九百石”[2]卷十三“学田”,而同时台州共有寺观三百六十二所,有田十三万五千四百四十九亩(寺均四百八十余亩),地三万六千七十六亩(寺均百亩),基六千三百五十丈,山十三万一千二百七十四亩(寺均四百七十亩左右)。[2]卷十四《版籍·寺观》这还是台州在南宋儒学发达之后的社会现实,不难想象一百多年前,当台州儒学起步时,佛道文化在当地的影响是何等的深广。
二、儒学在台州的兴起
陈耆卿序《赤城志》巻三十二《人物门》时说:“(人物)盖非有勋业不传,非有名节不传,非有文艺不传”,而台州符合“三传”条件的人太少,故“自汉至五季,绵历如许而仕焉者止十人,遁焉者止七人,寓焉者止十一人”。陈耆卿所说“人物”,显然指以儒家思想为归依的士人。
据《赤城志》卷三十三《仕进门》记载,可知迄于北宋中期,儒学在台州尚未展开。台州至北宋大中祥符二年(1009)始有进士及第者,庆历六年(1046)临海人杨蟠中进士,喜作诗,颇有佳句,后得与文化名流欧阳修、苏轼等交游,为台州第一位稍具影响的士人。但台州儒学荒芜之状尚未有根本性改观,临海人罗适(1029—1101)回忆自己少年读书时好读书,但:
乡中无文籍,唯乡先生朱叟绛世传《论语》、《毛诗》,皆无批注。余手写读之,茫然不知义旨之罅隙,唯永叹而己。庆历中,有僧智贤师、禹昭师,皆里释之秀者……惟贤通儒书,能讲五经、《论语》。二师性明敏,志坚而气刚,各以儒释二家自负,不少下人。余因得与二师游。假其书,叩其论议,日浸淫开发,闻此达彼,由是知圣贤之门墙有可入者。遂寻师访友,以终所业。余知经术之为乐,权舆于二师也(罗适《宁海永乐院记》)[2]卷二十九
罗适为北宋治平二年(1065)进士,是台州“前辈大雅,以适为称首”的人物,乡贤祠里排名第一,他的启蒙老师竟是佛教徒;而且罗适之后业儒者后继乏人,“自余登第三纪矣,乡曲少年无登第者,亦无僧以儒释学自负如二师者”。[2]卷二十九儒学在台州地域文化中力量之微弱,可想而知。
台州儒学的发展,徐中行父子与陈襄居功最多。徐中行,台州临海人,始知学,闻安定胡瑗讲道苏湖间,遂往求学。至京师邸舍,遇胡瑗弟子刘彝,得胡氏所授经义,熟读精思年余。累举进士不第,以明经教授乡邦。徐中行所教,自洒扫应对、格物致知、达于治国平天下。远近来学者,肩摩接踵。台州儒学,一时称盛(陈瓘《有宋八行先生徐公事略》)。[8]卷十六罗适为其挚友,弟子辈髙第而仕者多,如列为乡贤祠三贤之一陈公铺(1077—1142)。子徐庭筠,“事无细大,必诚必敬,卧必登床而后脱巾,旦则巾而后起。终日危坐不欹侧,口无戏言,不祠神佛,独严其先,祭以分。至祭之日,虽疾必扶以拜,不焚纸币,不事阴阳吉凶之说,师慕洛学,读书不治章句,务行诸身”(石墪《徐季节先生墓志铭》)。[8]卷十六淳熙间,朱熹行部浙江,拜墓下,题“道学传千古,东瓯说二徐”之句(《宋史》徐中行传附)。徐氏父子是将当时主流文化的显学——胡瑗春秋学和程氏洛学带入台州的导路者。
罗适少年求学时,朝廷中有识之士始倡导兴学(此后北宋历界政府的惠政首推此)。庆历八年(1048),大儒陈襄为仙居令,“政尚教化,首辟县庠养士,士始知有学官”。[2]卷十一《天台续集》卷下收陈襄《和郑闳中仙居十一首》有诗云:
我爱仙居好,隆儒尠大方。诸生令讲艺,童子俾升堂。予每讲书罢,又令诸生侧讲,转相教授。公暇每有童子十数人至堂上教授经书,或试之诗云。买地兴民学因孔子庙后修起学舍,买三家之地以广其基,驱车下党庠予每出行诸乡,遇有小学,则下,以观童子。三年邑未化,官满意彷徨。”
诗中自注,皆是陈襄在仙居兴学的第一手资料。另,《赤城志》卷三十七“土俗”收有《仙居令陈密学襄劝学文》:“前年曾有文书教谕汝乡民,令遣子弟入学,于今二年矣,何其无人?……今汝父老归告而子弟,速令来学,予其择明师而教诲之,庶几有成如前所说。予明年十二月官满即去,汝父老亟其听予言。”县令兴学之热望,与民众就学态度之冷漠,形成鲜明对比。
万事开头难,陈襄在仙居兴学毕竟收有成效。治平四年(1067)台州进士陈贻范即陈襄高弟,后又曾游胡瑗之门。[9]卷一又有仙居人吕逢时,“少受经于令陈公襄,邑人知学,自逢时始”[2]卷三十四“人物·遗逸”。陈氏惠政影响长久不衰,政和五年(1115),仙居人蒋旦、应灌同中进士,“先是,邑人未知教,自旦以力学中第,始争自奋。乡人推其清节,祠之学宫。”“(应灌)与蒋旦同为邑倡”。[2]卷三十三在外来士人的帮助下,又由于富绅之家的努力践行,台州的读书种子慢慢增多,佛道一统当地文化的局面被打破。
北宋末南宋初在台州所传之儒学,主要是胡瑗“春秋学”(“师友渊源之学”)。胡氏之学精髓在于:敦尚实行,稽古爱民。陈襄曾问学于胡瑗,徐中行、陈贻范曾游安定之门已如前述,而罗适与两人为友,得闻安定之教,故其学有本源,而通于世务。至于徐庭筠,能行家学,且德性精明,危坐静修,深潜笃信,暗合伊洛轨辙。[9]卷一徐庭筠为温州大儒郑伯熊的畏友,郑氏兄弟宗程氏学,亦可窥徐氏学术之一端。以上诸人拓荒性的文化引入和讲学实践,为理学在台州的传播打下了基础。
三、南宋时理学在台州的传播
宋室南渡,为台州地域文化发展,特别是理学在当地的发展,提供了历史性契机。①南渡后,北方士族南迁,南方地域文化迅速兴起,如浙东地区,就有以吕祖谦、唐仲友以代表的金华学派,陈亮为代表的永康学派,以陈傅良、叶适为代表的永嘉学派,以“甬上四先生”为代表的四明学派。南宋台州儒学(理学)的兴起,应置于这样的大时代背景下考量。
鲁訔②鲁訔(1099—1175)与郡人陈良翰同中绍兴乙卯第(1135),《赤城志》卷三十三《进士》门未载其名,宜补。《登科续题名记》载:“绍兴大驾南巡,昵迹风化,中州名公巨卿萃于郡市,改肆里,易服,声华文物相摩荡而俗益美。故旧记始自咸平,每举不过一二人;比来榜不下四五,自今家训人励,辟山川之隘而广之。”[5]卷六建炎、绍兴年间,一向被中原视为偏远之地的台州,成了北方士人的理想避难地。据《赤城志》卷三十四《人物·侨寓》载:当时寓居台州的知名人士有:吕颐浩,建炎四年寓临海;綦崇礼,建炎中寓临海;钱忱,绍兴初奉秦鲁国贤穆明懿大长公主寓临海;钱端礼,少师忱之子;李龟朋,字才翁,与兄龟年齐名,绍兴末随钱少师忱寓临海;谢克家,绍兴初寓临海;谢伋,克家之子,绍兴初侍父寓黄岩;贺允中,绍兴初寓临海;曹勋,绍兴中寓天台。此流寓之标标者,声名不著者不知其数。外来士族(包括皇室宗支)的大量输入,不仅提升了台州的政治地位,也改变了台州的文化品位:“改肆里,易服,声华文物相摩荡而俗益美。”台州地域文化从“仙佛之国”渐渐向“海滨邹鲁”转变。
有必要将两宋之际文化思想界的最新变革在此作一番交待。在北宋后期,儒学经周敦颐、二程、张载、邵雍等人重释和重组,形成了后世所谓的理学。其中,周敦颐、邵雍、张载更多地将道家太极、阴阳八卦及静心养性等理论引入儒学,为后来朱熹所继承,被称为“道学”;而二程更多地发展了孔孟儒学正宗。①历来谈理学者,多言程朱理学,似乎二人学术一脉相传,实误。近人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1933年出版)已详论程朱之异。笔者信取何氏之论断。而胡瑗的学术精神,为南宋张栻、吕祖谦、陈傅良、唐仲友等(浙东学术)继承并发展。
台州儒学自北宋末以来实以“胡氏学”为主,若依此惯性运行,则似应往“浙东学术”的方向发展;且稍后温州陈傅良在台州弟子甚众,金华唐仲友于淳熙七年(1180)守台,为官颇有政绩;然而,台州儒学最终还是转向了朱子道学。个中原因,必有其内在力量在起关键作用。
依笔者浅见,这股“内在力量”是风俗改变所带来的民心向背。可引用的材料颇多,仅举一例言之。陈公辅《临海风俗记》载:②按:陈氏此《风俗记》今已不存,殆类《东京梦华录》、《梦粱录》。今唯存此序。序有两种文本,此取其较优者。
天台介于东南之陬,方承平时最号无事,斗米不百钱,鱼肉斤不过三十钱,薪炭蔬茹之类绝易得。里无贵游,郡官公事暇,日日把盏,百姓富乐,但食鱼稻、习樵猎而不识官府之严。渡江以来,国家多故,官吏冗沓,军旅往还,取需郡县,供亿不给。寓士有官至宰辅者,而城市百物贵腾,视前时十倍。民始逐末忘本,机变巧出,被甲荷戈,出没于鹾茗之地;吏胥持文书索逋负,日叫号于细民之门。自是讼牍繁多,而民俗浸异矣。虽衣冠辈出,风雅日盛,未之有改也。然是岂徒天台一郡为然?他郡往往或然。则率薄归厚,以庶几曩时之旧,是则为政者之任,而是邦贤士大夫之责也。[8]卷一
一方面是因战争而赋税加重,北方人口无序流入,像台州这样的小地方,地方经济频临破产;另一方面,迁入的士族因为资金雄厚,且有免于赋役的特权,兼并在所难免,地方物价翻了十倍不止。这给台州的社会关系造成了严重破坏,细民冒死以争毫末之利,与官府严重对立,风俗大变。“岂徒天台一郡为然?他郡往往或然”,面对这样严逼的社会现实,那些占据社会统治地位的士大夫,他们急需一套“率薄归厚”的思想来为当下的合法性作出解释,以稳定现有秩序。很显然,讲求“正心诚意”的朱子理学比永嘉经制之学和唐氏经世立治之学更容易被一般士大夫所接受。台州士人,就像其他州的士人一样(温州除外),并没有选择浙东学术,而是投到了朱子门下。而在其中“穿针引线”者,实为朱熹在台州的三位“讲友”:
石墪,字子重,号克斋。临海人,陈良翰之婿。绍兴十五年(1145)进士,史载“墪从朱文公游,自是里人知有洛学”(《赤城志》卷三十三《人物·进士科》)。不确。石墪中进士比朱熹早三年,是前辈。石墪著《中庸解》多依程氏之言,朱熹称他“论体用”、“心说”、“敬字说”诸文皆好,读后有“胸中洒落,如光风霁月”之感。石墪讲程氏学于乡里,“后生执业就正者,多赖以知向”。其学乃“深造而自得者也”,[10]卷一百七十六“儒林·台州府”非因朱氏。
应恕,字仁仲。由括苍徒黄岩西桥,从县尉郑伯熊(1127?—1181,绍兴二十年为黄岩尉)专治经学。隐居讲学,门人赵几道等尊之为艮斋先生。尝与朱熹游,朱以“隐居老友”称之。杜范(1182—1245,谥清献)谓:吾乡固多士,而开义理之渊源、揭词华之典则者,实自先生始。[11]“卷五·儒学”温州郑伯熊首刻朱子著作于福州,是推广朱子学的重要人物。
徐大受,字季可,号竹溪。淳熙十一年特科进士。早岁工于诗。朱熹行部于浙,闻其名,造访,议论皆合,遂定交。
南宋淳熙元年(1174)以后,台州士子多投朱子门下,与当地“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们的荐举有关,如赵几道,始为应恕弟子,后游朱子门;杜曅初与弟知仁学于克斋石墪,克斋致曅于朱熹,于是师事朱氏十余年。据统计,台州籍朱氏入门弟子标标者约有十五人:赵师渊(几道)、赵师夏(致道)兄弟(皆宗室,进士),林鼐(伯和)、林鼒(叔和)兄弟,杜曅(良仲)、杜知仁(仁仲)兄弟,赵师共阝(共父,绍熙元年宗室科进士),林恪(叔恭),潘时举(子善),郭磊卿(子奇),杜贯道,池从周(子文),赵师雍(然道)、赵师蒧(咏道)兄弟,吴梅卿(清叔)。[9]大约自孝宗淳熙后期(九年以后)至于宁宗朝(1182—1224),台州理学发展到第一高峰阶段,朱氏理学在台州的主导地位已经确立。
四、台州理学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事件
台州地域文化由“仙佛之国”向“海滨邹鲁”的转变,士大夫在其中起着主导作用。这个士大夫群体包括这几类人:历任地方官员、本地士族、郡外名流、寓居士人。儒学的种子,端赖这些士人将其植入台州的土壤。台州理学发展进程中的重要事件,自然要数朱子广招台籍士子为门生最为显著,但仅此不足以言台州理学之盛。其他大端事体尚有如下数种:
一是兴学校。历任地方官员是主要的推动力量。皇祐中(1049)陈襄任仙居令,大兴文教,修学校,聘师儒;孝宗隆兴元年(1163),郡守赵某“下车敦庠序之教”(季翔《台 州 州 学 藏 监 书 记》);[8]卷五嘉 泰 辛 酉(1201)夏,林岳为仙居令,重修县学(周必大《仙居县学重修记》);[8]卷七开禧时郡守李兼作《戒事魔十诗》);[2]卷三十七“风俗”理宗时(端平前),太守赵必愿增置学田(陈耆卿《增学田记》;①陈耆卿《记》中以为刑侯,似有误字,理宗时无太守姓刑者,当以董亨复《州学增髙涂田记》所载赵必愿为是。[8]卷六赵与杰解决了学田争执案,大幅增置学田(董亨复《州学增髙涂田记》;[8]卷六嘉定壬午(1222),郡守齐硕造台州贡院(楼观《增造贡院记》)。[8]卷六
二是建乡祠。乡祠是地域文化自觉的重要标志。南宋中兴时期的文化名人尤袤,于淳熙二年至四年(1175—1177)知台州,立思贤堂,祠毕文简公士元、章文简公得象、元章简公绛,“皆旧侯有恵政、后至宰辅者也”;继又建三老堂,祠罗提刑适、陈侍郎公辅、陈詹事良翰,“皆乡之名徳、后进尊慕者也”。[2]卷四“先圣庙”此事标志着儒学在台州地域文化中已占据一席之地,台州士子从此知风化之所向。后来,州府又立颂僖堂,祠宗守颕、黄守章、朱守江、唐守仲友、江守乙祖,“皆有功于学者也”;又立谢丞相(深甫)祠,此人为台州位至宰相第一人;[2]卷四“先圣庙”嘉定五年(1212)春正月,郡守黄在台州州学建四先生祠,祠周敦颐、程颢、程颐、朱熹四人(刘爚《四先生祠堂记》)。[13]卷八同时黄氏还建有谢良佐祠。“谢良佐字显道,受业二程……诸子避难并逸,一死楚,一死闽,独克念者落台州。绍兴六年(1136),给事中朱震子发奏官之,寻亦死。克念有子偕三,贫无衣食,替人承符引养老母……(黄)访求故家得之”(叶适《上蔡祠堂记》)。
绍定改元(1228)十月,台守赵汝駉祠谢良佐、叶适、徐中行于黄岩县学,“上蔡之学,盖宗孔孟氏,龙泉之学亦宗孔孟氏,八行之学出安定,亦宗孔孟氏,能宗之则能续之矣。故其道续之也,其文与行亦续之也”(陈耆卿《黄岩县学三贤祠记》)。[8]卷八
绍定癸巳(1233),台守赵必愿在台州建陈瓘祠,理由是“昔贤迁谪之地,往往有祠以见其髙山景行之意,如韩文公之于潮,苏文忠公之于黄”(陈振孙《陈忠肃公祠堂记》)。[8]卷八
吴子良淳祐五年(1246)三月,于台州州学始祠六贤:鹿何、石墪、商飞卿、郭磊卿、陈耆卿、杜范。“颇欲恢教法,振儒风”(吴子良《州学六贤祠堂记》。[8]卷八
以上九祠,皆公祠。“国之大事,在戎与祀。”有了公共祭祀这个制度化的保障,理学在台州深深植入民众,成为了地域文化的重要根基之一。同时,此举也将当地文化士族的政治优势地位,以法定的形式固定了下来,这些士族就成了巩固和维护理学在当地政治文化生活中中心地位的持续性力量。与立祠的意义大致相似的,还有官府因当地文化名人(包括寓居者)或其科举功名成就,来命名乡镇、街坊,如临海衮绣乡,庆元六年叶籈为谢丞相深甫立;临海世衮乡,嘉定元年李兼为钱丞相象祖立;仙居状元乡,旧名安仁,开禧元年令赵汝逵以胡谦魁特科改今名;台州状元坊以陈侍郎公辅释褐第一故名;台州綦内翰巷,以绍兴中綦崈礼居之故名;黄岩梯云坊以杨似云、叶应辅中第故名;仙居状元坊以陈正大魁武科故名,折桂坊以吴芾兄弟中第故名,棣华坊以王孙震兄弟登右科故名。举不胜举。
三是修方志与整理乡邦文献。在《嘉定赤城志》以前,与台州有关的志书多是“仙源佛窟”的历史。《嘉定赤城志》是台州第一次在儒家思想指导下编纂的本土历史和文献的总结。因系草创,故文献收集不易,先后有四位郡守有意修州志而终未成,他们是尤袤、唐仲友、李兼、黄。黄之后十余年,郡守齐硕再续前事,命陈耆卿总领,郡博士姜容、邑大夫蔡范等分纂,郡中士子陈维及林表民助查文献,终于克成(陈耆卿《赤城志序》)。继任太守王梴尚嫌此志体例不广,内容有缺,又命郡学教授姜容、郡人林表民补充八卷,称《赤城续志》(吴子良《赤城续志序》。[8]卷十八王氏的继任者叶棠又命作《三志》,林表民于是立灾异、纪功二门,作《赤城三志》(王象祖《赤城三志序》)。[8]卷十八修史历来是展示国家意志的重要手段之一,它掌握了最高的话语权和道德评价权;等而下之,地方志则是地方士族掌握地方话语权和道德评价权的重要手段。佛道文化虽然还在台州地域文化中重据重要地位,但已被摒出了主流之外,仅为方志中一个门类,共它十几个门类,都在叙说儒学的历史和治迹。台州十年之内三次修郡志,虽过频繁,但士人重视整地方文献的态度,是值得肯定的。台州本地文化人是修志的主体,特别是陈耆卿、林师蒧、林表民父子用力最多。作为修志的资料准备(也可称副产品),台州地方文献总集也陆续出版:林师蒧编有《天台(前)集》三卷;林表民编有《天台前集别编》、《天台集拾遗》、林表民编有《天台续集》三卷、《天台续集拾遗》一卷、《天台续集别编》六卷、《赤城集》十八卷。在整理乡邦文献的过程中,当地士大夫的文化自豪感、自信心和历史使命感,空前地得到了加强,从上述文献集的序言中不难感受到这一点。
四是学术切磋与文学唱和。相对于前面三项“显性”事件而言,唱和与切磋是“软性”事件,但确实是一种实实在在的文化力量。学术和文学能力,历来是士人文化资本的重要体现;而文学唱和,则是进入文化权力圈的重要途径。台州文人的文学创作,笔者另有《台州地域文学的兴起》一文,此处仅举台州士子的学术交流情况。
台州士子与当时学术界的交流,可举当地文化家族丁氏与林氏为代表。丁少云、丁少瞻兄弟为台州巨子,从叶适、吕祖谦学。吕祖谦待士能循循善诱:“英伟竒杰之士则与论明统,而正极笃厚谨信之士则与论正心,而诚意好古慕逺之士则与论制度纪纲,尚文茹华之士则与论言语文字,以至隠逸之徒、进取之辈莫不因其质以指其归,勉其修以成其志”(丁希亮撰吕祖谦祭文)。[12]附录卷三淳熙四年(1177),丁少云始筑丁园,“曰堂曰亭曰台曰榭曰林曰坡曰窝曰谷,无虑二十余许”(吴子良《云海观记》),[8]卷十五“盖君兄弟所从游,如叶水心、陈龙川正伟人之尤者,皆尝与之婆娑偃仰,咏歌讲诵于其间”(陈耆卿《松山林壑记》)。“松山二丁君,好学,喜事,家有海山竒诡之观,诸公间多过焉”(周端朝《东屿书房记》)。[8]卷十五丁氏园林,是台州学子与学界交流的“会所”之一。
吴子良《四朝布衣竹邨林君墓表》中说:“君(林师蒧)卧穷巷,声援绝,然师友皆名辈胜流,王公卿月、虞公似良、李公庚、徐公似道、钱公象祖、谢公深甫、张公布、商公飞卿、丁公可、徐公大受、林公宪、桑公世昌,君陪从于乡邦者也;陈公傅良、楼公钥、张公孝伯、万公锺、龚公颐正、王公厚之、巩公丰、真公徳秀、杨公长孺,君承接于他邦者也”。[8]卷十六台州士子能够平等而广泛地交接当时学界代表性人物,也可看出台州学术界在开始形成自己的特色,并得到尊重。“台学”正以自家面目出现在世人面前,台州新的地域文化传统已经形成。
[1][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413.
[2][宋]陈耆聊.赤城志[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3][明]传灯撰.天台山文外志[M].明万历三十三年刻本.
[4][唐]房玄龄,等.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1801.
[5]卿希泰.中国道教:第一册[M].上海:知识出版社,1994:269.
[6]道藏:第 32册[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8:263.
[7][宋]林师蒧.天台续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8][宋]林表民.赤城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9][明]金贲亨撰.台学源流[M].续修四库全书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5:246.
[10][清]嵇曾筠,李卫,等.浙江通志[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11][明]袁应祺,牟汝忠,等.万历黄岩县志[M].上海:上海书店,1963:卷五·儒林.
[12][宋]吕祖谦.东莱集[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