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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的精神裂变
——以《山里的花儿》、《沧浪之水》等为考察对象

2011-04-13

关键词:知识分子人格权力

于 沐 阳

(延边大学 人文学院,延吉 133002)

知识分子的精神裂变
——以《山里的花儿》、《沧浪之水》等为考察对象

于 沐 阳

(延边大学 人文学院,延吉 133002)

1990年代以来,中国知识分子的角色认同与话语方式再一次陷入到了“失语”的窘境。中国知识分子“学而优则仕”的理想也在新的时代风气之下萌发出与传统有别的新特质。《山里的花儿》、《沧浪之水》等文本塑造了A君、池大为等知识分子身份与权力相结合的一类知识分子形象,他们复杂的人格特征与多变的个性,既为人们解读当下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属性与价值选择提供了经典案例,也成了“人文精神”失落的文学言说。

知识分子;精神裂变;权力;欲望

20世纪90年代后,中国作为消费社会的特征已经显现。现代工业文明在带来物质极大丰富的同时,也逐渐将人世俗化。市场化的社会经济发展方向与世俗化的大众生活价值取向,改变着中国知识分子固有的理想诉求、价值认同、伦理观念以及知识分子的身份含义。由此产生的物质和精神、感性和理性、金钱和良知等各种冲突日趋明显。

“学而优则仕”典出于孔子的学生子夏,本意是读书人有余力就去当官。后来孟子有云:“士之仕也,犹农夫之耕也。”“不仕无义。”“君子之仕也,行其义也。”[1]在中国传统文化结构中,“士”与“仕”有着内在的联系,但并不是一回事。士只能被看作是一个知识阶层,本身并不具备独立的政治地位,他们的政治理想与人生抱负也很难独自实现,士是作为具有知性能力的一个阶层被统治者所用。唯有依附于统治阶层,为官所用,才能实现价值,于是才有了“仕”。只有入仕后,士才会被社会认可,只有与政治相结合,士才能实现安身立命的理想。于是,“学而优则仕”逐渐衍化成一条儒家法则,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根深蒂固的价值取向与理想追求,它不仅是读书人实现自身价值、完成学用转化的通则与途径,也是儒家士的理想主义成功模式。但知识分子难以克服的自命清高心态,使他们在内心深处往往无法完全认同这种人生模式,理想中的社会角色与现实中的社会角色常常难以达成一致,再加上经济、政治上无法做到独立等因素的影响,因此,怀才不遇就成了传统知识分子常见的心理模式与人格呈现。余英时在《中国知识分子的创世纪》一文中说道:“传统知识分子虽然持‘道’与‘势’相抗,但是中国的‘道’是无形式、无组织的,不像基督教或伊斯兰教那样可以通过有组织的教会和政治权威抗衡。除了极少数以外,大多数的中国知识分子经不起政治权威的巨大压力。”[2]进入20世纪90年代之后,萦绕在中国知识分子身上几千年的入仕诉求在当代知识者心中并没有被抹去,现实生活中人生价值是否得以证明,往往通过是否入仕来衡量,值得注意的是,在新的时代风气之下,这种知识分子与权力的结合已经萌发出与传统有别的新的特质,除了博取“功名”、实现自身价值之外,欲望的驱使开始成为知识分子追逐权力的主要内在动力。

梁晓声中篇小说《山里的花儿》中的A君是一位经济学“博士后”,并在某政府部门享受着正局级待遇,显然,A君是一个身兼国家公务员与学者双重身份的人。他手中掌握着几千万元基金的支配大权,经常到外地考察、作报告,或者出国参加学术交流。他也非常注意作为一位年轻局级干部的一套自律。令人意料不到的是,医院的一次工作失误使他认为自己患了癌症而深受刺激,他由此开始了对自身灵魂的深刻剖析与忏悔。他生在大山里一个很穷的家庭,从小就没有见过父亲,与母亲相依为命。对他人生影响最大的是其少年时代的启蒙老师,这位老师因扑救山火而毁容,戴着面具主动要求到山里教书。是她让十岁才上学的他学会了读书写字,懂得了很多道理,也是她鼓励他从山里走出来,并一路读到“博士后”。对A君而言,他当年考取博士的一个信念就是将来出国打工挣钱给老师做整容手术。但现实逐渐将他改造了,利己之风轻而易举地改变了他的灵魂,迷幻了他心智。“现在的我,只为我自己已经取得的社会地位,和今后的个人前途着想了”[3]。“我们中相当多数的一些人,其实活得都很伪作,我现在还怕些什么呢?还有什么可顾虑的呢?人之将死,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亦快哉?我们很善于翘起鼻子闻嗅风向,我们很善于打探内幕调整自己的观点……我们都变得空前地聪明,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知道自己在什么时候该鼓吹什么观点不该鼓吹什么观点”[3]。

可以说,虽然善良正直的乡村女教师在A君青少年时代的谆谆教诲在他内心烙上了深刻的印记,但这种印记却无法抵挡住商品大潮下利己主义的冲刷,在经历了无数次打击之后,他最终放弃了理想与追求,而成为一个戴着假面具的变脸人。A君代表着当代知识者的一种普遍存在状态,他们麻木不仁、曲意奉承、见风使舵,他们不敢甚至不愿表白自己,将自己深深地裹藏起来,就像川剧中的变脸艺术一样,在不同的场合、不同的形势下以不同的面目示人。而更值得思索的是,这一切都是在A君充分自省之后的主动选择,因此,这是一种主动的迷失和溃退,是在市场大潮之下完成的一次新的价值重组与人格重塑,并且这种价值取向与人格特征正在越来越具有代表性和普遍意义。

类似的人物还有阎真的长篇小说《沧浪之水》的主人公池大为。他出生于一个知识分子家庭,并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包括使命感、责任感、人格意识、良知原则、人道情怀在内的传统精神资源,父亲珍藏的《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中的中国优秀知识分子被他视为立身的楷模。刚进大学时,他的内心充满了放眼天下的激情。研究生毕业后,他本想去中医研究院从事研究工作,但卫生厅的马厅长却把他留在了厅里,因为他是厅里唯一的研究生,是培养对象。参加工作后,他依然保持着大学时代的精神特征,坚守着自己的价值信念。但他耿直的个性很快就给他带来了许多麻烦,由于在民主生活会上抨击了厅里的不正之风,他受到了马厅长的不点名批评,被“发配”到了最闲散最不重要中医学会工作。在中医学会一干就是四五年,他找来了很多中医典籍,开始了现代隐士生活。孩子的出生改变了他的生活,使他真正意识到了钱的重要性,因为没钱,他无法使儿子被烫伤后得到及时的治疗,而是凭借被他称为“狗人”的丁小槐的一个电话才让儿子住进了医院。他由此觉得枉为人父,终于决心要举起锄头,埋葬过去的自己。他终于得到了马厅长的信任,从处长、厅长助理、副厅长一直升至卫生厅厅长,还评上了研究员,做上了博士生导师。

池大为的人生经历是一个书生向官员、政客蜕变的心灵史,是传统权力文化人格的当代实现。这场蜕变有两个重要的动因,外部受时代的裹挟,如不得志、生活窘迫等因素的影响,内部则受权力诱惑的影响,是传统的“学而优则仕”观念在作祟。在他的精神蜕变过程中,权力是一条贯穿始终的线索,生活上的诸多不顺,事业上的起伏兴衰都与权力有关。他对权力的态度也是一个渐变的过程,呈现出从蔑视权力、认同权力、攫取权力到利用权力的轨迹。为了跻身于权力中心,他不惜背信弃义,降低人格,但他始终没有完全向权力臣服,而是试图以一种与权力合谋的方式实现对权力的占有,这也是他人格中积极的一面。池大为的价值选择令人深思,从他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中国特有的生存哲学与世俗理想对人的巨大的同构力量。他不缺少智慧与才华,更不缺少理想信念,他对很多事情看得很透,也知道该怎样运作,但似乎总是有一种信念或是力量在阻碍着他去做。当坚守的价值原则、耿直的个性屡受打击并间接导致了生活的窘困甚至威胁到孩子的生命之后,他终于意识到要么做一个平庸的小公务员,要么利用自己的才华与知识去抗争,此外别无选择。在他的成功转型中,知识分子身份的优势与智慧起到了至关重要的决定作用,一旦放下了诸如道义、操守、责任等等“崇高”代码的束缚之后,知识分子完成真正的蜕变就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而一旦感受到权力的“美好”之后就欲罢不能了。可以说,池大为欲望的燃烧很大程度上是被动完成的,是长期受到压抑之后反弹的结果。我们不能忽略的非常重要的一点是池大为工作的环境是他走向蜕变的一个重要的支撑点,这个环境放大并释放了其内心深处潜藏的权力欲望。“权力场”有其自己的游戏法则与行为规范,在这个场中,权力就是中心,场中之人根据各自的位置分别扮演着仰视权力、追逐权力、利用权力的角色。在某种意义上说,池大为的转变是由不得自己的,理想与信念换不来丰厚的收入与宽敞的住房,坚守的结果往往和简易的居住条件、抚养孩子的艰辛、妻子的牢骚等窘境紧密相联。中国的知识分子要想活得像个人样就必须将自己隐藏起来,用世俗将自己包裹起来。从这个意义上说池大为是儒官结合的典范,我们无法判定这是知识分子的悲哀还是幸事。在父亲的坟前,面对着父亲,池大为进行着忏悔,这时的他心灵是纯净的。烧掉了《中国历代文化名人素描》,意味着他放弃了曾经引领他的精神航标,放弃了那一整套的精神原则,也可以理解为他觉得已不配再拥有它。

池大为的经历透视出中国知识分子生存的艰难与无奈。将一个本来纯正的知识分子放在官场来考量他的精神表现,并对其进行道德审问或许是不公平的。我们可以指责他没有坚守知识分子的理想与操守,但更应该追问的是使池大为完成蜕变背后的文化内涵与世俗力量。在中国当代的权力哲学中,“学而优则仕”依然是知识分子价值选择与存在的路标。池大为只不过是向我们展示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另外一种存在方式,在牺牲或放弃了知识分子的基本价值原则之后的另一种存在。从精神层面上他们已经不再具备知识分子的特质,但谁又能说他们不是知识分子呢?从某种意义上说,他是《一地鸡毛》与《单位》中小林的延伸,所不同的是池大为更具有心灵的挣扎的深度。正如有的学者所言:“艰难的生存处境固然使人受尽煎熬,但他们并不安分于蝇营狗苟的平凡人生,精神理想的诉求使他们不轻易向现实的困境低头,小说中努力表达的也不是他们行为的无能,更多的是思想的痛苦。”[4]

在现代社会中,知识分子是很难独立于权力之外而存在的。在某种程度上说,知识分子是公共资源的拥有者,这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占有文化资源,还因为他们最有资质能与权力资源结合。福柯就曾指出:“欲望、权力和利益之间的关系比人们通常想象的要复杂得多……我们应该放弃如下整个传统,这个传统使我们天真地认为,知识只能存在于权力关系终止的地方,存在于权力命令、权力指挥、权力利益之外。”[5]市场经济的一大特征就是对欲望的张扬与认可,市场的追逐利益的原则将人从形而上层次拉到形而下层次,使理想主义变成功利主义。此时,知识分子想要坚持社会良知、道德操守、人格独立,要保持批判的勇气,是十分困难的,对他们而言,“市场经济建构了另一种与他们的精神根基抗衡的价值体系,功利主义的价值体系。当功利主义取得价值合法性,知识分子群体就有了精神退路,就有了世俗化的充分理由。他不必感到心灵的压力和自责,何况也丧失了那种讲究精神高洁的社会氛围。中国知识分子群体在不到十年的时间内,完成了走向世俗化的历史转变,功利主义已经成为他们的主流选择”[6]。他们要么与金钱合流,要么与权力联姻,前者的逐利性自不必说,而后者可能带来钱权交易,最起码可以改变贫窘的生存状况,这也可以看做是逐利。

中国知识分子的一个尴尬就是,如果想最大化地实现自己的价值,就必须做出某种妥协姿态,以适应某种潜规则的要求,这就意味着要放低姿态,去迎合、去权交,察言观色、灵活多变,如此这般才可能争取到机会,否则就真是空有一腔热血了。从上述人物身上透视出在市场经济条件下,一种新型的权力与知识分子的关系。他们基本身兼为官、为学的双重特征,或由学人转为官人,或以官人的身份镀上学人的金色。很难说他们是严格意义上的知识分子,他们中有的经过艰辛的心灵磨洗完成了由学人向官人的蜕变,有的则是以学促仕,使学术成为人们仕途之路的重要砝码。事实上,特殊的身份使他们少了作为知识者学术的自觉与人格的独立,多了一份官场的油滑与处世的狡黠。他们是中国传统文化中“学而优则仕”哲学的当代翻版。他们转型的心路历程艰辛而复杂,权力欲望与彰显价值是他们完成自我转型的内在机制与外在动力。他们是中国特定现实土壤生长出的畸形成果,而与权力机制的合谋势必会放弃知识分子本应具有的独立品格、批判意识与自由精神。在某种意义说,同那些千千万万个同类知识分子相比,他们是成功的,他们的转型与成功也昭示了1990年代后中国知识分子人生选择的多元与价值实现的多变。他们的主动性与心灵所经历的痛苦磨砺使他们呈现出复杂的人格特征与多变的个性,他们的独特性也为我们解读当下中国知识分子的身份属性与价值选择提供了经典案例。

上述几个小说的人物也可以看做是对20世纪90年代关于“人文精神”讨论的一种文学回应。我们看到的是,商品经济观念是如何锋利地击穿了坚韧无比的中国知识分子的传统甲胄。在社会现实和巨大的利益吸引下,儒家传统文化所规范的安贫乐道、知天乐命被彻底击毁。尽管这一过程是痛苦的,要经历一番艰难的内心博弈、心路历程才能实现,但这一步还是跨出去了。他们再现了当代中国知识分子传统精英文化步步溃退的过程,他们的心灵痛苦也正是转型期知识分子难以逃脱的劫数。由此,我们看到了知识分子在“欲望的旗帜”下的精神溃败。

[1]孟子.滕文公下[G]∥孟子译注.北京:中华书局,1988:142.

[2]余英时.余英时文集:第4卷[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157.

[3]梁晓声.山里的花儿[J].人民文学,1997(3).

[4]刘旭.徘徊于拯救与自救之间——论阎真小说创作中的启蒙话语[J].河南师范大学学报,2010(4).

[5]福柯.福柯集[M].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1998:211.

[6]阎真.时代语境中的知识分子——说说《沧浪之水》[J].理论与创作,2004(1).

[责任编辑海林]

I206.7

A

1000-2359(2011)06-0218-03

于沐阳(1969—),男,黑龙江双城人,文学博士,延边大学人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现代中国文化、文学思潮研究。

2011-08-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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