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重文化冲突下的西部情爱经典悲剧*
2011-04-13唐红卫
唐 红 卫
(石河子大学 文学艺术学院, 新疆 石河子 832003)
作为新世纪文学界的“西部经典”,董立勃的长篇小说《白豆》绕过那些广为人知的具有新疆特色的歌舞与瓜果,避开西部大漠的豪放与浪漫,把视野集中在新疆建设兵团垦荒的土地上,叙写了20世纪五六十年代新疆这片广袤土地上的那些带着领章帽徽或摘下领章帽徽但还算是军人的人们的垦荒故事:“下野地在1950年以前没有人,1950年一下子涌来了一大群人。这些人是来种地的,却全带着刀和枪。他们甚至还来不及把帽子和领子上的士兵的徽章摘去。直到现在他们还习惯穿着黄色的军衣做事。农场还在使用着军队的编制包括一些管理方式。对他们来说,八月一日仍然是他们的重要节日。尽管他们的实际生活已经和北方南方的农民没有多大差别,却在骨子里固执地把自己当做一个兵。哪怕是个开荒种地的兵也要紧贴着那个兵字。”[1](P38)作为生产建设兵团的农场职工,一方面他们是士兵,饱受革命战争文化的教育;另一方面他们是农民,久经传统民间文化的熏陶。革命战争文化因为革命的胜利、政权的建立、政府的宣扬,主持着生产建设兵团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传统民间文化则因其悠久灿烂的历史、博大渊深的内容、纳污存垢的活力,渗透到生产建设兵团生活中的方方面面。两者在这个特殊的生存环境里碰撞、冲突所产生导致的一幕又一幕的情爱悲剧颇具震撼力。
一、服从命令与自由恋爱
正如陈思和先生所说:“当带着满身硝烟的人们从事和平建设事业以后,文化心理上依然保持着战争时代的痕迹。”[2](P11)我们都知道,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是个特殊的社会组织形态,它以亚军事化组织形式将就地转业的解放大军和部分起义官兵组织起来。其结构和建制几乎沿用和完整保留了军事组织的基本形态:师、团、营、连、排、班、组。随着这种军事组织形式的沿用,革命战争时期形成的思维方式、文化观念也顺延下来了。在这里,服从上级的命令是理所当然的,个人服从组织是不容置疑的,所以忽视个体生命的尊严,漠视生命本身的价值,这也是革命战争文化观念带来的必然结果。例如,在“组织”的名义下,在“革命需要”的旗帜下,婚姻恋爱可以完全失却其原本的私密性,成为一颗可以任人摆布的棋子;而习惯于服从命令的士兵们,只能理所应当将其认为是合理地接受组织安排:“白豆想劝阻翠莲不要搬到那个男人的屋子里去,可翠莲说她不想搬也得搬。翠莲说,这是吴大姐做的媒。白豆说,谁做媒也得婚姻自主啊。翠莲说,吴大姐说了,这是组织的意思。”[1](P3)“白麦还在信上说,她一点儿也不想结婚,也不想嫁给这个男的。她说这个男的大了她十二岁,看起来一点儿也不好看。白麦说,他说他姓罗,让我喊他老罗。我就喊他老罗。白豆心想,这么一个男人白麦也嫁,白麦也太有点不把自己当回事了吧。不想嫁,看不上,还结什么婚呀。再另找一个不就得了。再往下看。白麦在信上又说,可她没有办法,组织出面了。她不能不听组织的。”[1](P16)从文中我们可以看出,组织和集体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作为弱小个体的人只能以服从为己任,而没有个人的意志,组织和集体意志决定了个人意志。在组织和集体面前,弱小的个体只能牺牲自己个人的意志,来服从集体的意志。然而,渗透在中华民族骨髓里的几千年的男女自由恋爱的传统民间文化,时不时地会支撑男女主人公为了爱情反抗“组织”命令,甚至为了自由恋爱奋不顾身:“老胡说不。老胡说我不同意。老胡说我坚决不同意。老胡说我死也不会同意。老胡说我们都是兄弟没有大小。老胡说兄是男人弟也是男人,就像官是男人兵也是男人一样。老胡说都是男人都长了根鸡巴,鸡巴的权利从来都是神圣而平等的。老胡说干工作听组织的找女人听自己的,要是活着连操x的事都做不了主,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老胡说真正的男人从来不会把喜爱的女人交给别人,所以他也不会把白豆交给别人。不管这个人是谁。[1](P54)“吴大姐说,听说你又去劳改队了?白豆说,是的。吴大姐说,听说你和胡铁好了?白豆说,是的。吴大姐说,你说你要嫁给胡铁?白豆说,已经嫁给他了。吴大姐说,胡说。白豆说,真的。吴大姐说,你不能这样,他是个劳改犯。白豆说,他被人冤枉了。吴大姐说,别再和他来往了,这么下去,你会把自己毁掉的。白豆说,我已经被毁掉了,无所谓了。”[1](P229)这种传统民间文化的自由恋爱,革命战争文化将其定性为作风问题:“要是谁有作风问题,那就完了,成了一堆臭狗屎,一辈子完了。”[1](P176)面对不服从命令的自由恋爱,革命战争文化自然而然要光明正大地阻止他们顺利进行----“吴大姐说,小白,我知道你心里有气,不高兴,我不生气。我这是为了你好,听不听是你的事。只是有一件事,我要通知你一下,经过研究,组织决定你以后不能再去劳改队看胡铁。白豆说,为什么? 吴大姐说,你这样老去,不利于对胡铁的劳动改造,同时,也会对你的思想进步有影响。白豆说,如果我非要去呢?吴大姐说,去也是白去。我们已经和劳改队的领导通过气了,劳改队领导也同意以后你再去劳改队,不再安排胡铁和你见面。”[1](P230)胡铁只好越狱与白豆逃到胡杨林里。两个人自己为自己举行了一场感人泪下的旷世婚礼:“不要说没有同志们参加他们的婚礼,也没有干部给他们当主婚人和证婚人。这个时刻,至少有一万棵树十万只鸟来为他们喝彩,更有月亮为他们主持婚礼。这样的婚礼,除了白豆和胡铁,没有别人可能经历过。”[1](P245)只是好景不长,第七天早上他们就在胡杨树搭成的屋子里被十个拿着枪的男人抓回并受到革命战争文化的严厉惩罚:“胡铁戴铁镣,脸上看不到痛。他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事才被戴上铁镣的。为这个事戴铁镣,胡铁不后悔,胡铁觉得值。为这个事,别说一副脚镣了,把一座山压到他身上,他也不会求饶。”[1](P250)“没有给白豆钉上脚镣,给了白豆一个记大过处分。一个种地的人,只要不犯法,这要算很严厉的惩罚了。不过,这个惩罚,对白豆来说,有和没有是一样的。又不打算入党,又不想当官,记大过有什么用?没用。”[1](P251)革命战争文化的严厉惩罚并没有使他们屈服,传统民间文化支撑着他们继续为了自由恋爱奋斗,于是胡铁为了彻底和白豆长相厮守,又一次逃出监狱,以刀逼迫杨来顺在秋收动员誓师大会讲出强奸的真相以洗白自己的冤情,结果再次遭到革命战争文化的镇压:“但是,你还是要回到劳改队去。因为你又犯了新的罪。你目无国法,越狱逃跑,挟持人质,冲击会场,把秋收动员誓师大会,变成了你个人的审判会,诉苦会,变成了你的平反大会。你这是破坏了社会主义生产建设,你犯下了不可饶恕的反革命罪。”[1](P274)最后,怀有胡铁骨血的白豆凭着爱情的支撑,悲情地固守在下野地,并坚信着一阵沙风暴之后消失无踪的胡铁一定会回来找她们母子俩。
二、男女平等与男尊女卑的冲突
贞操指女子不失身或从一而终的操守,其意即一个女子或是一辈子不和男子发生性交关系,或是只和法定关系人(惟一的一个丈夫)发生性交关系,否则就是“失贞”。“失贞”包括婚前性行为、婚外性行为、再嫁和被强奸等等。贞操观是男权社会用以剥夺女性爱情、婚姻权利,对妇女进行单方面性禁锢的得力武器。从先秦时代起,贞操观念和与之相应的行为一直延续了二千多年,自始至终伴随着中国古代社会,并渗透到民间社会的各个层面。革命战争文化提倡男女平等----尤其是社会主义新中国的建立,使广大妇女获得了政治、经济上的解放,从法律上说,也获得了性禁锢的解放,新中国的妇女不必再“从一而终”。然而,在现实生活中,传统民间文化中属于封建糟粕的贞操观念不仅影响着许多男人,也深深地潜藏于女人的意识之中。在许多男人看来,女人要么是处女,要么就是荡女。对不少女人来说,只要失过身的女人就是“不正经”的女人了。例如白豆在看望翠莲回来的夜晚被强奸在玉米地失去贞操后,首先是时刻宣传男女平等的革命干部马营长委托妇女干事吴大姐去医院看望受伤的白豆,委婉地推卸原先的与白豆周末的婚姻安排:“吴大姐说,有个事,想给你打个招呼。白豆说,什么事?吴大姐说,考虑你的身体,我们觉得你目前不适合和马营长……”[1](P133)并且,马营长立即娶了各个方面都不如白豆的处女曾梅。“看了白豆,马营长想了想,觉得自己什么地方吃了亏。曾梅年龄和白豆差不多,可又黑又瘦,不像白豆这么圆润,这么白,看起来没有白豆这么嫩。”[1](P156)接着是,出院后的白豆饱受非议:“好多女人看白豆,就觉得白豆再白,再光润,也没有自己干净。白豆的脏,不在脸上皮肤上,白豆的脏是在身子里,在看不见的地方。于是,好多女人在白豆面前就有了昂起头挺起胸的理由,尽管胸怎么样挺也没有白豆高。”[1](P141)“说她让人给干了也不害臊。说她让人干了也不觉得吃亏。说她让人干了好像还很开心。说要是换个女人没脸见人。说要是换个女人就不想活了。说要是换个女人早就上吊跳河了。”[1](P146)传统民间文化在关于贞洁这一问题上总是不问过程,只问结果的。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不管是有文化的还是没文化的,全持有相同的观点,甚至在白豆自己的潜意识中不管自己是何种原因失贞,都真诚地认为自己是有罪的,不干净的。失了贞就象烙铁一样烙在身上了,不管人走到哪里,做什么事,都不可能摆脱掉它。失了贞,就如同一朵花落入了泥淖,即使再美丽,也无法将它清洗得如同原样般鲜艳欲滴,别人的侮辱是情理之中的事,只能忍受。“白豆抓住老杨的手,不让老杨动。白豆说,说实话,不嫌弃我?老杨说,我喜欢你。白豆说,我不干净了。老杨说,你比天上下来的雪还干净。白豆的手松开了,老杨的手又接着动。”[1](P148)“白豆说,我身子本来就不干净”,[1](P174)“白豆说,我已经被毁掉了,无所谓了”[1](P229)……由上可知,20世纪五六十年代的那些开发边疆的半兵半民的农场职工不管是革命干部还是普通职工,虽然饱受革命战争文化的男女平等的宣传,然而他们自觉认同传统民间文化中的“贞操”观念----因为自古以来形成于中国民间的传统的贞操观,作为潜意识已渗透到所有人的骨子里,并转为整个民族的集体无意识。结果必然导致女性受害者在受害事件后再次受到革命阵营里同志们更深的伤害----一方面饱受同性的排斥:“好多女同志找到吴大姐,对吴大姐说,不能把白豆放到大田里干活,她们担心她们的丈夫会被白豆引诱,她们不想让她们的男人在这方面犯错误”;[1](P145)另一方面饱受异性的骚扰:“就往白豆跟前凑,问晚上到白豆屋子行不行。偏偏不是好女人的白豆这会儿却比好女人还像好女人了,骂一声少放臭屁,就再也不理。装正经,装的,肯定是装的。男人以为白豆是装的,晚上真去敲白豆的门。白豆在门里说,你要是再敲一下,我就喊人了。女人要是喊,那女人就是真的不愿意。看来白豆这个坏女人还不够坏。这时的男人是多么希望白豆能坏一点再坏一点。”[1](P144)
正如董立勃自己所说:“一些事,是自己听来的,还有一些事,自己亲眼见到的。这些事,像是河里的石头,时间的流水,总也冲不走。它老在眼前晃。晃来晃去,成了灵魂的一部分。”[3](P13)于是,作为对生产建设兵团的生活非常熟悉的第一代屯垦者的后代,董立勃沉寂十年后在新世纪复出。其创作的《白豆》以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屯垦战士的生活作为创作的中心点,以革命战争文化的服从命令、男女平等与传统民间文化的自由恋爱、贞操观念,在新疆建设兵团垦荒农场这个特殊的生存环境里碰撞、冲突产生的一幕又一幕的情爱悲剧作为自己创作的重点。这既是对五十年代到七十年代革命战争文化与传统民间文化冲突下的历史生活的还原和反思,又是对文化冲突下人性挣扎与裂变的深刻反映和表现,因此引起文坛广泛的关注,成为举世瞩目的黑马。
参考文献:
[1] 董立勃.白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2] 陈思和.中国当代文学关键词十讲[M].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2.
[3] 董立勃.我和我的小说创作[J].红豆,200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