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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时期女性创作中的语言乌托邦倾向

2011-04-13李雁

关键词:林白虹影残雪

李雁

语言乌托邦是80年代中期后出现的一种文学倾向。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后,乌托邦发生分化,出现了新的特征:一方面,西方的语言美学观传入中国,文学独立性加强,走向了自律;另一方面,个人主义意识增强,而人的独立性追求也必然使个体与传统沿袭的权威对峙,现代人与家族、社会之间产生了难以克服的矛盾,出现了内在的心灵危机。这种伴随着个人意识觉醒而产生的生存困境体现于一种强烈的孤独体验中,这一点在一部分知识女性的创作中较为明显,代表作家有陈染、林白、残雪、虹影、斯妤、丹羽等。与此同时,孤独经验并没有泯灭她们内心对希望的渴望,乌托邦热情依然潜在地引导着她们的精神取向。只是,这种热情已经略过现实的世界——在她们的经验中已经沉沦于黑暗的所在——而指向了想象中的世界——那个用语言构造的家园,显示出语言乌托邦的倾向。

语言乌托邦是后现代文化的产物。在传统的文学观中,内容与语言构成文学的内质与外显形态。而在两者的关系中,内容是决定性的,内容决定了语言,语言是附属性的,是文学的物质外壳。语言是作为一种符号起作用的,是作家表达思想情感的工具,或者说,语言是一种中介物质,它沟通自我与外物,把两者相交而激发的经验认识外化于符号中。80年代中期以后,后现代美学理论进入中国,“语言问题被置于美学研究的中心,成为解决美学危机的理想出路”。①王一川:《语言乌托邦——20世纪西方语言论美学探究》,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第50页。文学的认识、教育功能减弱,审美功能上升,语言的本体地位凸显,成为独立的存在,负载了创作者独立的认识。先锋文学、第三代诗人的创作都受此影响,在他们的创作中,文学的焦点由“写什么”转向“怎么写”,语言不再附属于内容,具有了自身独立的价值。对陈染等一部分女性作家来说,后现代的语言中心美学理论给她们提供了新的思维方式。对她们而言,语言的功能不仅仅局限于经验、感情和认识的传递,而是具有新的能量。她们通过语言建造了一个独立的世界,以自由的精神对抗现实、捍卫自由、维护自我,带有革命的性质,并且在幻想世界里寄托自己对理想社会和理想人性的憧憬,建造了一个语言的天堂。

首先,对她们而言,语言并不仅仅是审美的问题,也是一个哲学的问题、价值的问题,它涉及现代人的生存困境,是乌托邦精神的突围,这种突围意味着在现代异化的处境中人的主体力量和意志的转化。当现代乌托邦所宣扬的完美社会、完美人性幻灭后,一部分知识分子开始寻找新的理想载体。当外在的社会理想难以实现,语言就成为她们的堡垒,成为与黑暗现实相对抗的形式,“在我们有限的手段中,只有美学形式才能和这种集成对抗。形式是否定,是对混乱、强暴、苦难的征服,即使是在它呈现混乱、强暴、苦难的时候。在这种过程中,艺术通过否定不自由而维护自由的形象,它同时维护了自己,并据此而与现实分庭抗礼。”①周伦佑:《反价值时代:对当代文学观念的价值解构》,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9年,第12页。可以说,在审美领域,一部分知识分子开始了精神的转向,语言具有与现实对抗的力量,现代人的反叛的立场不仅可以由内容来承担,同时也具有了新的载体——语言。或者说,语言分担了现实反抗的压力,当自我实现遇到障碍,当现实的反抗遭遇挫折时,语言就成为一个新的反叛力量,它否定现实、舒展自我、除旧布新,呈现出一个自由的文化空间。

其次,语言所构成的家园为她们提供了一个温馨的港湾。如果说在实体的世界中,她们更多感受到个体与自然、社会的隔阂、冲突,体验到自我与现实世界的格格不入,经受着孤独的情感折磨,那么在写作中,在文字的排列组合过程中她们寻找到久违的和谐,找到了心灵的归属。不仅如此,对她们而言,语言不仅是蜷缩于其中借以逃避的世外桃园,同时也是她们理想精神的居所。残雪说过:“在荒芜的大地上,人两手空空,找不到立足之地。但人有幻想的权利,人在幻想中,也只有在幻想中将那种忘却了的梦体验。”②残雪:《残雪散文》,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00年,第2页。林白也有类似的言论:“我有时会本能地、情不自禁地美化经过我笔端的一切事物,但我的美化并不是把什么东西都写得很美,而是要使它们接近我的某种愿望。这个隐约的原则好像是要使事物或过程携带上激情、力度,或者使它们脱离日常生活的状态,从而变得熠熠生辉,使平凡的事物变得不平凡,使不平凡的事物变得更加具有震撼力。”③林白:《秘密之花——林白散文集》,北京:新华出版社,2005年,第201页。她们借助于幻想、加工、美化,构造了一个理想的世界。当人遭遇到强大的现实的压迫与限制,当人的欲望与意愿被挤压在狭小的空间中,语言就成为本我与超我的中介,它把本我不可遏止的能量引导进入虚拟的语言世界,它在现实的世界之外重建了一个世界,它“把未知世界变成想像之物,而由想像与现实这两者重新组合的世界,即是呈现给读者的一片新天地。”④[德]沃尔夫冈·伊瑟尔:《虚构与想像:文学人类学疆界》,陈定家、汪正龙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16页。它由语言材料而建立,而与实体世界截然对峙。在这个想象的世界里,现实的秩序已被摈弃于外部,她们遵循自身的要求,获得了真正的自我。

新时期女性作家所构建的语言乌托邦中,鲜明地体现出乌托邦的否定精神,这种否定精神,就是对自由的肯定。陈染、残雪、林白等作家的成长过程中存在着两种文化的影响,一种是文革中的社会主义革命文化,它在一定时期借助政权的力量成为强势文化,文革后影响渐弱;另一种就是西方现代文化和后现代文化,80年代以后大量涌入中国,并极大地影响了作家的创作。对陈染她们来说,在前一种文化场域中,她们的家族身份和个体身份居于边缘位置,家族与社会、个体与家庭、个体与社会之间都存在着深刻的冲突,这使她们很难与当时的主流文化融合,而她们的边缘性生活经历和人格中的叛逆倾向反而使她们亲近了现代和后现代文化,特别是其中包含的自由精神。陈染就说过,希望自己“拥有一些不被别人注意和妨碍的自由,可以站在人群之外,眺望人的内心,保持住独自思索的姿势,从事内在的、外人看不见的自我斗争。”⑤陈染:《我们能否与生活和解》,北京:作家出版社,2001年,第81页。林白明确宣称:“我喜欢充满自由精神的小说。只有松弛和自由,才能达到真正的优美和自然。热烈的情感不被生硬的技巧所榨取,才会饱含生命的汁液。”⑥林白:《秘密之花——林白散文集》,第148页。残雪也幻想自由的境界,希望能“挣脱日常观念的所有限制,让灵魂作一次致命的飞翔,达到那个虚无纯净的境界。”①残雪:《解读博尔赫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第210页。总而言之,自由是新时期一部分女性作家文化价值系统的中心。对她们而言,当人的自我处于文化价值的核心地位,个体的欲望、意志、需要的正义性诉求就会形成强有力的声音,它就会呼唤自由、渴望自由。

从哲学的角度来说,“自由”是指人在认识、掌握了事物的发展规律之后自觉地支配自己和改造世界,“自由”是相对于“束缚”、“压迫”而言的,自由精神就意味着打破“束缚”、反抗“压迫”。对新时期的知识分子来说,自由也是渐进的过程。70年代末到80年代初,知识分子的自由精神主要体现在理性的觉醒,个人理性逐渐从政治的群体理性中解放出来,知识分子的精英文化价值与意识形态价值显示出歧异;80年代中期以后,自由内容继续扩大,包含情感、身体在内的感性诉求成为自由精神的新的内涵;90年代以后市场经济取代计划经济,市场经济带来价值系统的巨大变化,现代中国人又处在新的生存环境中。对一部分女性作家而言,她们所体验到的束缚主要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政治集权体制对个体生存造成的压迫。残雪早期的一部分作品反映了集权意志与个体自由意志的尖锐冲突,记录了边缘弱势个体在强大的政治势力压制下的恐惧与焦灼。二是90年代市场经济体制下金钱压迫。90年代以后中国现代化进程加速运行,政治因素对个体的生存影响力减弱,而市场经济所带来的金钱至上和竞争淘汰的丛林原则又成为压在现代人身上的新的枷锁。林白的一部分都市小说就反映了个体在商品社会的尴尬生存景象。

面对这样的压迫,富有自由精神的个体必然要本能地进行抵抗。这种抵抗体现在文本中,就是一系列异端人格的出现。陈染作品中的带有阴森诡异气息的各种人物,离经叛道的“远”,“一个不愿被某种社会角色的清晰镜头所固定在一张纸框、一个房间或一种关系里的人”,②陈染:《我们能否与生活和解》,第27页。“空心人”、“巫女”、“守寡人”、“秃头女”;虹影笔下的那些饱受创伤、敏感执拗、绝不妥协的小人物;残雪笔下的带有超现实色彩的人物,他们对生活总是充满不满,《海的诱惑》中的痕和伊姝,总想离开此地,寻找新的生活,《新生活》中的述遗,“搬来搬去的有很多次了,整个一生中大约有十来次吧”,他们与现存的世界不能相容,与热闹的世俗遥遥相视,总是主动地自我隔离,他们喜欢蛰居于荒无人烟之处,即便居于城市高楼之中,也要“用厚厚的牛皮纸将窗子和门全部封死,屋里变得像个地牢。”(《匿名者》)这些作家笔下的人物是一群特殊的人,他们都是孤独的个体,蜷缩在世界的边缘,守望着自己的内心。他们平凡、卑微又充满叛逆精神,“他们很微小,很无辜,凭着直觉,不遵循世俗和传统地生活。边缘人性,都有点扭曲,不太常人化,多易受伤,敏感,性格都有些过份执拗。”③赵黎明、虹影:《“我在黑暗的世界里看到了光”——虹影访谈录》,《小说评论》2009年第5期。他们常常是孤独的,孤独对他们而言,既是被动的结果,是他们被世界遗弃的证据,也是抗争的旗帜,他们用孤独护卫着自身的意志。在他们面前,存在两个世界:一个是冰冷的、拒绝了他们的现实世界,一个是他们所创造的自由的语言世界。如果说在现实的层面上他们是失败者、逃避者,那么在语言所构建的天地中,他们是上帝、是世界的主人,“语言在生活与生活之外穿行,穿越生活又悬挂在生活的表面,它被语言的操作者赋予各种各样的形体,在这里,上帝不是读者,而是作者。作者创造一个艺术品,一个另外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语言获得了独立的生命,”④林白:《秘密之花——林白散文集》,第330页。“她的迷宫在她的脑中,日常的人们看不见,只有她自己能够看到。她痴迷于此迷宫的内部,流连穿梭,扮演帝王——她就是这座看不见的迷宫的帝王。”⑤陈染:《我们能否与生活和解》,第28页。

可以说,在由语言所构筑的自由世界里,她们坚持了乌托邦的否定精神,她们保持了自身的独立与批判精神,她们以血和墨,从自身的经验出发,把笔化作尖锐犀利的剑,勇敢地向社会、人性的深处掘进,坚持与黑暗王国对话,“大力表现人们为了交流而建立共识性符号系统所排除了的意识内容,传达出一种灰暗、冷郁的内心视境,创造了独一无二的地狱的童话。”⑥毕光明:《文学复兴十年》,海口:海南出版社,1995年,第202页。她们揭开了现代乌托邦文学蒙在现实之上的种种面纱,刺向了虚伪、委琐、暗淡、荒诞、贫乏甚至充满着污浊与龌龊的生存世界,她们“所写的不是人们所希冀的生活,即合目的性的、和谐的、优化的生活,而是人们所厌恶、所不愿正视但又无法逃避的那一面生活。”⑦毕光明:《文学复兴十年》,第202页。在个体与“恶”的世界的冲突中,显示了人的独立意志和自由精神,显示了人的主体性追求。

新时期语言乌托邦中不仅包含着否定精神,同时还包含乌托邦的希望精神。哈贝马斯曾经说过:“乌托邦则蕴含着希望,体现了对一个与现实完全不同的未来的向往”,“它意味着,现实虽然充满缺陷,但应相信现实同时也包含了克服这些缺陷的内在倾向。”①章国锋:《哈贝马斯访谈录》,《外国文学评论》2000年第1期。新时期语言乌托邦既否定现实,又包含着超越现实、超越黑暗、建立理想世界的激情。在与黑暗舞蹈的时刻,我们还能感受到埋藏在黑暗深处的对理想世界的憧憬。它是人生存的内在的希望,它以明亮、光辉、诗意的内核散发着执着的探询、邀约,它在黑暗之中闪烁着救赎的渴望。虹影《追踪一段历史》中描摹了两种景象,一边是冷漠的江水,“酷似一条宽大的铁带子,沿途席卷,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季,或是一所所坚固的房屋,一两艘挂晒着衣服的木船,冲天的号子声,在每扇门后挣扎的黑沉沉的家具,甚至整整一座城市!”这样的一幅情景曾经给童年的虹影留下终生都抹不去的记忆,强大的不可抵挡的外在势力,渺小、软弱的生命、冷酷的生存状况,这些都是黑暗的阴影,而在这些浓重的阴影之畔,“江之北岸,有满天的启明星?交叉着铁轨与飞机的航线,可供我们仰望和梦想:世界随便哪一个角落以及任何一个存在和不存在的人。它最像一本经常打开却永远读不完的书,在轻烟浓雾中蜷曲、伸展。上面的文字实际上是一个个不易看见的小孔,仅在暗夜里才放射出昏眩的灯光。”当人的生存遭遇外界的压迫,人并不是全然丧失了反抗的力量,对她们而言,人生存的黑暗世界并不是全部,在人性深处,还蕴涵着超越孤独、救赎苦难的希望。在不同作家的文本中,希望呈现出不同的方向,显示不同的内容。2002年的时候,虹影宣告了她的解脱:“我觉得自己曾经被毁灭过,曾经走到了绝境,曾经进入了死城,但后来又重生了。我确实在黑暗的世界里看到了光。”②孙康宜:《虹影在山上》,选自虹影:《康乃馨俱乐部》,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5年,第296-301页。这番话无论对虹影还是对文学都具有启示意义。在《阿难》、《孔雀的叫喊》中都显示了作家挣脱黑暗、建立信仰、寻求解脱的心灵轨迹。在《阿难》中虹影怀着深情歌唱:“安娜安娜,我想飞翔,向蓝天如翡翠,/你不在这儿,天暖草长,鱼游进深水。/安娜安娜,我在想你,和我一起飞,/你不在这儿,我四顾无人,满心劳累。”这段咏叹性的歌词倾诉了作家内心两种相反的意愿,一种是人性深处的超越现实苦难,获得心灵解放的意欲,孤独的个体开始开放自己的心灵,希望把自己与外部世界结合起来;而一种是追寻不得的忧悒和怅惘。在这里,弥漫在文本中的情绪已经不是冷硬、敌意,虹影自童年时期而产生的与世界的紧张感觉已经弱化,作家内心的柔软光亮的情绪显露出来。尽管这种光亮一开始还比较微弱,它的内容还暧昧不明,信仰还远未找到它坚实的根基,甚至只是在想象中模糊地呈现出一种境界,就像在虹影《阿难》中所描写的那样:“我们不是乘客,而是船舟,/不是船舟,而是航行,/不是航行,而是航行之幻想,/航行的航行,给我水吧!”虹影认为,生命没有归宿,它的意义就在于投身于生活的水流之中。一方面,她否认了现代乌托邦所许诺的终极幸福,确认了生命的短暂虚无,而于人类近乎悲剧的生命律动中,虹影仍然固执地把幻想的权利赋予了人类。因为,信仰与其说是出于经验,毋宁说更出于需要,“我需要一个你:高尚的存在,超越的终极,一个绝对纯粹的你。”人类依然孤独,但仍然在寻找,人的力量正在黑暗中积聚起来,在具有主体能动性的心灵中,逐渐聚集了超越的力量。这种力量在林白笔下,就是飞翔的符号,“飞翔是指超出平常的一种状态。写作是一种飞翔,做梦是一种飞翔,欣赏艺术是一种飞翔,做爱是一种飞翔,不守纪律是一种飞翔,超越道德是一种飞翔。它们全都是一种黑暗的通道,黑而幽深,我们侧身进入其中,把世界留在另一边。”③林白等著:《致命的飞翔》,北京:台海出版社,2001年,第3页。飞翔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符号。飞翔的冲动代表着潜藏在人类内心深处的创造的、意欲实现自我本质力量的深切愿望。飞翔的翅膀则是人类历经磨砺、不断提高自身学识、能力,强大自我的过程。飞翔显示的是充盈在现代人精神世界中的蓬勃生动的解放自我、改变世界的力量和意志。对林白而言,语言并不仅仅是文字的排列,语言的世界是一种真正有意义、有价值的与现实世界相沟通而更高一层的世界。日常生活乃至现实生活必须用语言的力量加以提升,它贯穿着林白的人生理想和艺术哲学。

在残雪笔下,也经历了黑暗与希望的纠结,这两种相反的倾向曾经体现于作家创作的不同时期。早期《山上的小屋》、《苍老的浮云》、《黄泥街》、《公牛》记录了作家沉沦于苦难的经验,而从《在天堂里的对话》,到《在纯净的气流中蜕化》、《归途》、《从未描述过的梦境》、《新生活》、《海的诱惑》、《世外桃源》等文本,残雪的关注点开始转移,开始了对美的世界的寻求。《天堂里的对话》系列作品较为集中地表现了作家力求挣脱黑暗、解救自我的努力。文本中出现两个基本的情节设置,苦难的生存经验和寻求解脱的渴望。苦难和寻求以一系列富有意蕴的意象呈现出来,干旱的大地、枯竭的水源、开裂的道路(《天堂里的对话》之二),它隐喻了人异化的生存处境。而自我并没有泯灭超越苦难的希望,文本中反复出现寻找的情节,“我每天夜里出来寻找蜜蜂”(《对话》之二),“昨天夜里我又出去了”(《对话》之三),主人公出于生存焦灼,总是在寻找的路途中,至于寻找的是什么,文中并未言明,它只是以模糊的形式显露痕迹,像“夜来香的味儿”、埋藏在心中的“草场”、“热风”、“天那么蓝”、满天飞的“黄蜂”,或者,它只是一个个用意象叠加的梦境,“那是一棵银杏在湖心水的深处摇摆,树上满是小小的铃铛,铃铛一发光,就灿烂地轰响。”“在河边,在灯塔,在船头,在中午烈日下的沙滩上,在黄昏的桂花林里。南方温暖的蒙蒙细雨中,红玫瑰的花苞就要绽开,一个雪白的人影在烟色的雨雾中伫立。”(《天堂里的对话》之三)那是彼岸的完美世界,它的内容还模糊不清,它的本质还尚未呈现,它“是虚幻的心理时空,温馨光明情意绵绵,它关注的是无尽的永恒。”①王建利:《论残雪小说叙事的乌托邦倾向》,《湖北教育学院学报》2006年第6期。它站在此岸的边缘,与现实遥遥相对。

新时期语言乌托邦以想象的方式坚持了梦想的价值,给后乌托邦的时代贡献了新的思维方式。对现代中国人来讲,当现代乌托邦所允诺的至“善”的完美世界未曾实现,人们很容易地就从一个极端走到另一个极端,从“善”的信仰走向它的反面——恶,从意义的世界走向虚无,从相信的世界走向了一切都不相信。也就是说,从乌托邦的时代进入了后乌托邦或反乌托邦的时代。在后乌托邦时代,虚无就是人类的信仰,虚无的哲学否定了宇宙的本质,宇宙不再遵循先验的秩序有规律地运行,在现象的世界之后不再存在无形的决定力量。宇宙本体性的丧失也使社会与人性丧失了终极完美,成为飘荡在历史洪流中的荒谬的存在,而虚无的本质决定了乌托邦的全面沦陷。现代乌托邦的否定与超越精神建立在一个永恒完美世界的预构之上,正是完美世界的光辉,映照了现实世界的残缺不义,而完美世界的失落,即意味着否定、超越精神的无可依附的处境。新时期语言乌托邦书写正是在这样的文化语境中显示了其意义。在乌托邦的意义话语全面沦陷的语境中,一部分知识分子以语言为武器,借助于文字的力量构造了想象中的天堂,他们利用想象的符号拯救了失落的力量,保持了自身的独立与自由。语言和想象既是自我的城堡,也是抗争的武器,它在语言中保持了革命性质,蕴涵了人的主体力量,使人从渺小卑微的的处境中解放出来,实现了人的自我升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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