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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息在frontier的“蚁群”
——序孙彦著《河西魏晋十六国壁画墓研究》

2011-04-12张学锋

关键词:壁画墓班超河西

张学锋

(南京大学历史系,江苏 南京 210093)

【书 评】

栖息在frontier的“蚁群”
——序孙彦著《河西魏晋十六国壁画墓研究》

张学锋

(南京大学历史系,江苏 南京 210093)

frontier译成汉语是国境、边境、边界或新开拓地的意思。其实,从大量的美国西部片里那一批批追逐黄金、农场的 frontiers man(拓疆者)的身影中,我们更多地感受到了开拓者们那种冒险的精神和征服的欲望,因此,frontier也表现出了一种精神,这也就是 frontier spirit(开拓精神 )。

日本著名作家井上靖以中国历史为素材创作的小说《楼兰》、《敦煌》、《天平之甍》等名作广为人知,其实,在此之前他还创作了另一部历史小说《异域之人》,小说的主人公是东汉经营西域的班超。《异域之人》中最发人深省的一段是“衰老被病,头发无黑”(《后汉书·班超传》载班昭言)的班超在行将就木之际对自己一生经营西域的回顾,忆起当年万里封侯的大丈夫志略,忆起面对莎车、疏勒的肥广田地、饶衍草牧的喜悦,当然也忆起遭到朝廷大臣谗言猜忌时的踌躇犹豫。

农耕帝国秦汉与草原帝国匈奴之间长达几个世纪的争战固然有其种种原因,但是有一点是不可忽视的,这就是一个刚刚统一中国、意气风发的秦汉,与一个横跨万里、驰骋草原的匈奴这两个巨大族群同时处在民族勃兴期的那种精神的昂扬,这甚至可以将之视为汉匈争战的深层次原因之一。鏖战与和亲,血腥与温情,这不是什么侵略与被侵略,只是征服与被征服,这就是那个时代。

经过汉武帝时期的争战,西汉牢牢地控制住了河西走廊,在乌鞘岭往西数千里的沙漠绿洲上设置了武威、张掖、酒泉、敦煌四郡,将国境线推到了玉门关。与中原的郡国相对,设置在河西走廊的郡国称属国和边郡,不用说,这里是汉朝的 frontier。

一个方兴未艾的族群,对土地、财富的追求,以及对外界观察的目光是不会终止的。玉门关外的世界,至少西至葱岭,依然是汉帝国企求的新 frontier。“时政平则文德用,而武略之士无所奋其力能,故汉世有发愤张胆,争膏身于夷狄以要功名,多矣。”(《后汉书·班超传》史臣论曰)一代代身具冒险精神的汉家子,以张骞为榜样,放弃“卧床上在儿女手中”的天伦,宁愿“马革裹尸”(《后汉书·马援传》),往西,往西,再往西。班超所带领的士吏仅 36人,凭借强弓巨弩,游走于西域的东西南北,攻城伐国。既有凭借武力、财力的光明磊落,又有力量悬殊时的狡猾奸诈,血腥屠戮。这种昂扬的冒险精神、征服欲望的坚强后盾,不用说就是强大的汉帝国。

然而,一个在孤漠中奋战了 31年的男儿,最终还是迫切希望回归乡梓,“不敢望到酒泉郡,但愿生入玉门关”(《后汉书·班超传》载班超言)。班超是为朝廷立下汗马功劳的将帅,在他本人及妹妹曹大家班昭的再三请求下,朝廷满足了他的要求,实现了其归乡的愿望,然而,那帮“本非孝子顺孙,皆以罪过徙边补屯”的“塞外吏士”(《后汉书 ·班超传》载班超言),他们的运气就没有这么好了,轻贱的他们只能留在西陲,成为栖息在 frontier的“蚁群”。

班超以后,其子班勇亦曾力图继承父业,驰骋西域,但是,已经立国 300余年的汉帝国,在文明社会的路途上越走越远,渐渐丧失了民族的朴素性,失去了追求新 frontier的斗志,甚至出现了边郡内迁的现象,而长期接受汉文化熏陶而崛起的周边族群则反过来对大汉帝国虎视眈眈,凭借民族觉醒初期的强大爆发力侵入中国内地,在传统文明的中心舞台上演绎了魏晋十六国历史。河西走廊由帝国西进的基地再次成为前沿,已经立足河西的汉人也再次成为栖息在 frontier的“蚁群”。

孙彦副教授的《河西魏晋十六国壁画墓研究》就是从文献记载和考古资料出发为我们描绘了这帮栖息在 frontier的“蚁群”社会生活和精神风貌的著作。

《河西魏晋十六国壁画墓研究》是孙彦在博士学位论文的基础上完成的一部学术著作。这部著作的初衷是对河西地区魏晋十六国壁画墓所反映出来的信息从历史学、考古学和美术史学的角度展开纯学术性的探讨,然而探讨的成果却给我们留下了对河西边境生活的强烈印象。这里既有拓疆者艰苦卓绝的生活写照,又有他们对财富的追求和享乐,更有对父母乡邦文化的认同和坚守,当然还有各族群之间的和睦共处,不乏印象强烈的描述。

例如对“坞壁”的探讨。书中不仅对墓葬壁画中的“坞壁”形象利用考古类型学的方法进行分析,而且还对坞壁的意义进行了阐述。坞壁又有坞营、坞候、坞舍、坞堡、壁垒等名称,从营、候、堡、垒等字上就可以察知是一种用土夯筑起来的保障性城堡。在内郡,由于战乱流离,乡里社会日趋崩溃,劫后余生的人们在避乱的僻地建起坞堡以求自卫,他们的居所又称“邨”(村),于是出现了“村坞”这样的聚落,“乡村”的称呼也开始出现。在原本就缺乏乡里社会基础的边郡,拓疆者们一开始就以坞壁的形式保障自己的生存,保卫自己的领地,军事色彩非常浓厚。坞壁周围的气氛一直是很紧张的。如《后汉书·段颎传》称:“余羌复与烧何大豪寇张掖,攻没巨鹿坞,杀属国吏民。”这是河西土著居民羌人与保聚在巨鹿坞的殖民者之间的争战。据《甘州府志》,巨鹿坞在今张掖市山丹县境内。巨鹿坞的得名很显然是中原巨鹿郡的移民建立在河西的坞壁,并且可能与巨鹿郡的索氏家族有关。据《陇右金石录》所收《索法律窟铭》,索氏先人在西汉时因抵牾汉武帝,面临灭门之灾,以元鼎六年 (前 111年)“自巨鹿南徙于流沙,子孙因家焉”。这是“以罪过徙边”的中原人流窜边境、建坞安命、开荒拓土、招致羌人怨愤以至于相互攻伐的典型事例,是栖息在frontier的“蚁群”艰难营生的缩影。

在拓疆者中,有许多像索氏那样站稳脚跟并且日益壮大成为当地豪族的家族,除索氏外,东汉末年魏晋十六国时期,雄张于河西走廊不同绿洲上的曹氏、段氏、宋氏、张氏、阚氏、刘氏、氾氏、窦氏、杨氏、董氏等豪族,大部分是两汉时期从谯、天水、清河、安定、南阳、太原、扶风、平陵、华阴以及洛阳等内郡迁徙而来,历经 300余年几代人的奋斗,他们已经从 frontier的“蚁群”转变成为“蚁王”。这些悬绝于西陲的“蚁王”们,“欺诈侮易”,以至于历任太守只得“循故而已,无所匡革”(《三国志·魏书·仓慈传》),俨然是无数个独立的王国。书中利用壁画中的耕作图、果园图、粮堆图、扬场图、放牧图、屠宰图、庖厨图、进食图、宴饮图、狩猎图等图像资料,对河西豪族对以大土地为主要目的的物质财富追求和享受进行了描述,这是一幅拓疆者的桃花源画卷。

《河西魏晋十六国壁画墓研究》还告诉我们,栖息在 frontier的“蚁群”,对中国历史发展的贡献是巨大的,这不仅表现在开土拓疆上,更表现在文化的传承上。宛如近代美国对欧洲文化的继承和发扬那样,河西“蚁群”对父母乡邦文化的认同和坚守,使得河西地区成为汉文化回归中土、迎来光辉灿烂的隋唐文化的源头之一。

L·杰尼克在《中世纪的世界》里给出了欧洲古代社会终结、中世纪社会起步的三项指标:一是文明在地理空间上的变化,古代文明属于地中海,而中世纪文明属于西欧;一是长期接受古代文明熏陶的“蛮族”从不同地点冲破国境线侵入到罗马帝国的腹地,劫后余生的人们为了生存退缩到用于自卫的狭窄的城堡之中;一是出现了贵族身份这个概念。杰尼克提出的三项指标,只要稍微置换一些词汇,就可以完全适用于中国历史。东汉晚期至魏晋十六国的历史,正是中国从古代走向中世纪的历史。

在杰尼克的三项指标中,文明在地理空间上的变化又是最重要的。中国古代文明属于中原地区,在魏晋十六国即所谓“五胡乱华”时期,千余年积淀起来的中原文明随着人口的迁徙转移到了江南和河西,这是中国历史研究者的共识。河西“蚁群”对父母乡邦文化的认同和坚守,保留至今的重要物证之一就是河西壁画墓,《河西魏晋十六国时期壁画墓研究》的研究对象也正在于此。从家族墓地的规划、墓葬的形制结构、葬具与随葬器物的特征,到壁画的题材与绘制技法,无不透露出这样的信息。公元 5世纪中叶,新兴的鲜卑拓跋政权北魏对河西的占领,将数十万传统汉文化的载体——“凉州士民”强制迁至都城大同,这对河西士民而言或许是一场悲剧,frontier的“蚁王”们一变沦为新政权的“蚁群”,然而,“蚁群”的到来对北魏政权的发展来说却是一件大事。从此,北魏社会的发展程度不断提高,经过孝文帝的迁都洛阳与汉化政策,一个“五胡”政权逐渐变身为中原政权,鲜卑的君主转身为中华的皇帝,这一切,为强大的隋唐政治及文化奠定了坚实的基础。关于这一点,陈寅恪先生曾作如此论断:“秦凉诸州西北一隅之地,其文化上续汉、魏、西晋之学风,下开 (北 )魏、(北)齐、隋、唐之制度,承前启后,继绝抚衰,五百年间延绵一脉,然后始知北朝文化系统之中,其由江左发展变迁输入者之外,尚别有汉、魏、西晋之河西遗传”,“惟此偏隅之地,保存汉代中原之文化学术,历经东汉末、西晋之大乱及北朝扰攘之长期,能不失坠,卒得辗转灌输加之唐统一混合之文化,蔚然为独立之一源,继前启后,实吾国文化史之一大业”(《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这一论断是陈先生从历史史料间披拣出来的真知灼见,而以物观史的一个大胆尝试则是今天呈现在各位读者面前的《河西魏晋十六国壁画墓研究》。因此,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河西魏晋十六国壁画墓研究》与其说是一部壁画墓的考古学研究著作,毋宁说是一部文化史学的研究著作,这与文物出版社精心设计的这套“考古学新视野丛书”的视野完全相符。

当然,对于汉魏十六国时期栖息在西北边境的汉家子弟,他们生存的艰苦卓绝,人生的喜怒哀乐,以及始料未及的文化使命,一部《河西魏晋十六国壁画墓研究》是道不尽的,热切地期望能够出现更多的相关书籍,或许曾经的frontier精神会成为今天这个精神萎顿社会的强心剂。

K871.42

A

1007-8444(2011)01-0136-03

2010-12-21

张学锋 (1962-),男,江苏苏州人,教授,博士生导师,日本京都大学文学博士 (东洋史学),主要从事汉唐考古与历史研究。

责任编辑:仇海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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