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山南水北》与“返魅”——兼谈生态批评的政治维度

2011-04-12

关键词:神力山南韩少功

蒋 磊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山南水北》与“返魅”
——兼谈生态批评的政治维度

蒋 磊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作家韩少功的个人体验提供了一个“返魅”的范例,他的跨文体作品《山南水北》描述了真实世界中一个不可思议的自然生态圈。韩少功不再以“从人到自然”的思维向度审视世界,他投身于山水之间,去静心体察自然的神力,从而能够心存诚恳、恢复对自然的敬畏之心,发现“上帝”的在场,找到人生的落脚点。文章认为,自然的“魅性”从来就未曾消失,真正消失的是人感受自然、与自然相处的能力。真正迷失的不是自然的神力,而是人类的本心,是现代人欲望的过度膨胀。这一点的标志性事物是现代都市。生态批评应该抛弃掉“人类中心还是自然中心”无休止的争论,开启政治性的批评维度。

韩少功;《山南水北》;“返魅”;生态批评;政治性批评维度

随着“人”这个概念内涵的不断演化、丰富,人与自然的关系也在历史的进程中不断调整。人有时被视为自然界的产物(自然决定论),有时被看做大自然的裁决者(“人是万物的尺度”),种种论点总是因社会条件的不同而迥异。近代以来,随着人文主义思想的兴起、科技浪潮的推动,以启蒙理性为典型特征的“人”的神话逐渐打破了人与自然关系的平衡,自然神力开始被不断膨胀的“人”所蔑视。随着后现代思潮的涌起,对近代、现代思想的反思逐步开展,这些年兴起的生态主义思潮,正是在上述历史的背景下提出的。

于是可以看到,许多生态主义学者在积极讨论所谓“返魅 ”(或称“附魅 ”、“复魅 ”、“赋魅 ”,不管是用哪一个词,总之与韦伯的“祛魅”相对)。一个显而易见的疑问在于:如果说自然神力已经在近代以来的科学浪潮中被人的力量所克服,如果大自然的“魅性”已经不复存在,那么生态主义学者还有什么有效的办法能够复原或重建自然的神性呢?在一个科学崇拜、技术迷信的时代,我们凭什么要敬畏自然呢?换而言之,如果没有 20世纪现代性危机,没有对环境恶化、能源危机的焦灼、恐惧,如火如荼的生态主义运动会在当下兴起吗?正是自然环境的恶化刺痛了人类的神经、严重降低了人的生活质量乃至威胁到人类的生存,方有生态主义思想的应运而生——如果这是事实,那么所谓“生态主义”说到底会不会也是一种改头换面了的、自私而可耻的人本主义呢?

在我看来,当前中国生态主义思潮下的生态批评话语存在着较大局限,这在于它并没有直击到生态问题的要害,没能打开生态批评的政治维度。生态问题从根本上来说绝不是一个意识的、观念的问题,而实在是和政治、历史的深刻变迁相关联。

实际上,人真的完成了克服自然神力、把握自然规律的近代理想吗?自然的魅性果然已在几个世纪科技革命的浪潮中消失殆尽了吗?对于这一问题,湖南作家韩少功先生的个人体验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范例,他的跨文体作品《山南水北》描述了真实世界中一个不可思议的自然生态圈。

一 灵性山乡——八溪峒

《山南水北》所描绘的八溪峒是作者中年以后的归隐之地,在他笔下,这个看似平凡的山村其实潜藏着永远捉摸不透的灵性。这里的奇风异俗和乡野传说诡秘而具有蛮性,这里的乡民,如船老板、塌鼻子郎中、盲女孩、“笑花子”、逃兵、庙婆婆和蛇贩子,个个都有其神通之处。水塘里的青蛙、鸡埘里的家禽、还有猫、狗、野兽,都各具非凡的能力,阳光、月夜、山谷、水泽、瞬间的白日、来历不明的死尸,以及菜园里的瓜菜、花朵和草木,一切都带有神秘的色彩。

然而,这其实就是最寻常不过的湘东山村,它的令人惊奇和难以置信都只是对外人而言的。在久居此地的人看来,科学是没法管理一切的,所以他们自古以来都固守着对山川大地的敬畏,连进山打猎这样的常事都有着许多的规矩:

……于是他们学会了“和山”:上山之前要焚香三炷,向山神表示求恕和感恩,上山以后也决不能胡言乱语和胡作非为。……上山三天以前就必须开始“藏身”。其具体做法是不照镜,不外出,不见人,不秽语,连放屁也得憋住,连拉屎拉尿也得蹑手蹑脚……[1]97-99

在现代“文明人”看来,“和山”和“藏身”也许是愚昧的、迷信的、不科学的,但是这样的习俗仿佛已融入当地人的灵魂,成为他们祖祖辈辈得以沿袭下去的生命线。也正是在人对山神的敬畏中,自然与人达成了默契,猎户因而能从自然那里有所收获、同时又不至于受到自然的伤害。可以说,在八溪峒人心中,自然的魅性从来就未曾消失过,他们也没有试图去克服自然神力、去“战胜自然”。

这一点促使我的思考回到了“祛魅”和“返魅”的问题本身。我感到,这两个概念的提法本身就是值得怀疑的。

在我看来,如果自然魅性的丧失是一个人为的结果,那么所谓“返魅”就只能是刻意而为之的、自欺欺人的空想。但实际上,自然的魅性何曾真正丧失了呢?我们看八溪峒的山水、风物,那些难以解释的乡间故事、那些性格各异的花草树木、还有不知从何而来却又神秘死去的鸟兽,都真实而鲜活地存在着,并继续生发着,依旧是平凡人家生活中的常态。对于八溪峒的山水来说,科学的浪潮几乎构不成什么威胁,亘古不变的只有大自然的神奇与伟力、万物的死亡与新生。

那么,是什么时候、什么原因,让我们误以为这种魅性已经丧失了呢?我们因何不再敬畏自然,甚至陷入人类中心主义的孤高自傲?我认为,真正迷失的不是自然的神力,而是人类的本心,是现代人欲望的过度膨胀。这一点的标志性事物是现代都市。

二 城市与乡村

在《山南水北》中,作者对现代都市的厌倦与批判随处可见,在他心中,“好像城市是巨大的漩涡,一次次把我甩到了边缘,只要高楼丛立的城市旋转得更快一点,只要我捏住钥匙串的手稍稍一松,我就会飞离一张张不再属于我的房门,在呼啦啦的风暴中腾空而去,被离心力扔向遥远的地方。”[1]8-9

城市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它仅仅是由小型集市发展而来的大型资源交换场所吗?在我看来,城市正是现代人的纵欲之地,催生、满足并充溢着他们所有的狂妄与自大。关于这一点,许多文化研究学者早有论述。不仅如此,城市还可耻地沦为各种利益诉求的庇护体。政府机关、军队、法庭和监狱等国家机器的集约,人为制造了利益的倾斜、等级的分明、权力的不平衡。城市,尤其是所谓特大型国际都市,象征着利益的最大化,代表了等级的上层和权力的中心,而乡村则相应地成为底层和边缘。于是,特权与地位使自我的形象泡沫般膨胀,别墅与名车成为了贵族的标识。在摩天大楼与巨型商贸中心之间,权力与金钱的神话一次又一次亢奋了人的情绪、狂热了人的理想。城市虚构了贵贱、等级的金字塔,迫使人不顾一切地向塔顶攀爬,谁还会想到关怀人类的终极价值,谁还会在意自然神力的存在呢?“所谓城市,无非是逃避上帝的地方,是没有上帝召见和盘问的地方。”[1]47

一次雷击,让韩少功先生想到:“对于很多都市人来说,雷声不再意味着杀伤,充其量只是一种虚张声势的恫吓,……既如此,人们当然不再需要问老父亲吃不吃肉,不再需要问老母亲穿不穿棉裤,不再需要问爷爷奶奶是不是背痛……很不幸,孝道也许就是这样衰落的,更广义的敬畏感和神圣感也可能是这样衰落的。我们其他很多妄佞之心,都可能在科学的掩体之下暗暗滋生。”[1]81-82在作者看来,自然的魅性甚至与人伦义理联系在一起。城市让现代人忘乎所以、渺视一切,也便不再有什么惧怕,人性的阴暗面便可以任意张扬。

只有当潜在的危机突然爆发,给人以当头一棒,人们才会部分地有所惊醒,而这时,城市人往往想到将祸根转移,将都市制造的妖魔驱赶至乡村。于是,像八溪峒这样的偏僻山村也出现了赌场、不实的旅游开发甚至工厂,但是,这些城市的产物却未能真正侵入八溪峒的山水,均以失败而收场。乡村的确暂时战胜了城市,但是是否能保持住胜利的果实,就很值得怀疑了:以预制水泥板、白瓷砖为主料的新房已经开始流行,尽管它们往往因不合用而沦为乡民的“豪华仓库”;网络、手机通信等现代设备也已经在山村扎根,并获得年轻人的青睐。长远来看,被现代文明所侵染、同化,也许是八溪峒这样的乡村必然的命运。

可以发现,韩少功先生所要拒绝的东西并非是现代文明。实际上,无论是韩先生乡间居所的内外部设施,还是他种瓜种菜的“治虫要点”,都离不开现代技术,他也亲自带领乡民开公路,建议发展竹产品加工业,甚至搜罗来几台旧电脑帮助乡民引进市场信息。乡村并不与现代文明决然对立。真正让韩先生产生质疑并予以反思的是城市文明,它既是现代的,又是失落的,它曾经一度象征了人类文明的辉煌,却又在当代世界逐渐现出弱势。

归根结底,只有乡村、那正在接受着现代文明、但又以其葆有的自然神力抗拒着城市文明的乡村,才是韩少功先生思维的归宿地,他不再是傲视着自然、以“人到自然”的思维向度审视世界的姿态。他投身于山水之间,去静心体察自然的神力,从而能够心存诚恳、恢复对自然的敬畏之心,找到人生的落脚点。

三 “上帝”在何处?

在《山南水北》的开头部分,作者便提出了关于“上帝”的一连串疑问:

我相信上帝吗?相信那个从来只会转移苦难但从来不会消除苦难的上帝吗?相信那个从来只会变换不公但从来不会取消不公的上帝吗?相信那数十个世纪以来一直推动我们逃离但从不让我们知道理由所在和方向所在的上帝吗?[1]11

在此处,作者没有指明答案。

通过在八溪峒乡野的生活体验,作者发现,当逃离了城市阴影的笼罩,置身于真实的自然之中时,那些曾经被忘记的上帝的印记又重新显现了出来。在全书的末尾部分,作者精彩地写道:

这里无处不隐含着一代代逝者的残质,也无处不隐含着一代代来者的原质——物物相生的造化循环从不中断,人不过是这个过程中的短暂一环。对于人这一物种来说,大自然是过去的驿站,是未来的驿站,差不多是人们隐形时宁静的伪装体。……请问上帝是什么?不就是不在场的在场者么?不就是太多太多太多的陌生人么?[1]309

久居城市的人逐渐淡忘了上帝的存在,因为他们有太多的欲求需要不断满足,有太多的“自我”需要去实现,他们心中缺乏感恩之心,总而言之,他们不相信上帝。少数人从书本读到关于上帝的篇章,或者从长者那里得到“要心存敬畏”的教导,其效果往往是差强人意的,因为他们所认识的上帝还只是一些文字和教条,或是道德伦常,上帝没能进入他们的内心。但是,当城市的阴影褪去,自然界的山川日月再次与人的灵魂相会的时候,上帝那依稀而神秘的面孔便重新浮现了出来。

在韩少功先生畅游的那个湖边,飞鸟、小鱼、水波、草木、山林、破船和石堰都不是上帝,在那个空寂的岸边,上帝似乎并不在场。但是,置身于这样的自然之中,人仿佛也与万物同一了,人深深地感到“我中有它,它中有我”的天地奥秘,而上帝就在场于这物物相生、造化循环的永续不绝之中。于是,当作者独自一人时,他却从不感到孤单。他大叫一声,分明听到了遍地应答,听到了寂静之中无边的喧哗。

人的一世以出生起始、死亡结束,生命被时间所限制,从来不可能归于永恒。但是,一代代逝者的残质以物物相生的方式延续于我的个体生命中、一代代来者的原质也来源于我,这难道不是超越了生死的永恒吗?这难道不就是上帝的神奇伟力吗?而这样的永恒之事、奇妙之事,何曾在所谓的现代性浪潮中消失了呢?它难道不是从始至终、源源不绝地发生着吗?

所以我说,“返魅”是一个假命题,因为自然的魅性从来就未曾消失,也不可能消失,真正消失的是人感受自然、与自然相处的能力。

韩少功先生的《山南水北》以其切身体验向我们描述了一个城市人复归乡村、融入自然的乐趣,这不仅仅是普通农人的山水田园之乐,更是一个智者在经历饱满、思想成熟之后,自我人生境界提升的奇趣。他的经历和思考促使我重新审视生态主义所提出的问题,让我认识到:只有抛弃掉“人类中心还是自然中心”无休止的争论,亲近自然、感受自然,修复城市文明给人的心灵带来的灼伤,方能体会到造化的神奇、上帝的伟力,从而心存敬畏和谦怀。只有这样,才能真正完成为自然“返魅”的宏愿。而要做到这些,就必须首先反思近三十年社会变迁、权力分配的历史,从根本上挖掘人心背离自然、委身于欲望的肇因。

四 结语

笔者亲历过多次关于生态主义的学术会议,总的感觉是,大多数生态学者仍然将生态问题归结为当代人生态意识的缺乏。虽然他们不断强调人与自然关系的重建,但总是予人以说服力不足之感。诚然,实实在在为生态环境的改善做一些有益的事,也是极为重要并令人钦佩的,例如考察月牙泉、楼兰古城的变迁,或组织大学生采集河道垃圾,或深入社区宣传节水节电等等。但是,生态主义如果仅仅停留在这个层面,是远远不够的。笔者自小生长在城市,亲历了这二十余年来中国城市如毒瘤般的极速膨胀和生态环境的随之恶化。可是 20年前,我们果真缺乏所谓“生态意识”吗?我记得自小学始,从来就没少在课堂上听到过关于“保护环境,从我做起”之类的宣教。谁都知道被污染的水不可饮用,砍树是不正确的行为,这些十分简单的观念本无需过多地强调。就像尚未被现代文明过多侵蚀的八溪峒乡民一样,在他们那里,本无需什么“生态意识”,人与自然的关系天然地和谐。但是到今天,我们却被迫反复强调“生态意识”,可见,不是意识本身出了问题,而是社会条件发生了剧变。

人类追求更好的生活,这本无可厚非,但是,人性的正常需求在近三十年中显然被某种潜在的力量成倍地放大了,最终导致自然被人类压垮。所以,生态批评如果不能挖掘到这种力量背后的秘密,并予以政治批评式的反省,则极易沦为空想。

[1]韩少功.山南水北[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Shan Nan Shui Beiand“the Return of Natural Charm s”

J IANGLei
(College of Liberal Arts,Capital No rmal University,Beijing100048,China)

The personal life experiences of Han Shaogong,a writer,have supplied a sample of“return to natural charms”,while hisShan Nan Shui B ei—a novel with various styles,portrays an inconceivable natural ecosystem in the actualworld.Instead of viewing theworld in the dimension of“progression from humans to nature”,Han Shaogong hasmanaged to cherish sincerity and admiration for nature bymeandering amid mountains and rivers to experience the divine power of nature in meditation,thereby having discovered the presence of“God”and the foothold of life.The“char m”of nature has,as isopined in thispaper,never vanished whereaswhat has virtually disappeared isman’s ability to experience and to get on with nature. What is lost is the true intention of human beings and the overexpansion of human desires in modern times rather than the char m of nature,as is symbolically manifest in the rise of the modern metropolis.As such, eco-criticism should initiate the dimension of political criticis m by casting away the incessant debates over“human-centeredness or nature-centeredness”.

Han Shaogong;Shan Nan ShuiB ei;“the return of natural charm”;eco-criticis m;the dimension of political criticis m

I206.7

A

1674-5310(2011)-02-0105-04

2010-08-20

蒋磊 (1983-),男,四川成都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研究方向:现当代文艺思潮。

(责任编辑李 莉)

猜你喜欢

神力山南韩少功
笑的遗产
筷子的神力
筷子的神力
《探索与回望——论韩少功的“后知青”写作》文献研究综述
筷子的神力
我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我是这世上最幸运的人
纸片的神力
略谈西藏山南市图书馆发展的几点思考
请教韩少功
——《革命后记》初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