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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魂和肉身的双重破戒——析《她叙事:现代女作家论》等三部女性主义著作

2011-04-12王洪岳

关键词:盖洛普巴特萨德

王洪岳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灵魂和肉身的双重破戒
——析《她叙事:现代女作家论》等三部女性主义著作

王洪岳

(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浙江金华 321004)

女性主义理论不仅仅局限于文学范畴之内,它日益越出文学而将其影响力播散于传记尤其是自传、历史、文化理论等领域。近年来,国内外女性主义批评家或理论家的有关著述就将这种触角延伸到更为细密、复杂、隐曲的心理及身体维度。女性主义著述的新进展在如下三部作品中得到了鲜明的呈现,都较为充分地体现了女性主义对传统文化对于女性既定的社会文化角色进行了颠覆:或沉潜于伦理情感之中 (屈雅红的《她叙事:现代女作家论》),或沉醉于强烈的宗教意识当中来体验性爱(《挣扎在性与爱之间——莎乐美回忆录》),或通过对女性身体诗学的多层次思考(盖洛普的《通过身体思考》)。这三部著作思想内容不同,表述特点也不尽相同,但是都在各自的文化语境之下表达了她们深切的女性主义关怀。

《她叙事:现代女作家论》;《挣扎在性与爱之间——莎乐美回忆录》;《通过身体思考》;女性主义;女性意识

2008年 1月 9日是西蒙·波伏娃诞生 100周年的日子,在某种意义上可以说,这 100年也是女性主义历经磨难的 100年。西蒙·波伏娃的代表作《第二性》及其他著作已经被许多学人研究过了,但她的存在论女性主义却远远没有过时,她提出的“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思想,至今仍然影响着西方及第三世界女性主义思潮的发展。今天我们解读这几部女性主义作品的目的也在于回顾和纪念正在进行着的女性主义思潮和运动,并以此来纪念波伏娃的百年冥诞。

一 她的叙述和她叙事

自 2005年底至今,陆续读到屈雅红的《她叙事:现代女作家论》(下文简称《她叙事》)、莎乐美的《在性与爱之间挣扎——莎乐美回忆录》(下文简称《莎乐美回忆录》)、简·盖洛普的《通过身体思考》等专门谈论女权主义或女性主义的著作。三部著作的作者均为女性:屈雅红是中国当代知识女性,带有中国女性温润特点的女性主义者,她已经出版了多部散文;莎乐美是俄国 19世纪末期至 20世纪早期著名的女权主义者,曾经追随尼采、弗洛伊德;盖洛普则是美国当代女性主义理论转型的代表人物。解析三位女性学者的著作,我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感受:女性意识的觉醒,实际上是从身体的开发开始的,但在后来的发展中,女性的心理或精神层面日益凸现,最后这些新女性或女权主义者,无论从肉身还是精神,都已经不能忍受男性所建构的种种藩篱,从而出现了从精神(灵魂)到肉身的双重破戒。但是,女性在努力破除了男性建构的男权世界的图式之后,她们所建立起来的属于自己的女性或女权世界就能够让她们心安理得了吗?也就是说,这样一个世界能够负载和寄托她们那被权利欲望刺激起来的身和心吗?

让我们一起品味她们通过其著作传递给我们的信息和她们灵魂与肉身的颤动吧。

屈雅红选择了“破戒的夏娃”来作为她作品的“总论”。破戒的渠道是盛行着的女性主义。从她的叙述中我们知道女性主义术语 (屈雅红选择了“女性主义”—Feminis m,而弃用“女权主义”,这表明了她的温和的中国女性的视角和态度)始自 1882年的法国。但其思潮和社会运动早在 19世纪初叶就已经开始了。Feminism由最早翻译为“女权主义”到后来的“女性主义”,其间经历了妇女追求政治权利到追求全面的文化权利的演变。屈雅红的理解非常明确:“‘女权主义’和‘女性主义’的精神实质是一样的,总体策略是解构,解构男性中心文化。……这种解构又是建构——将女性视角和女性意识嵌入文化,建立有女性‘在场’的社会历史文化传统。”[1]2-3屈雅红虽然是文学专家,但她并没有将自己局限于女性文学一隅,而是借女性主义理论和女性文学素材来阐发她的更为宏阔的女权乃至人权思想。由此,她的《她叙事》写得颇为大气和圆润。这或许与她生长于北方,现今又居于以包容著称的南京有关系吧。谈论女性,决不仅仅是谈论自然性别 (sex),而是关注“社会性别”(gender)。屈雅红由此把自己的研究立足于女性主义及其文学批评,然而其目标却在揭示女性的身体和精神的双重秘密。

之所以用《她叙事》作为书名,我想是源自于作者对女性主义在当下发展的深切体认。这个书名很具有女性主义色彩,又很简洁地传达出了作为西蒙·波伏娃之“第二性”意义上对男性叙事的修正。在经历了一百余年的发展,女性主义理论已经日益系统化和分化,但是有一点是不变的,这就是任何女性主义文本都是以话语的形式表达出来的。话语在男性思想家福柯那里成了权力的来源或化身。掌握权力者拥有话语权,反之亦然。因此,作为女性主义话语的表达,在屈雅红看来,就是积淀在各种各样叙事中的女性意识和权利。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屈雅红引用美国诗人艾米莉·狄金森的话,表达了属于她自身的认识:“讲出全部真相,但以倾斜的方式来讲述。”[1]9那些边缘化的女性,如该书中着意描写的“恣意盛开的‘罂粟’”般的莎乐美,雕塑家罗丹身边的“疯女人”卡米尔,“悲哀的花神”米斯特拉尔;拘囿在“幽灵塔”的白薇,背负着“子君”般灵魂的梅娘、寻找自由飞翔空间的萧红、扑火的“飞蛾”苏青、“华袍”上爬满“虱子”的张爱玲,以及张爱玲那小脚的又负笈英伦的母亲黄逸梵、丁玲的母亲余曼贞。作者所选择的各个女性及其表述方式,既是女性主义立场的传达,又是屈雅红 (她)“叙事”的产物,是她用“倾斜的方式来讲述”的“她们”的故事。无论是前面三位带有积极主动的外拓型的外国女性,还是后面几位兼有中国传统女性美德和新时代女性意识的中国女子,都是作者作为女性主义者的主体选择的结晶。西方与中国、传统与现代、精神与肉体、思想与话语,都通过屈雅红温婉细腻的笔触作了饶有情致的传达。正如何永康先生在该书序言中所说的:“她 (屈雅红)与‘她们’(指屈雅红所论述的诸女性文艺家)歌哭同声,灵犀互启。”[1]序叙事需要作者和读者双方的参与,仅有一方则不能形成完整意义上的叙事。所以在设计全书框架的时候,作者独具匠心,把女性主义的阅读理论和写作理论结合起来,以“致力于颠覆男权批评话语和写作理论,张扬女性生命、心理经验及女性文化价值”。[1]11这是她的“图谋”之一。另外作者或许还有一个企图,就是女性主义文学批评不仅仅是一种文学批评,它是一种政治行为,其目标如美国女性主义批评家莱斯利·菲尔德所说的:“不仅仅是解释这个世界,而且也是通过改变读者的意识和读者与他们所读的东西之间的关系去改变这个世界。”[1]13女性“躯体叙事”所体现出来的也不仅仅是女性的性萌动,而是力图打破自西方笛卡儿以来的肉体与灵魂的二元对立。女性在近代以来一直在努力冲出她们所认为的由男性主导并作出规范的社会及其价值体系,那么基于这一认识,女性主义注目于那些打破这些规范和禁忌的冲动,诸如肉身快感的现场,性的享乐,灵魂走出闺阁,走入更博大的世界的旅程,就都属于女性主义话语。获得了这样的话语表达权,乃是女性获得真正自由解放的极其重要的一步。这大概是屈雅红的这部精心之作的意旨所在吧。相比较《她叙事》,莎乐美的《莎乐美回忆录》同样是把笔触放到了肉身(性)和灵魂(爱)上面;而且她们都涉及到了诸如尼采和弗洛伊德等。屈雅红论述莎乐美,试图探究其精神世界的独异之处。借助于美妙的汉文字,通过一个异国他乡的个性主义者、女权主义者莎乐美,一个当代中国的女性主义者与异域文化遭遇了。不同的是,莎乐美把笔触探测到自身的灵魂和肉体的深处,而屈雅红是将笔力用到描述别的女性的生命历程当中。或者,通过描述精心选择的别的女性,屈雅红完成了对自己的女性自我某种程度体认与表达。

二 她是一个能让男人受孕的女人

莎乐美(1861-1937)也是在用一生的体验来破除人生和命运之戒。有人这样描写她:她是“俄罗斯流亡贵族的掌上明珠,怀疑上帝的叛逆,才华横溢的作家,特立独行的女权主义者,不守妇道的红杏出墙者,为尼采所深爱,受弗洛伊德赏识,与里尔克同居同游”[2]封底的复杂的圆形人物,成为一个西方近代最具魅力、也最遭人误解的女性之一。尤其是一句“不守妇道的红杏出墙者”表明了中国文化中的汉语表达方式或者说话语制造者的困境。我们阅读莎乐美的传记或其他作品,根本不可能想象她是一个荡妇或什么“红杏出墙者”。一本很好的书,就因为这些出于商业考虑的炒作用语而被扭曲糟蹋了。莎乐美先后遭遇了尼采、里尔克、弗洛伊德、丈夫安德烈亚斯等杰出男性,但无一是出于单纯追求色情感官享受。我的阅读感受因此竟被引导于此处:恰恰是屈雅红所指认为靶子的这些男性,成为了莎乐美人生丰富亮丽的不可或缺的风景。要是没有了尼采等人,莎乐美的人生将变得索然寡味,平淡无奇。这是莎乐美作为女性主义者的存在悖论,也是几乎所有的女性主义者的悖论式存在。但是,我们不能因此而抹煞莎乐美追求自由和男女真正平等的精神价值。作为西方几乎可以说最早一代的女权主义者,莎乐美在其理智而不失温婉细腻的叙述中,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心灵敏感而又执著的女性主义者的心路历程。屈雅红在自己的著作中这样解读莎乐美:恣意盛开的“罂粟”“莎乐美打破了男权文化对女人的角色禁锢:与教会决裂,无视道德教条;虽有婚姻,仍任性放逸地爱;没有孩子,丰富的著述是她留给历史的精神产儿。”[1]3这种概括简洁,但是说她无视道德教条,则有些失之简单。因为莎乐美有过这样的文字,“如果说性欲是一件完美的礼物,其间没有任何内心的矛盾;那么上帝只把这样的一件礼物送给了动物。人会在爱与不爱之间感到紧张,而动物只会感知到那种性欲发作的生理规律;动物性欲的表达是热烈、自由、自然而然的。只有我们人类才会有不贞的观念。”[2]17这说明莎乐美并没有我们一般认为的那样不顾及一切的人类道德,即使如尼采者,他也没有真正抛弃道德和宗教。尼采和莎乐美只是在思想或话语的层面上横冲直撞,而在现实生活中,有时候他们还往往谨小慎微,彬彬有礼。与屈雅红不同的是,我从莎乐美的回忆录中读到的是强烈的宗教意识,对于个人生存状态的几近苛刻的细节和宏大意义的渴慕。这一切,我认为是源自于基督教的。正是基督教精神促使人的日常生活获得了超越性的价值维度即神性维度。在人的一切的价值追求当中,最早先的欲望、感性萌发了,然后逐步建立起了理性。在中国文化当中,由感性到理性也就截止了,在通向神性维度的路途中,中国人往往止步于神的门槛而不能进入其门径里,更登不上其神殿。这或许可以归咎于孔老夫子,但与我们这些后人沉溺于世俗的目的太多太久,也有关系的吧。只有一个观照自身、关心来世、享有神性的人,才会写出如下的诗句:

当我最终躺在棺材里/——一颗火星慢慢消隐,/我的爱人再次抚摸我的头发,/然后我将隐入阴影。//我的尘世之躯/将必然归于尘土。/请在我的唇上撒下最后一吻,/你是唯一爱过我的人。//别想着我真的安息/在木头棺材里,/因为我把全部的生命都给了你——/我将永远属于你。[2]24

莎乐美自己解释她的爱情生活和婚姻生活,因为体验上帝的结果是“在那样的背景下,我的爱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指向庸常,而是指向某种几乎具有宗教意义的象征性意象。”[2]25一个具有个性又具有神性追求的女性,如莎乐美者,自然是既幸福又痛苦的。直面死亡,甚至歌赞死亡,也只有在基督教文化背景下才能做到。所以,虽然后来莎乐美对基督教信仰个性使自己失去了简单朴素的生活目标,而神性追求又促使莎乐美要过一种崭新的充满意义的生活。因此她不断地寻找可以作为她的生活和思想导师的人。也由此,基洛特、尼采、弗洛伊德等思想家才能走进她的生活。精神的恋爱具有某种形而上的味道。

在莎乐美的叙述中,有一个穿透时空看穿未来的情节:十月革命后,莎乐美一家陷入了困顿甚至绝望之境。一个拥有高尚文化的家庭比一个没有多少文化的家庭要增加多少恐怖啊?好在有他们虔诚信仰的宗教,正是宗教的滋润下,他们才战胜了恐惧。莎乐美写道:“那些留在基督教中的人是真正值得尊敬的,这种敬意可能并不集中于某种更高的精神境界或宗教等级,但我们会向朝圣者、隐士和居士表达这种敬意。”“每当命运把痛苦加在这个受尽折磨的民族身上时,他们会相互安慰说:‘所有人都忘了我们,但上帝没有。’”[2]57写这些话的时候,莎乐美已经晚年,应该说她的世界观早已经定型了。但是从中我们看到的仍然是对于信仰的敬慕和谦卑。作为一个拥有丰富精神世界且特别敏感的俄罗斯女性,莎乐美有一个强大的背景,就是俄罗斯大地,她写出这样的句子:“这片土地无限广袤地展开在屋的周围,这里的人民在受苦,但是仍然听天由命在耐心地期待。”这多像当今中国的农民啊,他们善良、所求不高,极富忍耐心。一个有着如此思想的贵族女性,最后竟然成为一个女权主义者,似乎跨度太大了些,但莎乐美以女性的感性,却在苏维埃政权刚刚建立之初就异常理性地指出:“俄罗斯把它(指西方的暴力革命理论)请进来,那是不顾国家和没有理性的表现。”[2]62半个世纪后,莎乐美异常冷静的提醒终于得到了验证。现在俄罗斯早已经抛弃了这种“没有理性”的生存状态,而进入到了一个新的日益健康和理性的时代。这反映了莎乐美思想中世俗与宗教、感性和理性的交织与斗争。

莎乐美与尼采的遭遇是近代人文历史上别具一格的篇章。莎乐美认为,尼采是一个“具有宗教本性的人”。[2]67尼采作为一个叛逆者,从莎乐美的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他曾经深刻地影响了她。这使她走向了对于上帝的怀疑。但是莎乐美之所以没有完全把上帝观念赶出自己的精神领域,乃是因为尼采也根本没有完全舍弃上帝,或者说尼采本人就在努力建造一个新的宗教、新的上帝。如果说西方个性主义发展到尼采时代达到了其高峰阶段,那么,尼采就是这高峰上巍然挺立的大树。此后,西方的个性主义开始陷入衰退阶段。个性、主体性开始让位给碎片化的个体。莎乐美以一个参与者同时也是旁观者的身份,清楚地看到了这一点。她认为,一方面,“他真正触及到了灵魂中的兴奋点,灵魂兼有理性头脑所给予它们或从它们那儿索取的东西,也经历了最客观的知识的痛苦和欢乐。”另一方面,“他的个人处境、深度的悲惨遭遇变成了熊熊燃烧的熔炉,他就是在这一熔炉中锻造他的求知意志。”[2]85正如其题目所示,莎乐美是在“性”和“爱”之间挣扎着,换言之,就是在肉身和灵魂之间游弋着。她的性不单单是男女的肉体之性,她的爱也不单单是男欢女爱之爱,而是包括了对上帝的爱、对自然的爱、对同性朋友、异性朋友、对家人尤其是母亲的爱。在这些众多的朋友和亲人之爱中,莎乐美得到最大快慰和思想方面收获的除了尼采,就是里尔克和弗洛伊德了。她与里尔克的相遇就是典型的爱和美的体现。里尔克的诗歌艺术与莎乐美的女性美貌、细腻思想、高贵气质,可以说是相得益彰的。正是在与里尔克的爱情当中,莎乐美才充分展示了她的女性主义特立独行的一面。此时,一切的伦理纠缠、禁锢,都被莎乐美抛到了九霄云外。在爱情中她逍遥、自由、真切地体验到了创造的快乐,心灵为之丰富、辽远,充满着一个女性既细腻丰富又博大宽阔的精神世界。她在写给里尔克的信中这样表白:“‘只有你是真的。’甚至在我们成为朋友之前,我们就是夫妻了。”“我们的精神的结合是两厢情愿。”[2]157在对里尔克诗歌艺术的评论中,莎乐美深深地体味到自己童年时代所经受的宗教熏陶,激发起了她一生中时常的温柔而谦卑的心。里尔克有一首写给莎乐美的情诗(后收入《时间之书》):

弄瞎我的眼睛,我依然会看见你

塞住我的耳朵,我依然会听见你

即使没有脚,我也能找到路走向你

即使没有嘴,我也能苦苦地哀求你

卸下我的手臂,我也会抓住你

我将用我的心抓住你

就像用我自己的手掏出我的心

我的脑筋会围着你转动不停

如果你把一支火炬扔进我的脑海

我也会用血液把你负载[2]159-160

这既是对于爱的对象的最深切呼唤和表白,也是对于类似于超越性的上帝之爱的表达。正如莎乐美自己所说的:“爱情几乎带有宗教性,或者至少是理想化的东西。”[2]250人间的情欲之爱和彼岸的纯粹精神之恋,在里尔克的诗中展露无疑。是上帝信仰的至高境界造就了里尔克及其诗歌艺术,造就了里尔克和莎乐美的惊世爱情。上帝既是里尔克诗艺的源泉,也是莎乐美一切行为、思想、话语之最后的原因。在现实生活中,里尔克在某种程度上成了莎乐美的精神向导,因为里尔克是那么投入上帝的怀抱,但这种投入时时伴随着痛苦。爱情是最感性的,同时又是最具有超越性品格的人类情感。这种超越性来自于神性即上帝。上帝是莎乐美理性反思和感性恰到好处地张扬(包括其惊世骇俗的爱情生活)的唯一动因和理由。或许还是屈雅红在其著作中的引述更能概括莎乐美的性格:“她是一个能让男人受孕的女人。”[1]提要2莎乐美的“破戒”在某种程度上有石破天惊之效,男人与女人、思想与性爱、身体与灵魂等等原本对立的因素在她这里被破除了,莎乐美的人生颇具阳刚之气,但又不乏阴柔之美,她既有思想者的睿智深邃,又有诗人的激情勃发。她正是波伏娃所说的创造了“第三性”的人。这本自传就是优美温柔的散文,充满着浪漫的情怀和温馨的爱意。我们之所以被莎乐美的文字所打动,一方面在于在“性”与“爱”的两极中,她把天平倾向了后者,另一方面她淡化或纯化了属于自身的欲望及其邪恶的那些因素,而代之以优美、感伤和浪漫的叙述,从而呈现出具有唯美主义色彩的种种鲜活画面。但是,作为“回忆录”的这部女性主义著作,同样是话语选择的产物。作为回忆录本身就已经是某种记忆的产物,而记忆是有强烈选择性的心理现象,况且作者莎乐美有意识地选择了“性与爱”的主题从事这部著作的写作。因此,这部书与屈雅红的《她叙事》在叙述层面和观念上实在是有异曲同工之效。认识到这一点,有助于对《通过身体思考》[3]的解读。

三 怎样才能成为一位女性知识分子?

《通过身体思考》的作者简·盖洛普是一位美国女性主义研究人员。盖洛普的核心问题是“怎样才能成为一位女性知识分子?”(该书封底)这是一部西方 (主要是美国)女权主义文论由批评向理论转型过程中的重要著作。书中对法国历史上著名的一位男性萨德侯爵及其作品的评论和理论阐述,是我感兴趣的地方,这也是促使我阅读此书的主要原因。萨德的著作,是努力将身体之维纳入哲学思想领域的最早代表。《通过身体思考》中有 3篇论文涉及到萨德的身体与思想。对于萨德来说,“不管愿意不愿意,肉体总是要溢出灵魂的秩序之外的。”[3]6另外一个引起我的关注的是该书对于罗兰·巴特的分析。巴特独特的写作之路值得我们认真对待。巴特和萨德都在力图证明,通过智力活动来操纵身体,实际上是不可能达到的。这就是巴特的《罗兰·巴特谈罗兰·巴特》一书提供给盖洛普的写作灵感,巴特给了她“身体之谜”这一重要术语,这也是《通过身体思考》一书的重要切入维度。另外的文章涉及到了弗洛伊德。他同样是在学术的他者性和自传性、理论与个人隐私、科学和诗歌的交叉地带进行理论思考的,也就是“通过身体思考”的代表人物之一。这些篇章构成了该书的绝大部分内容。《通过身体思考》一书的独特之处除了它展示了女权主义理论由批评向理论转型的标志之外,还表现在经过了后结构主义思潮之后,作家与学者、诗人与理论家的趋同现象。当代学术致思的一个重要方向是:研究者努力打破传统的主体与客体的分离,弥合两者长久以来人为的割裂。这就是带有学术自传性质的写作路向。萨德、巴特,以及本书所论及写了试图打破生活和知识分离、公共领域和私人领域分裂的女权主义著作《生自女人》的艾德里安娜·里奇,都在通过自身进行思考,也就是通过自己的身体 (体验)进行思考。

然而这里就存在一个悖论:任何思考都是一种语言的或文字的思考,也就是一种语言叙事。作为一部理论著作,以书中的第一部分《身体之谜·萨德、傅立叶和罗耀拉》等为例,《通过身体思考》由以下几层叙述/论述组成,其一是萨德等人的“故事”及其讲述方式。萨德的故事又有两个层次构成:一是萨德本人的遭际,也即现实中的个人经历,这构成萨德故事的基本层面;二是萨德“虚构”的那些故事 (小说);最后,在萨德自己的讲述中,这两个层次的“故事”交融在一起,不分轩轾,难以辨析了。如萨德的《卧室里的哲学》由一组组对话构成,“它呈现的是一位少女在性与哲学两个方面入门的情形”。[3]64性和思想的界限趋于消失了。“现实”和“虚构”的这两个层次都集中于身体向度和色情方面。其二是巴特、弗洛伊德等人对于萨德等人的论述,或者巴特论巴特,弗洛伊德分析弗洛伊德,这构成了《通过身体思考》的第二层次叙述。如在《萨德、傅立叶和罗耀拉》一文中,巴特将萨德、傅立叶和罗耀拉三人相提并论,并把他们归到“具有超验性质的意识形态:萨德主义、革命和宗教”,其实这一归并是强调了三人“相似的写作实践”(即“同样的分属不同等级的色情诗,同样的清晰可见的沉迷”)。[3]22巴特的论述是一种新的叙述,它是对于萨德等人(其中有巴特谈自己的叙述)的故事的分析。巴特对此进行的论述可以称之为“同情式或认同式批评”。其三是作者对论述对象即巴特等的叙述的论述,以及对于更为原始的材料如萨德等人的故事的论述。巴特思想是与其身体的维度、身体与写作相互纠缠一起的,也是与他所论述的萨德等人的故事的论述相互纠缠而存在的。作者盖洛普正是从这两个层面对“通过身体思考”的命题进行了论述。正因为萨德等与巴特具有相似性,才构成了作者盖洛普论述的基础,盖洛普的论述也就是在验证巴特的萨德论的合理性。盖洛普认为,巴特的文字是一种叙述学的产物,是一种对于“故事”的重演。作者对于巴特的萨德论的再论述,构成了这一复杂的论证的第三层次。作者选择的其他作家或理论家如弗洛伊德等也同样有力地证明了身体维度不亚于思想本身的重要性。其论述的层次大致和上述我所分析的关于巴特的写作和身体是一致的。作者之所以如此进行叙述,究其原因,在于无论巴特、弗洛伊德,还是萨德、巴特笔下的巴特、弗洛伊德笔下的做梦者,都是具有边缘化倾向的人。虽然他们都是男性,但他们表现出了与女性极为相似的价值取向,或者持有恋母情结,或者偏执于女性心理尤其是歇斯底里,或者拥有强烈的色情狂想症。这些源自于人类 (男权)文化的精神/身体病症导致了身体维度的被遮蔽、被忽视的现状,作者的目的是要揭示出这种被遮蔽、被压抑和被忽视的“身体之谜”。她所作的揭示“身体之谜”也可以叫做破“戒”。它体现在几个层面,除了巴特试图打破文学与非文学、理论与创作的界限之外,盖洛普的祛除“身体之谜”还有以下方面:

(一)破除观念之戒。破女性之戒,或女性与男性之界限,尤其思想观念方面的界限,打破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作者在文中表白她在读卢梭的《新爱洛伊丝》的时候,总是忍不住流眼泪,而在读萨德的作品时,则总是“情不自禁地开始进行身体的自慰”。“这两种流溢的体液——眼泪和阴液——之间的联系,呈现出多情善感 (其文化符码体现为女性化的)和色情(文化符码体现为男性化的)之间的相似性质。”[3]28一个学者对自身进行带有色情味道的精神分析,这就破除了关于身体尤其是自我身体和精神状态的禁忌与戒律。

(二)在本书中,作者还用了诸如《当妇女离开房间时弗洛伊德为什么要咯咯直笑》、《肛欲的身体》、《臀部》、《唇形物之职能》、《菲勒斯/阴茎:同中之异》、《性交》等等作为章节(论文)的标题。这实在是一种语言的探险,因为学术论文的写作原本层层的规范和“枷锁”所禁锢着,但盖洛普却用了令人惊讶的言语破除了这种禁锢。在具体论述中,作者经常破除语言之戒。比如,她认为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师不是人们通常想当然的人为的是类似于上帝或导师的样子,而是一个“男仆”形象,[3]40甚至也“同样只是可怜的人类造物,……最最可怜的一种人”。[3]43精神分析学者在盖洛普的解读中竟然只是个没有任何科学的、原父的权威的可怜的诗人。“女性主义批评的一个主要目标,曾经是要拆解形式主义将审美与政治、生活与世界相分离的意识形态。”[3]48这实际上是在破除思想之戒,或者说语言之戒的破除是为了观念之戒的破除。因此,破戒就是还原,还原生活本身、人本身、存在本身的原型样态。

(三)个人经验与理论话语的表达。一方面,盖洛普在表述自己的研究的时候,常常蕴含着某种她自己的经历或体验。比如,她涉及到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时,就以自己的亲身感受作为叙述的例证。在很多篇幅中,她的表达在很大程度上往往是表述的而非剖析的,这反映了一个女性主义者的个体表达方式。但是,另一方面盖洛普之所以成为美国女权主义在 20世纪 70年代之后的代表人物,主要还是依靠她深入诸种现象皱褶里面,进行细腻入微地分析的结果。例如,在分析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时,盖洛普指出,应该扩展俄狄浦斯情结的内容,以便把“所有孩子与双亲的关系都包括进去”。这些关系至少还包括:女儿对母亲的爱、对父亲的敌意,儿子对母亲的敌意、对父亲的爱。正面的俄狄浦斯情结的单纯特征 (男孩爱母亲、恨父亲)并不能涵盖上复杂状况。[3]92这就在弗洛伊德的俄狄浦斯情结基础上,又把该理论往前、往深处推进了一步。当然,在冷静的理论建树方面,据我所知的女性学者中,大概盖洛普还比不上苏珊·桑塔格。这另一位美国女学者桑塔格很大程度上摆脱了女性角色定位,而以至少是中性的声音发言。究其原因还是在于桑塔格的个人遭际即她的某些身体器官由于病症而曾经作了切除手术的结果。

通过身体思考,是作者设置的一个主题目标。女性的身体,身体诗学,巴特的“文本的快感”,身体政治……都是作者盖洛普站在女权主义的立场所作的关于身体与思想之间关系的思考。她挖掘了女性身体尤其是女性的性器官由生殖性向快感性转移的情形,无论狄德罗的小说《鲁莽的珍宝》中作为说出性秘密的“珍宝”——女阴,还是伊利加莱的《此性非一》(女人的性器有一种抗拒男性菲勒斯单一性的多元性)、海特的《海特报告》(对于女性性生活的描述性报告),抑或巴特的名作《文本的快感》,作者盖洛普都力图阐释出它们别具一格之处。如对巴特的“文本的快感”论的分析,不但从文本的快感向身体的快感转移,进

而向性的快感的身体维度转移的角度,而且从身体政治(性政治)的角度来分析。她的性政治分析不是性别政治分析,而是性欲及其快感和差异的分析。而且盖洛普认为,巴特的主张是,在文本的快感中,读者会在瞬间摆脱原先那种非此即彼的框架和模式。男、女的界限被解除了,快感本身已经失去了性别意味。其中对法语jouissance的辨析饶有兴味,这个词经过了诸多思想家和批评家的运用之后具有了非常微妙的意义。英文里找不到可以对应的词儿。“当 jouissance成为法国女性理论的标志之后,它却是特别地与非男性、超越菲勒斯认同的。”[3]195这个词不但具有“快感”的意思,还有着令人恐惧的意味。盖洛普认为,在法国文化语境中,以至在英语环境中,它变成了一个属于女性熟知和享受的“巨大而使人痴迷的快感”。这又是一个破戒的观点。这就把早期女权主义的“个人的即是政治的”观念加以进一步发挥的结果。她的这一观点导致了对于巴特是右翼还是左翼的争执变得失去了意义。

总之,整部《通过身体思考》在努力向读者展示的是,女性以及那些模糊了性别身份或者说居于中性/中立地位的角色往往是通过身体来表达思想的。其实这本书更具体和恰切的概括应该是通过身体的性(包括性器官、性活动甚至性幻想等)而进行思考的。这样说,这部书的意义不但体现在女权主义方面,而且体现在了美学的当代性方面,即审美现代性之于女性身体感性方面。盖洛普的学术成就恰如纽约城市大学学者玛丽·安·考斯所评价的:“盖洛普从不自我封闭,也不故作神秘,如同一位作者所做到的那样有自知之明。她对于自己的文章、它们的呈现方式以及她自己的声音和身体在这个时代的极为出色的反思,是令人愤慨又值得称道的不敬,异常有趣而骨子里又极为严肃。”[3]封底

结 语

通过对于以上三位女性主义论著的解析,我们会发现,作为女性主义者,这些作者们往往有着或浓或淡的走出既有规范,另辟蹊径开拓思考之路的冲动。这也就是屈雅红所说的作为女性的“破戒”的思想企图和现实行为。不断地破除各种禁忌和规范,又不断地创造新的更加自由的身体活动方式和表达方式,是新老、中西女性主义者的共同理想。然而作为中国当今的女性主义者,屈雅红《她叙事》的文字显得温婉雅致,其思想通过对于现代文学史上几位女作家的细致而独特的发现和分析,而呈现出东方女性主义的韧性和婉约;观点虽然不够犀利,但是还是从深层的文化心理和女性主义角度挖掘了中国现代女作家开始觉醒的主体意识。莎乐美《在性与爱之间挣扎:莎乐美回忆录》则充满女性强烈的占有意识,其中洋溢着的反叛意识也异常浓烈。作为当代美国女性主义者的简·盖洛普,借助于其理论性和客观性都很强的《通过身体思考》一书,表达了作为第一世界女性主义者的敏锐和视野的开阔,我们从书中可以发现,身体的相位在于和心理(精神)的相互结合,在于和男性身体及思想的相互结合,还在于对于女性身体的不断开拓和不断发现;其女性主义不仅仅属于美国和西方,而且以其气势和研究的权威性,而带有了全球化情势下女权主义的味道。如果说对女性及女性主义,她们所运用的手段和手法,屈雅红是在那些多少带有女性主义色彩的中国现代女作家的文本中进行穿行、描述和润色,莎乐美则是在灵和肉之间不断地攻占和暴露,而盖洛普是在当代发达的医学、女性主义和弗洛伊德精神分析之间进行嫁接、解剖和揭秘。三者都在不断地破除强加在女性身上的诸多戒律。通过对这三部著作的解读,我们可以说女性主义是一种在不断破戒中争取解放的存在主义、自由主义和人道主义。如果这样的解读不错的话,那就权且作为我们对于西蒙·波伏娃的纪念。

[1]屈雅红.她叙事:现代女作家论[M].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5.

[2]〔德〕莎乐美.在性与爱之间挣扎:莎乐美回忆录[M].北塔,匡咏梅,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

[3]〔美〕简·盖洛普.通过身体思考[M].杨莉馨,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

An Analysis of Three Feminism Works

WANG Hong-yue

(College of Humanities,Zhejiang Nor mal University,Jinhua321004,China)

Feminis m theories have increasingly spread their impact beyond the scope of literature to biography,esp.autobiography,history and the cultural theory,etc.In recent years,works by femnis m critics and theoreticans at home and abroad have touched upon the more subtle,complicated and mystic aspects of psychology and body.New advances in feminism works have been distinctly exhibited in the following three workswhich have fairly thoroughlymirrored the subversion of the stereotyped social and cultural role of females in traditional culture under the imapctof feminis m,as is evident in the i mmersion in morality and sensibilities in Ju Yahong’sShe Narrative:A D iscussion on M odern Fem ale W riters,in the experience of love through intoxication with strong religious consciousness inStruggle between Sex and Love—M em oirs of Sha Lem ei,and in the multilayerd considerations on the traits of female body poetics in Gallup’sM editation through Body.Despite their differences in ideological contents and views,the three works have all expressed their deep concern of feminis m in the context of their respective culture.

She N arrative:A D iscussion on M odern Fem aleW riters;Struggle between Sex and Love—M em oirs of Sha Lem ei;M editation through B ody;feminis m;breaking a religious precept

I206.7

A

1674-5310(2011)-02-0046-06

2010-12-07

王洪岳(1963-),男,山东济阳人,文学博士,浙江师范大学人文学院教授,文艺学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文艺学和中国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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