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田园诗的奠基石——论南星的诗歌创作
2011-04-12陈芝国
陈芝国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广州 510303)
现代田园诗的奠基石
——论南星的诗歌创作
陈芝国
(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广东广州 510303)
作为中国古代诗歌体系重要组成部分的田园诗,在中国社会由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逐渐加剧的现代化转型进程中,似乎难以再获生机。南星虽然长期遭到新诗史的忽视,但他在中国古代田园诗歌传统和英美现代诗人崇尚自然观念影响下,以其亲近自然的独特心性、敏锐的观察能力和杰出的语言表现能力,创作了大量“温情”的田园诗,为田园诗的现代性再生做出了成功的尝试,可以视作中国现代田园诗的奠基石。
南星;田园诗;现代性;奠基石
在中国古代诗歌长河之中,田园诗绵延千年而不绝,一直是中国古代诗歌极其重要的组成部分。然而,新诗在创生之初往往以现代性为旨归,田园诗传统一度被中断。天才诗人吴兴华曾著文谈论过田园诗的问题。他认为:“新诗继旧诗而起后,田园诗十分衰替,一大部分诗歌,都是恋爱,和说理的,刘复的《一个小农家的暮》可以算比较使人满意的作品。然而除了那篇儿歌似的诗以外,就没有一首够得上称为田园诗的作品了,直到后来湖畔社的冯雪峰和潘漠华写了《若迦夜歌》、《温静的绿情》后,中国才算有了比较像样的田园诗。”[1]在指出冯雪峰和潘漠华的两首诗是比较像样的田园诗之后,吴兴华接着说道:“南星的诗,好像冯延巳的词的‘堂庑特大,开有宋一代风气’一样,正中的词浅近而流丽,易于模仿,后来的晏殊、晏几道、毛滂等,都是模仿他的词。南星的诗也是一样,以他这几首诗,将来一定能开出一派田园诗人来,正像孙大雨先生的几首商籁体,开出一派十四行的诗人一样。”[1]由此可见,在眼界甚高的吴兴华那里,南星才是中国现代田园诗的开创者和奠基石。
一 南星与“废名圈”诗人的关系
1932年,就读于北京大学西语系的南星,在张友松编辑的《春潮》月刊上发表了第一首诗;1933年,他又在于庚虞主编的《茉莉》月刊上发表了第二首诗。此后,他的诗和散文的创作,便频繁出现在《现代》、《文学季刊》、《水星》、《文饭小品》、《新诗》等知名刊物上。在抗战爆发以前,新诗社已出版了他的两本诗集:《石像辞》和《离失集》。同时,他还与人合作编有纯文艺杂志《绿洲月刊》,其师朱光潜不仅题写刊名,而且还馈赠佳作多篇。梁实秋、李健吾、卞之琳、曹葆华、李广田、冯至、何其芳、辛笛、陈敬容、方敬、金克木等人都有诗文在这本刊物上发表。南星虽然“有些痴”,“常常像是心不在焉的样子”,“忽此忽彼”,常常令人“感到莫明其妙”,[2]309令朱英诞认为其“人品”有问题,①朱英诞在《读〈灾难的岁月〉》中写道:“戴望舒先生的人品也是有限的;还有诗人南星也是这样。”见《华北日报·文学》第39期,1948年 9月 26日。但他通过发表诗文、出版诗集与编辑刊物,与很多作家、诗人和编辑都结下了很深的友谊。比如金克木和辛笛,他就多次赋诗撰文表达思念之情。他在 1944年亦曾满怀深情地回忆道:“那些编辑人,无论识与不识,都是异常地诚恳,柔和,热心,甚至在同一刊物发表过作品的人们也写起友情的信来,那种空气实在可以说是造成当时我的生活情趣的原因之一。”[3]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南星留下来的文字当中,他从未以诗文酬答过林庚、废名、朱英诞与沈启无。因而,对于陈均将南星算作“废名圈”中诗人的说法,似乎有略作补充的必要。
南星 1935年从北大西语系毕业以后,曾到中学去教书,“因为像是漫不经心,又同学校当局少来往,总是任职不长”,[2]由于在北京找不到职业,也曾一度到贵州花溪谋生,由于水土不服,一年多以后,又重返北京,经常囊中羞涩。在 1940年,这位对社会事务不甚在意的诗人,可能是迫于生活的压力,开始在周作人主持的北京大学文学院英文系任英文翻译课讲师。至此,开始与周作人、沈启无、朱英诞等人相交往,但他与这些人的交往似乎并不深。其实,像南星为了在艰难的时代生活下去,在日本人控制的北京大学讲授与殖民统治无关的英文翻译,应该得到后人的理解。彼时彼地,正如郭蕊所说的那样,“留在北京要想找一个和敌伪不沾边的工作,是非常困难的”;[4]况且,直至光复,南星并没有像周作人那样为日本殖民统治“东奔西走”,也没有像沈启无那样为了掌控北京以至整个中国沦陷区的文坛而用尽心机,当然也没有像朱英诞那样充任过伪北京市政府机构的职务。沈启无确曾约集南星、朱英诞、李曼茵与李道静等人,一起谈论诗歌,但这都是 1940年以后的事,而且与沈启无等人谈论诗歌,并不能证明南星就与他们一样,也认同废名的诗学观念。其次,据笔者看来,与沈启无、朱英诞、李曼茵、李道静等人相比,南星战前已在诗坛获得了名声。甚至可以说,他在战前的诗名也不低于林庚,这既可以从二人在《新诗》上发表的诗作数量得到证明,不算译诗,前者发表 25首,后者仅发表 8首;而以诗集出版而论,前者也不输于后者;在林庚受到朱英诞等更年轻诗人钦慕的同时,南星也备受天才诗人吴兴华的推崇。换言之,南星走进“废名圈”,主要不是因为他与沈启无、朱英诞、李曼茵等人有着相同的诗学追求,而是因为生活所迫而致的人事交往。再次,南星在抗战爆发以后曾约吴兴华、林以亮等燕大学子创办过诗刊《篱树》,南星的诗《水畔》完全集自吴兴华的诗句,这也表明南星在诗歌观念上不是与所谓的“废名圈”诗人一致而是与吴兴华相似。
二 诗化生活与外国影响
南星之所以钟爱田园诗,并能使这一诗歌类型在他手中完成现代性的转换,首先与他的诗化生活有关。张中行在回忆南星时曾说:“有些人惯于从表面看他,冲动,孩气,近于不达时务。其实,南星之为南星,也许正在于此。我个人生于世俗,不脱世俗,虽然也有些幻想,知道诗情琴韵之价值,但是等于坐井中而梦想天上,实在是望道而未之见。南星则不然,而是生于世俗,不粘着于世俗,不只用笔写诗,而且用生活写诗,换句话说,是经常生活在诗境中。我有时想,如果以诗境为标准而衡量个人之生,似乎有三种情况,一种是完全隔膜,不知,当然也不要;另一种知道诗境之可贵,并有寻找的意愿;还有一种,是跳过旁观的知,径直到诗境中去生活。南星可以说是最后一种。”[2]312这种跳过旁观的知,亦即跳过社会通行的生活礼俗和意识形态,而径直在诗境中生活,也就更容易将那些被社会现代性的意识形态遮蔽的存在通过诗歌的语言加以敞开。旁观的知,用海德格尔的话来说,是“日常的言谈”,是“一种被遗忘了的、因而被用滥了的诗歌,从那里几乎不再发出某种召唤。”而径直到诗境中去生活所产生的诗,恰恰是一种“本真的诗”,“本真的诗”乃是一种“人之说”,而“人之说是命名着的召唤,亦即那种从区分之纯一性而来令物和世界到来。”[5]这种“径直到诗境中去生活”的诗化生活,在南星这里主要表现为亲近自然,倾心田园。
抗战爆发以前,南星曾在贵州花溪工作一年,这一经历对他的人生与文学影响都很大。花溪虽曾令他的内心感到“寒凉”,以致他认为是对他的“最重的刑罚”,但一旦经过时间的过滤,留在他记忆中的都是“可喜的情景”。到了 1941年,他在散文中这样对比花溪和北京。首先是花溪:“城中四分之三是田地。我看见自己做了一个清晨的巡游人,满脚是泥土,满身是露珠,禾苗如同美丽的海浪,一直涌到城墙的尽头。城角才有几间茅屋,静静的,连车轮声也听不见。树下有几只没有看守的驴在散步觅食,我也就在那儿久立不去。有时候黄昏,我的道路通着那个广阔的湖沼,水浅不能行船,但月亮把它变得又光辉,又神秘,我守在岸边,必须等到湖水暗下来夜风使人悚惧的时候。”[6]城中充满田园气息,“城外更是无边际的碧绿”,稀疏的村落、旷野、满枝花朵的老树、蜂叫和鸟鸣、丛林、小桥、芦苇草叶、渡口、旧帆船和船家口中出来的神异的故事,这一切都使他不忍离开,使他留恋忘返。然而,当他为了生计回到北京,只有“一半是个文化社会的都市”的北京,也使他不快:“给我那孤独吧,但是,也给我那丰富的田野吧。在这个都市的城里住得太久了。田野如梦,似乎再不能相见。在街上,过多的声音,过多的车马,过多的同行者,以尘土互相馈赠。在屋里,一行行陈旧的书籍,每天作重复的絮谈。”[6]南星能够成为一个田园诗人,很重要的原因即在他对现代城市生活中世俗性的嫌恶。王光明曾以国统区和解放区的诗歌都趋向于乡村题材的现象为例,指出:“中国新文学自它在西方近、现代文明影响下成型以来,在中国与世界、传统与现代、乡村与城市的紧张冲突中,愈来愈向本土农村文化认同的现象,从一个侧面非常深刻地反映了落后民族在世界现代思想文化思潮冲击下的内心焦虑和精神失调,由此也可反思“五四”新文化运动本身的问题。”[7]南星一系列赞美宁静田园的诗文,也表明这一说法也适用于沦陷区诗坛。
直接从外文大量阅读外国诗歌对于北大西语系毕业的高材生南星来说,是填补日常空虚的爱好。虽然我们由于文本的可得的有限性,如今还无法对南星所受外国诗人的影响详加清理,但似乎应该注意他对于德拉梅尔、劳伦斯和彭斯等亲近自然的诗人的喜爱。南星在思念朋友金克木的散文中曾说道:“四年前,秋天,我住在大学宿舍里。……那时候我已经喜欢德拉梅尔和劳伦斯了。”[8]南星译有 D.H.劳伦斯的诗 5首,分别为:《病》、《忧怀》、《万灵节》、《困苦》和《寒冷的花》,载于 1935年 6月25日出版的《文饭小品》第 5期;该刊同期也发表了他的诗论《谈劳伦斯的诗》。他在这篇诗论中写道:“有人称他为‘神秘的唯物论者’,我以为倒不如称他为‘极端的自然主义者’。一生没有改变这种思想的劳伦斯,生在现代的英国显然是不适宜的。他厌恶所见的一切有规律的人类的活动,那种活动违反自然,使灵魂失去自由,完全是‘罪恶’。”[9]因而,我们不能否认劳伦斯对于现代都市文明的厌恶和德拉梅尔、彭斯的田园诗创作在跨语际的转换中也不同程度地“传染”给了他,使他的田园诗在诗质和诗形两个方面都与中国古代田园诗有了很大的不同。
三 自然的诗意与自由的诗形
“废名圈”诗人的诗作,大多与废名的诗学和废名的诗作一样,倾向于晦涩一路。沈启无甚至将晦涩作为新诗发展的必然趋势,他在写给李道静的信中曾说到:“私意觉得新文学运动以来的诗与散文,至今日的状况之下,很有一个必然性在那里。由胡适之的爱清浅,新月派的爱整齐,再进而到现在的晦涩境地,正是新诗的进步现象。”[10]然而,南星的诗作,从他早期的《石像辞》到他后期的《三月·四月·五月》,用语都不像“废名圈”诗人那样晦涩难懂,而是用说话的调子,淡而有味地表现一种清新自然的诗意。例如他的组诗《九歌》的第一首:“田野让行人显得渺小了。/草棉之丛是最后的站立者/用它们干枯的枝叶说深秋。/田边的古井终日无声,/井台上已有堆聚的棉果了,/谁是殷勤的采集者呢?/我看见一个屈身的女人,/停在她的棉田中如有所思,/于是我望着远处的列树/对那些长影子默默地说忆念,/直到天上有声音疾驰而来,/让我仰看无数山鸟之飞过。”[11]开篇“田野让行人显得渺小了”,短短的一行,看似极自然的描绘,却给全诗定下田园诗特有的情感基调:宁静朴素而又恬淡旷远。诗中的言说者,置身于田野的行道之上,用一双柔和而明亮的眼睛,观看着深秋田野上的一草一木。他的目光在草棉、田地、古井之间自由自在地游移,因为他的目的就是为了营造和言说田园生活宁静素淡的整体之美,而不是满足某种外在的意识形态的需要,去专门捕捉田野中的某一点,加以夸大和铺排。从井台边的“堆聚的棉果”,想到殷勤的采棉人,于是“屈身的女人”自然地走进视野之中。她的“如有所思”使得言说者也不由自主地沉入想象之中,对着“列树”的“那些长影子默默地说忆念”。好的艺术在于收放自如,最后的两行,天空中疾驰的鸟声将言说者的思绪重又拉回现实的田园世界。
与“五四”白话诗人相比,南星在面对田园世界时,在抒情写景两方面都有了很大的不同。刘复的《一个小农家的暮》以摹写乡村生活而出名。虽然我们在该诗中难以找到明确的言说者,但言说者却始终试图以客观的立场冷静地注视这个暮色中的小农家,抒情视角的改变使得这首诗与中国古代田园诗的风味相距甚远。刘复在这首诗后标注的写作地点为“伦敦”,恰好说明这只是诗人对乡土中国的某种国族式想象。胡适说:“诗须要用具体的做法,不可用抽象的说法。凡是好诗,都是具体的;越偏向具体,越有诗意诗味。凡是好诗,都能使我们脑子里发生一种——或许多种——明显逼人的影像。这便是诗的具体性。”[12]刘诗虽然还浅浅地流露出中国古代田园诗特有的诗味,但由于采用的是“具体的做法”,毕竟已不再像中国古诗那样,抒情主体处于未定状态,每个读者都能够以抒情主体的身份走进文本所呈现的世界。由于刘诗所使用的现代白话句式已对语言的逻辑关系进行了极大程度的限定,它虽然依旧留有旧体诗词的影子,但古代田园诗的光晕却不复存在。刘诗中“他”与“她”的使用,拉开读者与诗歌呈现的世界之间的距离,而南星的《九歌》,虽然抒情主体以第一称“我”出现,但言说者“我”却以行人的身份置身于田野之中,而且由于“我”的目光在漫无目的游走,读者就更容易参与到文字营造的世界之中。
值得注意的是,南星虽然和同时代的许多诗人一样,在年少时代就受到中国古代诗歌传统熏染,但他很少像林庚那样写古诗氛围浓厚的四行体田园诗。南星的田园诗几乎都是自由体,读者从他留下的作品中,无论是诗集《石像辞》、《离失集》、《春怨集》与《三月·四月·五月》,还是发表在各类报刊杂志中的其他诗作,都很难发现格律谨严的作品。南星的舍格律而取自由与吴兴华和林庚是很不一样的。吴兴华非常推崇南星的组诗《九歌》,后来他也曾以此为题,写过 9首短歌,不仅讲究押韵,而且每首皆为 9行,每行皆为 9字,格律非常谨严。林庚的《北平情歌》曾招来钱献之和戴望舒的批评,其原因之一就在于其格律谨严,多数诗歌在戴望舒看来无非是诗行延长了的古典律诗。比如他发表在《新诗》上的《四行诗三首》,前 2首各 4行,每行 11字,第 2、4行押尾韵,第 3首由两个 4行的诗节构成,第 2、4、6、8行押尾韵,格律之严,惟有在律诗中才能看见。南星之所以绝少创作格律体新诗,主要与他对新诗发展趋势的思考相关。在 1935年前后,仍是北大西语系学生的他,就认为:“中国的新诗则刚刚算是展开了它的新形式,尽量脱去脚韵和字数行数的束缚,与世界新诗形式取同一动向了。”[8]
四 “温情”诗风的追慕与创造
田园在南星的眼中呈现出和谐宁静的一面,而不是像艾青那样呈现出苦难悲愤的一面,既与他亲近自然的诗化生活有关,也与他对“温情”诗风的追慕相连,二者形成了一种相互触发的关系。南星曾试图从近 30年的新诗历史中梳理出一条“温情”的路线。他在《谈“温情”诗选》一文中对朱自清编选的《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和艾克顿和陈世骧英译的《中国现代诗选》颇有微词,原因在于他认为他这两本诗选各自都没有一个清晰而统一的编选原则。他自己则想编选一部“温情”诗选,因为在他看来:
严格说起来,好诗很足以使我们由纷乱入于宁静,由烦躁入于柔和,由空虚入于舒畅。我们无论过的是闲暇的或忙碌的生活,都愿意常常有一种“温情”陪伴着我们,使我们的心灵滋润。如果我们在寒冷的暗夜中徘徊,望见一个小小的窗子,其中透出淡红的灯光;如果我们走在远乡的道路上,临近自己的村庄了,亲切地看着道旁的一草一木,听着几声虫叫或蛙鸣;如果我们在春天黄昏的细雨中,打一把伞在林道上散步:我们不会觉得心里充满了“温情”吗?然而,这些情景是我们愿意常常有而不能的,只余下对于充满“温情”的新诗之渴望了。[13]
他对于“温情”的新诗渴望与实践,表现出了现代汉诗中少见的对于以城市化为表征的社会现代性的拒斥和批判。这种审美批判与西方现代主义的反城市倾向无疑存在共通之处。这既是西方审美现代性的一次跨语际旅行,当然也体现着诗人渴望完成古代山水田园诗传统的现代性转换。例如《长安街独立》:“石桥的阴湿夜天空/挂着一两颗有面幕的星斗,/在酣睡的列树覆蔽下的/警士如一个剪贴的人形。/只有三五个缓步者互相追随,/带着他们梦寐的喃语。/我想开口学一声春宵鸟啼,/但寒冷通过列树而下降了,/群叶似将同时坠地,/余下无生意的凝冻的世界,/和这孤独的雪夜街头人。”[14]长安街无疑是 20世纪北京城中最繁华的街道之一,卞之琳写过《西长安街》,吴兴华也写过《西长安街夜》。在吴兴华的笔下,长安街究竟如何,读者始终不得而知,只知道言说者不喜欢夜晚的长安街而喜欢夏夜家乡的田园。卞之琳视野中的长安街虽然也有不尽人意之处,但也不是完全令人感到生疏和冷漠。在南星的诗中,言说者独立于冬天雪夜的长安街上,凝冻的长安街只给了他阴湿、寒冷、无生意和孤独的体验。如果说隐喻田园情调的“春宵鸟啼”在这样的城市夜晚,是难以实现的奢望,那么“警士如一个剪贴的人形”,则更是将冬夜的城市街道上的寒冷、孤独与死亡细致逼真地展示出来。古代田园诗人笔下对于仕途官场的普遍性憎恶,在接受了西方现代诗歌审美现代性体验的南星笔下,初步完成了现代性的转换,呈现为城市对人的压抑和异化。
描写喧嚣和孤独的城市生活的笔触,在伸向田园的风景和人物时,往往变为宁静与和美。他的《田园九章》,就由 9首描写田园生活的小诗组成,如其中的第 5首《暮雨》:“群兔藏在砖覆的洞中,/驯鸽伏在屋檐之下,/只有负着湿痕的老树,/是稳定的,如多年前。/这暮雨带来了多少寒冷。//告诉我:/是否有声音透过你的小窗,/院里的稻束是否湿润了,/从那高耸的白杨枝上/是否有积聚的水珠滴落下来。//莫离开你的屋子,/让你的双脚受泥的浸染。/等清朗的早晨时/你再走入门外的田郊/为我看视我们的荆榛和土粒。”[15]这首诗开篇以群兔藏洞、驯鸽伏檐、老树安定三组乡村傍晚的意象描绘出夜雨时分安详的田园生活。三组静止的意象表明诗人对田园生活的熟稔,诗人采用的也是陈述的语气和句式。然而,诗人的抒情视角在第 2节有了一个位移,通过“告诉我”和 3个“是否”,诗人采用疑问的语气和句式,在表示对雨夜中田园生活的关心的同时,其实也是换一个花样,描绘出了暮雨中乡野的其他场景。到了第 3节,诗人又换成请求或祈使的语气和句式,希望“你”不要在雨夜出门,免得“双脚受泥的浸染”,只是诗歌表面的意涵,诗内隐含的东西是诗人希望“你”对暮雨的田园,保持敬畏,不要打扰世界的宁静,因为暮雨正在屋外创造着自然的美。而欣赏这份雨后的田园之美的时机,莫过于清朗之晨。因而,最后一行明说“为我看视我们的荆榛和土粒”的“看视”,既是一次普通的观看,也是一次审美的过程。李景慈认为南星的诗“有很好的思致和辞藻”,[16]从这首诗即可得到证实。
五 结语
南星在中国古代田园诗传统和英美现代诗人崇尚自然的观念影响下,以其特有的柔和温情的心性、敏锐的观察能力和杰出的语言表现能力,从容地避开了其他追摹城市现代化和社会革命进程的新诗人可能落入的社会现代性的进步神话陷阱,不仅为新诗写作如何面对田园或者早期城市中正在消失的田园,提供了可资借鉴的想象方式,同时也极大地丰富了中国古已有之的田园诗传统,使中国伟大的田园诗传统在现代性语境中获得了再生。就作品本身所体现的意义而言,在城市化进程急剧加速的今天,他的田园诗也是需要不断回望的存在。从诗歌史的角度而言,开中国现代田园诗风气的南星,完全称得上中国现代田园诗的奠基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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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张中行.留梦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
[3]南星.诗作者的命运[J].新民声半月刊,1944,1(1).
[4]郭蕊.人生·友谊·爱情——郭蕊诗文集[M].北京:群言出版社,1995:118.
[5]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M].孙周兴,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20.
[6]南星.蠹鱼[N].沙漠画报,1941-02-20.
[7]王光明.面向新诗的问题[M].北京:学苑出版社,2002:36.
[8]南星.忆克木[J].朔风,1939(5).
[9]南星.谈劳伦斯的诗[J].文饭小品,1935(5).
[10]沈启无.闲步庵书简钞[J].文学集刊,1943(1).
[11]南星.九歌[J].新诗,1936,1(3).
[12]胡适.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M].北京:中华书局,1993:397.
[13]南星.谈“温情”诗选[N].晨报副刊,1938-11-26.
[14]南星.长安街独立[N].新北京报,1939-01-13.
[15]南星.田园九章·暮雨[N].晨报副刊,1938-08-26.
[16]李景慈.三十二年的北方文艺界[J].中国公论 1944,10(4).
A Talk on Nan Xing’s Verse Creation
CHEN Zhi-guo
(Department of Chinese,No.2Nor mal College of Guangdong,Guangzhou510303,China)
As an importantpartof ancientChinese verse system,the idyll has seemed hardly able to regain its vitality in the process of increasingly intense modernization transformation from agricultural civilization to industrial civilization in Chinese society.In sipte of his long-ter m neglect in the history of new verse, Nan Xing,under the impact of anciant Chinese tradition in pastoral poetry and of the view of revering nature on the part of poets in Britain and USA,has written lots of“idylls”featuring“tender feelings”and has made successful attempts at reinvigorating idylls byway of his unque temperament of being close to nature, his sharp observation and his outstanding capacity in language expression.Hence the cornerstone ofmodern Chinese pastoral poems.
Nan Xing;tender feelings;idyll;modernity;cornerstone
I207.2
A
1674-5310(2011)-02-0064-0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基金项目“抗战时期北京诗歌研究”(10YJC751008)
2010-12-10
陈芝国(1978-),男,湖北江陵人,文学博士,广东第二师范学院中文系教师,主要从事中国诗歌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