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理、历史与人性——论苏炜小说的诗学与政治
2011-04-12颜水生
颜水生
(贵州民族学院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地理、历史与人性
——论苏炜小说的诗学与政治
颜水生
(贵州民族学院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苏炜在海南生活了10年,是典型的海南知青。海南岛的生活在苏炜心中永远地扎下了根,并且在苏炜小说中有着明显的印记。苏炜小说以地理空间呈现奇异的美学效果和广阔的意义空间,在历史的碎片中展现复杂而又独特的历史观,以人性剖析统一小说的地理诗学和历史诗学,小说还具有深刻的现实政治寄寓。
苏炜;知青;海南;诗学;政治;
苏炜,笔名阿苍,中国大陆旅美作家、文学批评家。15岁时以知青身份来到海南岛,并在海南生活了10年。1974年开始发表文学作品。2004年,长篇小说《迷谷》和中篇小说《米调》连续刊载于《钟山》杂志第3、4期,引起国内文坛的广泛关注。与众多海南知青一样,海南岛的生活在苏炜心中永远地扎下了根,并在小说中有着明显的印记。海南岛的奇异环境,比如“巴灶山”、“碗角背”、“蛇云”等场景;主人公的奇异经历与性格,比如路北平、米调等人,这些都离不开在海南岛10年的知青生活经验。这也就是说海南知青生活孕育了苏炜小说中的人物和环境。同时,苏炜小说中的知青生活不仅体现为小说的主要情节,也代表着一段历史的再现。
一
苏炜对地理空间的选择与描写非常独特,使小说呈现出奇异的美学效果和广阔的意义空间。苏炜出国以后,曾经多次在文章中写到了自己在海南岛的生活,海南岛浸满了苏炜10年的忧患与泪水、青春与血汗,因此,苏炜选择海南岛作为小说背景也算是情理之中。然而,苏炜说过海南岛的10年是“人生中最灰暗、最艰难的一段岁月”[1],这种感情影响了苏炜对海南的描述。苏炜小说中的海南岛真可谓风格独特,比如《迷谷》中的巴灶山是一个实有的地名,苏炜描写了巴灶山的蛇云、林莽、雨水、台风等,巴灶山蛮荒而又神奇,让人恐惧而又兴奋;同样是写台风洪水,苏炜的《迷谷》迥异于郭小东的《中国知青部落》;同样是写热带丛林,《迷谷》也迥异于孔捷生的《大林莽》;在大多数知青小说中,地理或环境描写往往都是小说情节的陪衬,然而《迷谷》中的地理或环境描写远非“陪衬”所能概括的,单从小说的章节名如“山烟”、“水边”、“荒林”、“寨子”、“大水”、“蛇云”等就能窥视出地理或环境描写在小说中的重要作用。《迷谷》第二章开头对“蛇云”作了经典性描写:
都说蛇云是巴灶山一景,远近出了名的。亚热带地方,日落时分的火烧云本来并不出奇。独有这方圆百里的巴灶山,大概是林深地广,瘴气弥漫,每当天色晴明的傍晚,那一团团血红鲜丽的肥大云朵,总是带着奇诡的造型组合,重重叠叠地铺满天际。每一个重叠之间,红云的底部都会镶着一条墨色的滚边,使得红的更红得凛冽,黑的更黑得瘆人,仿佛真有一层凛然的蛇气,吐着无形的信舌萦绕在上面。粤地人喜欢把鲜艳得奇异的颜色称为“蛇色”,比方省港地头常常可以见到的西洋进口的大苹果,就被直称为“蛇果”;山里有一种身形硕大、散发异香的翠青茅草,就被叫做“蛇茅”。“蛇云”的称谓,或许便因此而来。不过,当地人总是这样提醒新来乍至的知青们:巴灶山上的蛇云,是出之于巴灶山里郁结的蛇气。都说山腹深处,住着一条千年巨蟒——也就是当地说的龙神蛇怪。此神此怪,既是巴灶山的福荫也是巴灶山的祸害,千万千万惊动不得呢。[2]9
小说一开始,就把蛇云作为巴灶山一景,写蛇云也就是在写巴灶山;接着写出了蛇云的奇诡与神奇;最后引出小说主人公,点出知青对蛇云的看法:“毛骨悚然”而又“新鲜与兴奋”。从形式上来看,苏炜对巴灶山的描写已经充分艺术化了,充分展现了热带丛林的荒野美,无论是小说中的鬼婚、蛇云、神怪、禁忌等都是如此。近三十年来,中国当代小说中的边疆描写往往能引起读者和评论界的兴趣,比如西藏高原、新疆沙漠、内蒙古草原,所谓的“西部文学”也曾流行一时;然而,热带丛林的荒野美在大陆小说中是稀有的,《迷谷》很好地填补了这种不足;《迷谷》之所以引起文坛的重视,热带丛林的荒野美所产生的冲击也是重要原因。从作者主体来说,苏炜自从大学毕业后,长期在西方国家生活,并于1989年后定居美国。《迷谷》始写于1993年,此时苏炜已深处西方文化氛围中,他与海南岛不仅有了较长的时间距离,也有了较远的空间距离,正是在这种时空距离中,苏炜打捞记忆中的海南岛,把巴灶山写得奇诡而又玄幻;无论是在美国文化中,还是中国大陆小说中,甚至是在台湾小说中(《迷谷》最初是在台北出版),巴灶山展现的都可以说是“异域风情”。英国小说理论家洛奇曾说“小说中的异域风情是把‘国外的东西’经过中和展现给假定的‘国内的读者’。”[3]身处美国的苏炜,他所假定的“国内的读者”是美国,还是中国,显然是模糊的。因此苏炜把巴灶山写得如此奇异,也隐含了他的内心期待。从内容上来看,苏炜对巴灶山的描写具有深刻的象征意义,具有广阔的释义空间。书名“迷谷”就能让人产生遐想,“迷谷”这个词语源于古代典籍,《山海经》第一卷《南山经》中说:“南山经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多桂,多金玉。有草焉,其状如韭而青华,其名曰祝余,食之不饥。有木焉,其状如谷而黑理,其华四照,其名曰迷谷,佩之不迷。”[4]这段话的大意是说“迷谷”是招摇山上的一种树木,形状似构木,纹理呈黑色,它的花放出的光华能照耀四方,所以人们把它的花作为饰物佩带身边以防止迷路。据此推断,书名“迷谷”是有一定的隐喻意义的,然而“迷谷”指的是巴灶山,还是巴灶山的某种物体,如残碑、夜琴等,都是难以确指的;并且“迷谷”最终隐喻什么,也是难以确指的。也许“迷谷”正如它的字面意义一样,它的隐喻义也是一个谜。1984年,米兰·昆德拉在一次访谈中说过:“在一个建基于神圣不可侵犯的确定性的世界里,小说便死亡了。”[5]84昆德拉认为小说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小说对确定性的说明背叛了小说的精神,小说应该是疑问的世界,而不是答案的世界。《迷谷》对地理或环境的描写所呈现的意义的模糊性,正与昆德拉的小说观相契合。
昆德拉说:“小说的智慧则在于对一切提出问题”,[5]83其意思是小说世界是一个疑问的世界,一个模糊的世界,这也是小说家想像力的体现;同时,模糊的世界也为读者的想像提供了更多的可能性,虽然小说是对确定无疑的意义世界的反抗,但是小说家难以否认小说中所呈现的意义世界之间的相似性。法国人类学家列维·斯特劳斯在《野性的思维》中认为人类历史上始终存在着两种相互平行发展、相互渗透的思维方式,即野性的思维和文明的思维。洛奇在分析康拉德的小说《黑暗的中心》时,认为小说开头马洛对两千年前的泰晤士河的想像与小说的主体形成对比,为小说体现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作了铺垫。与上述观点相似的是,在《迷谷》对蛇云的描写中,蛇云的形象与传说所呈现的巴灶山是一个蛮荒神奇的世界,“当地人”则是原始的、甚至是未开化的,这与小说的主人公形成对照;新来乍到的主人公路北平虽顶着“知识青年”的光环,但他进入海南岛不久,就被迫顶上了“阴府女婿”的古怪头衔,而且还不得不继续向着大山深处走去,向着蛇云缭绕的蛮荒之地走去,当现代人走向原始蛮荒,必然引发冲突。因此这段关于蛇云的描写也为小说展现主人公与当地人的冲突作了铺垫,但是这种冲突体现的是野性与文明两种思维方式的对立,还是两种文明的对立,难以确证,更可能的是两者兼有。
为了实现奇异的美学效果和广阔的意义空间,苏炜对地理环境的描写都是刻意为之。《迷谷》和《米调》都是如此。在《米调》中,苏炜从海南岛转向了西北沙漠,写出了大漠的粗犷、浩瀚与荒凉。夏维东在《爱与痛边缘的激情书写》中认为《米调》中的“大漠孤烟”也体现了“异域情调”;然而与《迷谷》不同的是,苏炜没有去过沙漠,《米调》对沙漠的描写完全出自于想像。在对沙漠的描写中,苏炜多次写到了罗布泊的“死亡之海”与“人类绝地”,在小说结尾,苏炜还通过米调提出了疑问:“那里,死谷冻土之下,也许果真深埋着一个古老文明的绝世的秘密?”[6]189从小说的故事主体来看,米调流浪大漠,就是为了寻找消失了的文明古国,作者在小说结尾提出这个问题,显然是有一定隐喻意义的。古代灿烂的文明很有可能就埋藏在被现代文明煎煮过的“人类绝地”,也许作者是为了表现现代与传统的冲突。总的来说,苏炜对热带海南和西北荒漠的描写,具有独特的美学效果和深刻的思想意义。
二
苏炜在创作中表现了一种复杂而又独特的历史观。在散文集《独自面对》中,苏炜通过沉思以往的生活经历,表达了叙述历史的方式和对历史的看法。苏炜认为历史已沉入湖底,耳熟能详的历史或许早已是总体性的概念,记忆中的历史也已成为不完整的生活片断,历史已然破碎,历史叙述也许只是打捞、拼接生活的碎片。打捞、拼接破碎化的历史成为苏炜叙述历史的方式,他在散文中是如此,如讲述巴灶山的蛇神、学校的生活等;在小说中也是如此,如《米调》讲述了主人公几十年的人生故事,时间流逝、空间穿梭,北京、上山、越境,从缅甸丛林到西双版纳,再到西北荒漠,每一段历史的讲述都是不完整的,只是个别生活片断的打捞。正如苏炜所说:“《米调》则是在截取各个时光之流的片断,想在每一段历史碎片里,观察时光和世态的维度。”[7]然而,打捞、拼接“碎片化的历史”是能表现出对总体历史的看法,因此苏炜也承认“任何拼接都是出于某种诠释的需要”。[8]185
苏炜复杂独特的历史观表现在四个方面:首先,苏炜有着独特的知青情结。所谓“知青情结”其实就是知青对个体的知青生活和整体的知青历史的情感或者看法。“知青情结”不仅深刻影响知青作家的文学创作,而且深刻影响他们的历史观和人生观。很多知青作家都公开承认自己有一种“知青情结”。不出例外,苏炜难免也有“知青情结”。他说:“我知道自己逃脱不掉这个‘文革结’。说不上生死相依,却是爱恨交集,总是在诅咒中缅怀,又在‘无悔’中忏悔;既是恍若隔世,更觉前世今生。”[8]185与一般的“知青情结”不同的是,苏炜在诅咒、缅怀、无悔的情感中增添了“忏悔”,这是难能可贵的。苏炜的忏悔在《米调》中表现为米调对自己参与的“203”运动的叙述和反思。苏炜对“文革”经历的忏悔体现了一种对历史的反思与批判的态度。其次,苏炜具有独特的时间观念。苏炜在小说《米调》中通过主人公米调的叙述表达了一种独特的时间观:“依我现在看,时间的最大意义,就是它的无意义”,[6]111米调甚至还强调时间是万恶之源,人类犯的许多错误,比如纳粹、冷战、“文革”等都源于对时间的狭隘功利的理解,都是为了改变时间的轴线。时间有自己的轴线,历史也有自己的轴线,时间本是历史的必要组成部分,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试图改变时间轴线,也就是改变历史规律。苏炜通过米调一针见血地指出这种狭隘功利的时间观是毫无意义的。苏炜对时间的批判,其实也就是对历史的反思。正是基于这样的历史观,苏炜在小说中批判了“克钦帮”的自相残杀,批判了人类为了自己的利益制造了毁灭人类的核弹氢弹。再次,在历史与人的关系方面,苏炜通过叙述者提到了“人是历史的人质”的观点。这种观点并非苏炜的发明,西方有不少学者也有过相似的看法,从理论上来说,“人是历史的人质”应该包括两个方面的内涵,一方面,就是阿尔都塞在《保卫马克思》中提出的:“历史只是依靠人的本质,即自由和理性,才能被人理解。”[9]另一方面,就是卢梭在《社会契约论》中所提出的:“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自以为是其他一切的主人的人,反而比其他一切更是奴隶。”[10]与此相近的还有不少观点,如尼采认为历史驱逐本能,把人变成了“影子和抽象物”①转引自〔美〕海登·怀特:《后现代历史叙事学》,陈永国、张万娟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43页。;米兰·昆德拉认为世界是一个陷阱,世界的空间几乎没有给人提供逃遁的可能性。上述哲人的观点可以这样理解,即历史是由人创造出来的,但当历史创造出来以后,历史就具有自己的独立性,永远不受人控制。在人类历史进程中,历史永远处于主导地位,人永远都难以改变任何一段历史,反而深受历史的影响;从根源上说,历史由人创造,最终又总是影响人、控制人,人永远无法摆脱历史的控制,所以说人是历史的人质。当今坚持“人是历史的人质”的观点最著名的人物是意大利电影导演家贝尔纳多·贝尔托鲁奇,他长期宣传“人是历史的人质”观点,并在电影中尝试探索人性以及演绎人与历史的关系,最终以《末代皇帝》获得多项奥斯卡金奖。在小说《米调》中,米调成为“人是历史的人质”的典型形象。米调在“文革”期间,为了革命信仰,为了革命主义,他上山、越境、打仗,从北京到闽西,从“203”到“克钦帮”,各种主义、偶像的追逐、打斗,各种超绝的狂想和痴念等,使米调完全迷失在历史的洪流中,失去了人的本质和本性,成为历史的奴隶。只是遇到了佛教高僧温玛长老,米调才从“历史的人质”中被解救出来。最后,苏炜有一种漂泊者的历史宿命感。苏炜在《一代人的“文革”结——重新拼接的“文革碎片”》中说:“‘永远的异乡人’,就这样成了一种宿命”,这句话是苏炜对自身经历的概括,他自从15岁到海南岛“上山下乡”以后,就一直是家里的“出门人”,后来他甚至还漂泊到国外定居了。苏炜在散文中多次提到了自己的流浪者身份,讲述了他在异国他乡的感受,以及对家乡的思念。散文集《远行人》的题目就蕴含了流浪者的心态,《暖土》、《乡愁的滋味》、《隔海歌音》等散文都以漂泊者的身份表达了对父母、老师、友人以及祖国的深情。苏炜的小说也大都是流浪者的故事,《渡口,又一个早晨》的题目也蕴含着离别远行的意思;《迷谷》中有一大批流浪者,如路北平、阿秋、阿佩等;《米调》讲述的也是流浪者的故事,如米调、廖冰虹等。苏炜特意在《迷谷》第八章《残碑》中写到了古代的流放者的碑文,阿秋听到路北平读碑文就悲痛流泪,这个场景可以说是“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睹物自伤了。阿秋死后的遗物中留有《金缕曲》词句,全文是这样的:
我亦飘零久。十年来,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宿昔齐名非黍窍,试看杜陵消瘦,曾不减,夜郎孱愁。薄命长辞知己别,问人生,到此凄凉否?千万恨,为君剖。兄生辛未吾丁丑,共些时,冰霜摧折,早衰蒲柳。词赋从今须少作,留取心魂相守。但愿得,河清人寿。归日急翻行戍稿,把空名料理传身后。言不尽,观顿首。[2]310
这首词本是清人顾贞观写给落难挚友的,全文写出了飘泊者的痛苦经历。这首词是写给漂泊者的,使人自然而然地想到阿秋的流浪经历,所以路北平未等看完词句,就已泪满眼眶,甚至可以说,路北平的流泪不仅是因为阿秋的落难与死亡,也是因为路北平对自己的流散经历的自伤。对于像路北平、阿秋一样的巴灶山的流散者,他们的经历都非常痛苦,不仅地理环境让人心生恐惧,他们的生活与工作也相当艰难,八哥说过:“做流散的,晒命卖命,随时无命”,[2]302这句话形象地说明了路北平、阿秋等人的命运。路北平、阿秋、米调甚至还有苏炜等人的漂泊流浪,是特定历史所造成的,他们无法抗拒这种宿命,因此,苏炜的这种漂泊者的历史宿命感,带有沉重的无奈与感伤。总的说来,苏炜在“历史的碎片”中展现了复杂而又独特的历史观,增添了小说的历史感。
三
李陀在《新的可能性:想象力、浪漫主义、游戏性及其它——关于〈迷谷〉和〈米调〉的对话》中对苏炜的小说艺术作了细致的分析和高度的评价,尤其强调了《迷谷》和《米调》在写作上的最大特点是想象力的解放。苏炜在小说技巧方面的确有着较高的造诣,如独特的叙述角度,在《迷谷》和《米调》中,都有一个独立于故事之外的叙述者,小说的主人公路北平和米调分别讲述的故事成为小说的主要情节,叙述者可以与主人公对话,也可以评论主人公的行为,这是一种独特的叙述方式;公仲在中国小说学会2004年中国小说最佳排行榜的评语中高度评价了《米调》的叙述方式和叙述结构。然而,苏炜的成功不仅在于他在小说形式方面为当代小说的发展作出了重要贡献,而且在于他在小说内容方面为当代小说的发展作出了新的开拓,《迷谷》和《米调》在地理空间和历史时间方面的表现有力地说明了这一点。实际上,苏炜对地理空间和历史时间的表现具有独立的美学意义,更重要的在于苏炜还有着更深的探索,如他在具有诗学意义的地理空间和历史时间中不懈地进行人性考辨,人性是苏炜小说中地理空间与历史时间的交集,人性统一了苏炜的地理诗学和历史诗学。
苏炜不仅善于挖掘灵魂的深,更能挖掘人性的复杂。苏炜笔下复杂的人性大致可以分为四类。第一,自然的人性。有学者认为“‘欲’(自然性)与‘理’(社会性)既是文学的一道永恒的母题,也是人性最重要的两大组成部分,并构成了人物形象的丰富内涵。”[11]这句话是说人性包括自然性与社会性两个方面的内涵,因此自然的人性也是文学表现的重要内容。郁达夫在《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中就说过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是现代散文的重要特征。所谓自然的人性,即人性之自然,也包括人性与大自然的调和。苏炜在小说中主要从两个方面表现了自然的人性。首先,苏炜在小说《迷谷》中刻画了一个具有丰富自然人性的人物形象:阿佩。阿佩是一个流浪者,身世酸苦,被迫嫁给一个性无能者,反被骂为石女;但是阿佩敢恨敢爱、个性鲜明、性格刚强、向往自由、渴望爱情、蔑视世俗、逆反伦理。李陀对阿佩形象有过这样的观点:“阿佩是多么少见又多么了不起,一个女娲、女神、山妖、山鬼一样的人物!女人身上这种‘自然的神性’,就是以往没有人写过的。”[12]其次,苏炜在表现自然人性时往往会强调人性与大自然的和谐。《迷谷》中的八哥有自己的人生哲学,他的哲学可以说是大山的哲学,也就是人性与大山的结合,他说过这么一句话:“山里有山里的规矩。情情爱爱、生生养养都不是忌讳,只有死才是忌讳。生就是阳,死就是阴,只有生养才能壮阳,压住山里的阴煞之气。”[2]127山里的规矩其实就是突出人性的自然、毫无忌讳。又如苏炜在描写阿佩与路北平的情爱时,往往会描写大自然的景物,他们的第一次性爱就发生在青草野花丛中;苏炜甚至把他们的性爱比喻成耕耘土地、植物生长等。苏炜对自然人性的表现很容易使人想到沈从文的《边城》,甚至有人说《迷谷》是“文革小说中的边城”;苏炜在与李陀的对话中也承认当初有过学习《边城》的想法。第二,泯灭的人性。苏炜在《迷谷》和《米调》中都表现了人性的泯灭,如《迷谷》中的金骨头、队长与阿荣等人都可以说是一些人性泯灭的人物形象。金骨头为了生理需要而参与兽交,队长强暴女儿并将之杀害,阿荣强暴妹妹并将之杀害,兽交、乱伦、弑亲等这些行为读来令人毛骨悚然。在《米调》中,“克钦帮”清洗内乱而自相残杀,米调逃出来后,遇到了几个同样是从“克钦帮”逃出来的云南知青,可就是这些落难伙伴,却要毒杀米调;狼都不杀同类,这个故事真是“人性不如狼性”的生动注脚。第三,异化的人性。泯灭的人性和异化的人性可以说是自然人性的反面,造成它们的原因大都是相同的,比如历史的、社会的、个人的,只是个体受戕害的程度不同而已。苏炜笔下有一大批异化的人物形像,如卢公、路北平、阿秋、米调、廖冰虹等,这些人都是因为各种原因而被迫异化的;而有“知青女皇”之称的阿芳则是主动异化的典型形象,阿芳本与路北平谈恋爱,但她为了巴结班长,经常去同班长进行“革命谈心”;后来为了争取回城的机会,又巴结队长,同意嫁给队长的猥琐儿子阿荣;对阿芳来说,“权力”具有巨大的影响力,她可以根据形势的需要而转换权势攀附对象,她个人的人格与尊严荡然无存。第四,救赎的人性。米调是一个异化的又得到救赎的人物形象,米调从红卫兵小将到“世界革命”战士,打砸抢烧、杀人放火,无所不能,“他可真是历尽沧桑,饱受磨难”。[13]然而,米调的前半生完全是人性异化了,他为了各种主义而追逐,完全丧失了作为人的本性和本质,如他与廖冰虹性爱后,廖冰虹提出要与他结婚,米调说过这么一句话:“虹,我们没有把‘第一次’留给革命胜利的一天,就把我们的婚礼,留到可以真正写下中国公社胜利的诗篇的那一天吧。那时,我来写这篇《祭奠》,你来念。”[6]56这句话多么伤廖冰虹的心!这是一个十足被历史、被革命异化的人!“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这句诗形象地概括了米调的前半生。米调在生死关头,得到了佛教高僧温玛长老的救治,长老不仅救活了他的身体,也拯救了他的灵魂;米调说过这么一句话:“我的本性却早就迷失了!我不知道我现在是人还是鬼了!”[6]97他跪求长老,要求遁入空门,但是长老要求他去追索“根源之地”,并赐予“索罗卡拉”的法号。米调听从了长老的教诲,没有出家,而是在大沙漠中追求自己的精神家园,他既是在寻找失去的信仰,又是在寻找失去的爱情,他的灵魂终于得以拯救。苏炜对人性的挖掘不仅具有一定的深度和广度,而且还具有明确的现实批判意义,如温玛长老对米调说过一句话:
人的根性被外面越加越厚的东西压得走了样——贪欲啊,名位啊,阶级啊,种姓啊,为私欲而造设的圣言啊,人活得越来越复杂,人心变得越来越浮浅,令得信者无信,公平不公,净土也不净了。[6]99
这样的语句无疑对现实社会中的人性也是深刻的批判。总的说来,苏炜在地理空间和历史时间的叙述中穿插了对人性的剖析与批判,不仅增加了小说的诗学意义,而且体现了小说的政治寄寓。
[1]苏炜.远行人[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1988:250.
[2]苏炜.迷谷[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3]〔英〕洛奇.小说的艺术[M].王俊岩,译.北京:作家出版社,1997:175.
[4]袁珂.山海经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
[5]〔捷克〕米兰·昆德拉.小说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M]//小说的艺术.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
[6]苏炜.米调[M].广州:花城出版社,2007.
[7]李陀,苏炜.新的可能性:想象力、浪漫主义、游戏性及其它——关于《迷谷》和《米调》的对话[J].当代作家评论,2005(3).
[8]苏炜.一代人的“文革”结——重新拼接的“文革碎片”[M]//独自面对.上海:三联书店,2003.
[9]〔法〕路易·阿尔都塞.保卫马克思[M].顾良,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4:193.
[10]〔法〕卢梭.社会契约论[M].何兆武,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80:8.
[11]裴毅然.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人性史论[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0:316.
[12]李陀.有关人士对《迷谷》的审读意见[M]//苏炜.迷谷.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13]公仲.人性的开拓 宏大的叙事——评中篇小说《米调》[J].世界华文文学论坛,2005(2).
A Study of Poetics and Politics in Su Wei’s Novels
YAN Shui-she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Guizhou Institute for Nationalities,Guiyang 550025,China)
Having lived in Hainan for ten years,Su Wei is a typical school graduate in Hainan whose life has been deeply rooted in his heart and has left a clear imprint in his novels.In his novels,Su Wei has succeeded in presenting the fantastic aesthetic effect and the vast meaningful space through geospace,in unfolding the complex and unique concept of history in the debris of history and in analyzing and unifying the poetics of geography and history in novels by virtue of humanity.Moreover,his novels are also possessed of profound realistic and political overtones.
Su Wei;school graduates;Hainan;poetics;politics
I207.4
A
1674-5310(2011)-04-0146-05
2011-07-08
颜水生(1980-),男,湖南衡阳人,文学博士,贵州民族学院文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