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诗文今译及其现状评说
2011-04-12唐瑛
唐瑛
(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乐山614000)
古典诗文今译及其现状评说
唐瑛
(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四川乐山614000)
关于古典诗文能否今译,历来聚讼纷纭。究其原因,在于各自对今译理解立场的差异。恰是这种差异性,导致了20世纪古典诗文今译局面的芳秽并存。而留芳去秽的最终,则是对古典诗文今译的肯定和提倡。不过在肯定和提倡的同时,我们更应该注意的是今译者自身素质所能达到的理想程度。
今译;古典诗文;文化传承
一
从上世纪20年代郭沫若首先尝试古诗今译以来,不断有学者在进行古典诗文今译的工作。其间虽然有不少质疑的声音,但从总体上看来,该项工作的进展从来没有停止过。
也许因为时空的差异,传统的古代诗文在今人的眼里,不管它本身有多么的美,但总得借助别人的注释或翻译才能更好理解却是不争的事实。即使简单如孟浩然的《春晓》,一般人也要在今译的帮助下,才会更明白它是怎样一幅生动形象的春夜苏醒图。藉此一个简单的视角,似乎也使我们认识到古诗今译的功不可没。
然而对于古典诗文的今译,尤其是对于古诗的翻译,反对它的人却从来都没有间断过。远的不论,就最近而言,有学者高玉撰文认为“古诗词不能今译”,并强调“语言体系之间的差异”、“文学特点以及古诗词的特殊性”等造成了古典诗词具有“不可翻译性”。[1]而与高玉持相反意见的,则是吉林的袁思强和西华师范大学的李朝军。袁思强撰文认为“古文今译就是沟通古、今汉语,打通语言障碍,了解和学习古代文化遗产原貌的最好方法”,[2]而李朝军则结合自己在大学从事古诗文教学的切身实践,得出“古诗今译能够对大学古诗词教学产生良好的促进作用,它有助于深化对原作的理解,避免理解的失误”,“古诗今译在大学教学中应该得到合理、有效的运用”的结论。[3]此三位学者的看法,粗看似都有其合理之处,但稍一琢磨,却都有各执一端之嫌。袁思强是站在理解古汉语、增强古汉语阅读能力的角度来说的;李朝军则是站在增强大学古典诗文教学效果的立场来认识的,而高玉则是站在今译对文学审美、文学意蕴得失上来说的。谁都没有站在俯瞰全局的高度。实际上,只要我们需要承传前人的优秀文化,就离不开对前人的诗文作品进行注释和翻译。抛开其他不论,单就战国时期的“楚辞”,到西汉时有王逸的《楚辞章句》,到了两宋有洪兴祖的《楚辞补注》,及至清代,则有蒋骥的《山带阁注楚辞》。我们说,尽管古代这种注或补注是就单独的某句话、某个词而言,但它毋宁仍然是一种今译,只不过这种今译的侧重点不是整段文章或整篇文章(甚至整部书)而已。如汉代历史上的“今文经学”和“古文经学”之争,其实质依然是对前代文献进行怎样的注解、训诂和阐释。而这些注解、训诂和阐释中,既包括了时人是在“以己之意”迎古人之志,又包括了后人用自己那个时代容易理解的词语进行的理解和今译。
二
我们说,由于时空的差异,不同时期人们(甚至同一时期)对同一事物认识的差异是很大的。人们相互之间要理解、沟通就必须要有“译”这种媒介(如众所周知的“红薯”,南方很多地方人称为“红苕”,但在今天山东一些地方,则普遍称为“地瓜”。实际上,南方人称的地瓜,就与北方人所称的地瓜是远远不同的)。这种“译”,既包括同时代人不同地域间的翻译,也包括不同时代人,尤其后来者为了理解前人、继承前人留下来的优秀文化所进行的翻译。明代学者陈第有关“时有古今,地有南北,字有更革,音有转移,亦势所必至”(《毛氏古音考自序》)[4]7的论断,说的就是这方面的问题。与陈第相比,郭沫若的另一番有关今译的话则表达得更清楚直接。他说:“古书虽经考证、研究、标点,索引,仍只能限于少数博识的学者,而一般人终难接近。……今译一法实足以济诸法之穷,而使有用古书永传不朽。”[5]34所以,人们把古代的诗文今译过来,其目的就是为了让今天的人们通过翻译这个媒介,越过古书文字、语法的障碍,去接近古代的优秀之作,去品味古人的精神意趣,从而得到丰富和提高,更好地对传统的优秀文化进行承传。更何况,在生活节奏越来越快的当下,要一般人花长时间像古人那样去慢慢玩味、揣摩前代的诗文,更是不可能的事情。所以,在此层面上,今译的重要性也再次明白地凸现出来。
三
既然今译是如此重要和必不可少,那么我们需要探讨的是由什么样的人来翻译、需要怎样翻译。
首先是对今译者文化素养的高要求。作为经历了上千年时间淘洗的中国古典诗文,即使要准确地理解它,就已非一件容易之事。而要把它准确恰当地今译出来,让更多的人们接近和接受,就更不是一件轻松易为之事。它必须要求诗文的今译者有非同一般的语言文学修养。大翻译家严复感叹“译事三难信达雅”,他那是针对把其他语言翻译成汉语而言的。而对古典诗文的今译,其要求也并不亚于它。对此,郭沫若曾明确提出古诗今译时,应该是“译者在原诗中所感得的情绪的复现”。[5]35假如试着把这两个翻译名家的要求结合起来,我们就不难得到今译古典诗文的要求:忠实准确、富有文采,同时兼有阅读原诗时所能获得的情绪体验。以此要求来观照,目前许多古典诗文翻译者水平的良莠不齐,则是不少人对今译古典诗文不看好的根本原因。本来,像“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这样非常美的诗句,假如我们将其翻译成“不知道什么地方吹起芦管,一夜应征将士都望家乡”[6]190时,结果当然是令人失望的。可是,假如当我们将这两句译成“不知哪里/突然响起/优美的芦笛之声;那一夜啊/不知有多少/应征的将士/在凝望着家乡”之后,也许效果就大不一样。再如广为人传知的唐代诗人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要让人们在读今译时达到原来的韵味是很难的。但诗人绿原这样的今译却让人眼睛一亮:
雨是冷的,江是湿的,夜是黑的
我送你,送你过江南——
别了,别了,天已明,望那边
孤零零一片楚关山。
到洛阳,什么也别说,别说了
——如果亲友们觉得遗憾
那么,一句话:一盏玉壶一颗心[7]
对比译诗和原文,人们丝毫不觉得译文丧失了什么,反倒觉得后者把送别者内心涌动的情愫淋漓尽致地给表达出来了,没有韵味缺失的遗憾,心中也反倒认为,许多译者如果能够做到像诗人绿原这样,那么很多诗词是可翻译的。如在今译《诗经·秦风》中《蒹葭》中的“溯回从之,道阻且长”一语时,译成“逆着水流去找她,道路险阻又太长”[8]224就要比“逆流而上去寻他,水中多石路又长”[9]159好些。因为前者比后者更忠实于原诗,且在意蕴上的改变也少。再如今译《诗经》中《终南》里的“终南何有,有条有梅”两句,将其翻译成“终南山有何物,又有山楸又有梅”[8]226要比“什么长在终南山,山楸红梅生长繁”[9]160更接近原意。为什么?因为前一种译法正确理解了“何有”就是“有何”、“有什么”;后一种译法理解不准确,且只为了追求今译的押韵而失去了原诗不应丧失的基本成分,并且意思改变很大。所以,古诗文翻译本身,要求从事者有很高的文化素养。针对翻译诗歌而言,很多时候它需要译者自己就是诗人。
其次是词、句理解的准确和对原意的严格把握。要做到这一点,就要求译者在从事诗词今译的工作时,既能够很好地理解诗词中一些词的准确含义,同时又不得随意地增添内容。如唐代岑参的《青山峡口泊州怀狄侍御》诗,字面上简洁明了,很好翻译。但当我们不仔细把握原诗的上下文,很多今译就不很到位。如对首句“峡口秋水壮,沙边且停桡”,有人就把里边的“壮”理解成“盛,涨水”。今译也就译成“峡口秋水很盛”[10]269而已。实际上,把“壮”字理解成这样,是没有很好地把握上下文。因为结合全诗,作者说他的新相知狄侍御“才调凌云霄”,“入幕生风飙”,正处在人生的上升时节和报效国家的最好时期,期待他有更好的人生作为。实际情况是,当岑参写这首诗的时候,正是唐王朝在有过狄仁杰等“贤相”后的“枯淡”时期,狄侍御的出现正如“秋水之壮”,是“水势旺盛”之时刻,有了他,作者认为国势会再旺,也不会感觉到“乡关遥”。所以,该诗中的“壮”应该理解为“势旺”才准确,才能与全诗很好地协调一致。又如对志南和尚绝句“沾衣欲湿杏花雨,吹面不寒杨柳风”中的“杨柳风”,如将其解释为“透过杨柳绿吹来的柔和的春风”就不准确,准确的含义应该是王宁先生所理解的,即“杨柳绿时刮的风”。[11]257再如中唐诗人王建的《寄薛涛校书》:“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里闭门居。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显然该诗的主要用意,是用来称誉女诗人薛涛的,但对里边的“扫眉”一词,有人就误把它翻译成“画眉施粉”,说“代指女子”。[12]19实际上“扫眉”就是“画眉”,言下之意是薛涛的诗是其他女中才子不能比的,别人总有不如她之处。证之以例,如杜甫《奉先刘少府新画山水障歌》:“问君扫却赤县图,乘兴遣画沧州趣”,里面的“扫”就是“画”的含义;《杨家将》四十七回“秋水盈盈横两盼,春山淡淡扫眉峰”中的“扫”,其今释亦复如是。而对后者,即对原意的准确把握,也有做得好的。如今译陆游《枕上偶成》中的“自恨不如云际雁,南来犹得过中原”时,将其翻译为“我怨恨自己还不如高入云天的鸿雁,它在南飞时还可以经过中原大地的故国家乡”,[13]210就处理得非常准确和到位。
但在今译时,如果随意增加,就也有可能改变原意和显得突兀。如今译杜甫《蜀相》诗中“蜀相祠堂何处寻?锦官城外柏森森。映街碧草自春色,隔叶黄鹂空好音”一段,将其译成“诸葛丞相的祠堂在什么地方找寻/锦官城外呀,那里的柏树,生长得茂茂森森/但很少游人/掩映着石阶的绿草/空自展现出一派春天的景色/藏在密叶里的黄鹂,也只是白白地啼转着动人的好音”。[14]189这并不算错,也算译得精炼传神。遗憾的是作者在译诗中突兀地加上了“但很少游人一句”,大大地改变了原诗的结构和内容,显得很不协调。再如杜甫的《月夜》,原诗八句,即“今夜郛州月,闺中只独看。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但有人在今译该首诗的前半部时,把它译成“今夜郛州的月呀/在深闺当中/该是你独个儿在看/在这远远的地方我想/那些可怜的孩子们/怕都已经睡去啦/而他们/还一点都不知道忆想这长安”[14]78就并非很确切。因为这种译法凭空给原诗增添了“在这远远的地方我想”一句。实际上,这句话既没必要,也是对原诗理解不准确造成的结果。“遥”本是言“距离远”,“怜”在古汉语里边是“可爱”的意思,不是“可怜”之意。如果我们试着把原诗这样来翻译,效果似乎还好些。即“今夜郛州遍洒的圆月/闺房中的她只能独自观看/远方我那可爱的儿女们/并不知道忆想此际我所处的长安城”。像这样一来,既没有凭空增添语句,而且显得干练准确,逼近了原诗所要表达的效果,也能够更好地引起阅读者的兴趣。另外,译者在今译的时候,也不允许放进自己理解到的内容。如今译杜甫《春日忆李白》中的“渭北春天树,江东日暮云”,虽然两句诗中有很大的跳跃(单从时空就一下子从渭河北岸变幻到江东),但我们今译时仍然得依照原诗来进行。而不能像有的学者那样译成“在这渭河北的春日里/我常对着你浪游的地方/在痴望着那一丛丛的绿树/而在江东日暮的时刻/我知道/你也将会天天在望着/我居住的这西方的片片彩云”。[14]16这样来译,尽管很生动,也基本道出了此两句诗的深层意蕴,但它已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今译了,而是原诗生动的改写加创作了。作为流水对,这两句我们这样来译,即“我在渭北面对着春天里的绿树,你则在江东凝望着日暮的白云”,也依然能够表达出原诗的大抵意蕴。何谓严格把握,此列也多少能够加以体现。
最后是要具备一定的处理古诗文今译的技巧。对古诗文进行今译,并不意味着对其中所有的成分都要逐一进行对译。针对这个问题,在上个世纪80年代,语言学家朱德熙和张志公就曾经有过一番意味深长的讨论,他们得出的结论是在现代文中保留一定的文言成分,就好比炒菜时往菜里加盐。同样,在对古典诗文进行今译时,有时也需要做这方面的处理,不必要全部都译。如在翻译《明史》卷二百四十六《满朝荐》中的“臣即从逢、干于地下,犹生之年”、“健儿乞锱铢之饷”、“周朝瑞、惠世扬等拂衣,又中一网之技”等语句时,其中的“之”就没必要翻译出来。因为在今天人们的口头,还常见人们说些类似的句子,像“叛国之罪”、“贪图酒肉之乐”,“其态度之恶劣,简直叫人难以忍受”,等等。再如对韩愈《落叶一首送陈羽》中的“悄悄深夜语,悠悠寒月辉”,我们在今译的时候,也可以保留其中的“悄悄”和“悠悠”不加翻译,把此句译成“(有情人)深夜悄悄地言语,悠悠寒月清冷的光辉”即可。他如卢纶《塞下曲》(其三)中的“月黑雁高飞,单于夜遁逃”,里面的“月黑”、“高飞”和“单于”就不用翻译。尤其对古诗文中的一些地名或专有名词,就更需要技巧性的加以处理。如《明史》卷三百一十一《四川土司》中“十五年,者七阴结生番,约日伏兵攻城”一语,我们译它时就要注意对“生番”一词的处理。不能将句中的“生番”译成“没有归顺的,野蛮凶悍的少数民族”,仅能将上述语句译成“者七暗中勾结生番”,而在译文该词的侧边加上“生番”一词的小注。同样的例子如《明史》卷二百四十九《朱燮元》中“燮元初官陕西时,遇一老叟,载舆归,尽得风角、占候、遁甲诸术”一语,我们今译它时也得采取和“生番”一样的处理方式,即对其中的“风角”、“占候”、“遁甲”直接抄录但在侧边加小注的办法。像这样一加处理,便既不影响译文的通畅,又加深了读者的理解,达到了今译的目的。如在白话文中难以找到适当的词语今译时,就要么保留原文不改,要么字斟句酌再三揣度。如周楞伽先生在今译唐人传奇《封陟》中“究前圣之指规,编柳苦辛”一句时,就将全句译为“研究前圣意旨的归趋,辛苦地编柳作简”,保留了其中的“编柳”。为了便于读者的理解,他同时在注释中将“编柳”注出“楚国先贤孙敬在太学时,编柳为简以写经”等文字。[15]255同样他今译唐代张文成《游仙窟》中的“都卢”,在全无法查考的情况下,就非常谨慎地将“都卢”译成“都”,等等。[16]8
当然,要做好今译工作远不止上述所列举的几条。但从上述我们的讨论中,已经不难得出这样的结论:传承中国古代文化需要翻译,更需要精益求精的好的翻译。因为今译者使命的庄重和严肃,需要我们必须、但又要慎之又慎地进行这项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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G112
A
1672-0040(2011)06-0079-04
2011-10-18
本文系乐山师范学院重点课题“20世纪古典诗文今译研究和检讨”(S1003)的阶段性成果。
唐瑛(1973—),男,四川广安人,乐山师范学院文学与新闻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北京大学中文系访问学者,主要从事中国传统文化及诗歌研究。
(责任编辑 郑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