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闻史研究的反思——以《中国新闻社会史(二版)》为例
2011-04-12涂鸣华
涂鸣华
(东华大学人文学院,上海 201620)
新闻史在建立学科自主性的过程中,不断从其他学科中剥离,逐渐建立了本学科的独立地位。主要表现在新闻史确立了独特的研究对象,即有关新闻事业、新闻机构以及新闻从业人员的事迹;公认的研究方法,即以实证的方法详细考辨梳理过往的历史事迹,在一定的意识形态的指导下,建立有序合理的历史轨迹和脉络,并探究新闻事业的发展规律;主要的研究主体,即从事新闻学研究的人员。学科自主性确定的代表性事件即中国新闻史学会的创立。但需要指出的是,新闻史研究的“独立性”正面临着挑战,如新闻史的研究对象,过去重点关注的是传播者,而现在新闻传播学已经强调受众和媒体之间的互动,那么新闻史的研究对象,也应当扩大到新闻与社会是如何互相影响这一层面。而实证的研究方式,又在一定程度束缚住了新闻史的书写方式。至于新闻史的研究主体,随着媒介在社会中的作用日益受到重视,也早就不再是过往单纯新闻学者在研究新闻史。简而言之,新闻史研究表现为“分”,从其他学科中独立出来,而如今新闻史研究则体现为与其他社会学科“合”的过程,在此“合”并不是要取消新闻史研究的自主性地位,而是通过同其他学科的对话,从而扩展新闻史研究的领域和视界,为新闻史研究的发展提供更多的可能性。在此背景下,李彬教授《中国新闻社会史(二版)》(以下简称“新闻社会史”)的面世就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该书正是一部在研究方法上进行探索的作品,本文将以该书为例,探讨更多新闻史书写的可能性。但是,对这部用功很久且用意又颇深的作品作出符合其分量的评论是很艰难的事情。查理·路易·孟德斯鸠(Charles de Secondat,Baron de Montesquieu)曾经请求“读者对一本二十年的著作不要读一会儿就进行判断,要对整本书,而不是对几句话,加以赞许或非议”[1]。因此我首先从作者大的立意方面,提出一些个人的浅见。
“新闻社会史”有以下值得关注的地方:
一 作者在新闻史学方法论上勇于探索的勇气和一以贯之的学术追求
早在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作者就对新闻史学的研究方法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将过去中国新闻史研究的主流归纳为“微观·实证·事态”的实证主义史学,指出其优点在于注重史料的搜集和年代的考辨,但其末流则“在微观的事态上考证落实,虽一丝而不苟,但在总体上往往忽略深层的透视、宏观的把握和有机的联系。”[2]在十年之后,作者更进一步构建了“新新闻史”的概念,认为要突破传统的实证主义史观,构建不同以往的“新新闻史”,即“更注重史学的‘当代性’,更注重史学的‘思想性’,更注重史学的‘叙事性’”[3],而“新闻社会史”一书正是作者在史学方法论上探索的重要成果。
应该说自上个世纪初梁启超先生提出“新史学”以来,中国的史学界就一直在进行方法论上的反思,尤其是改革开放以后,从其大者有“老三论”、“新三论”等观点的提出,从各门学科而言,上个世纪80年代有著名的“重写文学史”[4],到本世纪初,在思想史研究领域,葛兆光先生又提出了思想史如何写作的问题[5]1,而李彬教授的这部作品可以看成是新闻史学界对国内人文社会科学研究趋势流变的一个呼应,即在大的社会环境和学术环境都已经发生巨变的现在,如何写作和讲授新闻史?
这个呼应先从书名开始,为何用“新闻社会史”这样的标题?我个人理解社会史的研究有三种路径,第一个路径可以归结为“社会生活史”,即把历史研究的重点从传统的政治、军事、外交等领域,转向普通民众日常生活的历史,这些社会现象包罗万象,从社会习俗到民间宗教,从秘密团体到同性恋人群等等包罗万象的社会现象,例如在“新闻社会史”一书中提到的抗战时期重庆记者的日常生活,延安根据地民众的多彩生活等,在革命、家国等重大历史背景下,增添了“私人叙事”的空间。这类的社会史研究从好的方面而言,在史料和方法论上,极大地拓展了历史学研究的领域,而且从更深次的角度,也体现人类社会平等意识的发展,以及现代主义史学中的多元主义立场。但作者对“社会生活史”的路径,依然保持了清醒的认识,正如作者在书中所指出的:“政治史在绝大多数情景中依然是基本的,核心的叙事方式……离开这个基本判断和把握,历史就难免沦为家长里短的碎嘴婆子”[6],此外,这类研究也容易变成现象描述的流水账,在一堆显得严谨和博学的冷门材料中,将历史学有身而来的严肃性和道德感消解在平凡的“一地鸡毛”之中。
第二个路径我归结为“社会结构史”,这个路径在大格局上,将社会置于其他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诸学科之上,认为人类的历史“应该是包括一切社会生活现象广大的活动”[7]。在此而下又衍生有两条分析的线索,一是马克思主义的历史唯物主义观点,认为经济结构的变化是历史发展的根本动力。而另一是法国“年鉴学派的”第一代学者们的观点,认为整个政治、经济、文化等历史表相都是长时段流动的社会结构运行下的互相联系、互相作用的分支。李彬教授将书名定为社会史,是从后一种理解出发,把新闻现象放在整个中国社会的大背景下来考察,认为新闻事业并不是一个自发生成和发展的独立客体,而是在同其他社会客体的冲突、融合中而不断变化和调适,正如作者所言“关注新闻传播与社会变迁的大关节、大问题。”[5]1,而此处的“社会”也不同于年鉴学派第一代学者所提出的“长时段”的历史,而更关注在制度史和心态史上。例如民国时代的三家报业,之所以有这样的体制,是同政治、军事上的三足鼎立密不可分。大公报每期头版都有评论,而《解放日报》改版的一个重要目标就是废除每期一定要有评论这样的制度,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差别,作者联系到当时一系列的社会背景,如民间报业的生存状态,延安的整风运动,共产党新闻的理念等,对这个问题做了发人深省,又有说服力的论述。
第三个路径是“自下而上”的社会史,即以底层的视角为出发点,看上层精英的政策和思想如何渗透到底层,在此过程是怎样过滤并被底层改造,从而构成底层与上层社会之间是如何互动的,打通大的政治史和小的个人生活史之间的隔阂,为小的“社会生活史”赋予政治史的宏大叙事背景,把大的政治史落入实地。以往建国后的新闻史研究多关注“两报一刊”的发展,全国性广播网的建立,社论文章和大的政治动向的关系,而忽略了这些大的举措究竟如何影响到普通的民众,城市单位的职工和农村的村民是怎样回应这些宣传,他们有什么区别等问题。从事社会史研究的行龙教授曾指出,在新中国成立后的中国各级农村,“除‘两报一刊’类的主流话语外是否还有不同的声音,除‘一呼百应’外是否还有抵触抱怨的‘众声喧哗’”[8],而在“新闻社会史”一书中,作者以沈从文的小说《长河》为例,从湘西边陲民众的视角重新看待新闻在整合国家民族中的作用,为新闻史的研究提供了新的思考空间。
尽管就新闻史研究的传统而言,把社会史纳入考察的范围并不是作者的首创,如戈公振在《中国报学史》中就明确指出:“所谓报学史者,乃用历史的眼光,研究关于报纸自身发达之经过,及其对于社会文化之影响之学问也”[9]。而在国外也早有不少类似的作品,如英国著名历史学家Asa briggs就著有《媒体社会史:从古登堡到互联网》。此外,新闻传播学界也有不少关于媒介社会学的作品,但在国内新闻史学界,能够如此自觉和纯熟的使用社会史方法的,还不多见。
二 厚今薄古的学术旨趣
作者在后记中强调了在多次修改中“进一步突出薄古厚今的比重”,与国内新闻史学界不少还把重点放在清朝、民国不同,作者把更大的篇幅赋予了1949年以后的历史,改革开放以后的历史。作者认为“旧中国渐行渐远,新中国日新月异……六十年(指建国后,作者注)与当下业界、学界的关系更为密切。”[5]5同时还认为新闻史学应当面临战略的调整,“重心从历史学转向新闻学……历史学指向过去,新闻学指向当下,历史学侧重凝固的事实,新闻学关注生成的实践。”之所以作者将重点放在新中国部分,我想是和作者深刻的“问题意识”有关。“问题意识”在此包含着两个层面的蕴意,第一是新闻传播业界在大变革期间所面临的转型变革之痛。第二是中国学术思想界在全球化时代的安身立命之惑。
就第一点而言,新闻传播学界和业界现正面临着深刻的危机。一方面是在市场经济大潮冲击下,广告、市场经营、媒介调查等实用性、功利性学科不断侵蚀着传统新闻学科的研究边界,本来依靠新闻史、基础理论和新闻伦理三足鼎立的新闻学传统教育,现在却面临着广告学、市场营销、传媒经济、形象公关等“五马分尸”的局面。另一方面是各种新的媒体形式层出不穷,乱花渐欲迷人眼,各领风骚数十天。播客、博客、手机短信、互动媒体、Web2.0等各类媒体形式相继登场,而传统的报纸又逐渐式微,未来媒介形式的发展混沌不清。对于这些问题,作者是求新而不立异,重视新媒体的发展,但是对于它们能发挥的作用,还是坚持一个学者应有的谨慎和忧患意识,在其《新媒体和媒体融合》一章中,对新媒体带来的光怪陆离的现象做了有力的分析和批判。
而从第二点而言,更体现了作者个人的研究气魄,正如作者曾经一再强调过克罗齐(Benedetto Croce)的名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把当代中国的各种根本性问题作为历史研究的原点,回溯其历史根源,通过历史研究来更深刻地理解今天的现状。正如作者所激赏的年鉴学派所说,“把特色放在阐明现代问题的历史根源与历史意义上,朝着把过去与现代联结起来的方向去做,而这也才是研究历史的主要用意……他们所要的是历届当前问题的历史根源,去了解其间的有机过程,去理解运作机制。”[5]13-14这样历史就不再是犄角旮旯里的断烂朝报,抑或是卖弄博学的注释引证,而转变为对现实有着解释力和影响力的活的素材。而作者厚今薄古,正是因为就影响力而言,1949年以后的新闻体制及其演变对今天我们新闻格局的影响,远远超过晚清和民国时期,尤其是在思想和制度层面。
这种厚今薄古的态度也体现了作者渴望和其他学科进行对话的尝试。当代中国学者面临着众多的根本性问题,这些问题在人文社会科学,无论是政治学、经济学、社会学,还是新闻传播学,都是相通的,换而言之,只有通过这类问题,才能和其他学科进行对话。所以放弃对这些问题的探索,就将使得新闻传播学在根本性问题上自说自话,失去和其他学科交流的话语空间,使新闻传播学变成“绝学”。而作者一直尝试着进行这种对话,从第一版开始,不断地添加新的内容,以便和其他学科有个基本的讨论平台。如对新中国六十年历史的评价,作者通过媒介的视角不断地展开,从而为新闻传播学的介入开拓了话语的空间。
三 作者鲜明的历史写作风格
该书不仅仅因为是课堂讲课录的整理,而在文风上更注重口语化和流畅性。更是体现了作者在书中所要表达的“一切历史都是文学史”的理念,注重历史叙事的文学艺术性。在此更进一步,该书体现了作者对中国历史的温情关照,正如钱穆先生所言:“中国人读中国史,则附随着一番对于其自己民族生命之甚深情感。历史积累愈深,民族情感愈厚……”[10],因为作者对中国历史的深情,所以在写作中常在笔端中带着感情和褒贬,而感情越深,作者本身的真我也就愈显,在书中也就能见到作者的真性情。
但是,《中国新闻社会史(二版)》在理论提法上,我认为还有值得商榷的地方。例如作者提出历史的三个归纳,“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一切历史都是思想史”、“一切历史都是文学史”,前两点都做了很好的说明,但是就第三点而言,作者在先提出“历史并非尘封的档案和枯死的尸骨,而是经由今人构思,讲述及编撰的文本,而作为文本的历史同文学等文本并无本质差别,归根到底都是借助语言而形成的某种叙事或建构。”同时通过引述认为“最好的作家就是最好的历史学家”等,首先在思想观念上,将历史的写作等同于文本是来自西方后现代史学的看法,从好的方面来说,突破了单纯历史事实考辨的真和伪,而将历史写作的主体,作者和他的作品都纳入到权力关系的分析框架之内,丰富了对历史的认识,但从坏的一方而言,历史写作就绝不能和作家的作品一视同仁,历史学家所该具有的客观性和道德感不能被“文本”这样后现代的学术游戏所轻易消解,这尽管绝不是作者的初衷,但是否可以加以更为有力的说明。
其次在逻辑上,从历史作品是文本也无法得出历史作品就是文学作品,或者就该具有文学性这样的前后关系。从作者的逻辑关系来看,文学和历史都是文本,是隶属关系,而文学和历史则是从属关系,但如何就得出文学自然和历史等同呢。
再次从美学价值来看,作者过于强调历史学著作应当有人文之美,艺术之美,而一定程度忽略了历史学科所应当有的理性之美,思辨之美,科学之美。而历史研究者通过可靠的材料,完美的逻辑达到一个无可置疑的结论,这也是史学著作的重要价值所在。众多史学大师的论文,并没有多少文学性,但依然能带来审美上的愉悦,所以对于文学性在史学上的地位,作者是否过于突出。
另外此书从结构上,1949年以前和以后的写作没有保持很好的延续性,前面部分的主题还围绕着新闻史展开论述,但是1949年以后的编排,则出现了政治史、思想史和新闻史互相杂糅的情况,失去了一以贯之的主线,显得有点散乱。此外有很多知识性的介绍和新闻史的关系也并不大,我个人认为没有必要在书中出现,例如书中《革命报业》一节中对十位元帅的介绍等,和新闻史并没有多少的关联。
更进一步,作者写作如梁任公一般笔端之间常带着感情,但是也许过于关注于时事的评价,也存在着重要的负面作用,即能“动人”而难以“留人”。
最后,还存在着几个细节上的问题,例如对邸报的介绍上,作者引用了唐浩明的小说《张之洞》里面的关于张之洞阅读邸报的章节,唐浩明所据本是清史稿中时任洗马的张之洞所上之奏疏再发挥而成,是否可以引用历史上的史料,若使用小说的史料,《红楼梦》第九十七章章名就是“阅邸报老舅自担惊”,可见邸报在古代社会中所起的信息传递作用。同理,关于沈从文的小说《长河》和近代媒体构建民族国家的关系,尽管有一定的说服力,但是就作者所论证的民族国家范式而言,相比革命范式和现代化范式,仅以小说所叙述的材料作为重要命题的史料,并不足以支撑作者的观点。但无论如何,《中国新闻社会史(二版)》一书对新闻史研究的反思,并在方法论上所做的尝试,都为后来的学者提供可资借鉴的范本,而社会史的研究思路,会给新闻史研究带来怎样的成果,还有待于后来学者的进一步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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