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工文学的正名与当代文学史的写作
2011-04-12何希凡
何希凡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2)
打工文学的正名与当代文学史的写作
何希凡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 637002)
兴起于世纪之交的打工文学以其全新的人物形象塑造独步于当代中国文学,揭开了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崭新一页,但打工文学的正名问题却成为当代文学史写作的困扰。论文紧扣与打工文学正名相关的几个重要问题作出学术辨正:其一,关于打工文学的写作对象和写作主体;其二,关于“在生存中写作”与“在写作中生存”;其三,关于精英立场与大众立场的对立。论文指出,当代文学史对于打工文学的书写有必要在打工和文学之间、生存体验和艺术提升之间、精英立场和大众立场之间作出严肃认真的学术判断和价值衡估。
打工文学;正名;文学史写作;生存体验;大众立场
伴随着中国从计划经济到市场经济的转轨,打工已经逐渐演变发展为当代中国的一种覆盖面最广、影响力最大的社会现象。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有赖于打工者的倾力贡献,但打工者的生存困境与精神困扰也凸显了诸多前所未有的社会人生问题,自然,这一切也给文学艺术家的历史性书写带来了难得的现实际会和鲜活的审美刺激。时至今日,打工文学这一名词承载着它崭新的文学景观进入公众视野已近20年之久,较之涵盖面更为广泛的底层文学,打工文学的提出不仅更早,而且使文学的底层关怀有了更富时代能指意义、更具复杂的社会人生内涵的审美表达空间。不少研究者都有这样的共识,即打工文学就其题材的独特鲜活,就其人物形象塑造上都不同于中国当代文学的任何一个时期。著名作家王祥夫先生就曾指出:“在此之前从来还没有过像打工文学这样明确提出我们是什么什么文学,‘伤痕文学’和‘寻根文学’的提出在文化背景和社会背景上有所不同,‘伤痕文学’和‘寻根文学’是没有限定写作对象的隐性思潮,它没有像打工文学有十分具体而且被限定的写作对像——打工者。”[1]“打工文学所塑造的人物,从某一个侧面鲜活地反映了近三十年来中国改革史,而这些被努力塑造的人物从精神到思想都有别于1949年来文学作品所塑造的人物,他们不能等同于1949年以来的工人形象和农民形象,以前是‘工农兵光辉形象’,而打工文学所努力塑造的工人农民形象几乎是新时期以来的复杂的社会矛盾总和。”[1]这一切都表明,打工文学实际上已通过不同于中国当代文学任何一个时期的人物形象塑造,当仁不让地翻开了当代文学史的崭新一页,尚处于未完成态的中国当代文学史理应毫不犹豫地接纳已然翻开的这一重要篇章。最近,有的学者针对长期以来困扰中国当代文学学科独立建构和研究的中国现当代文学一体化理念,再一次提出了当代文学学科的独特性问题,并从学理上辨析了中国现代文学“主要是属于作家的文学和社会的文学”,而中国当代文学则是“统一的社会主义国家文学”。[2]我认为,假如不排除即使“统一的社会主义国家文学”中仍然具有一定程度的与中国现代文学内在一致性的因素,那么,在崭新的文化机制和经济体制中登场的打工文学,也许更能彰显自己区别于中国现代文学乃至此前的整个中国文学的独立风姿,因此打工文学的入史必将进一步强化中国当代文学的学科独特性和独立性。
然而,打工文学毕竟在整体上还处于一种未成熟状态,打工文学的研究虽然取得了一定的实绩,但尚未形成更大范围的学术关注,也未能就一些重要的概念形成更具周延性的学理正名。文学史固然不是学术研究的总汇,任何一部文学史也不可能等同于一部学术研究史,但文学史写作势必要凭借文学研究的成果作出价值判断和史学定位。因此,以下几个与打工文学的正名密切相关的问题就成了当代文学史写作首先应该正视的问题。
其一,关于打工文学的写作对象与写作主体。在已有的研究成果中,人们对于打工文学的写作对象是打工者没有异议,但对于写作主体的定位却有两种观点各执一端,至今难分轩轾。一种被认为是狭义的打工文学论,这种观点特别强调打工文学纯粹的打工性质,认为支撑打工文学的应该是打工生活的在场性体验,是写作者首先作为打工者的身份确认与体认。另一种被认为是广义的打工文学论,这种观点并不排除打工文学的生活体验和身份感受,但坚持认为身份体认并非是打工生活体验的惟一路径,非打工者同样可以写出不逊于打工者的打工文学。我认为,只要考虑到打工者仅仅是文学写作的对象之一而不是文学水准的决定性因素,其实打工文学是不必有广义和狭义之分的。倘若文学创作一定要以身份来决定,那么既往的许多文学史定论都有重新修正的必要,比如,鲁迅在创作一系列乡土题材小说时并不拥有农民身份,然而中国现代文学史乃至专门的中国乡土小说史是否都应该因为他的身份问题而否认他杰出的乡土文学贡献?莫言和铁凝都不具备教师的身份,但他们分别写出的短篇小说《冰雪美人》和《树下》都聚焦于学校生活,且分别写出了学生和教师的生命体验和精神感受,我们能仅仅因为身份问题而拒不认可他们对学校生活的文学表达吗?假如我们不去检验文学作品本身的内容和成色,仅凭这种定义性的抽象本质衡定活生生的文学创作,就很有可能由一种似是而非的定义得出一种更为缺乏逻辑依据的研究结论。王富仁先生在考察新时期以来的女性文学研究时,特别注意到普遍存在着的一个不尽合理的文学观念,即“似乎男性文学只是男性文化的产物,女性文学只是女性文化的产物”。[3]这种观念与打工文学就只能是打工者写、写打工者的文学观念在逻辑思路上如出一辙。如果按照这种逻辑思路进一步推演,打工文学的研究者也必须首先要有打工者的身份确认。其实,正像男性作家对女性的文学关怀未必都逊于女性作家一样,非打工者作家对于打工者的文学书写也未必都不如打工者的书写更加到位。“打工”仅仅是对写作内容和对象的限定而非作者身份的限定,而“文学”本身是没有理由选择作家身份的。正是出于这样的思考,我赞成王祥夫先生的意见:“打工文学是由内容决定而不是作家身份决定。”[1]
其二,关于“在生存中写作”与“在写作中生存”。人们之所以要坚持对打工者作为打工文学写作主体的身份进行确认,就在于特别关注打工文学创作中“写作”与“生存”的共生状态,强调“第一生存”体验对于“写作”呈现了最直接的意义。他们认为“这与目前主流文坛的写作方式有很大的不同,他们是‘在生存中写作’,而目前文坛存在的职业性作家则在很大的意义上是‘在写作中生存’”。[4]这种高屋建瓴的把握确实击中了目前文坛普遍存在的因职业性、技术化写作而轻视生存体验和生命感受的要害,也至为清晰地呈现出了打工文学创作中体验型写作与职业型写作的重要分水岭。然而,“很大意义上是‘在写作中生存’”并不意味着主流文坛和专业作家都是无生存体验的职业性写作,“第一生存”体验固然对于打工者的“写作”呈现了最直接的意义,但“第一生存”体验并非是“写作”的全部意义。我认为,在生存体验和写作经验上,打工者和专业作家应是各有所长,彼此都存在着一个取长补短的问题。真正富有良知和正义、真正能令读者心动神摇的打工文学作品,不论它是来自直接的还是间接的生存体验,不论它是来自第一生存体验还是来自第二生存体验,它们的一个共同品格就在于都能使读者有设身处地的生命情境感受,都能让读者在感到作家真诚虔敬的生命投入的同时,也感到作家用心血凝结而成的创作就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正因为如此,作为相对纯粹意义的以张伟明、周崇贤、王十月、郑小琼、徐非等为代表的打工作家,与作为没有打工者身份确认但时有关乎打工者命运的文学表达的铁凝、刘庆邦、罗伟章、孙惠芬等为代表的专业作家的创作一样,都超越了单纯意义的“在写作中生存”,或具有了现场意义的“在生存中写作”,或具有了接近现场甚至堪与现场意义等值的“在生存中写作”,因此其创作中都不乏“生存”的真相与神韵。但“生存”体验还仅仅是文学创作至为必要的基础性准备,并不是文学创作的终极旨归,文学创作到底还是必须经由“生存”到精神的艺术提升过程,所以有的学者在特别看重“在生存中写作”的同时,深刻地指出了打工文学由“生存性转化为精神性”[5]的必要。
其三,关于精英立场与大众立场的对立。上述两个问题中实际上已经蕴含了精英立场与大众立场相对立的深层次心理驱动,不论是强调打工文学写作主体的打工者身份确认,还是偏重“在生存中写作”,说到底还是一种大众文学优胜论。自然,在市场经济和消费文化的强劲推动下,大众文化的勃兴势在必然,文学从昔日的精神圣殿走向大众精神狂欢也彰显了历史的进步。所谓“历史祛魅”、“审美民主”都是一种典型的大众化呼声,但大众和精英并非绝对的二元对立,一个民族的文化版图应该是在多元建构中获得平衡,正像我们反对男性话语霸权并不是要以建立女性话语霸权为必然前提一样,大众文化的发展和勃兴也不应该以消解精英文化为必然前提。就打工文学而论,坚守精英立场的专业作家和主流文坛不应该轻视和拒绝主要“在生存中写作”的打工者诉诸文学的生命书写。同样,打工作家和打工文学的研究者也没有理由拒绝专业作家带着自己有效的写作经验对打工世界真诚的精神情感介入和写作参与,更没有理由把专业作家关于打工的文学书写放逐于打工文学的领地之外。进入新世纪以来,在乡土题材和打工题材的创作和价值评判中都不同程度地存在着知识分子话语的淡出和农民立场、打工者立场的凸显,当精英一再受到嘲弄、调侃直至批判的时候,知识分子又在某种程度上回到了接受工农大众改造的原罪性体验。其实,就文学创作而言,知识分子作家与农民作家、打工者作家之间并非就是天生的敌人,二者都首先需要真切的生存体验和虔诚的生命情感投入,就此一点,知识分子作家确实有向农民作家和打工者作家虚心学习的必要,但这种基础性的准备仅仅是文学创作的必要条件,它本身并不意味着文学创作的完成。文学创作的本质在于将体验升华为艺术,而不是将艺术降格为体验,在这个升华的过程中,作家的文化修养、写作经验和审美素质就显得特别重要。因此,农民作家和打工者作家也有虚心向知识分子作家学习的必要。这样,当专业作家和农民作家、打工者作家进入相同的题材领域时,彼此形成的是优势互补而不是两败俱伤。其实,当打工者作家写作的社会影响日益扩大,其成果获得了更大层面认可的时候,他们也面临着向精英转身的可能,但他们暂时还与学界流行的所谓“华丽的转身”有着一段不短的距离。他们一方面欣然接受主流媒体对他们的接纳和褒奖,但另一方面又对打工者有可能的身份丧失保持着足够的警惕。一些已有知名度的打工者作家往往不敢接受专业作家的身份诱惑,就尽显其在精英和大众立场抉择中的两难和尴尬。我认为,打工者作家是大可不必将持有精英立场的专业作家视作洪水猛兽,因为当一个打工者的生命追求溢出了打工而进入具有生命创造意义的写作空间时,他已经实际在开始具有精英意味的知识分子劳作了,其打工者身份在精神体验中也就不再那么纯而又纯了,所以仅以作家身份作为界定打工文学的标准实在是一种缺乏胸怀和眼量而画地为牢的文学观。文学创作不应蜷缩停留在一个有意义的现实空间自满自足,而应该以超越性的眼光开掘意义、升华意义。刘再复先生在重审柏拉图等人对于文学的指责时就曾指出:“文学不是站在一个现世的立场看世界的……,文学的立场是超越的,所谓超越就是对现世功利性的超越。”[6]如果说从整体上看打工者的写作有什么先天的缺陷的话,也许就突出体现在因学养和写作经验的限制,使他们未能站在超越性的立场上对自己的生存体验作出堪与专业作家媲美的艺术升华。江腊生先生在对相对纯粹的打工者诗人的诗歌创作考察中就发现,虽然打工者的诗歌充分呈现了专业作家所不可替代的原生态打工生活情状和生存体验,但在实现诗歌意象回归的过程中出现了明显的简单化倾向,并且在愤怒的群体情绪和代言的底层意识中失去了自我个体的反思和诗艺的提升,[7]这就更说明打工文学这一重大工程确实需要专业作家和打工者作家的联合打造。
打工文学的创作和研究还远未有穷期,其正名工作是随着创作和研究的深入在构成性中完成,而不是按照某种主观意志在规定性中完成。然而,当打工文学这一名词进入公众的视野已经若干年之后,我们不可能等到正名的问题彻底解决之后才去关注它的入史问题。在这样一种学术背景和现实情境中,我认为以上几点关乎打工文学正名的思考对于中国当代文学史的写作并非是毫无意义的饶舌,因为当代文学史对打工文学的书写必须在打工和文学之间、在生存体验和艺术提升之间、在精英立场和大众立场之间作出严肃认真的学术判断和价值衡估。
[1]王祥夫.我看打工文学[J].文艺争鸣,2010(7).
[2]周晓风.再谈当代文学学科的独立性问题[J].文学评论,2010(4).
[3]王富仁.一个男性眼中的中国当代女性文学研究[J].文艺争鸣,2007(9).
[4]张未名.关于“在生存中写作”[J].文艺争鸣,2005(3).
[5]张未名.生存性转化为精神性——关于打工诗歌的思考[N].文艺报,2005-06-02(2).
[6]刘再复.论文学的超越视角[J].华文文学,2010(4).
[7]江腊生.原生态的经验书写与代言式的群体情绪——论“打工诗歌”的美学向度[J].文艺争鸣,2010(7).
Name Rectification for Migrant Worker Literature and the Writing of Contemporary Literary History
HE Xi-fan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Xihua Normal University,Nanchong637002,China)
Migrant worker literature rising in the turn of the century has been unrivaled for its brandnew characterization in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thereby having unfolded a new page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ture.However,the name rectification for migrant worker literature has long perplexed the writing of contemporary Chinese literary history.This paper attempts to determine and rectify academically several key issues related to the name rectification of migrant worker literature:(1).the writing object of and the writing subject of migrant worker literature;(2).the dispute over“writing in the survival”and“writing for survival”;(3).the opposition between the stand of elites and that of the masses.This paper opines that it is necessary to make serrious and conscientious academic judgment and value evaluation between migrant workers and literature,between survival experience and art enhancement,and between the stand of elites and that of masses in the history of contemporary literature.
migrant worker literature;name rectification;the writing of literary history;the experience of survival;the stand of the masses;migrant workers
I206.7
A
1674-5310(2011)-04-0059-03
2011-06-17
何希凡(1958-),男,四川南部人,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小说文化与心理研究。
(责任编辑毕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