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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复话语中的“西方形象”

2011-04-12杨理沛

关键词:严复国家

杨理沛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严复话语中的“西方形象”

杨理沛

(武汉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 430072)

近代中国动荡的社会时局与变奏的知识场域给置身其中的知识分子带来极大的冲击。因此,他们想像、择取与书写“西方形象”,严复就是其中最有影响的代表人物之一。他为我们勾勒了一个多维度的“西方形象”:经济发达、科技先进、富有创造性,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政治上高扬自由、民主、平等与博爱的主题,但支持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扩张;文化与民俗自由、开放,体现出人本关怀,却也存在道德滞后的情形。严复通过中西跨际比较、西方社会内部的纵向对照以及话语置换等方式,将改造后的“西方形象”与固有的民族集体意识中的核心层次产生共振,从而实现了近代知识分子强烈的优先言说诉求,并因此展开对民族与国家的反思、批判和重构。

严复;西方形象;多维度;解读他者;反观自我

晚清以来中国风云变幻,深刻的社会现实促使知识分子更加密切地关注民族与国家的命运,严复就是其中最有影响的代表人物之一。他通过笔下的“西方形象”言说与书写异域,为中国人“睁眼看世界”打开了一扇窗,进而给近代中国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契机。

严复14岁(1866年)时,考入福州船政学堂,掌握了英文并接触到西方先进的科学知识。毕业后航海实习游历世界各地,1877年留学英国。他为我们勾勒了一个多维度的“西方形象”:经济发达、科技先进,富有创造性,呈现出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政治上高扬自由、民主、平等与博爱的主题,但支持帝国主义列强的侵略扩张;文化与民俗自由、开放,体现出人本关怀,却也存在道德滞后的情形。

(一)正面的西方形象

1.科技先进,经济发达

相对于晚清中国自给自足的农耕经济而言,西方经济更多是以自由、高效的工业化形象出现在国人眼前,它是整个西方社会的“奠基石”。在严复的著述中,出现了大量的代表西方先进科技的新名词,如:“火轮船”、“自鸣钟”、“自来水”、“自来火”、“电气”、“电报”、“洋枪”、“象皮”、“德医”等。严复这样谈及西方铁路:“欧洲五十年以前无铁路。乃至于今,则如顿八纮之网,以冒大陆。若英伦,若法兰西,若比利时,国中铁路所经,不独都会也,村庄镇集,靡所不通。”[1]1049世纪中叶西方国家的铁路被严复形象地比作“八纮之网”,以突出它广、密、枝蔓状的特点及联通性强的功用。英国、法国、比利时被作为西方铁路建设的典范出现在严复的文章中。

盐赋的有无与多寡也是国家经济发展的重要调节因素:“英国盐赋,至一千八百二十五年始废。法国自民主时废……”[1]915在这里,严复谈到的英法等国家的“盐赋”均是以国民经济发展的“阻碍者”的形象出现,因此被这些西方国家减免。严复甚至介绍了当时中国人完全陌生的国债:“国债一事,为中国从来所未有……盖彼见英伦者天下之富国也,而庚寅、辛卯之间,其国债为六百八十四兆磅……至法兰西,则尤骇耳目矣。庚寅、辛卯间,以三十八兆之民,而积一千二百六十五兆磅之国债……其岁出永息,亦三十七兆八十一万磅。”[1]919-920严复在这里谈到的国债是促进西方国家经济发展的积极“助推手”。国债不仅可以缓解国家经济运行的压力,推动经济良性发展,而且惠及本国国民,增强英法的综合国力。

2.政治清明,城建雅致

坚船利炮是两次鸦片战争失败的直接原因,而严复却看到了更深层的中西方差异:“是故西洋之言治者曰:‘国者,斯民之公产也,王侯将相者,通国之公仆隶也……’”[1]36在严复的笔下西方国家是所有国民的公共财产,国民是国家的主人,王侯将相只是公仆,因此一旦发生战争,国民自然会为保护公共财产奋起抗争。旅英期间,郭嵩焘给严复的影响很大。郭嵩焘在到达英国后,屡进监狱参观,发出了“仁至义尽”的由衷赞叹。[2]这种感受自然引起了严复关注西方政治的浓厚兴趣,“犹忆不佞初游欧时,尝入法廷,观其听狱,归邸数日,如有所失。尝语湘阴郭先生,谓英国与诸欧之所以富强,公理日伸,其端在此一事”。[1]969严复认识到:中国凡事任官管治,而西方讲求民主、民治,这是西方国家政治清明的重要原因。

严复对西方国家的城市建设也饶有兴趣,他认为现代城市是西方国家的“综合缩影”。1878年7月间,严复陪同郭嵩焘参观巴黎地下水道工程设施,详细了解了地下水道的设计和功用,以及天文台、凡尔赛宫、圣西尔军校等处。[3]严复还发表了对英国城市的印象:“吾游欧美之间,无论一沟一塍一廛一市,莫不极治缮葺完。一言蔽之,无往非精神之所贯注而已。”[1]985严复笔下的西方城市环境优雅,景色宜人,令国人倾慕与向往。

3.文化开明,民风和谐

西方的文化与民俗在一定程度上拓展了国人看西方的视阈,改变了国人的生活方式与体验,是展示西方社会的“大舞台”。“泰西妇女皆能远涉重洋,自去自来,故能与男子平权。”[1]469在严复看来,西方女性不像中国女子完全依赖男方,因为不受家庭束缚,可以自由选择生活方式,所以在知识水平、价值取向等诸多方面都有主见,最终取得了与男子平等的权利。严复这里的“泰西”主要是指欧美民主国家,显然不包括专制国家,从后面这段材料可以证明:“吾闻往岁旅顺既降,围人悉赴大连登舟,途中汽车,男子皆满,而妇女无容足之地,同行莫之恤也……旁观者曰,不谓俄人之待其妇人,不如其犬马。”[1]991严复通过旅途偶遇把俄国女子的形象描绘得很细致,与欧美民主国家相比,俄国女子是“犬马不如”,社会地位相对低下。

严复曾转述友人的一封访欧书信,信云:“前有法兰西人名迈达者……娶以粤女为妇,伉俪甚笃。生二女一男,长者今过笄矣。迈归,挈之回法,入学皆通达。去岁自德占胶州、俄租旅顺之后……是二女者,日夜流涕,至忘寝食……见其弟,则勖其努力为学,后日归华,为黄种出死力也。”[1]83由于是法国人和中国人联姻,因此他们的儿女应该是混血人种,具有一半的西方人特征和禀性。这些孩子日夜流泪,废寝忘食,密切关注中国,并且立志将来报效中国,表明严复笔下这群特殊的西方人已不是往日的“禽兽”或“妖魔”,而是人情味十足且懂得反哺的“孝子”。

(二)反面的西方形象

1.黩武好战,惟利是图

西方政治虽然是人类文明高度进步的体现,但是也不可避免地为资本主义国家对外扩张保驾护航。1877年4月至1878年8月俄土战争爆发,据《伦敦与巴黎日记》光绪四年十一月初九(1878年12月2日)记载,严复曾将翻译的一段蒲日耳日记致函郭嵩焘:“因论中国能日图治强,则亚细亚一洲,中国与英、俄当成鼎足之势。……统计三国大势,两倚则一孤。”[4]严复在翻译的这段日记中提到了英国、俄国,把英俄描述成称霸亚洲的双雄,与中国“成鼎足之势”。

在德国借洋教士风波,实则觊觎胶东半岛之事发生后,严复阐释了对此的看法,英国与希腊曾经发生商贸纠纷,因迫于舆论的压力,“赔英金一百二十磅,事遂结。夫各报馆之讥英公论也,英廷之不自护其短,公道也。……与今日德人之以兵要我,其情事无以异也。乃昔之英人犹不自护其短,而今之英人,反护他人之短……”[1]56-57严复笔下的“英国形象”在前后两场风波中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前者是一个“英国绅士”,“不自护其短,公道也”。虽然起初听信本国人的一面之词,派兵船扼守希腊口岸并且索要赔偿,但迫于舆论压力以及调查后的事实,英国反而主动“赔英金一百二十磅,事遂结”。后者则转变为一个“强盗帮凶”,“反护他人之短”。非但不阻止德国侵占中国领土,竟然纵容德国的强盗行径,把中国作为加强英德两国关系的筹码。

2.道德滞后,酗酒成风

在严复看来,西方国家虽然经济发达,道德和民风却未必同步发展,相反存在滞后的情形。严复谈道:“往者英国常禁酒矣,而民之酗酒者愈多;常禁重利盘剥矣,而私债之息更重。瑞典禁贫民嫁娶不以时,而所谓天生子者满街。法国反政之后,三为民主,而官吏之威权益横。美国华盛顿立法至精,而苞且贿赂之风,至今无由尽绝。”[1]25在文章中列举的英国、瑞典、法国和美国都是当时的世界经济强国,然而展示给我们的却是一个政治秩序和社会风气混乱的西方国家形象,或是令行不止,或是贪官污吏横行。“美为崇拜自由之国,顾外人出入其国,所有官吏必加种种之无谓刁难限制,甚至放行收受贿赂,亦时有所闻。文家著论谓:共和政体与奸利常结为缘,可知其非虚语矣。”[1]691原本“自由之国”与“刁难限制”、“收受贿赂”之间并不存在因果关系,也不能据此认为共和政体是滋生奸利的土壤,这显然是严复的误读和曲解。

适当的饮酒本是为了通脉活血,而在严复的笔下,“北欧之芬兰,南美之护登都,皆以酒醴为性命者也。”[1]978但接下来,严复有此按语:“中国之民所病者,非酒也,蔫也,雅片也。”[1]978严复在这里提及芬兰和智利的护登都(Hottentots),是为了说明酒在西方人生活中占有很大的比重,而酗酒已经危及到他们的健康。但是他主要是为后面所谈的“鸦片祸国”埋下伏笔,旨在让国人尽快远离鸦片,重振国威。

严复首先在中西方的跨际比较中描述与言说“西方形象”,他甚至认为“夫士生今日,不睹西洋富强之效者,无目者也”。[1]4

在经济领域,严复发现“而美澳二洲,洎夫日本,起而从欧洲之后,所兴发以营造铁路者,费至不訾。由是产宏民富,民富而文明之治以兴……总宇内之铁路,长约四十五万弥卢(注:英里的音译),而新造者且岁增未已。而总中国境内所仅有者,六百弥卢而已。是故国无铁路,则通商惠工为空谈”。[1]104-105严复通过对比欧美日与中国的铁路建设,从当时欧美以及日本铁路的发展速度之快、途径范围之广和制约作用之重等角度出发,强调铁路的经济用途,呼吁清政府兴修铁路,振兴经济。比较中西方盐赋时,他这样写道:“盐有税,则其业不进,故宁废之也。中国盐税,重甲诸国,而公家所入为微。且奸利之厚,民趋如骛,法峻则嫌于罔民,宽之则枭民日众,为地方隐忧,不止耗损国课已也。”[1]915严复从是否有利于国家经济良性循环的思路切入,谈论西方国家或者废除盐赋,或者将其控制在岁入的较小范围中,以保证国民经济的正常发展。而中国的盐赋不仅在岁入中所占比重巨大,而且官府对其管理处于进退两难的境地,是制约国民经济发展的严重瓶颈。

为什么同是国债在西方是利,而在中国却是害?严复对此做了较为深刻的分析:“然未闻英法二国,遂因此而贫,抑由是而不振也……是二国之债者,大抵举之以治军,则有拓国攘利之饶,以之兴功,则又有便民通商之益。故国债虽重,国财日休……至于中国,则十年之中,丧师者再。其举贷者皆国外之款,其所偿者皆敌国之费,故债重矣。”[1]920严复从国债的使用流向、所有人和受益人的角度来看,西方国家虽然国债重,但是其国家财政却因此得到了调整和缓冲。他们的国债主要用来治军,军队通过海外殖民战争使国家获得大量的土地和利益,并刺激通商。而且国债的所有人和受益人均是本国国民,有效地防止国家资本外流,增强本国经济实力。中国军队连年丧师失地,而且国债完全由外国人把持,收益全部以赔款的形式被外国人所得,最终非但没有增强国力,反而造成大量的白银外流,国库空亏。严复在考察英法等国的城市建设之后,认为“此真黄白二种,优劣显然可见者也。虽然,是二种者,非生而有此异也。盖吾国公家之事,在在任之以官。官之手足耳目,有限者也。考绩之所不及,财力之所不供,彼于所官之土,固无爱也;而著籍之民,又限于法,虽欲完治其地而不能”。[1]985

严复对比了中西方国家与国民:“西洋之民,其尊且贵也,过于王侯将相,而我中国之民,其卑且贱,皆奴产子也。设有战斗之事,彼其民为公产公利自为斗也,而中国则奴为其主斗耳。夫驱奴虏以斗贵人,固何所往而不败?”[1]36严复的论述其实是对西方民主与平等精神进行深入浅出的解释,其中难免含有偏颇的成分,并且在一定程度上夸大了它们在战争中的作用,但是他毕竟能够突破机械制造和武器装备等等这些直观层面而开掘出中国失败的隐因,这在当时是值得肯定的。

严复以世界化的眼光对待爱国情感,同时对西方人给予友善的赞许,他认为:“华人素斥西洋为夷狄,而不知此中人民,君民相与之诚。伉俪之笃,父子之爱,朋友之信,过吾中国之常人千万也,则其说狂而悖矣。”[1]83伴随着西方列强的侵略,民族救亡中增加了更多情绪化和非理性的色彩,使“民族”与“国家”的内涵渐趋狭隘,从而加速了中西异质文化的分裂与对抗,在一定程度上严复希望从潜在逆向的角度给“西方形象”的重构再一次创造新的契机。

其次,西方社会内部的纵向对照也给严复诠释异域注入了更多的理性成分。作为一名较早留学西洋的晚清知识分子,严复有机会近距离地观察与体验西方,更清醒地看到西方资本主义体系内部的差异。英国、瑞典、美国虽然经济高速发展,但经济的飞跃并没有带来和谐的民风与清明的政治,这说明国民性的改进具有相对滞后的特点,即:“民之可化,至于无穷,惟不可期之以骤。”[1]25严复探讨西方国家政治经济发展的不平衡性是为中国变革寻求合理而稳妥的依据,并借此拉近中国与西方国家的距离,从而获得无形的心理外援。其意主张中国应该重新思考治国方略和制度规范,但应是循序渐进而不是过激地解决现有的社会问题。英国在对待希腊纠纷和德国侵华两件事上的不同态度引发了严复这样的感慨:“由此术也,公理何在?公道何在?其犹能执牛耳而为西方之盟主乎?吾窃为英人不取也。彼德人则更无责焉耳。”[1]57严复从公共道德与世界准则的角度出发,把产生不同反应的原因归结为英国民智和民德的倒退,但是他并没有认识到表象背后的本质。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英国与德国同属当时较先进的资本主义国家,在外交和利益上有许多共通之处,而中国在不论国家实力还是国际地位等诸多方面,都无法与德国相提并论,这就自然得不到英国的庇护。另外,以往英国在希腊之事上自不护短,是为了维护自己的海外形象,以便更好地拓展海外贸易。后来英国在德国侵华一事上反护他人之短,还是为了兼顾与德国外交的同时,保障自己的海外殖民利益,在本质上与前者殊途同归。严复与郭嵩焘在信函中谈到的英、俄与中国的战略关系,是从世界格局的角度探讨中国的生存策略。这表明严复超越了一般旧式知识分子的传统思维,打破了数千年以来的文化优胜心态的樊篱,开始从全球视角关注中国以外的世界秩序和政治格局,渴望同列强平等对话,以消除在被迫纳入世界资本主义体系之后的恐慌与焦虑。在谈论女性社会地位时,严复对比欧美民主国家与专制国家后,总结出:“俄国至今,其所以待女子,与其国女子之地位,尚不得与欧美诸邦,相持而并论也。”[1]990-991这表明女性地位低下的现象并不是只出现在晚清中国,它是封建思想与专制政治共同培育出来的社会余孽。不论是西方国家还是东方国家,只有引入民主与平等,才可能使女性得到真正的社会认同。

最后要提到的是,严复以话语置换与符码调谐的方式读解笔下的“西方形象”,借此实现中国现代化转型的设想。1895年严复在《原强》中开始向国人介绍进化论,他首先将达尔文作为自然科学家介绍给读者,以满足人们对西方学术的推崇。紧接着,严复认为:“争存之事,如是而已。……微动植二物为然,而人民亦犹是也。人民者,固动物之一类也。”[1]6达尔文专门针对动、植物界来探讨进化论,而严复增加了“人民亦犹是也”,巧妙地把达尔文的进化论引向人类社会,以此作为变革中国的理论根据。显然,严复在这里置换了“进化”的内涵,将其调整为人们认知心理许可的价值符码,使他们在习得西学知识的同时,不自觉地接受了衍化出来的文学意义,从而协助严复完成了重构中国文化的预想。严复在《天演论》译著序言中也暗含了对此的关注:“赫胥黎氏此书之旨……与吾古人有甚合者。且于自强保种之事,反复三致意焉。”[1]1321其中“自强保种”四字清晰地表达了严复希望借助进化论唤醒民心,并找到适合中国国情的救亡途径。严复也将这种认识贯穿到自己的著译实践中,他熟知西文,但没有一味采用西方术语,而是采用与中国学术文化相通的表述,以序言向国人介绍西方知识,或者用按语的形式发表自己的见解。据不完全统计,严复在译著过程中共写出700多条按语,约17万字,占翻译文字的十分之一。[5]例如仅在《法意》的翻译中就写了310条按语,近6万字。[6]

第一次鸦片战争爆发以前,清王朝将“西方形象”假设为否定性的“他者”而置于中国的对立面,折射出国人傲视一切的集体文化心理,是一种对“天朝上邦”的含蓄表达。这其中更多地显示出国人对西方地理及人文知识的欠缺,包含了国人对中西关系判断的焦虑与期望。两次鸦片战争直至甲午海战之后,当政治变法被严酷的现实宣判为失败时,这种焦虑与期望膨胀为愈发激烈的维新呼声。作为较早留学西洋的晚清士人之一,严复在走出国门亲眼见识西方文明的过程中,通过对比中西方的经济、政治、文化与风情民俗,逐步形成了理想化的“西方形象”,并将此设置为国民性改造和近代化构想的心理背景。从这个意义上说,描述与言说“西方形象”成为晚清知识分子借助外来资源反思时弊和设计未来的重要实践场域。然而严复积极地向国人引荐西方,除了社会因素外,还有其自身的际遇。一个人的社会地位和公共价值被认可与否,直接决定着他对既有公共规则和处世传统的态度。在晚清,科举入仕和获取功名在一定意义上仍然是衡量知识分子价值的最高标准,也是跻身为社会利益既得者和政权体制受用者的重要凭借。留学归国的严复始终认为学堂教习不是他施展抱负的理想舞台,“不预机要,奉职而已”。[7]自觉满腹经纶却不具功名,因此不被主流阶层重用就成为他心中久积的郁结。由此可见,严复因为不被士大夫的主流价值意识所认同而产生强烈的边缘感,自然而然地萌生了批判现有政治秩序所植根的传统文化土壤的渴求,这也就成为他在中西跨际比较中强力书写“西方形象”的直接动因。

相对于那些还没有机会走出国门的晚清知识分子而言,严复因为在西方的生活经历和亲身体验,使他可以更清醒地看到资本主义体系内部各个国家的差异。辛亥革命后,严复发现“以英国为榜样的改革主张,成了无用的高调”。[8]第一次世界大战给严复带来了很大的冲击,最终导致“西方形象”再次陷入言说的僵局。他认为:“西国文明,自今番欧战,扫地遂尽。”[1]690带着这样的观念,严复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看到或想象的西方社会,并为完善“自我”提供反证。另外,严复在1910至1911年间,先后被赐一等文科进士(1910.1.17)、资政院议员(1910.5.9)、海军部一等参谋官(1910.12.4)、海军协都统(1911.4.12)等职。这就是说,他已经成为清王朝权力阶层和政治体制的获利者,那么为了配合自己在公共领域的角色转变,更主要作为一个在儒家文化浸润下曲折前行的知识分子,严复自然也开始关注西方社会的弊端。

严复虽然肯定西方知识的进步性,但他清楚中西方在社会现实、历史背景、文化心理等诸多方面存在着很大的差异,如果机械地照搬西学去改变晚清中国的时局,显然是行不通的。甲午战争的失败,彻底击碎了国人的民族优越感,在一定程度上冲击了“华夷之辨”的观念,从而缘发出了解西方的强烈愿望。但在很长时期内,国人仍然只承认西方不过是自然科学和军事技术略比中国高明,而不愿正视清王朝上层建筑的落后。因此,严复在译介西学或评论西方时往往渗透自己的见解,更多时候表现出对“西方形象”的主观诠释,折射了作者独特的文化视野和价值取向。比如:“自由”、“民主”、“物竞”、“天择”、“逻辑”等新词汇,虽是后来中国文化和文学的重要元素,但在当时士大夫的眼里他们却是“洪水猛兽之邪说”,“荡然不得其义之所归”。[1]131-132那么,为了便于国人的接受,特别是避免统治者的阻扰,严复通常会选用一些既能体现西学主旨,又能连通中国传统文化的语词去“重写”,为西方知识进入中国创设有利的语境。这种对于“西方形象”的“重写”并不关涉语言层面上的准确度,它更多地映现出作者的创作主体性与理想诉求。换言之,我们可以透过“重写”倾听到晚清知识分子在跨语境交流中的潜在对话,并发现创作者自身的觉醒与抗争。

严复按照自己的需要在近代中国转型时期的特定语境中确定“西方形象”解读的方式与内涵,将改造后的“西方形象”与固有的民族集体意识中的核心层次产生共振,从而实现了近代知识分子强烈的优先言说诉求,并因此展开对民族与国家的反思、批判和重构。

[1]严复.严复集[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郭嵩焘.郭嵩焘日记:第3卷[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2:177.

[3]孙应祥.严复年谱[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3:37-38.

[4]郭嵩焘.伦敦与巴黎日记[M].长沙:岳麓书社,1984:816-817.

[5]王栻.按语卷说明[M]//严复.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

[6]熊月之.西学东渐与晚清社会[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4:688.

[7]陈宝琛.清故资政大夫海军协都统严君墓志铭[M]//严复.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1541.

[8]李泽厚.中国近代思想史论[M].天津: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254.

“The Image of the West”in Yan Fu’s Discourse

YANG Li-pei
(Schr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Wuhan University,Wuhan430072,China)

The social unrest in modern times and the change in the learning arena had brought great shock to the then Chinese intellectuals,who therefore imagined,selected and composed the“image of the West”,with Yan Fu as one of the most influential representatives.Yan had sketched for us a multi-dimensional“image of the West”:advanced in economy and technology—a picture of prosperity,with freedom,democracy,equality and universal fraternity in politics despite its support of aggression and expansion by imperialists,and marked by freedom and openness in culture and folklore—a demonstration of human concern,in spite of its moral backwardness.Yan Fu initiated some resonance between the reformed“western image”and the core level of the inherent national collective consciousness through a comparison of China and the West,a longitudinal comparison within Western society and discourse substitution,thus having realized the priority claim from intellectuals in modern times and conducted reflections on,criticism and reconstruction of the nation and country.

Yan Fu;the image of the West;multi-dimensions;an interpretaion of others;self-reflection

I209

A

1674-5310(2011)-04-0028-05

2011-05-09

杨理沛(1979-),男,湖北武汉人。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20世纪中国文学与西方文化。

(责任编辑毕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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