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周公在《尚书》中所展现的执政性格
2011-04-11詹福瑞邓田田
詹福瑞,邓田田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89)
论周公在《尚书》中所展现的执政性格
詹福瑞1,邓田田2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89)
周公是周初伟大的政治家,通过《尚书》中出自周公之口的十一篇文诰,可以看到其政治思想的敏锐和深刻。他的性格既有刚的一面,又有柔的一面。在号召出兵东征、平定三监时,周公刚强果决、坚毅英武,体现了出刚的一面;而在治理殷遗民的种种措施上,周公又宽宏大量、仁厚为怀,体现出了柔的一面。雄才大略、刚柔并济,这是《尚书》中的周公作为一个政治家在人格上最突出的特点。
周公;尚书;执政性格
周公是西周初期伟大的政治家,他摄政当朝七年,实际上完成了姬周的政权的巩固。此外,他还制礼作乐,提倡教化与德治,对以后中国古代的政治思想影响巨大。夏尊佑先生曾说:“孔子之前,黄帝之后,于中国有大关系者,周公一人而已。”周公对中国文化的渗透是深远的,周公是我们研究中国的文化精神时不可忽略的一个人物。
翻开《尚书》,通过阅读出自周公之口的十一篇文诰,我们可以看到当时政局的复杂,可以看到周公创下巩固王朝的大功的艰辛与光辉,可以感受到他的政治思想的敏锐和深刻。尽管我们读《尚书》时不能从中找到对周公的一言一行的任何动作的细节的描写,却不能不被他的博大渊深的精神世界所感动、所震撼,在读完之后而沉思,为一种浩然厚重的人格所感染、所振奋。
这是怎样的一种人格呢?在《尚书》里,周公的性格既有刚的一面,又有柔的一面。在号召出兵东征、平定三监时,周公刚强果决、坚毅英武,体现了出刚的一面;而在治理殷遗民的种种措施上,周公又宽宏大量、仁厚为怀,体现出了柔的一面。雄才大略、刚柔并济,这是《尚书》中的周公作为一个政治家在人格上最突出的特点。
一、执政性格之一——刚强果决、坚毅英武
在平定“三监”的过程中,周公的性格中的刚强果决的一面充分地显示了出来。《大诰》一文即是展现出他刚强个性的代表之作。
武王在建立周王朝的第二年就去世了,新的周王朝虽然已经建立了起来,但其根基却十分薄弱。而太子诵又年轻没有政治经验,周公为了国家安危,毅然当政,这就遭到了贪权好嫉的管、蔡的嫉恨,他们勾结起武庚,武装叛乱。由于他们先已四处散布了污蔑周公的流言,不少大臣认不清政治局势,把一场艰险的政治斗争看成是简单的王室内部的权力争斗,于是许多臣子都反对周公出兵东征的决定,“尔庶邦君越庶士、御事罔不反曰:‘艰大,民不静,亦惟在王宫邦君室。越予小子考,翼不可征,王害不违卜?’”
尽管如此,周公东征的决心却没有丝毫动摇,他以一个政治家的坚毅果决去推进出兵一事的进行,宣令《大诰》以发动群臣支持平叛。在《大诰》中,周公一方面指出当前局势之危急,另一方面又表达了无论困难多大,自己都会为了周朝基业奋斗到底的坚定信念,“已!予惟小子,若涉渊水,予惟往求朕攸济。”由于当时三监无论在兵力还是在政治实力上都不弱,群臣们反对平叛一定程度上也是出于畏惧心理,周公就先高举“天命”这面旗帜,指明姬周得天命以立国,倚求上天的庇佑得以国祚久长,“天明畏,弼我丕丕基!”天命会保佑我大周国运昌盛的,而且文王也是以上天的旨意为自己的行动的指向,“宁王惟卜用”,而今我向上天问询凶吉,“用宁王遗我大宝龟”求卜,求问是否应该出兵,占卜的结果是“朕卜并吉”,东征是上天的旨命,是必胜的。“天休于宁王,兴我小邦周”,周人既然是在上天的赐命下兴起,就不能违背上天的指令。尽管三监的势力看起来不弱,但天命是在我方的,我们怎么能违卜而放弃东征呢?现在,只有率军东征才是符合天命的做法。
周公用“天命”鼓舞了群臣东征的信心,告诉众人:有天命的庇佑,讨叛成功是必然的。周公反复以天命鼓动了群臣的信心后,又用文王开国之不易来唤起大家的情感力量。“尔惟旧人,尔丕克远省,尔知宁王若勤哉!”文王为了天下万民,毅然反殷伐纣,遭遇无数的困苦艰辛,终于成就了姬周今天的基业。而今三监作乱,难道我们就此舍弃文王的基业吗?难道我们就抛掉将文王安定天下的事业进行到底的决心吗?把天下抛给三监,这是对文王遗命的背叛和亵渎,是万万不能的。
为了说明东征是对文王立业、武王建国的事业的继承,周公以周人之本务——农事,来比喻对先人遗命的秉承是不可放弃的。“若考作室,既底法,厥子乃弗肯堂,矧肯构?厥父菑,厥子乃弗肯播,矧肯获?厥考翼其肯曰:予有后弗弃基?肆予曷敢不越卬敉宁王大命?”如果我们连安定文王开创的基业都不做,那又何谈去建设好文王的天下呢?此外,周公还以外人攻击幼子比喻三监作乱才是真正的对成王的王位的威胁,同时表明了自己也是在为成王护佑政权、保护周王朝父死子及的继统法的心志,“若兄考,乃有友伐厥子,民养其劝弗救?”如今三监作乱,破坏的是文王的基业、威胁的是成王的王位,群臣们怎么可以袖手旁观呢?
周公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讲清局势,澄清事实,终于得以率军东征,三年而破三监,扫除附翼三监的徐、奄等势力。由此一定天下,奠定姬周八百年的王业。这样的气魄和胆略,是千古少有的大政治家风范。
二、执政性格之二——宽宏大量、仁厚为怀
周公在平定三监之后,剩下的问题就是如何治理殷商的遗民。对此,他使用宽和的政策。一方面,他再三引导、劝诫殷遗民们必须听从教化,服从周人的治理。另一方面,他将殷遗民迁徙到四方,为了使他们安于此土,周公分给他们田土,使其“宅尔邑,继尔居”。为了加强对殷人的管理,他对殷遗民作了大量的引导工作。他在《洛诰》中指出:商王朝的坍塌和周王朝的兴起都是天命所决定的,夏人、殷人不敬天命,不修德行,上天于是“夺其命”,而周人修德敬天,故此是天命所在。殷人要得以保全,就必须“时由天命”,服从周人的治理,这样周人也会宽待殷民,让他们拥有土地,不然,周人就要代表上天来惩处他们,“予惟时其迁居西尔……尔乃尚有尔土,尔用尚宁干止,尔克敬,天惟畀矜尔;尔不克敬,尔不啻不有尔土,予亦致天之罚于尔躬!今尔惟时宅尔邑,继尔居;尔厥有干有年于兹洛。”虽然你们殷民被迁徙到了洛土,但是周王朝还是给予了你们土地的。如果你们好好服从治理教化,则能得到上天的保佑;如果你们不安于治理,则周人就要代表上天来惩罚你们。你们还是好好地居住在这里,你们有地方住,有土地耕种,还是好好地安于此地,以得丰收丰年于洛地。
周公对在治理殷遗民的问题上采用宽和的政策。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不强加周人的风俗和制度于殷人,而是提出治理者要依从殷人旧俗,参考殷人旧法,来治理殷民,“外事,汝陈时臬司师,兹殷罚有伦。”而且要治理好殷民,还要多多向殷地的富有经验见识的长者们请教,“绍闻衣德言。往敷求于殷先哲王用保乂民,汝丕远惟商耇成人宅心知训。别求闻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除了周人最重视的父子兄弟伦理是用法律来强制殷人接受的之外,其它的观念和制度都考虑到了殷人的旧有习俗的特殊情况。比如周公在《酒诰》中发布了戒酒之令,他告诫在卫地治理殷遗民的康叔:如果随居卫地的周人嗜酒,就要重重治罪,而如果是殷人们纵饮,则可以从轻处理,因为殷人与周人不同,他们的好酒已经持续多年,成了一种习俗了,不能一下子强行要求他们戒掉。
周公在处理殷遗民问题上使用宽和灵活的政策,不但是出于对于时势的准确把握,而且还出于他的宽厚的仁者胸怀。周公在历数夏、商亡国之君的罪恶时,总是把暴虐生民放在首罪;在《康诰》中教导康叔如何审案时也叮嘱他务必慎重,“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丕蔽要囚。”要囚,即幽囚,哪怕是幽囚的刑罚都要反复考虑五、六天,甚至十几天才可以定罪,以免让无辜的人受苦。从这些种种方面来看,周公不但在处理殷遗民的问题上表现出宽仁的胸怀,而且他的整个执政风格都具有仁厚爱民的特点。
三、周公执政性格的政治思想基础
周公在号召东征时展示出刚毅果决的气魄、在处理殷遗民问题时又表现出宽和仁厚的胸怀,这样的执政风格和他一贯的政治思想是分不开的。他的政治思想以明德和保民为中心;如果进一步向上追索的话,则必须关注以他的天命观和他思想上的历史理性精神。在一篇篇的诰命中,《尚书》记录下了他伟大的政治思想,体现出了作者精神上最灿烂的闪光。
周公推行教化、宽仁恤狱等政策的来源是“保民”思想。这是贯穿周公的整个政治思想体系的一条主线,也是贯穿周公十一篇诰命的一股思想主流,其中表现得最突出的《康诰》、《无逸》两篇作品。
周代虽然是在推翻暴虐的商纣之后建立起来的新王朝,但是,在阶级社会里,统治阶层与民众之间的矛盾是无法避免的。如何对待民众?如何处理君民关系?周公在《康诰》中认为,要如保赤子一样地爱民,要对民众的疾苦有如“恫瘝乃身”,民罔迪则不适,治理社会要先行教化,不能滥用刑杀。即使是非使用刑律不可的情况下,也要怜民恤狱,慎而又慎地对待每一宗案件。因此,他反复嘱托卫侯要“敬明乃罚”,因为“惟民其敕懋和。若有疾,惟民其毕弃咎。若保赤子,惟民其康乂。”在《无逸》中他通过例举前代贤王的榜样来标举“保民”的重要性。称赞前代贤王们“爰知小人之依。能保惠于庶民,不敢侮鳏寡”、“徽柔敬恭,怀保小民,惠鲜鳏寡”、“不遑暇食,用咸和万民”,他在此篇里反复强调君王要致力善政。“保民”是周公治国的基本方针,他不但出于深远的政治思想和一片仁者之心来重视“保民”,而且,在他的思想里,上天也是“保民”的,在《召诰》里,谈到桀纣无道、暴虐百姓,致使人民生活于水深火热之中时,他指出,这时不但天下怨愤,而且上天都为人民在暴政下的苦痛而哀恸。在周公的思想里,“保民”是一个君主执政的首要任务,是一个王朝能否保有天命的基本保障。
“明德”、“敬天”也是贯穿周公十一篇诰命的一个重要思想,他讲“明德”、讲“敬天”,常常和“保民”一起讲,一个君主的“明德”是他能不能“保民”的基本条件。“惟民其康乂”,用善政引导人民,不是单单具有这个意愿就可以做到的。一个君主不但要重视民众、关心民众的疾苦,此外还要提高自己的德行修养,这样才能“迪民康”。而只有保有美德,康乂小民的君主才能得到天命,“明德”、“敬天”和“保民”一样,是他创作十一篇诰命的主旋律。
周公强调的君主之“德”,一个君主是否有德,向内审视,在于他能不能勤、恭、敬、惠,能不能对小民的疾苦有如“恫瘝乃身”;向外验证,在于他能不能“用康乂民”,给人民带来善政和幸福。而“明德”与“保民”的目的都落在“敬天”上,就是要永保姬周的天命不衰。在周公的政治思想里,“天命”好像一个枢纽一样,把“明德”和“保民”联系了起来。如何才能保有天命呢?他认为,只有“敬德保民”的君主才能“以德配天”。在周公的意识里,天命不再是固定不变的东西,人心会变,天命也会变。当君主有德,能够善待百姓时,上天就会恩赐给他大命;当君主无德,暴虐百姓时,上天就要夺走他的政权。天命可致,事在人为,天命和人心、和人的行为构成一种因果关系,这就要求君王必须时刻反省自己的品德和行为,敬慎恭惠,以求天命长在。天命也因此有了一种无偏私的、客观的性质。
周公把“敬德”和“保民”作为维护天命的基础,从本质上来说,是把追寻历史规律的目光从冥冥不可测的“天”上转移到了可知可致的“人”上,从而将注意力集中在提高人在自身道德修为和为民造福的追求上。陈来先生在《古代宗教与伦理--儒家思想的根源》里指出,“这一思想强烈体现出周人在克殷之初的忧患意识,这种忧患意识对周公而言,不是文化的,而是政治的,是小邦周战胜大邦殷以后面对混乱局面的政治焦虑。‘惟命不于常’又是周公理性主义天命观的重要体现,是周人世界观变化的特异处之一。”这种理性主义的思维是周公作为一个伟大的人文主义者在思想上的巨大贡献,而理性主义和现实精神又是在他的十一篇文诰里处处都有体现的一个基调。
“惠”是他的思想里的另一个重要观念,在文诰中他常常强调“惠”,“惠”就是仁爱,是一片慈爱良善之心,他认为,作君主的要怀抱小民,要“惠鲜鳏寡”,要有一片仁爱之心。在政治思想上,他反复强调“保民”,要求后世的历代君王要知晓小民之苦,在施政方针上,他用宽和的态度对待殷遗民的问题,尽管遗民们对周人有强烈的抵触情绪,“迪屡未同”,周公还是让他们“宅尔田,继尔居”,这不单单是一种怀柔政策,而是一种求安、求和的宽和心胸。在治狱上,他处处谨慎小心,“要囚,服念五六日,至于旬时,丕蔽要囚”。要囚,即幽囚,幽囚的罪行都要反复考虑五、六天,甚至十几天才可以定罪。这样的谨慎小心,才能不罪及无辜,不轻罪重判,维护法律的公正;此外,据《左传》记载,昭公二十年,齐莞何忌转引周公的言辞说:“父子兄弟,罪不相及也”,也就是说,株连是施暴政者镇压民众最常用的手段,周公却明令禁止株连,这是了不起的开明而仁厚的政策。
当然,从现代的观点来看,周公的政治思想还是有一些局限性的,例如,他就认为君权天授。但是,即使是他的天命观,在当时也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他认为天为民鉴,天命不常,如果不能敬德保民,上天就会推翻这个它原本庇护过的政权。这样的观点在殷周之际那个时代无疑是具有超越性的。另外,周公不但主张仁政,在国家治理上讲究宽严并济,而且注重思想文化的熏陶、注重教育和人才培养,这样的思想就是放在今天,也具有重要的参考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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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81
A
1004-3160(2011)03-0110-04
2010-03-12
1.詹福瑞,男,河北秦皇岛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家图书馆党委书记,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文;2.邓田田,女,湖南长沙人,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2009级博士生,主要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魏晋南北朝隋唐诗文。
责任编辑:黄有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