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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老年视角:错位、对话与悲剧张力——威廉·福克纳的现代悲剧叙事的一个侧面

2011-04-08张冠夫

关键词:昆丁艾萨克福克纳

张冠夫

(1.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2.清华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084)

少年、老年视角:错位、对话与悲剧张力
——威廉·福克纳的现代悲剧叙事的一个侧面

张冠夫1,2

(1.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 100083;2.清华大学中文系,北京 100084)

作为一位始终关注人类现代境遇的作家,福克纳将美国南方地域性的历史和现实升华为人类的集体经验,并实现了悲剧艺术传统与现代叙事的结合。约克纳帕塔法系列作品建构了深具意义的现代悲剧文本,福克纳的现代悲剧叙事的卓越实践体现了多方面的诗学意义。叙述视角的选择即是其中的一个重要方面。

威廉·福克纳;少年视角;老年视角;现代悲剧叙事

在《现代悲剧》一书中,雷蒙·威廉斯谈到:“由于它的巨大重要性,悲剧经验通常引发一个时代的根本信仰和冲突。悲剧理论之所以有趣,主要是因为一个具体文化的形态和结构往往能够通过它而得到深刻的体现。”[1]威廉·福克纳的现代叙事从经验层面到结构层面都体现了他的建构现代悲剧叙事的独特探索,他的约克纳帕塔法是一个意蕴丰富的世界,也是一个意旨连贯、完整的世界,人类历史转换中传统与现代的深刻矛盾以及灾难性的后果是他不懈叩问的主题。诸多美国文学史的叙述将福克纳归为南方作家,作为美国南方土生子,他描绘了该地域在历史和现实中的衰落和迷向,而就约克纳帕塔法系列作品深具的隐喻性质而言,这正象征了现代人和现代世界在其现代际遇中无可规避的悲剧本质,从这一点来说,福克纳的意义已超越了单纯的地域文学甚至国别文学概念。福克纳是站在我们这个世纪的悲剧诗人,值严肃的悲剧概念在现代文化中渐行渐远之时,他沉痛地叩响了现代长夜的悲剧之钟。

一、错位与对话:奠基于时间哲学的现代悲剧叙事

作为一个致力于尝试多种叙述手段的作家,福克纳对于叙述视角给予了相当的重视。他成功地塑造了众多的视角人物,这些人物有两种存在方式:第一种存在方式是以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和第一人称叙述者的双重身份出现。这样的视角人物早已属于被多次搬用的创作传统的一部分,而福克纳的贡献在于,他既充分挖掘了这些视角人物作为叙述手段的无限潜能(如频繁变换视角、采用意识流手法等),又将其塑造为血肉丰满、富有深度的人物。第二种存在方式是作为叙事焦点,即作家观察和思考所围绕的叙事中心而存在,此时叙述者的视线完全限制在焦点人物视野和感觉范围内,叙述从不逾越应遵守的局限(而不是全知全能),在这样的文本中人物在审视其所处世界的同时也在被叙述者审视,正是在这双重推动力的作用下,人物的形式意义和形象意义在同时走向完成。这一类视角人物也非福克纳独创,而作家在塑造人物形象上所体现的个性特征也自然使其所承载的叙事功能打下了作家本人的清晰印记,当我们说,这是福克纳式的人物,我们其实也就是在说,这是福克纳式的叙述。

福克纳笔下的众多视角人物中,少年、老年两类视角(尤其是前者)占据了相当比重,而这两类视角的创造深深打上了作家个人思想、艺术风格的印记。世界文学史上的少年、老年人物形象并不少见,在美国文学中就有我们熟悉的汤姆·索耶(《汤姆·索耶历险记》)、哈克贝利·芬恩(《哈克贝利·芬恩历险记》)和古巴老渔夫桑提雅戈(《老人与海》)等,但像福克纳这样如此之多地塑造少年、老年形象将之作为视角人物的并不多见。这构成了他的一个重要的创作特征。约克纳帕塔法世界有好几位形象丰满的少年人物,他们的身影重复出现在多部作品中,而作家大都赋予他们视角功能。其中比较典型的有:昆丁·康普生(《喧哗与骚动》、《押沙龙,押沙龙!》),艾萨克·麦卡斯林(《去吧,摩西》)和查尔斯·莫里逊(《坟墓的闯入者》、《小镇》);老年视角人物虽然不如少年人物多,却也自成体系,其中包括:老黑人女仆迪尔西(《喧哗与骚动》)、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押沙龙,押沙龙!》)、老年的艾萨克·麦卡斯林(《去吧,摩西》)和老年的卢修斯·普利斯特(《掠夺者》等。福克纳何以如此重视这两类视角人物的塑造,这两类视角人物对于约克纳帕塔法世界具有什么样的意义呢?笔者认为,这是作家深刻的现代悲剧意识的重要而有效的表达方式之一,它是福克纳独特的现代悲剧诗学的重要组成部分。

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界有一个重要概念,这就是时间。正如萨特所说:“批评家的任务是要在评价他的写作方法之前找出作者的哲学。而显然,福克纳的哲学是时间的哲学。”[2]人类在现代时空所遭遇的精神困境是现代主义作家共同关注的问题,福克纳的独特和深刻在于,他触摸到了时间概念相对于现代世界的经验的特殊性,并将之体现于独特的艺术形式,从而由现实走向了历史。而他所真正关注的是人类将如何带着历史的重负走向未来。正是在对时间流程的艺术处理中,福克纳对现代悲剧的潜因、肇端、发生及走向深化进行了完整的追问。通过在时间的此在和彼在间穿针引线,福克纳还原了约克纳帕塔法的完整存在,也因此他赋予约克纳帕塔法的现实以历史的深度,赋予其历史以现实的深度。对福克纳而言,历史具有复杂的多面性,而人类所接受的历史遗产也有积极和消极的两面,前者沉淀为传统,而后者的不断积聚则成为灾难之源。作为美国南方的后裔,当福克纳追寻和回溯充满悲剧性的南方社会的往昔,其心态的复杂可想而知,而这却成就了作家的深度。福克纳在不懈叩问历史步履中的悲剧的因和果之时,他的作品不但超越了南方,也超越了自己。可以说,少年、老年两类视角中有较多福克纳的情感和心理投影,而可贵之处在于,作家将其融入艺术的客观性,从而将自己的南方情结升华为以时间意识为中心的现代悲剧哲学。

对少年、老年两类视角丰富而深刻的审美特征的把握离不开两个切入点:一是其错位性,二是其对话性,两者都与作家独特的时间哲学相联系。它们作为互相依存、不可或缺的两个方面,构成文本充满张力的、价值体系更加内在的叙述结构,从而使约克纳帕塔法世界的悲剧本质得以彰显。当成长中的少年(他们或者已经或者即将置身现代世界)突然与历史(或者是其中的传统)或笼罩着历史阴影的陌生现实相遇,当一位从衰落的历史深处走来的老人身不由己地置身于现代世界,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读者都会有一种时间上的错位感,而这种不协调在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系列作品中已经生发为一种深刻的、具有丰富的审美意义的叙述结构。对于作品和人物而言,错位性即显示了悲剧性。福克纳在约克纳帕塔法系列作品中不断将历史与现实、传统与现代进行比照,并进而将之发展为统领各部作品的基础结构,这其实构成了一场时间的此在和彼在的精神对话。与此同时,作为这个艺术世界的创立者的福克纳也在与之对话,而如何实现这两重对话至关重要,少年、老年视角即成为实现对话的重要媒介之一。如前所述,少年、老年视角在文本中具有有意为之的错位性,即少年视角人物和老年视角人物作为人物形象所具有的精神特征恰恰提示了与其所置身的世界相异质的信息,而这种错位性强化和突出了差异,从而成为展开前面所说的两重对话的始源动力。福克纳笔下的少年、老年视角人物从不仅仅作为视角存在,他们自身也是具有充分的精神性的人物,这成为实现对话的根本依托。

只有将福克纳的艺术探索放在悲剧文化的现代延展的大背景下才更见意义。有人认为悲剧概念已不属于现代艺术,福克纳的艺术实践不但肯定了这一传统文化类型的现代意义,而且在艺术表现上不断予以开掘、深化,从而赋予现代悲剧文化崭新的现代表现形式,其所特有的悲剧张力使人类的现代困境得到了艺术升华。从少年、老年视角的创构中即能领略到福克纳现代悲剧叙事的某些审美特征。

二、少年视角:从当下困境走向历史和传统之重

瓦格纳·马丁在讨论《去吧,摩西》时谈到福克纳作品的一个显著特征,即“不负责任的父亲”和“缺位的母亲”的大量存在①语见瓦格纳·马丁为《<去吧,摩西>新论》所写导言。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6页。,而这正是福克纳笔下的少年视角人物通常的处境。如果注意到其中的隐喻性,就不难发现,与现实关系的紧张所造成的影响已经深深地融入这些正走向成年的少年们的血液中。虽然福克纳笔下的少年视角人物有较多的共性特征,但作为充分个性化的人物,他们的精神气质是丰富多样的,这使其在文本中所具有的视角功能也呈现着多种形态。为分析的需要,我们把这些少年视角人物归为两大类型,昆丁·康普生和艾萨克·麦卡斯林分别是其中的典型代表。

《喧哗与骚动》和《押沙龙,押沙龙!》这两部作品在福克纳全部作品中的重要性,很好地说明了昆丁·康普生作为贯穿两者的视角人物相对于福克纳的全部创作的重要性。作为约克纳帕塔法的一个世家子弟,昆丁的不幸是降生于悲剧已经降临的时刻,南方的衰落、家族的颓败的阴影笼罩着他19年的全部人生,并深深地在他充满矛盾和痛苦的病态灵魂中扎了根,他无力选择和反抗,他唯一掌握的主动就是以沉沦于悲剧来对抗悲剧。如果说死对他而言是一种解脱,福克纳则表现得既残酷又仁慈。作家将这个少年的走向死亡延宕为一个过程,昆丁的受伤的灵魂在其中纤毫毕现,而回忆、倾诉、独白只是为了那个终结。但作家毕竟将叙述(实现其作为视角的价值)上升为一个追问,一次临终对话,让昆丁不断接近那个造成南方、家族和个人的悲剧的根源。《喧哗与骚动》第二部分由昆丁自杀当日(1910年6月2日)的意识流和内心独白构成,昆丁的精神世界是病态的,其只能成为一个相对偏执和封闭的视角,而这不但没有削弱反而增强了作品的表现力。昆丁的意识活动主要围绕发现妹妹凯蒂失贞的那一天进行。凯蒂的失贞是全书的中心之一,除昆丁外,福克纳也从白痴班吉和杰生的心理视角给予反复呈现,它成了一个棱镜,折射出人物不同的精神特征。昆丁作为视角与班吉和杰生的不同之处在于,这是一个沉沦于悲剧中又对其有相当程度的自觉的视角。昆丁的精神世界与弟弟杰生截然不同,这使以他们为视角的两部分表现出不同的文本特征。杰生是冷酷的(在他身上体现了现代人的某些共同特征),而昆丁热爱着凯蒂,这种爱是病态的,它寄于凯蒂贞洁(道德)的幻象,当他发现这种贞洁是如此脆弱,昆丁陷于绝望,而这种绝望其实是指向整个南方社会。前面说过,福克纳的文本充满隐喻和象征,凯蒂之于昆丁隐喻的正是南方之于昆丁,令他爱恨交织。昆丁把南方的道德作为自己的拯救,却发现它不堪一击,注定沦丧。作品中有一个颇具典型意义的细节,昆丁试图毁掉自己的表,而表的齿轮仍在转动。昆丁接受了悲观主义的父亲对时间问题的看法(即它“是一切希望与欲望的陵墓”),试图拒绝时间的各种存在状态,但存在本身不以他的意志为转移。而对笼罩着南方的历史和现实的罪与罚的追问,早已使《押沙龙,押沙龙!》中的昆丁在回溯悲剧的起源和实现当中懂得灾难的无法避免。

《喧哗与骚动》中主要借助的是独白形式,而其实这是昆丁与悲剧已然降临的南方现实的特殊对话方式。在《押沙龙,押沙龙!》中昆丁又走向与历史的对话,但作为一个现代少年,他与“43年前”的陈年旧事毕竟相距遥远,这决定了这种对话方式的特殊性。《押沙龙,押沙龙!》中福克纳以托马斯·萨德本的由兴起到覆灭的历程浓缩了南方的历史,美国南北战争在此被作为历史转折的十字路口的象征,南方历史中不断积聚的悲剧性因素终于爆发为灾难的现实。这部作品含量巨大,作家叙述手法的大胆和复杂也登峰造极。谈到何以选择昆丁来串联起整个故事,福克纳谈到:“我利用他的怨恨,他把怨恨针对南方,以对南方和南方人的憎恨的形式出现,这就使故事更有深意,比一部历史小说更有深度。”①转引自上海译文出版社2000年版《押沙龙,押沙龙!》中译者李文俊所写的译序。那么,“憎恨”真的是昆丁走向南方历史的悲剧的纵深处的唯一动力吗?在作品的结尾,当施里夫问昆丁:你为什么恨南方?昆丁脱口而出:我不。我不!我不恨它!我不恨它!《押沙龙,押沙龙!》中的昆丁同在《喧哗与骚动》中一样,仍然作为主观型视角出现,但昆丁的心理活动毕竟不是表现的重点,同作品中其他视角人物一样,它只是揭示历史真实和其中所含有的悲剧性的媒介,因此作家尽可能使他的叙事接近客观。在各种芜杂的历史材料的基础上,昆丁借助自己的理解和推理、想象走近了有关托马斯·萨德本和萨德本百里地的那段历史,甚至填补了因材料不足造成的叙事的空隙。但这并不是说昆丁作为视角毫无局限,作品中昆丁并不只是客观的观察者,而且是感受者,不可避免地使叙述带有主观色彩。昆丁的叙述和完全作为局外人的加拿大人施里夫(他完全靠推理成为视角人物)表现出不同的叙述风格,后者冷嘲热讽,而作为南方后裔的昆丁则沉浸在浓厚的悲剧氛围中,客观叙述的内里是悲观、宿命的底色。可以说《押沙龙,押沙龙!》中包括昆丁在内的每一个视角人物都不是完满的,而作家将他们各自的叙述变为一场对话、交锋,扑朔迷离的历史终于在其中显露了形影。昆丁走进历史深处,而作为少年的他实在不堪历史的重负,他勉为其难地试图与之对话,而这何其艰难,结果只能是他被更深地淹没。在作品中昆丁说:我二十岁时就比许多死去的人都老了(福克纳多部作品将少年比喻为老人,这一点饶有意味),而作者让他成了悲剧的殉葬品,永远留在他即将步入成年的那一刻。

在悲剧氛围浓重的约克纳帕塔法世界很难得地透出一些亮色的人物中,包括了亲临传统的一类少年视角人物,作家虽没有掩饰对他们的偏爱,却没有稍微减轻他们身份的悲剧性。如果说昆丁可以归为欠缺型人物,则艾萨克们可视为完满型人物;昆丁的视角主要表现为主观的心理活动,艾萨克们的视角则主要表现为客观呈现,文本的悲剧意味体现于整体的叙事框架中。如果说前者的底色是悲观,后者则是悲怆。作为成长中的少年,艾萨克、巴雅德们在迎接自己精神的成年,他们的精神世界具有向世界敞开的不确定性,而传统世界在少年面前呈现出多侧面、多层次的良莠杂陈的状态,那么他们将接受何种影响呢?少年与传统的精神对话借着成长的主题展开。对传统社会的多面性的揭示体现了福克纳的辩证观点,而这又艺术化地表现为视角的辩证性,这具体实现于对传统世界的客观还原。由无杂质、无成见的少年视角承载起这种客观性较之别种视角无疑更见长处。以少年视角拉开久经尘封的传统的大幕,福克纳给读者留下了一个悬念:单薄的少年双肩能承受得起传统之重吗?而正是这种不协调感产生了深广的悲剧意味。在此少年视角在象征的层面上具有一种撼人的仪式性,其对于传统的追寻似重演了人类幼年期的成长历程,以及千百年来一代代的人群与传统的不可割裂的关系形式。作家通过艾萨克们的视角,在传统世界驳杂的存在样态中更深地触摸到了其中优秀的精神成分,因此对于优秀传统的追寻与皈依成为作品的精神向度。少年的赤子之心在与传统母体的神秘交感中得到了受赐于之的精神给养,他们因之成为传统精神的新一代禀承者。然而悲剧性就在于此。传统之辉煌已是现代前夜的最后一抹,作为悲剧性的过渡型人物,这些承继了传统精神的少年注定成为传统的末代遗子。正是借助这类少年视角,作家赋予传统以崇高的悲剧形象,并深刻昭示了现代悲剧的肇端及其深化。

《熊》中的艾萨克·麦卡斯林是一个被置于重重的悲剧张力之下的少年视角人物。这部作品表面上是人对大熊老班的追猎故事,其实人与老班并不具有真正的矛盾性,对于老山姆·法泽斯等猎人来说,追猎老班只是在完成对以它为代表的神性自然的庄严膜拜。荒野所代表的自然世界与异化的人类社会的尖锐矛盾是作品真正的深层结构。这一冲突又具有两重象征性:相对于精神个体来说,它揭示了健康的自然精神与愈益病态化的人的社会本质的对立;相对于历史和现实来说,则显示了光辉的传统同一切消极存在的不妥协的抗争。大熊老班和老山姆之死是一个沉痛的悲剧寓言,少年艾萨克作为视角承担起了沉重的悲剧结构,作家将这一结构深寄于以艾萨克的成长为中心的追寻、启蒙、成年这一精神探索结构中,在其中我们倾听到了神话在现代世界的古老回声。大熊老班作为传统自然精神的象征,成为艾萨克精神追寻的启蒙者,而老山姆则是主持这个古老的精神成年礼的祭司。正是在老班和山姆的启示下,艾萨克触摸到了传统精神血脉,在对它的虔敬顶礼中,他彻底摒弃了人的历史存在和社会存在中的某些阴暗因素,走向痛苦而辉煌的精神升华。而这却是一个悲剧性的时刻。所以艾萨克的成人礼与以安葬老班、猎狗“狮子”和老山姆为象征的、献给传统之逝的祭仪是同时的。福克纳将艾萨克的精神成长对应于传统走向丧失的步履,但这两重结构并非各行其是,而是具有一种深刻的对话性,在其中接受启蒙的喜悦与面对传统之逝的沉痛成为震撼人心的交响,在悲剧迫近的沉重步履中,我们听到了反抗悲剧的呐喊。《熊》中福克纳借一人物之口指出:“这个孩子早已是一个聪明的老人了”,少年、成人两种身份的浑然合一正是作家笔下的艾萨克们的精神特质。对时代及自身的悲剧性的清醒认识表现了他们成人般的智性,而对于传统世界的深深眷恋又赋予他们以纯真而深刻的情感性,因此反抗无以规避的悲剧成为其精神选择。正是借助少年视角,福克纳书写了关于人和传统的最后的神话和史诗。

三、往昔重现于当下中的沉沦与求赎

如前所述,福克纳喜欢把少年比作老人,这个比喻对昆丁们来说是言其内心的沉重,对艾萨克们而言是说其精神的成熟。而当他把目光转向老者,他却让他们人生的主要乐章出现在少年时期。正像《掠夺者》的副标题“往事的回忆”所提示的那样,不同于少年视角的向未来的发展、完成状态,这些老人总在回望过去,而正如少年的未完成状态潜藏着悲剧性一样,作品中老者的回望往昔也必然成为充满感伤的叙事动力。罗沙·科德菲尔德小姐、已届老年的艾萨克·麦卡斯林和卢修斯·普利斯特等都是作家笔下从往昔步入现代世界的老年视角人物,较之少年视角,福克纳对这些老年视角人物本身的精神特征的表现更加细致、深刻,因而其所具有的审美特征更加丰富而内在。

同少年视角的塑造一样,老年视角人物从精神特征及其视角功能的实现来看,也可分为欠缺型、完满型两类。将少年视角和老年视角联系起来,我们可以进行如下的归纳:欠缺型视角往往表现为主观型叙述,常常只作为作品中的多位视角人物之一,而且叙述方式具有明显的现代特征;完满型视角往往表现为客观型叙述,常常作为作品中的唯一视角,作品的写作方式相对传统一些。老年的罗沙小姐具有欠缺型视角人物的典型特征。在《押沙龙,押沙龙!》的视角人物中她是唯一的当事人,也是最能呈现历史原貌的人物,而她的叙述却表现出最强的主观性,成为客观呈现历史真实的障碍。这源于她对萨德本的偏执狂般的憎恨,因为她认为萨德本对于她的家庭和她本人的悲剧负有直接责任。在作品的开篇罗沙小姐就被称作“鬼魂”,虽活在现实世界,却注定只属于往昔。这种错位感让人不由想起福克纳著名的短篇《纪念爱米丽的一朵玫瑰花》,老罗沙小姐和老爱米丽小姐确实有较强的可比性,作为往昔时代遗留在现代世界的投影,她们自身所具有的悲剧性成为通向历史深处的甬道。这也决定了其与已逝的过去进行对话的特殊方式。作为小杂货商女儿的出身使罗沙小姐自卑而敏感,她病态般地维护着家庭和本人的脆弱的尊严。而萨德本则将除了好名声之外一无所有的科德菲尔德家和自视为大家闺秀的罗沙小姐当作实现自己野心的工具,毫不留情地将之毁灭。“我整整一辈子都在观察他,因为显然我的生命注定已在四十三年前四月的一个下午结束”。作为一个叙述者,罗沙小姐首先明确了自己受害人的身份,却随即把作为个人悲剧顶峰的事件悬置为一个哑谜,需要由别人来破解。这典型地体现了罗沙小姐作为视角的叙事特征,这是积聚过久,终得倾泻而出的怨恨、控诉,充满为自己和家庭的辩解,也毫不掩饰偏见和乖张,使用的是“本镇和本县桂冠女诗人”才可能具备的情感充沛的、对人和事百般咀嚼和感受的华丽语言。同部作品中的昆丁与罗沙小姐相比,叙述的客观性和可信性要强得多,这不难理解。罗沙小姐是处在事件中的人物,昆丁则不是,换句话说,前者是被表现者,后者则主要作为观察者。罗沙小姐重寻历史,并且企图将和她一样注定属于往昔的人物拉回到现实世界,结果是她终于被往昔裹挟而去。

《三角洲之秋》(《去吧,摩西》中的另一篇作品)中的老年的艾萨克表现出与罗沙小姐截然不同的精神特征。如果说后者代表往昔中悲剧性的一面,前者则属于其中优秀的、有生命力的一部分,这决定了两者作为视角的不同特征。老艾萨克与现代世界的错位性已上升为与其对立,福克纳把老艾萨克作为一个审视现代世界的视角,借之展开了一场传统与现代的对话。福克纳笔下的圆满型少年视角和老年视角具有内在的连续性,他们共同传达出作家精神自我的个性语言,这从少年艾萨克和老年艾萨克精神本质的一致性和作家对其人生历程的关注即可得到说明。可以说,老艾萨克与现代世界的对话紧紧衔接着少年艾萨克与传统的精神对话,但这两种对话在表现形式上的不同点也很明显:少年艾萨克与传统的对话表现为寻求皈依的精神交流,在此老山姆·法泽斯成为他的启蒙者,而老艾萨克与现代的对话则是树立差异的精神交锋,作品中设置了作为他的对立面的年轻的卡洛瑟斯·爱德蒙兹;前者的深层结构表现为视角人物向对话对象的运动——回归,后者则是视角借助对话而脱离了对象,并做反向运动——超越。少年艾萨克与传统的对话是以喜剧的外观传达深刻的悲剧性,因而它可以将神话、传奇等表现形式纳于其中,而老艾萨克与现代世界的对话,因其展开于传统已逝、现代世界的种种特征及危机已充分呈现的背景上,只能表现为对悲剧性的更深的体认和沉浸,这需要借助在文本中纳入对照性的价值坐标来实现。这在作品中具体体现为回顾往昔和洞察现实相交织的结构。老艾萨克站在对现代世界进行质疑的立场上,但并没有拘囿于现实平面展开对话,而是以对现实的审视为基点,对人类历史的现代进程进行了充分反溯。这种由悲剧之果反逆悲剧之因,共时性与历时性相结合的全面观照方式,使作品对现代世界的质询更加完整而深刻。《三角洲之秋》中老艾萨克再次回到大森林,而对于正遭受人类机械文明蚕食而步步退却的大森林(其象征性不言而喻)的再次回归仍具有一种仪式性,只是这已是一幕告别的仪式,而原野世界以其沉默的坚忍再次予他以启示。艾萨克在再度的精神升华中获得了先知般的洞见和预见能力,当他发现作为人类古老原罪之一的乱伦在又一代人身上显现,他指证了那条深潜于人类历史中的罪与罚的铁律。而以此对作品做悲观的解释是违背作者本意的,对于人类集体的悲剧命运的沉痛思考早已取代了个人作为传统孑遗的慨叹,正是借助于对现代之夜的不懈叩问,福克纳寄托了对于人类精神的又一次黎明的深沉瞩望。

当福克纳已步入晚年,他终于创作完成了酝酿20余年的《掠夺者》,这是一部带有传奇色彩的喜剧作品,老卢修斯·普利斯特某一天给孙子讲起了50多年前自己11岁那年发生的故事,故事里的视角既是老年的卢修斯也是少年卢修斯,是两者的融合。这部作品是老福克纳的一次怀旧,他终于尝试着摆脱缠绕着自己创作生涯的沉重的悲剧感,以自己喜爱的少年、老年视角人物为自己献上了一支安魂曲。

在接受诺贝尔奖的演说中,福克纳反复强调了这样一个信念:人是不朽的,没有这种对于人类的坚定信念和执著的期待,也就不可能有福克纳的艺术世界。如果说现代主义的艺术实践良莠杂陈,福克纳无疑代表着积极的发展方向。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福克纳的思考既与人类数千年的悲剧文化传统相衔接,又有清晰的现代标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说,福克纳的最重要的贡献之一就是对于悲剧诗学的现代品格的不懈探索。虽然在今天后现代主义已宣布对现代主义取而代之,而终究取缔不了现代的福克纳们对于世界,特别是对于20世纪的文化贡献。在走进人类新的世纪的今天,当代文化尤其不要忘了福克纳及其同行者们所坚持的那个位置。

[1]雷 蒙·威廉斯.现代悲剧[M].丁尔苏,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7:37.

[2]萨 特.福克纳小说中的时间:《喧嚣与骚动》[C]//福克纳评论集.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159.

Displacement,Dialogue and Tension of Tragedy from the Perspectives of Youngsters and the Aged:One Aspect of William Faulkner's Narrative of Modern Tragedy

ZHANG Guan-fu1,2
(1.College of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Beijing Language and Culture University,Beijing 100083,China;2.Department of Language and Literature,Tsinghua University,Beijing 100084,China)

As a writer always concerned about the situation of modern human beings,William Faulkner distilled a kind of collective experience of mankind from the regional history and reality of the Southern United States,and realized the combining of traditional tragic art and modern narrative.His Yoknapatawpha Novels construct a series of meaningful modern tragedies,and his excellent practice of the narrative of modern tragedy reflects a wide range of meaning of poetics.The choice of narrative perspectives is one significant aspect of the practice.

William Faulkner;perspective from youngster;perspective from the aged;narrative of modern tragedy

I106.4

A

1008-3634(2011)05-0046-06

2011-05-05

张冠夫(1969-),男,吉林长春人,副教授,博士生。

(责任编辑 蒋涛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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