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世凯为什么告密
——戊戌变法失败原因再思考
2011-04-03关威
关 威
(惠州学院 历史系,广东 惠州 516007)
发生于1898年的戊戌变法,是中国近代一次重要的政治革新尝试,是甲午中日战争后中国人痛定思痛、寻求救亡之路的努力。然而,由于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守旧势力的反对,变法失败了,并且使得朝廷中的守旧势力此后一度占了上风,很大程度上影响了中国后来的政治走向。史学界探讨戊戌变法失败的原因时,一般认为,袁世凯的告密是促使慈禧太后发动宫廷政变的原因之一,这自然有所依据。可是,袁世凯为什么要告密?是什么原因促使袁世凯告密?还需要进一步的分析。
清代光绪年间中后期,朝廷中以光绪皇帝为首的帝党同以慈禧太后为首的后党的分歧与矛盾逐渐显露,深刻影响了朝局。帝党和后党之间的分歧,有认识之争、政策之争的表象,更有权力之争的隐情,增加了问题的复杂性。后党方面,虽然慈禧太后已经“归政”光绪,但由于慈禧太后事实上仍然牢牢掌握着核心权力,她周围又有许多重臣围绕,自然成为朝廷中的主角。帝党方面,光绪虽然已经“亲政”,但是他性格非常懦弱,加上理政经验不足,远不足以左右朝政。不过,大家不要忘记,慈禧太后,逃脱不了自然规律,她一旦去世,光绪必然会顺理成章全面主持朝政。到那时,光绪不管性格怎样懦弱,经验如何不足,他都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因为有这一层原因,所以大臣们一般对于光绪也是心有余悸、不敢慢待。
在这样两派分歧、对立的微妙而复杂的朝局中,各位大臣的处境无疑增加了不少的艰难,形势逼迫他们要学会工于心计,谨慎做事,更明确地说,他们几乎不可避免地要学会善观风向,脚踏两只船,以便左右逢源,进退自如,力求保住自己的顶戴。就说当时有影响的大臣张之洞吧,有人说,戊戌变法的关键时期,张之洞抛出《劝学篇》,强调“中学为体,西学为用”,是为了抵制维新;依我看,张之洞作为一个洋务派大员应该不至于抵制维新,他的真实目的大概是为了保全自己的职位:因为他先前对强学会的支持已经向帝党讨了好,但后来又惧怕后党的势力,担心朝局变动,所以不得不赶紧发出《劝学篇》,向后党也表个态。其实,对于张之洞的为官、为人,当时的人还是比较清楚的。刘厚生在《张謇传记》中认为他“是一个首鼠两端,以个人利害为前提,而没有一定政见的人”,[1]100想必有所依据。另一个重臣袁世凯,自然也不会例外,他这个人读书不行,科举路上没有成功,但是他在军队里从下级军官一步步升上来,实干的能力,机灵圆滑的为官之道应该不在他人之下。鉴于此,袁世凯遇到改革之争与权力之争搅在一起的变法,一边是光绪皇帝,一边是慈禧太后,谁都不好惹,他肯定会瞪大眼睛、时时处处谨慎小心。也就是说,作为臣子的袁世凯,主观上应该不会愿意去得罪其中的任何一方。
再来看光绪皇帝,他是一个年轻而想有所作为的皇帝,他想变法挽救危亡局势,也想逐渐掌握实权,摆脱傀儡地位。但由于受到后党无处不在的掣肘,光绪自己身边又没有几个掌握实权的帮手,他心里自然十分焦急。虽然这样,但是光绪的地位和性格决定,他不能不有许多顾忌;他必须考虑慈禧太后的旨意,看慈禧太后的脸色。这就让人容易明白,为什么在百日维新期间,光绪照例经常去面见慈禧太后请训;而且当慈禧太后安排荣禄任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后,光绪不管心里怎样想,也只好表示服从。这样的一个皇帝,当听到所谓后党要利用天津阅兵之时发动政变,扼杀改革的传言时,他既感到恐慌、愤懑,也感到无助、无奈。我们来看看的原文:“近来朕仰窥皇太后圣意,不愿将法尽变,并不欲将此辈老谬昏庸之大臣罢黜,而用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以为恐失人心。虽经朕屡次降旨整饬,而并且随时有几谏之事,但圣意坚定,终恐无济于事。即如十九日之朱谕,皇太后已以为过重,故不得不徐图之,此近来之实在为难之情形也。朕亦岂不知中国积弱不振,至于阽危,皆由此辈所误;但必欲朕一旦痛切降旨,将旧法尽变,而尽黜此辈昏庸之人,则朕之权力实有未足。果使如此,则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今朕问汝:可有何良策,俾旧法可以全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尔其与林旭、刘光第、谭嗣同及诸同志妥速筹商,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再行办理。朕实不胜十分焦急翘盼之至,特谕!”[2]263从密诏中可以看出,光绪担忧“朕位且不能保,何况其他?”所以问康有为等人,“有何良策”?所谓良策,即“俾旧法可以渐变,将老谬昏庸之大臣尽行罢黜,而登进通达英勇之人,令其议政,使中国转危为安,化弱为强,而又不致有拂圣意”。“不致有拂圣意”是一句非常关键的话,说明光绪不敢、也未想要与太后翻脸作对,这应该是光绪的真实心态。尤其是密诏结尾,光绪让康有为等人筹划对策,然后“密缮封奏,由军机大臣代递。候朕熟思,再行办理”。也就是说,光绪当时并没有让康有为等人擅自行动。随后,9月17日,光绪又传下密诏,让康有为等人去上海躲避,说明光绪似乎已经意识到形势的严峻,想实行以退为守的策略。但是,康有为等人是一些赤胆忠心、富有激情,然而缺乏政治经验的人。他们拿到密诏后,明显表现出一定程度的焦急和慌乱,情急之下又未能对形势作出准确估计,于是,他们想出的对策既不完全符合光绪的本意,也在策略上显得失当,本想破釜沉舟,却激成事变。
其实,面对改革的巨大阻力,维新派可以考虑的策略应该是:暂避锋芒、暂缓推进,先稳住自己的阵脚;不要急于求成,不能盲目蛮干。要知道,在中国社会——诚如鲁迅所说——搬动一张桌子也要流血的。尤其重要的是,千万不该把政策之争与权力之争搅在一起,那样很容易把朝廷里中间立场的人、观望的人赶到对立面去;也会使有些大臣们面对改革与既得利益发生矛盾时显得惴惴不安,因而敷衍塞责。遗憾的是,康有为等人恰恰采取了极端的、甚至是孤注一掷的作法——企图发动兵变。
杨天石先生在《天津“废弑密谋”是维新派虚构的》一文中认为,当时京城传言的所谓秋季天津阅兵,太后要发动政变废掉光绪的说法,其实是康有为虚构的。杨先生分析了五个理由认为:不可能存在天津政变密谋;康有为之所以传布天津政变密谋,完全是为了激化矛盾,激励光绪,为发动政变寻找借口。[3]111
带着企图发动兵变的目的,康有为先是让王照去说服聂士成起兵。虽然王照与聂士成的关系比较密切,但是王照觉得这样做没有意义,也没有可能,所以没有应承。这种情况下,才改由谭嗣同去找袁世凯。
谭嗣同是一个性格刚强、具有叛逆特点的志士,是近代中国少有的豪杰人物。他夜访袁世凯,对袁世凯慷慨陈词、晓以大义,劝他起兵擒王,杀荣禄、除旧党、包围颐和园。应该说,改良派受光绪知遇之恩,感激涕零,又是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之下,作出这样的仓促决断,有着某种必然。可是这一套设想却将袁世凯推向风口浪尖、推向悬崖边缘。袁世凯顿时表现出极度震惊,进退维谷。前文提到,袁世凯主观上是不会愿意得罪任何一方的。所以,在9月16日光绪特例召见袁世凯时,尽管光绪有意无意想试探袁世凯的态度,袁世凯却心里明白装糊涂。事后,袁世凯对人说:“以无寸功,受重赏,决不为福。”[4]274可见,他心里非常有数。可是,事情既然到了现在这一步,袁世凯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陷于前狼后虎的夹缝中。袁世凯本不想得罪光绪,也不想得罪太后,现在无奈必须得罪一方。袁世凯会杀荣禄吗?几乎没有可能。先说理:荣禄是袁世凯的顶头上司,也是他的恩人和靠山。袁世凯在甲午战争前夕从朝鲜奉命回国,因他在朝鲜多年期间未能妥善处理与该国统治集团的关系,所以暂时失官回籍。为了重新进入仕途,袁世凯想方设法打通关节,向荣禄进陈练兵之策,并献上他编的“兵书”。荣禄于是奏准由袁世凯接办新建陆军。而且,在袁世凯接办新建陆军后不久,有人弹劾他“办事操切,嗜杀擅权”,朝廷派荣禄等人查办。荣禄念袁世凯治军有方,奏请朝廷宽释袁世凯。徐一士在《一士谈荟》中写道:“甲午战役之后,袁世凯以曾为吴长庆僚佐,且在朝鲜尝为其国王练兵,欲以治军自见,遂以训练新军事宜说督办军务处,李鸿藻、荣禄辈为所动,因奏准以浙江温处道督练新军于小站,号曰新建陆军,凡七千人,后卒藉是大显。汲引而扶持之者,荣禄之力为尤多,世凯之谨事荣禄,实其得志之最大原因也。”[5]356这样的特殊关系,袁世凯怎么会杀荣禄呢?再说势:当光绪特例召见袁世凯,赏以侍郎衔、专办练兵事宜,这种意外举动,事实上很可能已经引起后党的高度注意和警惕,北洋三军中的另外两军(聂士成的武毅军、董福祥的甘军)已经奉荣禄之命重新布防,北京城的防务也有了新的布置,客观上对袁世凯的新建陆军形成钳制之势(当然,也有人认为此次军队的调动是应付外敌)。对此,聪明的袁世凯自然不难看出其中的凶险。退一步说,就算是袁世凯想杀荣禄,太后能答应?如果按谭嗣同说的,下一步还要去为难太后,那不就是谋反?作为一个费尽心机才谋得官位的人,而且已经受到某种猜忌的掌握军队的汉人,袁世凯当然知道应该靠向哪一边,才能保住自己。于是,袁世凯按照“两害相形取其轻”的古训选择了告密,选择了效忠太后,背叛了光绪。设身处地想一想,在当时的形势下,袁世凯恐怕也只能如此,除非他拿自己的职位和脑袋开玩笑。试想,袁世凯得罪光绪,如果会受到惩罚,那也肯定是将来太后死后的事情;而如果得罪荣禄和太后,杀身之祸恐怕就在眼前。人们尽管可以指责袁世凯的告密非常卑鄙,那其实属于道德评价。
此外需要指出的是,虽然袁世凯有告密的行为,但是并不是引发政变的直接原因。刘忆江先生认为,9月19日慈禧离开颐和园返回宫中,当面斥责光绪,并限制了光绪的部分权力,政变实际上已经发生。[6]304另外,茅海建先生曾经分析认为:戊戌政变其实是一个“过程”,“是由相关的诸多事件组成”,慈禧太后的反击措施是一步步出台并升级的,从光绪擅自罢免礼部堂官起,政变已经启动了。所以,袁世凯的告密,并不是政变发生的引发条件,告密只是“加剧了政变的激烈程度”。[7]这些分析,对于研究者准确认识当时袁世凯的地位和作用是十分有益的。
据多方面因素的分析,慈禧太后对于光绪改革的一些方面还是可以容忍的。光绪既然已经“亲政”,想办些事,慈禧太后也不至于完全不同意。王照在《方家园杂咏纪事诗》中写道:“戊戌之变,外人或误会为慈禧反对变法,其实慈禧但知权力,绝无政见,纯为家务之争。故以余个人之见,若奉之以主张变法之名,使得公然出头,则皇上之志,可由屈而得伸,久而顽固大臣皆无能为也。”王照还认为:“世人或议论世凯负心,殊不知招聂、招董,也会失败。倘若我到聂那里去,则泄露得更快。我深知于此,所以绝不参与。”[1]470可见,慈禧太后对于改革虽然有一定框框,即“但无违祖制,可自酌”,但慈禧并非完全反对改革。刘忆江先生还认为:“如果戊戌新政的推行能够更讲究策略,能够按照改良主义的缓进步骤进行,团结更多的官员加入和参与,是有可能取得一定程度的成功的。1905年由慈禧主持的新政,其深度和广度比起戊戌变法有过之而无不及,也可以反证改良主义的变法方案是行得通的。”[6]268慈禧太后最不能容忍的是光绪在权力上与她叫板,想把后党大臣罢黜,想把朝局翻过来。正由于这一点,慈禧太后怒而发动政变,幽禁光绪,废除新政,捕杀维新党人。另外,从变法当时慈禧太后对翁同龢、文廷式、志锐的严厉处置,以及两年后怒而杀死爱给光绪出主意的珍妃,都可以窥见太后的这种心理。恭亲王奕诉在百日维新的前夕去世,临死前留下一句忠言:告诫光绪循序渐进,千万不要与太后作对,可谓老成持重之见,寓意深刻。
平心而论,尽管守旧派的态度和做法我们不能同意,但是光绪等改革派在经验上、方法上和步骤上的不足,也不能不指出。比如,在103天中,发布的改革诏令接二连三,平均每天一件还多,这让各方面、各衙门有点应接不暇。再比如,改科举废八股这样的大举动,几乎一夜之间断绝了千千万万读书人的前程和梦想,也不啻于一场地震。更何况,仅仅因为没有替下属官员代递上书,光绪竟然把礼部尚书、侍郎等官员一齐罢官,似乎有点小题大做。以旧时官场的潜规则分析,堂堂尚书,不想给下属代递上书也是符合常理的。因为,作为一部之长官,如果认为属下的建议意义不大,或者吃不准建议是否符合上面的意思,确实不好轻易代递。再说,一个下属,有建议不向顶头上司提,而是越级向上面提,无形中等于给上司一定的难堪,自然会使上司不悦。
由于政策之争与权力之争不适当地搅在一起,增大了改革的阻力;也由于康有为等人的政治经验不足,应急处置失当,激成事变,结果使改革不幸失败,令人叹息。光绪本来不想“有拂圣意”,只是让康有为等人筹划对策,缓解时局。没料到康有为等人筹划的对策并不实际,而且又自作主张冒险去实行,结果事与愿违,欲速不达,不但自己倒了霉,有的被杀、有的逃难,而且有意无意地也把光绪牵连进去。难怪当时有人认为康有为“上负其君,下累其友”。王照对于变法的策略有与康有为不同的看法,朱德裳在《三十年闻见录》中写道:“在戊戌新党中,先生(王照)特有一种见解。以为后帝母子有意见,而帝之力不足以敌后。故主张调停帝后。于后则力加推崇,以美名奉之,使悦而不为梗。然后顽固诸臣失其依恃,新政之行可期。”[1]99这实在是明智之举,只可惜未能被看重。政变后光绪受到惩处,抑郁终身,英年早逝。光绪至死痛恨袁世凯,临死前还嘱咐其弟载沣将来杀死袁世凯,为他报仇。可是光绪是否想过,是谁决策失当,逼袁世凯告密,导致朝局的剧变。
对于光绪等改革派而言,既然在实力上比不了守旧派,显然没有将朝局翻过来的可能。此种情况下,如果意气用事,孤注一掷,与守旧派硬碰硬,只能碰得头破血流,把自己的阵脚打乱。这就使朝廷中本来已经形成的改革派与守旧派对峙的相对平衡局面迅即瓦解,使守旧派一下占了上风。事情还不仅于此,政变后,西太后仍然觉得不解气,处心积虑想废掉光绪,于是有“己亥建储”,使载漪等守旧派昏庸大臣势力扩张,控制了朝局。他们居心叵测、利令智昏,在对待义和团问题以及对待外国的问题上决策错误,给国家造成极大损害。从这个意义上讲,改良派的缺乏经验,急于求成,仓促决断,自取其败,无论直接损失还是长远影响,都是难以估量的。
纵观中国历代改革的经验教训,可以总结出一些道理:改革要想成功,改革者特别需要考虑主观与客观的统一,动机与效果的统一;必须通盘谋划,循序渐进,否则会欲速则不达。联系到戊戌维新,由此推想近代中国的改革与发展,虽然时事紧迫,但也不能急躁;必须稳住阵脚,积蓄力量,审时度势,瞻前顾后,长远考虑,稳步推进——这才可能符合国情、符合规律,符合中国文化的核心价值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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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刘忆江.袁世凯评传[M].北京:经济日报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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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苏同炳.中国近代史上的关键人物:下[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0.
[9]朱德裳.三十年闻见录[M].泰安:岳麓书社,1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