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明士人弃科举原因及生活方式分化探析
2011-04-03李红霞
李红霞
(山东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山东 济南 250100)
“仕”是中国封建士人最基本的社会出路。“士之仕也,犹农之耕也。”由“士”到“仕”的途径便是科举。而对于古代读书人来讲,考科举谋仕途,从而光宗耀祖名扬四海,这是许多人为终一生奋斗的目标。然而,在晚明这个特殊的时代,许多士人却选择放弃科举仕途,自谋生计。就此现象前辈学者已做过很多研究[注]相关文章有:刘晓东《科举危机与晚明士人社会分化》载《山东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2年第2期;郑丽霞《论晚明生员的弃巾之风》载《漳州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6年第4期;朱子彦《复社与晚明科举》载《社会科学》2009年第3期等。。然笔者认为前人研究还有未尽之处,故笔者拟在相关研究成果基础上对晚明士人弃科举现象的原因、生计分化及影响三个方面做一探讨,不当之处,敬请前辈同仁批评指正。
一、晚明士人弃科举的原因
1.吏治腐败
晚明的政治腐败、皇帝的昏庸、各党派纷争、宦官专权使得许多士人放弃追求政治抱负。明朝后期的官场,要么拉帮结伙排斥异己,要么回避时事谈论风月,要么成为贪污致富的交易场或是朋党之争的战场,根本没有专心政治、施展个人抱负的环境,更没有恃才傲物、独立不群者的生存空间。“故士欲以廉名,则以贪污之;欲以仁名,则以残败之。信口而言,信手而书,几无全者矣。”[1]157官员之间已经没有干才与庸才之分。
另外,官场上无聊的应酬和繁杂的事务也令许多官员不堪忍受。自明代中期以后,觐见、禀告、拜辞、迎谒有司,已成为官员的常课,何况每日还有许多公务文案要处理。自古有“刑不上大夫”,然而在明代,士大夫阶层被用刑已经成为常事,每日绞尽脑汁思考自己的生命安全。洪武六年(1473年),“永嘉侯朱亮祖父子皆鞭死,工部尚书薛祥毙杖下”。[2]2329嘉靖三年(1524年),“群臣争大礼,廷仗丰熙等百三十四人,死者十六人。中年刑法益峻,虽大臣不免笞辱”。[2]2330嘉靖在位四十余年间,“杖杀朝士,倍蓰前代”。[2]2330
明末宦官篡权乱政,荼毒人民,加剧了当时政治社会的黑暗。明代晚期皇帝大多昏庸,宦官得以控制朝政。万历二十四年(1596年),神宗派出宦官作为矿监使到全国各大城镇监矿征税,“吸髓饮血,以供进奉”[2]7806。从此,宦官之害流毒全社会,到魏忠贤时达到极致。锦衣卫无处不在,都受其领导,严密监视士大夫的言行。“有四人夜饮密室,一人酒酣,谩骂魏忠贤,其三人噤不敢出声。骂未讫,番人摄四人至忠贤所,即磔骂者,而劳三人金。三人者魄丧不敢动。”[2]2333-2334那些忠于职守的地方官与奉法的士大夫,稍有怨言,就会受到空前的迫害。
法制遭到如此践踏,官员连生命安全都失去了保障,严重地损害了晚明的官僚体制。一些深受其害的地方官,为了维护国家大臣的尊严和安全,不得不进行抵制和反抗。官员尚且如此,这更使得许多忙于仕途的士人因畏惧而放弃科考仕途。
至万历中叶进入高潮,因为矿监税吏横行,官府横征暴敛、鱼肉百姓,社会矛盾激发,这使得科举无望的士大夫作为最敏感的一翼,站在了民变的前列,甚至起了积极的领导作用。据《明神宗实录》记载,仅万历二十八年(1600年),就有多起士人及其官员领导发动的民变。如在武昌,生员沈希孟等为反宦官陈奉领导发动的民变;在云南寻甸,知州蔡如川、甘学书及其领导的生员为反税监杨荣而发动的民变;在广东新会,通判吴应鸿,乡官李云锡等反对税使李凤的民变等等。大批知识分子对国家吏治的腐败宦官专权、欺压忍无可忍,最终走向“士变”的道路。作为国家官员都要遭受政治迫害,生命不能保全,生活在底层的小知识分子不仅科举无望,而且生命安全也不能保证,因此有许多士人最终放弃科考仕途。
2.政府取缔书院
明太祖《卧碑文》中规定,若是有关天下国家利害之事,即使是“百工技艺之人”也允许上言,但只有生员不被允许。张居正改革,威胁到许多官员的利益,势必引起言论。张居正不断引用这一条,取缔学生的言论,如万历三年(1575年)在《请申旧章学伤政以振兴人才疏》提出学政改革方针,禁止学生的政治活动:
我圣祖设立卧碑,天下利病,诸人皆许直言,惟生员不许。今后生员务遵明禁,除本身切己事情,许家人抱告有司,从公审问。倘有冤抑,即为昭雪。其事不甘己,辄便出入衙门,陈说民情,议论官员贤否者,许该管有司申呈提学官,以行止有亏革退。若纠众托帮,聚至十人以上,骂詈官长,肆行无礼,为首者照例问津,其余不分人数多少,尽行黜退为民。[3]496
万历七年(1579年)春,又“诏毁天下书院。”[2]266此次全国就有64所书院被迫关闭。其中著名的龙城书院、白鹿书院、白鹭洲书院、文江书院、以及赵南星所在的恒阳书院等等都被关闭。以致大批学生无学可上,不得不因此放弃科举仕途。
3.科举流通率壅塞
明代统治者为了加强思想控制和对广大民众教化而广建学宫,这使得求学人数激增和士人群体规模急剧扩大。据顾炎武记载:宣德时全国共有生员3万人,殆至明末则达到了50余万人,较宣德时增长了大约17倍。然而科举制在明朝后期出现的一个十分严重的问题就是“僧多粥少”。明代会试的录取额数从宣德时期的100人到明末增长到较为常见的350人左右,乡试解额数从宣德时的540人,至隆庆之后,大约增长了2倍左右,这与生员人数近乎十六、七倍的增长速度相比无疑是冰山之一角。形成了“生儒应试,每举人一名,以科举三十名为率”[2]1687。即平均每三十名考举贡生只有一名中举,录取比例仅有3.3%,甚至更低。这样的结果使得大量生员都如同过独木桥,屡试屡败,就连当时像文征明、王文禄、归有光等这样学富五车的饱学之士,都经历过久困科场之痛苦,更何况他人!然而更多科场上的战败使得士子们也处于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如黄姬水《白下集序》中所言:“夫人生不能恢帝纮,翼王室,康济兆民以树功当代,则矫志食力,为陈仲、徐孺之流,如《伐檀》诗人所歌已矣。若乃染迹黉校,夫既潦倒于三场二试,而复洁身贲尚,是犹女子许字而守贞,不可得也。悲夫!悲夫!人之所遭如是,进退维谷哉!”[4](序)士子们无奈之下只好放弃仕途。
4.士商平等化
在中国封建社会早期,商人被视为“贱类”,一贯受到歧视。甚至在元末明初的士人眼中,商贾也是不学无术,“不务仁义之行,而徒以讥利相高”[5]538。竭尽享乐挥霍,酒色财气能事,简直就是一堆社会渣滓。由于商人给市场带来的繁荣,人们生活得到便利,到明中叶之后,社会对商人的传统偏见逐步改变。“士农以其尽心于修治具养者,而利其通货,犹其士与农也;工商以其尽心于利器通货者,而修治具养,犹其工与商也。故曰:四民异业而同道。”[6]941王阳明的这句话表明,士、农、工、商各所业不同,其中原则和作用却是一样的。
明朝中叶以后,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人地位提高,文人学士的价值观念发生变化,许多士人加入到经商队伍。“御史郜永春视盐河东,言盐法之坏由势要横行,大商专利,指四维、崇古为势要。四维父、崇古弟为大商。……四维家素封,岁时馈问居正不绝。”[2]5769-5770后来凭借家庭大贾的势力在高拱退台之后厚禄张居正,而重新入阁,最终成为继张居正之后的首辅。
并且在张四维《送展玉泉序》中亦说到:“仕贾无异道,顾人之择术如何耳。贾,求利者也,苟弗以利毁行,则如展氏世其业,人益多之。仕,利人者也,而于此兴贩心焉,市道又岂远哉!”[7]由于晚明的官僚仕君主,“朝不保夕之命运”,张思维非但没有表现出对商业的蔑视,反而鼓励朋友而以商道兴、立足长远、追求利益,这一见解对经纶国家有积极作用。
“江南地方向以物产丰富、儒业昌盛、民风淳厚而著称,而到正德、嘉靖年间,成百上千的士人开店设铺。江北的一些儒生,在经历了‘顶了读书二字,没有别样行业,(又恰遇荒年)……竟弄到朝不保夕的地位’的生活之后,不免悟出‘那秀才是个吃不饱着不热的东西’之理,因而也不再掩饰追求实利的心态,改为经营生意,甚至甘当店铺从业者,操持薄册账目、执任会计掌事,以解决生计。”[8]99龚自珍也说:“自明中叶,嘉靖及万历之世,朝政不纲,士大夫多暇日,以科目归养望者……以为衰世无足留意。其实尔时优伶之见闻,商贾之习气,有后世士大夫所必不能攀跻者。”[9]200可见,士人在经历了艰苦抉择后选择经商,也从另一方面反映了对商人地位的认可。
二、晚明士人弃科举后的生计分化
在晚明的政治经济大背景下,士人想评论时弊,生存下去,必须另择他路。这就决定了士人阶层的生计分化。
有一些对政治失望的士人为了评论时弊,间接参与政治,走传统的“非仕则隐”的道路。他们的归隐与其他朝代不同,不归隐山林,而是隐于市林。晚明最著名的山人要推陈继儒。陈继儒,号眉公,二十九岁时焚弃儒衣冠,绝意仕进,隐居昆山,专事著述,名倾朝野,连边远民族与市井之民也知其名。“远而夷酋土司,咸丐其词章,近而酒楼茶馆,悉悬其画像,甚至穷乡小邑,鬻柜妆市盐鼓者,胥被以眉公之名,无得免焉。”[10]637甚至连天子“亦闻其名,屡奉诏征用。”[10]637-638在弃仕后闻名遐迩,竟然连皇帝都知道他的名声,足见其名气之大。陈继儒因隐而名,却因与官宦结交,而名声大振,既享隐逸之福,又得世俗之乐,名利双收,因而士人纷纷仿效,加入山人行列。但是大多数的晚明士人在弃科考之后做山人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多是“以文墨糊口四方”的贫寒之士。因此他们在游于仕宦之家时,往往也是其治生的过程。即通过给缙绅士大夫提出写建议,从而间接地参与政治,同时亦能接受他们的馈赠、馈遗以维持生计。
另外商人地位提高,士人有转而经商。在明代以前主要是地主阶级中上层的活动,一般士大夫仍然恪守祖训,埋首功名,较少涉猎商业。这种情况发展到明代,尤其到明后期有了显著的变化。据记载:明代晚期有许多“弃”商人势力膨胀,商人地位得以提高,甚至出现“满路尊商贾,穷愁独缙绅”的现象。商人地位得到提高,“四业皆本”的思想在明末得到广泛认同,如世代经商的徽州汪氏在《汪氏通宗谱》卷168中专门为此阐述,认为“业儒服贾各随其距,而事道亦相为通”。这时的晚明士人在弃科举仕途之后的思想观念也发生了许多变化,为了生计,他们不再以孟子的“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为戒,也不再理睬董仲舒的“正其谊不谋其利,明其道不计其功,”[11]2524转而转向经商取利的浪潮。如明末苏州常熟人毛晋,应试不第,乃回乡以收集、刻印、贩书及买卖字画为业,里中谚云:“三百六十行生意,不如鬻书于毛氏。”[12]139这种文人弃科考之后经商专门从事文化商业活动,如经营书铺、字画铺、香铺、花铺、古董铺等被当时人称作最雅的生意。
也有因喜好经商而放弃科举仕途的,如长州人金仪,其家族“自宋元以来,世以儒术承传,”[13]608而且名儒辈出,至仪则弃儒从商;商人罗绎,原也出身于世儒之家,后弃儒从商,“居殖益雄,四方商日集为贸迁,公为裁平物价。”[13]625这正说明了许多士人弃儒从商的社会现实。
另外,也有一些贫士在弃科考之后,为生计所逼,去做塾师,这是他们得心应手的职业,但塾师的收入相当低,很难维持生计。一些士人弃科考之后去学一些技艺,如占卜、画师、琴师等等,但大都为当时所轻视。还有专门从事农业生产的,但士人一般体力较差,亦或没有体力从事。
三、晚明士人弃科举及生活方式分化的影响
1.促进了晚明思想解放
一方面,士人“弃儒从商”促进了商业观念的发展。士人商人化,商人受到了传统儒家伦理观念的影响,信奉诚信待客,诚实经商,童叟无欺。但是儒家传统在这晚明这一变革进程中也在悄悄发生一些蜕变。在传统的致富路上,古人云:“本富为上,末富次之,奸富为下。”[14]3272所谓的“本富”,就是“农桑”;所谓的“末富”,就是“商贾”;所谓的“奸富”,就是“盗贼”。而明朝中期以后,面对着商业化的浪潮,传统的学问、地位无不受到了质疑,而儒家伦理无疑也遭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明代的富人,随着时代的不同而有所变迁。按照明朝人所记:“弘治时,世臣富;正德时,内臣富;嘉靖时,商贾富;隆万时,游侠富。”[15](卷四)商人开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新的伦理,开始以富贵论身价。当然,政治经济的变化发展也使得人们的思想生活取向发生很大的变化。
另一方面,晚明士人弃科考后独特的生活方式,他们在思想上得到解放,打破了成化、弘治以前程朱理学一统天下的局面,形成了独树一帜的狂狷之风。这使得阳明心学的发展,并且得以张扬。经过内心的震颤和对人性内涵以及人生价值及其权利的特定思考,此时的知识分子发出“宁为狂狷,勿为乡愿”的口号,向封建传统的礼教发起挑战。他们蔑视现存的社会秩序与道德规范,毫不掩饰展露人的内在欲望、感情、思想和性格,冲决传统礼教,追求个性解放和自由。如“江左第一风流才子”唐寅,行为放浪形骸,一生追求“花前月下得高歌,急须满把金樽倒”与“诸君与我舞且歌,生死寿天皆由也”的个性解放。
2.促进了晚明文学艺术的繁荣
经济的发展和独特的思想使得文学有了更宽广的发展空间,促进了晚明戏曲、小说、说唱等通俗文学的繁荣。士人放弃科举仕途后文学道路上冲破了中国封建社会的伦理政治一体化的专制局面,敢于自由阐发自己的思想和真实情感,敢于张扬个性,追求自由。如李贽的“童心说”认为“天下之至文,未有不出于童心焉者也”,“诗何必古选,文何必先秦。……为《西厢曲》,为《水浒传》……皆古今至文,不可得而时势先后论也。”[16]92由此可以看出,通俗文学的文学价值得以充分肯定,并且为直抒人的真性、真情的文学创造提供了重要的思想导向。晚明的市民文学的拟话本小说、戏曲、散文等文学式样成为文学主流。如著名的“三言”“二拍”真实反映当时的社会生活的事态万像,尤其对于世俗男女爱情描写成为突出主题。如“三言”之《李谪仙醉草吓蛮书》中歌颂敢于笑傲王侯,不事权贵的李白;《卢太学诗酒傲公侯》描述放浪山水、决意功名的卢楠等等,都表现出晚明新时代的文学气息。
但是晚明士人放弃科考后,大多数的晚明士人在弃科考之后做山人没有固定的经济来源,多是“以文墨糊口四方”的贫寒之士。因此在游于仕宦之家时,往往也是其治生的过程。这样生活上依附权贵来社会交往,即通过给缙绅士大夫提出建议,从而间接地参与政治,同时亦能接受他们的馈赠、馈遗维持生计。没有了政治抱负的文人,依附权贵,容易在生活上放浪形骸,追求物质的奢华与享受,对社会上奢华、享乐之风起了很大的推动作用,使传统的士风士气受到一定的破坏。
综上所述,晚明士人放弃科举仕途是社会的变革的产物,这些士人阶层构成了一个非主流的知识分子阶层。这个阶层或因政治腐败,隐居山林;或因商业诱惑,弃儒从商等等。总之,晚明的思想、文化等方面的一些变化,与晚明仕人放弃科举仕途有一定的关联,他们的活动对晚明社会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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