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比较文学到比较文化》序与跋
2011-04-03刘象愚
刘象愚
《从比较文学到比较文化》序与跋
刘象愚
序
己丑年春节过后不久,炳辉从沪上来,说天振、思和和他三位教授策划出一套有关比较文学研究者的个人文集,由那些较早从事这一领域的研究者选收自己的文章,先行编辑出版,然后再扩大范围,不断出下去。第一辑中包括了我,这样,就把我梳理自己有关这一领域一些观点的思路提前了。
应该说,我是比较早地从事这一领域的大陆学者之一。我之所以进入这一领域,既是个人兴趣所致,也是历史机遇使然。
就个人兴趣而言,我对中外文学都有比较浓厚的兴趣。上中学的时候就喜欢古文和古典诗词,本来是要考中文系的,结果却阴差阳错地进了外文系,不过,对于老天的这一安排,我并不觉得遗憾,反而有一种塞翁失马的欣悦感,因为我自信自己一定能学好外文,实现从小就打算遍游世界的梦想。幼年在乡村小学上二年级时,我们常玩一种所谓“开火车”的问答式游戏,那时我的火车就已经“开”到了世界上绝大多数国家的首都,对于世界上的那些名山大川,我总能倒背如流;在中学时学了六年俄语,我的口语和笔试总是全班第一。我还特别喜欢俄苏歌曲,能用俄语演唱一些著名民歌,颇得老师和同学的好评。当时还读过一些俄苏和西方小说的译本,像《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安娜·卡列尼娜》、《复活》、《死魂灵》、《贵族之家》、《猎人笔记》、《静静的顿河》、《红与黑》、《高老头》、《欧也妮·葛朗台》、《堂吉诃德》、《大卫·科波菲尔》、《汤姆·索耶历险记》、《天方夜谭》之类。我自以为对语言和文学的感觉相当好,因此,在进入外文系英文专业的时候,很快就沉潜在一种对新的语言与文学的研习中。大一主要集中精力攻语音、语法、词汇、句法等,到大二时已可以对照译本阅读原作了,那时喜读中华书局出的活页文选,对著名前辈学者们撰写的有关英美诗文的赏析性文字爱不释手,同时还进一步扩大文学名著的阅读,对莎士比亚、但丁、狄更斯、萨克雷、哈代、马克·吐温、奥斯汀、勃朗特、歌德、普希金、契诃夫、莫泊桑、荷马史诗、希腊神话、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大师的主要著作都有所涉猎。而且特别热衷于翻译练习,对严几道的译事三原则奉若神明。记得读 《哈姆莱特》时,曾反复吟咏哈姆莱特写给奥菲莉亚的那首情诗:“Doubt thou the starsare fire,/Doubt that the sun doth move,/Doubt truth to be a liar,/But neverdoubt Ilove”。心想能写出这样美妙、隽永的千古绝句,莎翁真不愧是文坛巨擘。对照当时看到的朱生豪先生的译文,觉得就“信”、“达”而言,可以说无可挑剔,但心中仍在不断琢磨,能否译得更雅些呢?譬如,译成五言、六言甚或四言有没有可能?记得我都做了尝试,但都不满意,因为很难兼顾严氏三原则。现在想来,也许只有其中的五言一种或可差强人意 (可疑星为火,/可疑日不落,/真理成谎言,/我心永不变)。更重要的是,在较为广泛的阅读中,常会发现中外作家在表现手法上往往有类似或暗合处。譬如琢磨莎翁这首小诗时,脑子里会自然浮现出我国古代民歌中“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以及苏格兰诗人彭斯诗中“And Iwill luve thee still,my dear,/Till a'the seas gang dry./Till a'the seas gang dry,my dear,/And the rocksmelt wi'the sun;/And Iwill luve thee still,my dear,/While the sands o'life shall run”之类的句子。当时并不知道“比较文学”为何物,只是惊异于天下诗人在写情誓诗时何以竟能如此相似,今天看来那也许就是处于萌芽状态的比较意识了。
正因为在从小学到大学的求学过程中,打下了比较厚实的中外文学根基,因此在“文革”十年浩劫后,国家恢复研究生教育体制的一九七八年,当我面对中国社科院外文所关于萨克雷的 《势利者集》(The Book of Snobbishness)和奥登写抗战中中国士兵的那首十四行诗之类的考题时才不致慌乱。今天看来,当时的答卷当然远不理想,但它毕竟让我登入了外国文学的殿堂,为我日后的外国文学甚至比较文学研究铺平了道路。我之所以略显作秀式地回顾个人求学过程中的这些经历,只是想表明,我对中外文学兴趣的养成和已经形成的基础,与我后来被比较文学所吸引乃是一种逻辑关系。
就历史机遇而言,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我在研究院学习外国文学的那几年,正是改革开放肇始之初,解放思想成为变革的先机,文化界和人文社会科学领域思想十分活跃,大家开始反思“文革”十年甚至更早的“十七年”中各种律条如何束缚了人们的心灵,进而导致了思想枯竭和文化荒漠的现实局面。外来的各种思潮开始进入人们禁锢十余年之久的头脑;王国维、梁启超、陈寅恪、钱锺书等一批过去相当长时间内销声匿迹的学界大师们的身影和他们的著述又开始回到社会的关注之中,人们开始热烈议论他们的学术思想、他们的道德文章,特别是一九七九年开始陆续问世的钱锺书的 《管锥编》,产生了极大的社会反响。该书以古文撰述,包含了英、法、德、意、拉丁等多种西方文字,让我们这一代学子大开了眼界。当时,我们这些在社科院和北大攻读外国文学的研究生中许多人有较好的古文功底,而且正在学习二外和三外,因此能较为顺利地进入阅读和讨论。钱著以中国古代典籍为依托,出入古今中外,涵纳文学文化时空的各种层面,大如观念现象,小如字词章句,皆能广征博采,相互比勘、相互生发,且信手拈来,皆成妙文。该书跨界论述的特别方式与当时已渐为国人所知的比较文学方法颇多暗合之处,学界有人开始呼吁进行比较文学的研究,外国文学界著名前辈学者季羡林、杨周翰、李赋宁等率先建议在高校建立比较文学的学科。在我从研究院毕业的一九八一年,北京大学率先成立“比较文学研究会”,出版 《比较文学研究会通讯》。随后几年,京沪等各地高校纷纷响应,成立研究机构、发表文章、开设课程、组织学术研讨会议的消息此起彼伏,倡导比较研究的呼声渐成燎原之势,比较文学学科的建立已是应时之需。
我从一九八一年秋开始在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今外文学院前身)任教。应该说,北师大外语系是国内高校中有一定基础和水平的系,其俄苏文学一直处于国内这一领域的前沿,其英语语言教学也在学界有较大影响,但正如当时国内大多数外语系科一样,其注意力主要集中在语音、语法、词汇等语言层面的教学上,而于英美文学却甚少关注,有关英美文学的课程寥寥,我所承担的课程主要是泛读一类。正在我为学而不能致用忧心忡忡之际,一个难得的转机出现了。大约是一九八二年夏秋之际,中文系外国文学的陈惇教授等人致力于建立比较文学的教研机构,他积极推动钟敬文和黄药眠两位先生联袂向校长上书,建议成立相应的组织。钟先生是国内民间文学界泰斗,黄先生是久为人知的文论家和诗人,两位重量级教授的建议引发了校长的注意,校长立即批示同意。于是,“北师大比较文学研究组”在中文系成立。
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后期的北师大中文系曾以名教授云集、学术实力雄厚名噪一时,虽然此后数十年间随着不少名人的离去而元气大伤,但由前人奠定的根基依旧比较坚实。民间文学、文学理论、古汉语、古代文学、现代文学、外国文学等学科代有优秀传人,至今仍在国内学界居于领先地位。就其外国文学学科而言,新中国建立之初,穆木天和彭慧两位著名学者领导一批年轻学者创立了最早的外国文学学科。该学科点延请俄苏文学专家,成功举办了两期有关俄苏文学的研讨班,为国家培养了一批最早的俄苏文学专门人才,参加这些研讨班的学员后来大多成了国内许多高校外国文学学科的带头人和骨干。北师大外国文学学科以其俄苏文学教学研究的实绩在国内享有盛誉,改革开放之初,它又迅速重组了欧美文学和东方文学的研究队伍,在总体实力上保持了在国内的重大影响。不难看出,这样一个学术团队不仅具有接纳一个新学科的条件,而且也有接纳一个新学科的眼光和自觉。比较文学研究组在这样一个学术环境和氛围中诞生可以说是顺理成章,水到渠成。当陈惇先生找到我,提议我加盟中文系,和他一起为建立北师大比较文学学科点而努力时,我真是大喜过望。对于比较文学,我当时已有一定的了解,可以说已是心向往之。能够脱离当时毫无文学情趣可言的环境,转入自己颇感兴趣的领域,我何乐而不为?对于北师大中文系,我是慕名已久,更是心向往之。一九六二年高考时,我报考的第一志愿正是北师大中文系。据说我的成绩完全超过了北师大那年的录取标准,但却被硬留在了地方高校。现在忽得上天眷顾,居然可以圆二十年前的旧梦,进入向往已久的名校名系,当时内心的激动和欣喜实非语言可表述万一。于是,在一九八二年年底前,我成为北师大中文系新成立的比较文学研究组中的一员,从此开始了比较文学的学术生涯。唯物主义者不讲宿命,正是当时的大环境和小环境使我进入了比较文学队伍,这就是我说的 “历史机遇”。
中国比较文学是改革开放在学术领域孕育的一个新生儿,从这个意义上说,它与改革开放几乎同时共生,同样走过了自己三十年的生命历程。倘若我们更严格一点,把一九八五年中国比较文学学会的诞生和第一届中国比较文学大会的召开看作中国比较文学诞生的标志,那么,它也将在不久的数年后迎来自己的而立之年。作为最早进入这一领域的学者之一,我与一些同代学者一样,见证了这一学科在中国诞生发展的历史进程,见证了它已经取得的辉煌成就与仍旧存在的不足。然而,当我今天回顾自己在过去近三十年关于这一学科的基本思想时,我的思考则完全是个人的。
在过去这段时间内,我的比较文学思想主要集中在对比较文学一些基本问题的思考上,譬如什么是比较文学、比较文学的研究对象和方法是什么、比较文学发展演变的历程及其中的各种问题等,换言之,我的著述与文章主要集中在关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探讨上。
我开始做比较文学研究的最初几年,主要是研读国外和港台学者的有关著述,和同仁一起翻译出版了韦勒克的 《文学理论》(一九八四)、编辑出版了《比较文学研究资料》(一九八六),同时也为中国社会科学院外国文学研究所函授中心举办的外国文学讲习班撰写了十余万字的《比较文学》(一九八四-一九八五)讲稿,分作十讲,铅印成册,发送到参加讲习班的学员手中。正是在这个讲稿的基础上形成了后来我与陈惇合著的《比较文学概论》(一九八九)。我最初的比较文学观基本上体现在这两部书稿中。
本书之所以题名 《从比较文学到比较文化》,意在说明比较文学发展演化的历史轨迹,也反映了我对比较文学的一个总体看法。在我看来,比较文学自诞生之后,其疆域不断拓展,近二十余年间已经发生了显著变化,进入了比较文化的领域。而我个人对比较文学的认识也在发生变化,或者说在不断变化中深化。因此,收在此文集中的短文《比较文学的变与不变》可以看作全书的关键。“变”与“不变”的辩证思考成为我编选全书的一个基本线索。
收在本书中的文章除少量未刊稿外,大多发表于《中国比较文学》、《北京师范大学学报》、《北京大学学报》、《学术界》、《中外文论与文化》等学术刊物或其他文集、著作中。本书没有完全按照发表和写作的时序编排,而是做了适当的调整组合。《比较文学学科前史述略》、《比较文学学科发展三阶段论》、《中国比较文学发展演化的历史脉络》、《比较文学方法论探讨》和《文学与其他艺术的相互阐发》是一组撰写和发表于早期的文章,主要讨论比较文学诞生和发展的历史脉络、其相关理论与研究方法。此次编入时重新加以校读,订正了一些失误,补充完善了一些文字,但主要观点仍一如其旧。它们基本上体现了我八十年代中期到九十年代中期的比较文学观。这组文章的主要论点可以概括为:第一,比较文学是十九世纪晚期出现在欧洲的一个新兴学科。资本主义世界市场的开拓,各民族文化和文学交流融汇规模的不断扩大,世界意识的觉醒,比较意识的发展,从歌德到马克思的“世界文学”观念的提出,“进化论”、“因果论”和“实证主义”、浪漫主义等思潮的产生,“比较”一名在自然科学与语言学、文学研究中的使用等成为这一学科诞生的历史先决条件。第二,从方法论的角度说,影响研究、平行研究和阐发研究是比较文学的三种基本方法,三种方法相互依存、相互包容、相互结合又各有侧重。第三,对中国学界来讲,比较文学是一个舶来的观念。然而以这一观念来衡量,中国比较文学的发展演变同样有一个漫长的历史。比较文学学科的建立在二十世纪的七八十年代,其史前史从佛教传入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大约经历了三个时期的历史演化。《比较文学何以能成为一个学科?》、《关于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再思考》、《比较文学的变与不变》分别写成于九十年代中期和进入二十一世纪之后的前几年,虽然在时间跨度上比较大,但它们却有一个共同的特征,那就是反映了我个人比较文学观的变化。九十年代中期之后,比较文学向文化研究领域拓展的势头越来越猛,特别是伯恩海默的第三个“十年报告”出炉之后,比较文学向文化转向成了不可阻挡的大潮,比较文学不再以文学为中心,而成为“多元文化主义时代”的一个标志学科,在这样的语境下,人们开始再次提出究竟什么是比较文学的问题,我也开始认真反思自己的比较文学观。我的反思主要体现在以下三点:第一,比较文学自诞生以来危机不断,这种危机归根结底是学科理论的危机。危机的表现是,由于年轻不成熟和潜在的矛盾,比较文学一直未能形成一套能为学界广泛接受的基本理论;更令人忧虑的是,不少学人对于学科基本理论的探讨和建设并没有多少兴趣,采取了放任的态度。第二,我在早期曾提出比较文学是一种跨民族、跨语言、跨学科、跨文化的文学研究的观点,这一观点主要体现在我与陈惇合著的 《比较文学概论》(一九八九)一书中。随着比较文学大势的演化与我自己认识的深入,我觉得这种“四跨”的观点是有问题的。使比较文学向文化研究毫无节制地蔓延,跨学科和跨文化的提法难辞其咎。因此,跨民族和跨语言的原则应该坚持,而跨学科与跨文化的原则需要慎重对待。第三,比较文学是一个学科,而不仅是一种方法;比较文学是一种文学研究,是一种跨民族和语言界限的文学研究。《韦勒克的比较文学观及其当代意义》、《韦勒克与他的〈文学理论〉》、《比较文学“危机说”辨析》、《巴斯奈特比较文学“反思”之反思》是一组与比较文学界几位具有国际影响的学者对话、商讨的文章,写于近几年,其主旨与上一组文章一脉相承,进一步申说了我自九十年代中期以来形成的观点:比较文学必须加强自身学科理论的建设,必须在理论上界定自身,才能摆脱困境,走上健康发展的康庄大道,特别是在当今国际比较文学界相当一批学者 (尤其是一些影响颇大的学者)高唱比较文学“死亡”、比较文学放弃界定自身、比较文学走向“文化”的大语境下,强调比较文学自身的理论建设更是刻不容缓。《文化观念的演化》、《法农与后殖民主义》、《类后现代主义和当代中国的文化逻辑》、《误读与创造》是一组关于文化研究的文章。这组文章发表的时间距离比较大,但讨论的主要内容却是中西文化。读者不难在这些文章中看出作者出入不同文化并自觉作出比较研究的意图和努力,就此而言,也可以说是一组关于比较文化的尝试。
《从比较文学到比较文化》是为这部文集新写的一篇较长的文章,它是我对自己的比较文学观的再次梳理,表达了当下我对比较文学的基本认识。
在此文中,我讨论了比较文学的四种基本性质,并呼吁坚持这些基本性质,同时我也分析了传统比较文学向比较文化转化的历史进程及其根本原因,指出了这种转化的历史必然性。需要说明的是,站在传统的比较文学立场上,我们不能不看到这种转化对比较文学这一年轻学科的巨大伤害和冲击,从而采取一种抵制的态度;站在历史发展的前沿,我们又不能不看到这种转化的沛然不可抗拒,从而采取顺应乃至欢迎的态度。但就总体而言,我的立场是偏于传统和保守的。我对学科理论的多方申说和对学科理论建设的反复强调表明了我对传统比较文学观的固守。细心的读者当不难看出,此文字里行间流露出我对这种转化的一种ambivalence的复杂情绪;更需要指出的是,此文中的观点与我早期的观点已经形成了一定的距离,这里既有承接,又不无抵牾,它既是我个人比较文学观的一个发展,也是我这些年思考比较文学学科理论的一个归结。
比较文学发展到今天,已经大规模地向文化研究或者说比较文化转移了。比较文学的这种变化既是一种历史的变化,那就不以学者个人的意志为转移。然而在变与不变的辩证思考中,我们仍然应该看到加强比较文学基本理论建设的必要性。易言之,我们仍然需要坚持比较文学的一些基本原则,特别是跨界性与文学性的原则。我相信并且希望,在比较文学大步走向比较文化的今天,仍然会有相当一部分学者坚守在传统的比较文学领域内,即仍然将比较文学看作一种文学研究,运用影响研究、平行研究和阐发研究的基本方法,深入探究不同民族文学之间的关系,通过或宏观或微观的比较、分析、归纳、综合,不断提升人们对文学的种种基本问题及其艺术魅力的认识,并由此进一步看到人文精神的培育和提高在人类社会发展中的绝对重要性。至于比较文学或者说比较文化在未来还会发生怎样的变化,则不是我们所能预料的了。
作为一个文集,但愿本书不仅能够记录我个人比较文学观的发展与演化,记录其中的连续性、矛盾性乃至偏狭性,同时也能为后人反观比较文学这段演化的历史留下一些可资探讨的资讯与空间,为他们在未来的某个历史时刻寻绎比较文学发展演化的蛛丝马迹提供某些可以进一步查证和讨论的线索。当比较文学发展到一种无法想象的形态时,未来的学人们会对当年的比较文学发什么样的感慨呢?不知道了。是为序。
己丑岁尾一稿、庚寅夏日改定于京师园一得堂
跋
书编完了,序也写得了,似乎还有些话想说。
西班牙著名比较学者克劳迪奥·纪廉(旧译纪延,Claudio Guillén)一九八五年出版了一本关于比较文学的书,用西班牙文写成,题目是:Entre lo uno et lo diverso:Introducción a la literatura comparada(《一与多:比较文学导论》)。一九九三年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此书的英译本,作为“哈佛比较文学研究丛书”的第四十二种。英译本的题目变动比较大,改成了:The Challeng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大约过了两三年,学校图书馆购回此书,我先睹为快,粗略读了一遍,总体印象是,此书与其他一些比较文学导读类书并没有太大区别,尽管有一些独特的角度,譬如从“局部与全体”(the localand the universal)、“一统与多元”(the one andmany)等角度,强调“超民族性”(supranationality),而不是“民族间性”(internationality)等。但全书讨论的不外是比较文学的一些基本问题:比较文学发展演变的历史脉络、世界文学、总体文学、文学理论,以及文类学、主题学、文学形态学、文学关系、文学史编修等。除了这一总体印象外,脑子里还留下了一个始终没有想清楚的问题,那就是英译者为什么要将书名改译为 《比较文学的挑战》。此书中并没有任何一个章节谈“比较文学的挑战”,纪廉也似乎并没有暗示什么 “挑战”,那么“挑战”从何而来?向什么“挑战”?为何“挑战”?也许我当时读得不细,没有看出纪廉隐藏书中的深意是在讲比较文学的“挑战”,或者竟是译者完全按自己的理解改动了原书的题目?
此次借编订文集之机,重读此书,除对作者独特的角度和论点有了进一步理解之外,也对比较文学的“挑战”有了一些感悟。
纪廉在这本书中多次反复强调“超民族性”的观点。在他看来,文学中不少东西并不是某一个民族文学所独有的,而是许多民族文学共有的,甚至是世界性的,譬如文类中的喜剧、诗歌中的格律、文学运动中的浪漫主义就不是欧美某一个民族文学独有的,甚至不是欧洲文学独有的,而是世界上许多民族文学共有的。因此,比较文学必须超越民族文学的界限,甚至仅仅将视野局限在民族文学之间都是不够的。正是从这个角度,他提出用supranationality取代internationality。在“一与多”之间,他强调的显然是“多”。传统的文学研究绝大多数是在单一民族文学的范围内进行的,比较文学的研究却将其拓展到民族文学的范围之外,即便是两种文学之间的比较研究都对传统的民族文学研究提出了“挑战”,更遑论“多”种文学的比较研究。纪廉此书用三分之二以上的篇幅讨论文学的类型(体裁)、形式、主题、文学关系、文学史的编修。在他看来,这些文学的基本问题必须从多种文学的比较研究中才能获得透彻的理解。况且,比较文学是一种理论性很强的研究领域,它的最高境界是对文学的原理、方法、观念等作出更具有普遍意义的概括,因此就需要比较研究多种民族文学,并在此基础上作出综合与归纳。譬如要想对文学中的浪漫主义获得更全面更深刻的认识,仅仅比较研究德国浪漫主义和英国浪漫主义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对包括法、意、西、葡等众多欧洲各国的浪漫主义甚至包括美、加、澳、中、日、印等世界各民族文学的浪漫主义进行大规模综合和抽象。如此看来,纪廉心目中的比较文学竟是“世界文学”的别称,与韦勒克心目中的 “全体文学”(all literature)当是一个概念。这样的比较文学对传统的文学研究岂止是一种“挑战”,简直就是巨大的挑战了。
除了对传统的文学研究形成挑战之外,这样的比较文学也对今天的文学研究者提出了挑战。传统的文学研究者只要精通一种民族语言,深谙一种民族文学和文化,就可以成为该民族文学一个很好的研究者,而今,要成为一个真正的比较文学研究者,仅仅精通两种民族语言,熟悉两种民族文学和文化都不够了,而应该尽力掌握多种民族语言、熟悉多种民族文学和文化;此外还要熟悉种种文学和文化理论,成为渊博宏富、学贯东西的学者,否则就很难站在超越民族文学的高度作高屋建瓴式的比较研究,也就无法真正达到纪廉所谓的“超民族性”了。事实上,纪廉、韦勒克、列文、波吉奥里等前辈比较学者都是那种掌握多种语言、熟悉多种文化、博大精深的学者,也只有他们,才能有这样宏伟的眼光和魄力,才能提出从文学总体、世界的高度开展比较文学研究这样宏阔的构想。试想,这样的比较文学不正是对文学研究者或曰比较学者提出了巨大的“挑战”吗?
我无由与译者(Cola Franzen)交换意见,不知道我这样推论出的“挑战”究竟是否符合她心目中的那个“挑战”,然而,对于我来说,这“挑战”是真切的,也是无法逃避的。
这的确是巨大的挑战,对于我们这一代学人来说,不要说掌握多种语言、熟悉多种文化,即便就是三四种,也几乎是一个难圆的美梦了。然而,对于年轻的学子们,实现这一目标却又完全是可能的。陈寅恪、钱锺书、季羡林等学贯中西的前辈学者掌握多种语言,熟悉多种文学、文化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他们为我们树立了榜样,鞭策着我们去努力奋斗。关键是我们需要有足够的真诚和勇气面对这一挑战,而不是畏难退缩、降格以求,更不是浮夸伪饰、欺世盗名。杜甫说,“不觉前贤畏后生”,我一向礼重前辈学者,但更看重年青一代的学子们。我真诚地相信,希望在未来的、年轻的比较学者身上。
克劳迪奥·纪廉是一位伟大的比较学者。他的父亲豪尔赫·纪廉是西班牙 “二七年一代”的大诗人。一九三九年,年仅十五岁的纪廉随全家流亡美国,在那里继续求学,学成后在美国教授比较文学。曾任哈佛大学和普林斯顿大学比较文学系主任,后来还在加州大学圣地亚哥校区执教,与叶维廉同事。八十年代回西班牙,执教于巴塞罗那大学。一九八二年曾来中国,在北京、上海等地讲学。他曾在不同场合呼吁将比较文学的视野拓展到东方,特别强调,没有中国文学参与的比较文学不是真正的比较文学。他的真诚令我们极为感动。在我的心目中,他和韦勒克、列文以及我们的陈、钱、季诸公在为人为学方面都是巍巍高山,他们的道德文章必将成为令后人景仰的典范。再过一周就是纪廉三周年的忌日了,当我们缅怀他与其他中外大师时,我写下了上面的感想,与未来的文学研究者(或比较学者)共勉。
末了,我愿将真诚的谢意送给为策划、编辑这套丛书付出辛劳的天振、思和、炳辉等三位主编与编辑。是为跋。
二○一○年元月二十日于京师园一得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