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球化与中国社会科学的“知识转型”
——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
2011-04-03邓正来
邓正来
全球化与中国社会科学的“知识转型”
——在常熟理工学院“东吴讲堂”上的讲演
邓正来
周宏:各位老师、各位同学,大家晚上好,今天我有幸向大家隆重的推出世纪性著名学者邓正来先生,大家欢迎。
按惯例先介绍一下邓老师的基本状况,我刚才还跟邓老师开玩笑,我说很长一段时间,邓老师的书会经常有照片,照片是平面的,今天看到立体的了,立体的的确比平面的要更具风采。邓老师现任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复旦大学特聘教授、政治学和法学博士生导师、国际关系公共事务学院教授、《中国社会科学院辑刊》和《中国复旦研究辑刊》主编,吉林大学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澳门大学资深访问教授、中国书院博士生导师,西南政法大学、西北政法大学和华中师范大学著名名誉教授,中国人民大学、南京大学、南京师范大学等兼职教授。其研究的主要领域可以归结为三个字:多科性。我们有的学者在一个学科有重大的成就,那已经是不得了了,而邓教授在一系列学科都是排在全国的前列,例如,在二○○○—二○○四年,总共二十一个学科的论著排名中他有六个学科位居前五十名中,其中,法学排第一名、政治学第二名、社会学第五名、马克思主义研究第三十名、新闻学和传播学第三十六名、哲学第四十四名,是中国唯一一个横跨六个学科、并在法学、政治学、社会学等核心社会科学学科同时位于前五名的学者。邓老师创办并主编了 《中国社会科学辑刊》和《中国书评》,他长期致力于西方人文社会科学学术经典的汉译工作,组织策划并单独翻译出版了大量学术名著,用张文谦老师的话讲:“是我国近二十年来西学东译的最重要的代表人物。”他开启了一九九○年代中国社会科学三大学术运动,并长期致力于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研究,为建立中国社会科学学术传统,提升中国社会科学研究水平,做出了持续的贡献。下面,我们用热烈的掌声欢迎邓老师为我们做《全球化与中国社会科学“知识转型”》的报告。
首先,非常感谢贵校邀请我做这场演讲。我演讲有个特点:一般来说,我想花点时间讲一些我自己的相关思考,然后留更多的实践与大家互动、讨论。
我今天的演讲题目是:《全球化与中国社会科学的“知识转型”》。需要说明的是:我的这些思考既是我关于中国社会科学自主性的理论性思考,也是我在复旦大学创办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的主要理论依据。因此,我希望我的讲演不仅可以让你们对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状况有些初步的认识,而且也可以让你们对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正在从事的学术事业有些大致的了解。
我想主要讲如下三个方面的主要内容:
首先,我想进行关于全球化的理论思考,为大家介绍一下我所谓的一种“根据中国”的“开放性全球化观”。
其次,我想为结合中国社会科学百年来的发展状况分析其中国社会科学所面临的当下主要使命。
最后,我想勾画一下制约当下中国社会科学的几大瓶颈及中国社会科学“知识转型”的主要方向。
下面,我进行第一个方面的演讲:
我们都知道,我们现在正处于全球化时代。我们究竟应当如何认识全球化及其给中国带来的挑战和机遇呢?在我看来,只有厘清如下几个问题,我们才能对此问题给出令人满意的回答:我们究竟是如何被裹挟进全球化进程的?我们究竟该如何认识全球化的性质?中国当下所处于的全球化进程与此前的历史时期有何不同?在全球化时代所形成的世界结构中,中国究竟处于何种位置?已有的全球化话语及相关的理论话语是否足以解决中国所面临的问题?在晚近以来的研究中,我本人以我所谓的 “世界结构”或“全球结构”为分析框架初步建构了一种“根据中国”的“开放性全球化观”。我的相关论说可归结为如下几个相关的命题:①见邓正来《中国法学向何处去:建构“中国法律理想图景”时代的论纲》,第2-23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和《谁之全球化?何种法哲学?——开放性全球化观与中国法律哲学建构论纲》,第一部分,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第一,中国经由加入WTO等国际组织而加入到全球化进程之中,但是当下全球化的世界却蕴含着结构性的不平等,亦即形成了一种我所谓的 “世界结构”。 伴随着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伴随着中国对世界的开放,尤其是在中国经由加入WTO等国际组织而进入世界体系以后,我们所关注的中国,已经不再是一个地理意义上的孤立的中国,而是一个世界结构中的中国。对于中国来说,这才是三千年未有之真正的大变局。此前的中国,作为独立的主权国家,虽说也因位于地球之上而与其他国家交往或冲突,但是却从未真正地进入过世界的结构之中——这意味着中国虽在世界之中却在世界结构之外,是“世界游戏”的局外人。我之所以将中国所参与的“世界游戏”标识为“世界结构”,是因为它是有“中心”和“边缘”之分的,它蕴含着发达国家对后发国家的结构性支配。正如罗伯特· W.迈克杰斯尼所言,“之所以出现市场的全球化,是因为那些发达国家的政府,特别是美国政府,将种种贸易合约和协定强加到世界人民的头上,使得那些大型公司和富商们能够轻而易举地主宰其他国家的经济命脉,却不需为那些国家的人民承担任何责任”。②〔美〕罗伯特·W·迈克杰斯尼:《〈新自由主义和全球秩序〉导言》,〔美〕诺姆·乔姆斯基:《新自由主义和全球秩序》,第7页,徐海铭、季海宏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0。在我看来,发达国家对后发国家的强制性支配关系,不仅表现于罗伯特·W.迈克杰斯尼所关注的经济层面,亦即世界结构在允诺经由市场经济体制而使生产资料在全球达致优化组合的同时致使中国处于一种日趋“依附”西方的边缘化地位,而且还表现在下述两个方面:一是在规则制度层面。众所周知,在一些颇具影响的领域当中,那些经由中国承认的所谓世界结构既有的法律规则或制度,实际上乃是一些西方国家的地方性知识;而正是透过这些法律规则或制度而传入的某些价值,也在支配关系的逻辑中转换成了毋需讨论的单一性和终极性的标准。二是在一般的文化层面。众所周知,因意识形态的消解,科技的发展与文化确实发生了高度的整合,但是在当下世界结构的支配关系中,正是那些作为 “支配者”的西方诸国的文化正在伴随着科技的出口而出口,而那些作为“被支配者”的发展中国家(包括中国)的文化则在不断地被压缩、被压制和被抽空化。
第二,与此前的现代化时期不同,西方国家在全球化时代对中国进行支配的性质发生了变化,亦即形成了一种基于承诺、而非基于“共谋”的支配。在现代化时期,由世界结构生成的“现代化范式”对中国的发展有着很强的支配作用,但其间最为重要的是,也是中国学者普遍忽视的是 (亦即中国学者集体无意识的具体展现),中国知识分子在这种“支配”过程中与“支配者”的共谋,亦即中国论者对西方“现代化范式”所表现出来的那种无批判意识或无反思性的 “接受”。显而易见,就这种支配而言,此前世界结构对中国支配的实效乃在于受影响的中国与它的“共谋”。据此我们可以说,这种支配乃是非结构性的和非强制性的──西方的“现代化范式”对于中国来说只具有一种示范性的意义,因为只要中国不与它进行“共谋”,那么西方“现代化范式”就无力强制中国按照其规则行事并根据它进行未来的想象。但在后冷战时代,世界结构支配的实效所依凭的却是被纳入进这场 “世界游戏”的中国对其所提供的规则或制度安排的承认。据此我们可以说,当下世界结构的支配是结构性的或强制性的,这种强制性所依凭的并不是赤裸裸的暴力,而是中国就遵守当下世界结构所提供的规则或制度安排所做的承诺,而不论中国是否与之进行“共谋”。由此可见,中国在全球化时代所参与其间的这种世界结构,对中国的未来发展在很大程度上有着一种并非依赖“共谋”而根据承诺的“强制性”支配。
第三,国际法上传统的“主权平等”原则并不能拯救中国,我们必须从“主权的中国”迈向“主体性的中国”。对世界结构中支配关系之不平等性质的揭示对后发国家极为重要,因为它凸显出了这种不平等的支配关系与十六世纪以降西方论者所宣称的主权国家“平等”之事实之间所存在的高度紧张。根据前述的支配关系,当下的世界在很大程度上也被认为是一个 “新帝国”时代的开始。当然,这个“新帝国”时代所依凭的主要不再是军事战争和鲜血,而是信息、知识、资本和市场;更为紧要的是,“新帝国”或其他支配者在这个时代的目的,很大程度上也不只是为了在世界中扩张和维护各自的民族利益,而是为了在世界中把各自民族认为具有普遍意义的价值或理想图景当作物品加以推行,并经由推行这些民族价值或理想图景而将相关的社会秩序或政治秩序强加给其他的国家。因此,在当下的世界结构中,除了能够在对外方面为捍卫自己的领土完整、国家安全、保护人权和经济发展提供最正当的理据以外,所谓“平等”的主权,亦即主权的中国,不仅不是充分的,而且还有着相当的限度。世界结构中的“中国”的实质不在于个性或与西方国家的不同,而在于主体性,在于中国本身于思想上的主体性:其核心在于形成一种根据中国的中国观和世界观(亦即一种两者不分的世界结构下的中国观),并根据这种中国观以一种主动的姿态参与世界结构的重构进程。在当下的世界结构中,从强调“主权的中国”到强调“主体性的中国”的转换,根本的要旨便在于突破主权的限度,走向世界结构层面的“主体间性”、“文化间性”或“文明间性”,而这在更深的层面上则意味着不再是某些主权国家决定世界结构的规则或合法性,而是主体间性与世界结构的规则或合法性在交往和商谈中一起生成演化。
第四,无论是从全球化本身的性质还是从西方国家在全球化时代对中国予以支配的性质来看,当下如火如荼的全球化进程在对中国构成挑战的同时,也带来了千载难逢的机会,因为只要我们建构起中国自己的“理想图景”,我们就可以将参与修改世界结构之规则的资格转化为修改世界结构之规则的能力,并基于中国立场型构和影响全球化的进程和方向。全球化不仅是 “经济主义”论者所主张的经济全球化过程,而毋宁是一个既依凭民族国家又脱离民族国家的社会变迁过程;“法律全球化”也并不是从“国家法律一元化”走向“非国家法律一元化”的进程,而毋宁是一种从“国家法律一元化”走向“国家与非国家法律多元化”的进程;全球化也不是一种同质化的进程,而毋宁是一个单一化与多样化、国际化与本土化、一体化与碎裂化、集中化与分散化相统一的进程;全球化更不是一个客观必然的进程,而毋宁是“全球主义”对其型塑后的产物,是我们根据何种视角去影响全球化进程的“话语争夺权”问题。质言之,全球化就其性质而言其实开放的,是可以根据中国的文化政治需求和国家利益予以型构的。一旦树立这种开放性的“全球化观”,我们就可以为中国以一种“主体性”的姿态,并依据“中国理想图景”或“世界理想图景”去重构全球化进程及其方向提供认识论前提。从另一方面来看,中国进入世界结构的根本意义乃在于:中国在承诺遵守世界结构规则的同时也获致了对这种世界结构的正当性或者那些所谓的普遍性价值进行发言的资格。但是,有发言资格并不意味着有发言能力。仅仅依凭这种形式资格,我们则根本不可能在修改未来生活规则的方面做出中国自己独特的贡献,而只能要么拥抱西方的既有规则,要么退回来重谈中国五千年的文明和中国的传统。这是因为我们没有关于我们是谁、何种生活是一种善的生活、何种生活是一种可欲的生活、何种全球化是我们认为合适的全球化等这方面的理想图景。显而易见,在我们没有这种性质的理想图景的时候,我们是没有能力就修改或参与制定世界结构未来规则做出我们自己的实质性贡献的。因此,只要我们形成了根据中国的理想图景,那么我们不仅有可能据此修改世界结构的规则,而且也可能据此影响世界结构的进程和方向。
由此可见,全球化并不是一个单一的同质化进程,也不是一个只有客观维度的历史进程,而是一个可以根据人的认识、利益、传统等被建构或重构的博弈进程。对中国这样的后发国家而言,全球化其实是一个机遇,即影响世界结构进程和方向的机遇。
在今天演讲的第二部分,我想结合百年来中国社会科学发展的基本轨迹分析中国社会科学所面临的历史使命:
如果说全球化进程对中国而言既是挑战又是机遇,那么对中国社会科学而言也是如此。在此,我想从如下两个方面来讨论这个问题:
第一,全球化的话语建构和话语争夺维度在根本上为中国社会科学以自己的努力建构符合中国国家利益和文化政治需求的全球化话语提供了机遇。一如前述,全球化不仅仅是一种事实,而且也是一个话语建构和话语争夺的过程。在我看来,正是全球化的这种话语建构和话语争夺维度为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提供了历史机遇,因为以中国国家利益和文化政治需求为根据建构一种新型的全球化话语正是中国社会科学在全球化时代的历史使命。
我的这一论断,在根本上乃是以我关于全球化和社会科学知识的如下两个基本观点为前提的:首先是全球化与全球主义之间的互动关系以及全球主义本身的开放性,其次社会科学知识在本质上就是米歇尔·福柯意义上的“话语”。
首先,从全球化本身的性质来看,如果我们采用乌尔利希·贝克在全球化研究过程中曾提出的那种涵盖全球性、全球主义与全球化的概念分析框架,①贝克指出:广义的全球化既不只是一种客观现实,也不只是一种主观建构,而更是一种主客观的互动进程,而这三个不同的层次便是被分别称之为全球性、全球主义和全球化的三个概念。见U.Beck,What is Globalization?London:Polity Press,2000,转引自张世鹏:《什么是全球化?》,《欧洲》2000年第1期。我们可以发现,作为客观历史进程的全球化进程实是由作为主观形态的 “全球主义”予以型塑后的产物;而如果我们对“全球主义”本身进行审视,它不仅可以是发生学意义上的、建基于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之上的全球主义,还可以是对此种全球主义进行批判的另一种反思性的全球主义。
从根本上讲,中国经加入WTO等国际组织而被裹挟进的全球化进程乃是与发生学意义上的全球主义一道首先在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中出现的。这种全球化进程乃是与西方社会中的知识、特权、资源和利益共存,进而经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②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作为发生学意义上的全球主义的新自由主义,甚至有着意识形态的性质,新自由主义向人们灌输的 “市场压力不可逃避的说法不仅使人们无法采取对抗行动,而且使人们没有勇气维持现在的政治干预能力,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新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具有‘意识形态’的性质”(〔德〕哈贝马斯:《哈贝马斯谈全球主义、新自由主义和现代性》,沈红文摘译,《国外理论动态》,2 0 0 2年第1期)。另外,马丁等论者也指出,“全球经济的紧密联接绝对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而是由于有意识推行追求既定目标的政策所造成的结果”(〔德〕汉斯·彼得·马丁等:《全球化陷阱——对民主和福利的进攻》,第1 1页,张世鹏等译,北京:中央编泽出版社,1 9 9 8)。保罗·史密斯也这样认为,“全球化大体来说是一种意识形态构形,宣布一种尚未到来的原教旨主义的资本主义”(〔英〕保罗·史密斯:《一个世界:全球性与总体性》,王逢振主编:《全球化症候》,第9 6页,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 0 0 1)。 见〔加拿大〕罗伯特·考克斯《从不同的角度透视全球化》,吴士余主编:《全球化话语》,第20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的粉饰而被当作客观真理强制性地传播给包括中国在内的、作为西方国家之从属国家的非西方国家。正如达伦多夫所强调的,除了技术因素以外,一九八○年代以来各国普遍实行的新自由主义政策(非控制化、私有化、自由化)是推进全球化的前提条件:“新的技术能力首先是在一种广泛流行的放松控制的气氛中实现的”,而且“这种情绪在大国中,首先是在美国、英国这些国家中渗透,但是远远超出了这个范围”。①〔德国〕拉尔夫·达伦多夫:《论全球化》,〔德国〕乌尔利希·贝克主编:《世界社会的前景》,祖尔卡姆出版社,法兰克福,1998,转引自张世鹏《什么是全球化?》,《欧洲》2000年第1期。值得注意的是:非控制化、自由化和私有化——这三“化”构成了西欧各国和美国经济政策的战略工具,这些工具被新自由主义纲领推崇为一种“国家意识形态”(〔德国〕马丁等:《全球化陷阱》,第150页,张世鹏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8。关于这个问题,另见〔英国〕简·阿特·斯图尔特《解析全球化》,第39-41页,王艳莉译,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因此,全球化并不是一个单纯客观的经济过程,而是国际资本主义在新自由主义之全球主义的基础上推动全球化的一个进程,反过来又是以全球化来强化新自由主义之全球主义的一个进程。在这样的制度安排中,建构纯粹和完美市场这个新自由主义乌托邦的运动乃是通过采取各种政治措施来达致的,而这个新自由主义乌托邦则是由那些银行家、大公司的所有者和经营者以及那些从中获得自身存在合理性证明的高级政府官员、政治家和经济学家共同营造的。然而,正是在西方社会那些从属阶级和世界其他社会的人们当中,全球化与全球主义两者之间的矛盾也开始渐渐凸显出来了。一方面,全球化把世界人口的大多数与融入全球化生产和金融网络的小部分人之间在生存条件方面的差距扩大了;而另一方面,这种差距和其他相关传统或矛盾又演化出了一种对全球化和发生学意义上的全球主义本身进行反思和批判的全球主义,因为它从全球正义的角度出发提出了这样一个伦理问题:那些业已消耗掉大部分世界资源并造成大量污染的富人是否还可能满足穷人对于发展和更高生活标准的渴望?②需要强调指出的是,作为发生学意义上的全球主义的新自由主义,甚至有着意识形态的性质,新自由主义向人们灌输的 “市场压力不可逃避的说法不仅使人们无法采取对抗行动,而且使人们没有勇气维持现在的政治干预能力,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说新自由主义思想的影响具有‘意识形态’的性质”(〔德〕哈贝马斯:《哈贝马斯谈全球主义、新自由主义和现代性》,沈红文摘译,《国外理论动态》,2 0 0 2年第1期)。另外,马丁等论者也指出,“全球经济的紧密联接绝对不是一种自然而然的结果,而是由于有意识推行追求既定目标的政策所造成的结果”(〔德〕汉斯·彼得·马丁等:《全球化陷阱——对民主和福利的进攻》,第1 1页,张世鹏等译,北京:中央编泽出版社,1 9 9 8)。保罗·史密斯也这样认为,“全球化大体来说是一种意识形态构形,宣布一种尚未到来的原教旨主义的资本主义”(〔英〕保罗·史密斯:《一个世界:全球性与总体性》,王逢振主编:《全球化症候》,第9 6页,天津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 0 0 1)。 见〔加拿大〕罗伯特·考克斯《从不同的角度透视全球化》,吴士余主编:《全球化话语》,第20页,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2。换言之,这样一种意识形态和制度安排是否有可能建构出一种可欲且正当的世界秩序?在我看来,正是这后一种意义上的“全球主义”为中国社会科学建构以中国为根据的全球化话语提供了理论上的可能性。
其次,在我看来,社会科学知识是一种以权力和“正当性赋予”为基本实质的话语。这意味着:社会科学知识绝不像客观实证主义者所宣称的那样只是反映性和描述性的,也不只是技术管制性的,而更是建构性和固化性的——这些知识通过各种制度化安排而渗透和嵌入了各种管制技术和人的身体之中,并成为我们形塑和建构中国社会秩序及其制度的当然 “理想图景”。③见邓正来《中国法学向何处去:建构“中国法律理想图景”时代的论纲》,第266-267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006。此前,正是因我们对潜隐于全球化背后的新自由主义话语缺乏必要的反思和批判,中国社会科学所形成的全球化话语以及与此相关的社会秩序在根本上乃是以“西方理想图景”为依归的。因此,只要我们洞见到社会科学知识所具有的这种“正当性赋予”力量并恢复其批判性品格,我们同样可以以中国社会秩序的正当性为基点、以中国的国家利益和文化政治需求为根据建构一种新型的全球化话语。
因此,全球化是一个可以根据人之认识或利益或传统被建构或被重构的博弈进程,是一个在很大程度上属于偶然且可能是一个可逆且不确定的过程。据此我认为,中国社会科学论者绝不能只满足于对 “全球化”做简单的描述工作,也绝不能不加反思和批判就在描述 “全球化”的过程中不知不觉地接受西方论者新自由主义的全球主义“话语”的支配,而应当充分认识到全球化乃是一种开放可变的结构。这就要求中国社会科学必须采取一种“主动”的积极参与重构或重塑全球化进程及其方向的全球化策略。④见邓正来《谁之全球化?何种法哲学?——开放性全球化观与中国法律哲学建构论纲》,第1 7 9页,北京:商务印书馆,2 0 0 9。
第二,与此相关的是,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为中国社会科学走向世界、进而实现“知识转型”提供了历史机遇。我一直认为,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不仅为中国社会科学建构以中国为根据的全球化话语提供了历史机遇,而且在根本上也预示着中国社会科学开始进入一个百年来 “知识转型”的临界时刻,即开始走向世界,并与世界进行实质性的思想对话和学术交流的阶段。
从历时性的视角看,百年来的中国社会科学大体上经历了如下三个发展阶段:(1)可以上溯至十九世纪的“知识引进”阶段,即引进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知识、研究方法、学科体系和学术建制等,在翻译大量西方社会科学文献的同时,也在中国建立了现代社会科学的学科体系和学术建制;(2)从一九九○年代初开始的“复制”阶段,即开始运用西方社会科学知识和方法解释中国问题,“复制”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创新模式,这在经济学领域表现尤为突出;(3)从一九九○年代中后期开始的 “与国际接轨”阶段,即开始与国际社会科学的学术规范、学科体系和学术建制等全面接轨,其主要的表现是一九九○年代中期开始的学术自主化与学术规范化运动。经过这三个阶段的发展,我们不仅大规模地引进了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体系,建立了较为完备的社会科学学科体系,而且也初步恢复并发展了中国社会科学的学术传统,并开始“复制”西方社会科学的理论创新模式,在学术规范等方面开始同“国际接轨”。
进入新世纪以来,随着我们对全球化及其对中国社会科学发展之机遇认识的深入,中国政府不失时机地提出了中国哲学社会科学 “走出去”战略。这一战略的提出则预示着中国社会科学有可能迈入“走向世界”的新的历史时期。
以“引进”、“复制”和“接轨”为特征的中国社会科学的共同点在于以西方社会科学的判准作为我们的判准,而在这种判准下的研究成果不仅完全忽视了对中国本身的关注,实际上也很难与西方进行实质性的交流和对话。另一方面,中国晚近三十年的经济发展之所以能够成功,是因为我们在很大程度上抛弃了各种西方模式、传统模式的束缚,但中国社会科学却仍然受前苏联和西方知识的束缚,无法自主地解释当下实践中的中国经验本身。我们的社会科学学者很多时候其实是在帮着西方的先哲同中国的先哲们打仗。但是,帮着打仗的“我们”其实是不存在的;由于欠缺对我们生活于其间的当下中国的理论关切,“我们”事实上只是相对于西方论者们的“复印机”或“留声机”而已。也就是说,我们严重地忽视了对中国问题本身的深度研究和理论关注。
在我看来,“走向世界”这一新的历史阶段绝不仅仅是此前三个阶段的自然延续,而在根本上为中国社会科学提出了更高的要求:中国社会科学在此一阶段必须建立“根据中国”的学术判准,并以这样的判准展开对中国问题和一般理论问题的深度研究,进而用西方社会科学界所能够理解的话语形式同它们展开实质性的对话,最终达到影响它们的目的。①见邓正来《高等研究与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文汇报》2008年12月27日。
就中国社会科学而言,我认为我们至少可以拿出两方面的成果走向世界:一是拿出我们基于中国立场对全球化进程和世界秩序的性质、走向的重构与理解走向世界;二是让对当下中国的深度研究走向世界(当然,如果我们将人文科学也考虑在内,我们至少还可以让中国的哲学文化传统走向世界)。
一如前述,对全球化和世界秩序的重构,既是中国社会科学全球化时代使命,又是中国社会科学可能为世界学术做出贡献的重要领域。如果我们把后冷战时代新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在全世界风行并于晚近遭遇挑战的历史视为单一的西方文化本身在型塑全球化和世界秩序过程中所不可避免具有的局限性,那么以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为历史依托、以中国在全球化时代的文化政治诉求为现实依归而形成的全球化话语有可能构成型构并影响全球化性质和方向的重要理论资源。
另一方面,对当下中国的深度研究,特别是对“中国成功故事”的学理阐释也是中国社会科学可以且应当为世界学术做出贡献的一个领域。我们知道,晚近三十年的发展已使我们创造了举世瞩目的“中国成功故事”,而这其间一定隐含着我所谓的“中国经验”,因为中国并没有遵从西方既有的发展模式但是却达到了发展的目的。尽管我们可能还存在着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说强调的单一性经济增长目标所带来的人权问题、民主问题、环保问题等等,但是一个不争的事实是:我们已经在世界上传统最厚重、文明最悠久、人口最多、专制历史最长、现代化进程最曲折(仅半世纪以来,我们就先学习西方非主流的计划经济模式,接着又转向主流的欧美市场经济模式)的国家初步完成了“市场化”的改革,持续了长达三十年的高速经济增长。这本身的确堪称了不起的成功!①中国社会科学界、特别是经济学界已经开始探究所谓“中国奇迹”的成因。比如说林毅夫提出的“后发优势论”:“发展中国家一般说来,资金相对稀缺而相对昂贵,劳动力相对丰富而相对便宜,这就决定了这个国家具有比较优势的是劳动力相对密集的产业。”(林毅夫:《后发优势与后发劣势》,《经济学季刊》2002年第4期)秦晖则从交易费用的视角对此进行了解释:“从1992年开始的第二波改革,其基本特点有二:其一是改革的帕累托改进色彩不复存在;其二是‘在市场化进程中以集权降低制度转换的交易成本’成为‘奇迹’的主要原因。”(秦晖:《中国奇迹的形成与未来》,《南方周末》2008年2月21日)在这些成功的发展经验中,不仅存在着中国特有的制度运作模式,而且也存在着中国人的生存性智慧等等,而所有这些都是西方社会科学所无法解释的,而需要我们通过自己的研究成果来解释。
在今天演讲的最后,我想分析当下中国社会科学所面临的主要瓶颈以及实现中国社会科学“知识转型”的主要努力方向。
我们必须承认:中国已成为“经济大国”,但还远不是“学术大国”,以及学术影响下的“政治大国”。我们知道,中国已成为世界第三大经济体(今年将超越日本成为第二大经济体)。这标志着,我们已经毫无疑义地成为世界 “经济大国”。但由于社会科学学术传统的总体缺乏,我们还远不是“学术大国”,以及学术影响下的“政治大国”。在过去的三十年中,主要是囿于中国哲学社会科学发展的阶段性,中国对西方的影响主要还是局限在一般的政治层面、经济层面和大众层面,而忽略或无力对西方乃至世界的学术界产生足够的影响,我们的研究在世界未来发展的问题上、甚至在发展中国家如何发展的问题上几乎从来不为国际学术界所引证。而我们知道,作为社会之精英的知识界,通过其同事、学生这个通道,一直是影响社会发展和认识社会的最为重要的力量之一,但是西方学术界对中国社会科学的发展和成果却是完全陌生的;这一点可以从二○○七年度SSCI收录的来源期刊情况的统计中可以看出。二○○七年度SSCI收录一千九百六十二种由四十余国家出版的期刊,其中以美国最多,所占比例将近百分之六十,但其中涉及中国社会科学的期刊却只有十种,而真正由大陆地区主办的只有两种,这还包括今年五月份刚刚入选的一份刊物。②社会科学引文索引(SSCI)是由美国科技情报所(ISI)编辑出版的对社会科学期刊和论文进行评价的一种重要工具,2007年度SSCI收录1962种由40余国家出版的期刊,其中以美国最多,所占比例将近60%,SSCI期刊分布中前10位的国家出版了超过90%期刊。在2007年SSCI收录期刊中,涉及中国社会科学的期刊却只有10种,具体包括:英国布莱克维尔出版公司出版的《世界经济》(China&World Economy);美国纽约艾斯维尔公司出版的 《中国经济评论》(China Economic Review);美国纽约大学出版的《中国季刊》(ChinaQuarterly);美国M ESHARPE公司出版的 《中国社会与教育》(Chinese Education and Society)、《中国政府与法律》(Chinese Law and Government)和《中国社会学与人类学》(Chinese Sociology and Anthropology);美国塞奇公司出版的《现代中国》(Modern China);澳大利亚国立大学现代中国研究中心出版的《中国杂志》(China Journal);中国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的《中国评论——中国发展综合期刊》(China Review-an Interdisciplinary Journal on Greater China);台湾地区政治大学国际关系研究中心出版的《问题与研究》(IssuesStues)。在这10种期刊中,除了2006年中国大陆首份入选SSCI收录期刊的《世界经济》(China&World Economy)(由中国世界经济学会和中国社会科学院世界经济与政治研究所共同主办)以外,其余9本都是由美国、香港、台湾等地的大学和机构主编出版。尽管2008年武汉大学高级研究中心(IAS)和中央财经大学中国经济与管理研究院(CEMA)联合主办、由邹恒甫主编 《经济与金融年刊》(Annalsof Economicsand Finance)也顺利入选SSCI,但中国期刊在SSCI来源期刊中所占份额仍极其低下。上述数据是由我的博士生刘小平和孙国东从SSCI系统和网络中查询获得,在此也对他们致以谢意。更重要的是,我们在上面所发的论文引证率也是极其低下的。中国大陆地区期刊在SSCI来源期刊中所占比例和引证率在很大程度上客观反映了中国社会科学在世界学术中的影响力。毫无疑问,中国社会科学要真正走向世界的确任重而道远!
我们肯定会问:为什么当下的中国社会科学对世界学术的影响力如此低下?在我看来,这涉及到我所谓的制约中国社会科学“走出去”的三大“瓶颈”。
第一个瓶颈是我们整个社会科学的 “西方化”困境。我们刚才提到中国社会科学此前的“引进”、“复制”、“与国际接轨”阶段的共同点其实就是西方化。这种倾向主要表现在下述两个方面:首先,中国论者在一定程度上毫无反思和批判地接受西方的概念或理论框架,而这实际上给西方对中国论者的“理论示范”注入了某种合法的“暴力”意义。也正是在这种暴力性的示范下,中国论者毫无批判地向西方舶取经验和引进理论的做法,也就被视为合理的甚或正当的。其次,这种知识实践的展开,还迫使中国论者所做的有关中国问题的研究及其成果都必须经过西方知识框架的过滤,亦即根据西方的既有概念或理论对这些研究及其成果做“语境化”或“路径化”的“裁剪”或“切割”,进而使得这些研究成果都不得不带上西方知识示范的烙印。更为糟糕的是,上述情势还导致了一种在中国学术界颇为盛行的我所谓的中国论者对西方知识的“消费主义”倾向。
尽管由于中国社会科学学术传统的严重缺乏我们在可预见的将来还必须下足“引进”、“复制”和“与国际接轨”的功夫,但是“西方化倾向”显然只会“丢失了中国”,绝不可能完成上述使命。
我举个例子来说明这个问题。众所周知,中国人权的基本原则是生存权,而支撑这种生存权的在我看来乃是一种我所谓的 “一代人的正义观”(the justice ofa generation),这意味着我们这代人生活的正当性是以我们这一代人能否生存下来为基本判准的。另一方面,在环保领域,中国追随西方,大讲特讲环保;支撑这种环保现象的是什么呢?是一种我把它叫做“多代人正义观”(the justice ofgenerations)的正义观。根据这种正义观,我们这代人生活的正当与否,不能仅根据我们有饭吃、有衣穿等标准来衡量,也就是不能仅根据我们对生活的认识来评判,而应当由我们后面的一代人或者多代人的生活质量来进行评判。但是,在中国法学和其他学科的研究中,我们却一方面在主张生存权,而另一方面大讲环保,根本就没有意识到“一代人的正义观”与“多代人正义观”这两种正义观之间所存在的紧张和冲突,更没有意识到在中国的转型过程中我们必须就这种正义观做出政治哲学的决断和抉择。我们可以把这类问题统称为“中国缺位的西方化倾向”,也就是说,我们严重地忽视了对中国问题本身的深度研究和理论关注。
中国社会科学还存在着第二大瓶颈,即“唯学科化的困境”。什么是“唯学科化”?我们可以看到:我们今天所有大学的建制,都是根据一级学科、二级学科的方式来设置的,每个学科之间相互没有关系。但是刚开始设立院系建制的时候很多学科和研究内容是分不清的,一些领域到底是属于这个学科还是那个学科,大家是有争议的,现在大家都很清楚了。学科化的发展是非常必要的,但是它有个很大的问题,这就是和中国的特殊的知识生产、知识传承紧密相关的问题。大家知道,中国的知识分子既是知识的传播者,同时也是知识的生产者,我们在传承知识的同时也研究问题。但是,我们却没有认识到知识传承和知识本身的研究是不一样的,传承性的知识和解释社会、认识社会的知识是不同的。知识一定是要传承的,所以为了便利,到十一世纪就产生了大学,把知识一代代向下传播。过去的知识是师徒点对点的相传,后来随着现代大学的建立,开始以更快的速度成规模地传播。但是我们要注意,这种用来传承的知识并不直接等于用于解释和认识社会的知识。这是两种不同的知识,这两种不停地知识与学科化的关系也是不一样的。在传授知识的过程当中,我们确实需要学科化,这主要是出于知识传授的便利和传承的考虑。但是,我们在分析和研究问题的时候,我们在认识和思考问题的时候,我们根本就不可能说这个问题的左边是法学的、右边是经济学的、顶上是哲学的。为什么我们现在大学里的学生都在埋怨:我们在学校里学的知识到外面用不上,从课本上背下来的东西考试可以得高分,但是到外面是没有用的,对于认识、解释社会和改造社会没有太大的帮助。这种情况与学科化的结构勾连起来之后会产生更加复杂的问题。我们这样致力于知识传播的一拨人,用我们学科化的知识去解释中国的时候,会发现整体性的中国其实被学科化的知识给肢解了。为什么这么讲?如果我们把中国比作一头大象,经济学解释的是这头大象的大腿,法学解释的它的肚子,哲学解释的是大象的脑袋。每个人解释的都不再是中国,一个整体的中国不存在了,被我们学科化的方式切割掉了,肢解掉了。这是非常要命的现象!
我想以中国非常突出的农民工问题为例说明这一问题。我们知道,今天在中国,将近有一亿八千万农民工在都市里游荡,劳动密集型行业、都市里的服务行业主要就是靠他们。对这样一个群体,我们每年最大的问题就是:如何让这批人在年关的时候得到他们的血汗钱,高高兴兴地回到家里和家里人团聚,过一个好年。这个时候,我们的政府很忙,我们的学者也很忙。比如,我们现在法学界的学者写文章,研究讨论如何兑现农民工的权利。政治学界也是,“如何保障农民工的权利”,经济学、社会学也是,都在分析这个问题。大家都同意:权利一定要兑现。我从来不反对认真地、努力地、有效地保护农民工的权利,但回过头来看一下,这真是我们说的那样简单的一个问题吗?根本不是!我们至少要问一下,这一亿八千万是什么人?是农民。是什么样的农民?大概是十三四岁到四十岁之间的农民。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他们是中国农村的主力。什么叫中国农村的主力?严格地讲,他们其实是中国传统文化承载的主力。我一直认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传播和延续,不是在中国的都市里,也不是在学府里面,而是在乡村。既然他们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主力,他们被抽空了,被抽离到中国的都市里来,这意味着什么呢?这背后更深刻的一个问题是:中国农村文化、中国传统文化被抽空了,而更大的问题是:我们中国发展战略的问题。我们都市化的发展战略凭什么就是正当的?这难道仅仅是农民工权利的问题吗?我们法学界写了些保障农民工权利的文章,任务就完成了。社会学也是,调查一下,什么人的权利得不到保障,什么人的问题需要解决,问题也完成了。背后的文化问题,传承的问题,中国整个发展战略的问题,跟他们研究这个问题是没有直接干系的。而最主要的,不是我们的学者不关心这些问题,而是我们的知识生产结构规定了他根本看不到这样的问题。在我看来,这就是“唯学科化”所导致的结果。
中国社会科学的第三大瓶颈是与全球化背道而驰的“狭隘的知识地方主义”。吉登斯、贝克等社会理论家提出的“风险理论”告诉我们:全球化时代的到来事实上打破了科学主义的因果律,而使得 “非意图后果”(unintended consequences)成为社会生活的常态。这意味着社会事件后果的不确定性已经成为全球化时代的一大特征,这也意味着我们必须把社会事件纳入到全球化的视野中考量。比如说前几年著名的松花江污染案,为什么政府干部要被撤销,它甚至能够影响政治制度的安排,影响一个政治系统的任命,谁都不知道它会导致什么样的结果。这时候,专家说话没用,专家说不会有问题,但老百姓说有问题,各种谣传四起,是“社会理性”而不是“技术理性”在起作用。这就是吉登斯、贝克所讲的“风险社会”的逻辑。对诸如此类的现象,我们只能按照全球化时代风险社会的逻辑来理解。然而,中国社会科学却存在着较为普遍的“狭隘的知识地方主义”。我们很多研究只关注中国,甚至仅仅是某个省、某个地区的问题,完全缺乏全球化的视野。
基于上述认识,我认为,中国社会科学的“知识转型”至少要完成三个主要任务:一要突破“西方化倾向”,确立中国社会科学相对于西方文化的自主性;二要突破“唯学科化倾向”,确立交叉学科甚或“无学科”的研究方法;三是要打破狭隘的知识地方主义,走向知识的全球化。
正是以上述问题意识、理论依据、历史使命等的认识,我于二○○八年在复旦大学创办了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 (IAS-Fudan)(以下简称“高研院”)系经复旦大学批准设立,集学术研究、学术交流和人才培养于一体的综合性、实体性学术研究机构。
我们邀请国际著名学者安东尼·吉登斯教授和伊曼纽尔·沃勒斯坦教授担任名誉院长,突出“国际化、跨学科”的特色,努力以国际化跨学科的学术研究、国际化跨学科的学术期刊、国际化跨学科的学术讲坛、国际化跨学科的学术会议,提升中国社会科学国际学术对话水平,建成非西方国家最重要的社会科学学术重镇之一。
我们专门设立了旨在“引进”世界社会科学理论的“世界社会科学高级讲坛”和旨在引导大家进行中国深度研究的 “中国深度研究高级讲坛”;设立了两大国际会议系列:“未来世界论坛”专门讨论基于中国视角的全球化和世界秩序重构的问题,“重新发现中国论坛”则主要讨论与中国思想、中国文化即当下中国问题有关的问题。成立近两年来,我们共举行高水平学术讲座近百场,国际学术会议近十次,Joseph Raz、Ulrich Beck、Harvey Mansfield、David Trubeck、Thomas Pogge、John Keane、Marshall Salins等数十位国际著名学者先后到我院讲学、访问。
在此,我愿意伸出友谊之手,邀请对中国和中国社会科学感兴趣的学者到高研院讲学、访问或进行合作研究。
我的演讲就到这里,谢谢大家!
周宏:好,刚刚邓老师为我们做了一个漂亮的演讲,我有以下几点体会:
第一点是沉重性,其实邓老师讲的一些话的话使得我们所谓的研究者如坐针毡,几十年做下来都是跑偏的,特别是邓老师揭示了当代中国社会科学在知识层面的一种缺憾。我觉得这种揭示是非常到位的,这是一点。
第二点是问题性。邓老师揭示了当代中国和当代中国社会科学的一些关键性的问题。爱因斯坦曾经讲过这样一句话:“发现问题要比解决问题更重要。”我们只有拥有了这种问题意识,才能有所发现。可能当代的社会上的科学研究很大程度上是不发现问题,所以解决的一些问题往往是一些老问题。阿尔多塞曾经讲过这样一句话:“理论的本质问题其实就是一个问题域的问题。”邓老师在这次讲座中给我们揭示得很充分。
第三点是严肃性。邓老师揭示了当代社会知识研究的自主转型对中国未来社会的重要意义。知识并不单纯是知识,它影响着社会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当代中国社会科学过去发展的三十年及与中国现实社会发展的关系怎么看?这个问题很重要。因为社会科学知识状况影响着中国以后的发展的道路。
第四个是希望性。如果没有希望只有批评的话,那一定是太悲的。所以邓老师也为我们展示了未来中国当代社会科学知识转型的一个进项,告诉我们应该怎么做。所以这个报告给我们以多方面的启迪。
所以我建议我们再次以热烈的掌声感谢邓老师。本期东吴讲堂就到此结束,谢谢大家。
复旦大学特聘教授、复旦大学社会科学高等研究院院长,复旦大学当代中国研究中心主任,国际关系与公共事务学院政治学教授,法学与政治学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