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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植芳先生的教诲

2011-04-03坂井洋史

东吴学术 2011年4期
关键词:文本

〔日〕坂井洋史

现代中国文学

贾植芳先生的教诲

〔日〕坂井洋史

在中国,追悼故人时,“挽联”一下子云集而呈现“热闹”景观,对如此风俗习惯,我一直有些想不通。最沉痛难熬的时刻终于过去后,把经过慎重考虑和构思而精心制作的挽联送过去,这还可以理解。但是,敬爱的、亲近的人刚刚去世不久,正沉浸在悲伤的时候,竟“制作”出着意于形式之整齐的文本,如此心情似乎太不近人情,令人费解。原来,为要在文字上下功夫,就需要将感情等主观因素一度从自己心上甩开,对此射向清醒甚至相对化的眼光。在这个意义上,文本究竟是某种心理余裕的产物。我总觉得,它与惊骇、狼狈、悲伤的心理状态,无论如何也势不两立。

接到贾植芳先生——我们不叫“老师”也不叫“教授”,就叫“先生”——讣闻时,震动着实巨大。我也早知道先生从去年初冬住进医院疗养,但是我从三月底来日的张新颖兄口中了解到先生基本上无碍,气候一温顺些就可以出院。当然九十高龄老人的病情随时会骤变,对此,我也不是说一点都没有思想准备。虽然如此,我还是受到冲击了。接到告别式的通知,恨不得一瞬间飞到上海。事与愿违,多么不凑巧,偏偏在告别式前后都有躲不开的事情已安排好。那么,至少要草拟吊文以表达我心中的追悼和感谢……但是,应从哪里下笔才好呢?长达二十年的学恩,点缀人的一生中也不算短暂的二十年 (人生能有几个二十年?)之大大小小回忆,一会儿浮现在脑际,一会儿就消逝,明明灭灭,无从抓住,徒让片断的记忆驰骋在思想上,吊文终于未能成形。那时,我忽然想到“挽联”,而仓促间草就的联曰∶“贾先生千古∶万难不屈傲骨存正气;人字端正桃李盈天下。”一看就知道,它太平庸、形式化,尤其是后一半,很明显,找不到适当的表现就易逃避到无可无不可的常套成语以勉强完备“形式”。虽然深知如此毛病,但是不知为何,我也觉得释然,就把它寄出了。

难道我竟满足于这副平庸的挽联吗?难道把它送过去就算卸责而能够获得心理上的安慰吗?都不是。仅仅十八个字,当然不能表达我心中的感情。实情恰恰与此相反。因为我早就看透千言万语也不能表达出我对于先生的感情和有关先生的许多美丽的记忆,所以干脆把这些统统赶到“形式”的背后去。采取“挽联”的体裁而成“形”的文字,只不过是套在洋溢的感情上之盖子或贴在盖子上的简单标签而已。到这时候,我就明白了∶感情愈真率而洋溢,人愈丧失话语。历来中国文人或许因为看破语言表达能力的局限,所以作为权宜之计而以挽联这个“形式”来勉强对应局面也未可知。天真地相信语言能够表达一切的我,为自己的浅薄深感羞愧。

有一种看法以为晚年的贾先生对于人生非常达观,采取潇洒的态度,而如此看法似乎在世上较为普遍。真的如此吗?我未免怀疑。

九十年代初,在复旦从事研究的我有过机会陪伴先生夫妇到外地去开会。与现在不同,交通也不甚方便,坐了八小时火车才到目的地。因为当时先生中国的高足们都有事不能同行,不周到的陪同任务就落到我们老外夫妇头上。幸亏这个偶然的机遇,那一次旅行给我们留下了许多难忘的美丽记忆。但是,在几天旅游中,一个情况让我觉得有点异样∶先生似乎不大亲近与自己同年代一辈的人,虽然与会者里面有不少老人,而其中几位早在解放初期就与先生有过或多或少的接触。我看出先生的态度似非偶然的表现,所以回到上海几天后,委婉地提起这个疑问。先生的回答很简单,说∶“我喜欢年轻人,只交年轻朋友。”就是说,先生在那次旅途中始终贯彻这个“原则”。

的确,先生谈到那个冤案及其后来漫长的苦难岁月时,话题一涉及结下的恩恩怨怨,不管世上后来的议论如何,其评价绝对不动摇。那也是很自然的,三十多年来的心中暗影和重担绝不会简单地消失。正因为如此,先生“只交年轻朋友”,换句话说,将希望托给未来,以承受心中的暗影和重担。这种态度,与忘却、宽容、达观、潇洒等等绝对不同,把它称为极其强烈的“执著”的态度也许妥当些。听说,先生也曾经将希望托给年轻一代,却落了一场空。但是,先生没有失望,没有变更自己的“原则”。多么宝贵的“原则”!一想到这个“原则”也竟然适用在异国的我头上,我的心就充满深挚的感激。

记得在前述会议同一年,我偶然在复旦校园碰到散步中的先生。复旦校园,进大门口那里就屹立着巨大的毛泽东塑像,先生缓步徘徊在那一带,忽而停下来,仰脸谛视那座巨像。他看了一会儿,又缓缓离开那里。当时的先生带着莫名形状的严肃气息,令人不大好意思随便叫一声,而对峙巨大历史性象征的矮小老知识分子的形象,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先生最后访问北京的时候,上海某电视台利用旅京时镜头拍摄纪录片,粗描他的坎坷人生道路。这部纪录片,我也在先生家里看过。其中,先生对于自己远望挂在天安门的毛泽东肖像的镜头——不是把带着强烈感情的眼光射向对象,而淡淡投一瞥,然后转身走开——认为最得意。这就是我对于毛泽东的态度,先生屡次对我讲。我聆听先生的话,就想起十几年前伫立在复旦校园巨像下的先生。不管其对象为何,先生绝不把自己的视线移开,目不转睛,正面凝视对方。这是先生的刚直。

人往往依靠忘却回避噩梦,以企图保持心理的平衡和安定。我猜想,刚直的先生不屑于这种“忘却”。如此态度,实在可以叫它为“傲”,而“傲”的核心,就是不将权威当作权威的反抗精神。我记得有一次日本同行当了什么教务主任之类,对此先生竟说了一句骇人的话∶“他当官了!”令人目瞪口呆。日本的教务主任什么的无权力无油水,只不过是苦差事而已,但是,按照先生的标准,“主任”非他,就是“官”。先生的反抗精神是深深渗透在骨头里的。

据我有限的经验,先生很少自己主动提起关于胡风其人的评价一类的话题,除非我们提问请先生回答。对我来说,印象更深的是,先生在海阔天空无所不谈的聊天中偶尔涉及的文学史上人物的逸闻。苏青、邵洵美、院系调整时期上海各院校的教授们等等,不管其人有无名气,一经先生诙谐幽默的描述,他们的风貌甚至于谈吐就活现在我的面前。

还是在九十年代初,我把去杭州的计划告诉先生,先生就要我去拜访冀汸先生和郑泽魁教授,并写介绍信。在杭州,不谙地理的我,好不容易找到冀汸先生寓所叩门,很不巧,冀先生正睡午觉。但是,他看了看介绍信,马上跳起来,整整衣服接待我,实在令人汗颜。至于郑教授,我去杭州大学中文系找他而不遇,把介绍信留在办公室。当天晚上,他远路到我下榻的宾馆来,虽然他也并不确知这个异国后生究竟在不在。这也是只有贾先生的学生才能享受的厚遇吧。两个月后,我通过郑教授的介绍,终于能够见到老诗人汪静之先生。恰恰在当时,我研究湖畔诗社及其摇篮的浙江第一师范学校的一些历史情况,因此这次会见是非常难得的机会,直到今天依然是值得自豪的珍贵经验之一。不用说,究其根源,这也是贾先生的恩赐。

像我们“老外”研究异国的文学时,必然得依靠文字资料。这是不得已的无奈。我自己也经常自觉到由此而来的研究上种种局限和缺陷,引以为戒。虽然如此,经常接触到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而自己就是历史人物的先生之言笑,又置身于以他为中心的人际圈内,我就觉得所谓“文学史”并不是书本上文字的枯燥罗列,而似为至今还在呼吸、成长的、不定形的生物。这个感觉,对于现在标榜从事文学史研究的我,无疑是不可多得的宝物,与此同时,也是时时打在动辄误以为书本和资料会告诉一切的懒惰精神上之警策。

至于贾先生日常生活上的琐事、我也偶然有过关联的一些逸事,连这些都不遗巨细地一一拾起来的话,即使是一年只见两三次面的异国学生,在二十年这个不短的时间中积累下来的记忆也真不少。先生留日时候的回忆和还没全部忘掉的日文片断、饮酒吸烟的习惯和食物的嗜好、先生对于学生的热心关怀,等等,既然写不完说不尽,那么让我将这些记忆尽数蓄在心中,赶到贫乏“文字”的背后去吧;让我永远执著于心中记忆的重量,以此为缘,时时回忆先生吧。

鲁迅在《为了忘却的纪念》的末尾如此说∶“要写下去,在中国的现在,还是没有写处的。年轻时读向子期《思旧赋》,很怪他为什么只有寥寥的几行,刚开头却又煞了尾。然而,现在我懂得了。”向秀只能以“寥寥几行”结束《思旧赋》、鲁迅追悼左联五烈士时未能畅所欲言,都是当时他们所处现实中苛酷压抑所使然的,这与我拙劣的笔表达不出内心感情,当然不能相提并论。但是,如果有一天阻碍向秀和鲁迅之“笔”的现实原因全部被解除掉而任何话题都可以无忌讳地写出来,那么《思旧赋》和《为了忘却的纪念》会不会以完全不同的面貌出现在我们面前?如此写出来的“完整”版本,会不会使作者满足?我怎样也不能那么想象。

原来,以为语言能够完整地表达感情或情绪,如此观念,在人人能够笃信启蒙万能的时代,充其量就是在十九世纪以前人人能够相信理性保证人类社会之无限进步的时代才能获得一定的合理性。一句话,这不外是现代性思想。这种思想往往直接把文本和现实的人联结起来,对于其中间的媒介即语言视而不见。结果,透明化的语言不能拥有独立的价值,读者仅看物化的文本,就会迷信可以直接触到“人”,究竟把“人”看作极其单薄的存在,自以为理解它。这,乍看似为对于人,对于现实人生的重视,实际上只不过是对于人生之复杂和神秘的单纯化而已。当然,我也理解这个道理,也有时候写过类似的旨意,即∶如果我们对于围绕、笼络我们,而且不知不觉间规定我们知识结构的现代性没有十分对象化,就不能把语言艺术丰饶的可能性汲上来云云。关于文本的各种体裁的问题也一样。至少在抽象道理的层面,我自以为十分理解我们通常认为是“文学”而不以为怪的小说、诗歌、戏曲等体裁,其实是遵照现代性的制度化要求而被人为地虚构起来的话语。

但老实说,这次我认真构思用什么样的“语言”来追悼贾先生,也认真思考先生在晚年集中精力留下来的大量日记、回忆录、序跋类等文本在“文学”上的位置和价值,才能深刻体会到以前仅在头脑里理解的道理。想一想,这不外是先生赐予我的深刻、彻底的最后一次教诲。受到如此教诲,但是再也见不到先生的温容,永远丧失了直接致谢的机会,这是无法挽回的莫大损失。如此损失的感觉,随着时光的流逝,并没有淡化,偏偏与此相反,愈加强烈地捉住我而不放。

二○○八年五月三十一日

〔日〕坂井洋史,日本一桥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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