词不是语言
——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自1979年3月》
2011-04-03李笠
李笠
论点摘编
词不是语言
——读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自1979年3月》
李笠
自1979年3月
〔瑞典〕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
厌倦所有带来词的人,词不是语言
我走入白雪覆盖的岛屿
荒野没有词
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我碰到雪地里麋鹿的蹄迹
是语言而不是词
(李笠 译)
《自1979年3月》像一份电报,写得简洁扼要,娴熟老辣,体现了“隐喻大师”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诗歌的另一大特点:浓缩。
诗开门见山,推出两个诗歌关键的概念:词和语言,并把它们当作两个对立物排在一行诗句里,从而增加诗歌的张力,或现代诗不可缺少的元素——戏剧效果。整首诗虽然才短短六行,五十六字,但为读者提供了一种崭新的视角:语言是自然,是雪覆盖的岛屿上的动物的蹄迹,是活生生的现实,它召唤你去发现,感受,感悟,读解……
我们知道词是最小的能够独立运用的语言单位,语言则是用来表达或交流思想和感觉的一套声音及这些声音互相结合的系统,系统的文字表达,表达或交流的任何方式,如手势、标记,或动物的声音,等等。显然,同语言比起来,词显得过于渺小、褊狭、支离破碎。词不是语言。
《自1979年3月》一诗从具体事件(场景)出发(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大多都这样),即从“词而不是语言”的激愤状,走向“是语言而不是词”的雪覆盖的岛屿和宁静。全诗具有浓厚的实证主义的特征,依靠 “白雪覆盖的岛屿……空白之页向四方展开” 这一精准的隐喻,构建出一个坚实鲜活的世界。诗中没采用现代诗一般使用的直抒胸臆,借景抒情,或边叙边议,而是把深沉的思想和感情埋藏在对事物(自然)的描述之中,即中国古人说的“寓情于景”。它体现了二十世纪初受日本俳句和唐诗影响的庞德所倡导的“意象主义”的精髓,即摒弃诗中的叙述和议论,追求意象的精准和精炼,通过令人震惊的意象,让日常普通的、缺少表达能力的语言显现奇迹。
冬天的荒野是寂静的,尤其在人烟稀少的瑞典更是如此。寂静是一种完整的状态,一种无词的语言,一种无声胜有声的语言,一种让人走入冥想的境界,简单地说,一个等待被揭示的宇宙。注意,诗人在白雪覆盖的岛屿,即向四方展开的空白之页一句后加了一个惊叹号。对于一个冷静客观、善于制约的诗人,这一亢奋的标点符号无疑表达了一种东西:空白的重要,或者说,留白的重要。这与中国诗歌美学主张的“言有尽而意无穷”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而这一技法在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诗歌里始终扮演着举足轻重的角色。诗人曾在一个采访中,谈到短诗的优势:“诗是以一当十的文体,它包容了感觉、记忆、直觉等一切元素……诗歌的对立面,是松散的语言,比如发言时的滔滔不绝的高谈……”
《自1979年3月》几乎一笔勾出了一个肃穆的冬景。雪覆盖着岛屿,对带来词的人感到厌倦的诗人独自在那里走着,大自然——荒野——敞开着,如空白之页,并向四方展开。荒野,完整的体系,神秘的现实,在这里被看作语言的诞生地,和穿越它的动物发生感应,就像象征派诗人波德莱尔穿越一座林子时体悟到的 《感应》,一个神秘、包容一切的世界。当诗中主人碰到麋鹿的蹄迹,作为自然之魂的语言出现了。它充满了神性、启迪,与词的孤立、褊狭形成强烈对比。如果词象征缺少生命的灰色理论,那么,语言——自然,就是一个无所不包的诗作,一种只有身临其境才能感悟的神秘。
《自1979年3月》无疑阐述了诗人对诗的观点:诗是对事物的感受,而不是再认识(如雄辩、分析、夸夸其谈等),它揭示神秘。
我们突然也置身在一个雪覆盖的寂静的荒岛上。我们在大师构建的场景或中国古代诗人所推崇的意境里。我们相信荒岛上麋鹿的蹄迹是一首伟大的诗。它来得如此纯粹、自然,就像李白说的“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我们突然在充满灵性语言的荒野遇到唐代诗人王维,一个造境大师,他说着二十世纪瑞典诗人托马斯·特朗斯特罗姆的语言:“我常常从一个景物或意象着手,为诗建造一个平台,诗从意境中渐渐诞生……我用透彻的方法描述我感受到的神秘的现实世界。诗是神秘!”
这现实世界就是语言,语言而不是词。
(摘自《当代作家评论》2011年第6期)
李笠,诗人,翻译家。现居瑞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