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宕的思考者
——蔡伯喈与哈姆雷特形象比较研究
2011-04-02王海燕
王 海 燕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延宕的思考者
——蔡伯喈与哈姆雷特形象比较研究
王 海 燕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东、西方戏剧史上,相似的历史背景下出现了相似的思考者典型。英国伊丽莎白时期诞生的哈姆雷特形象以人生的负重者出现,他的个人悲剧代表了当时人文主义者的理想悲剧,他以忧郁、延宕的性格成为具有世界意义的共名。中国明代古典戏剧《琵琶记》中的蔡伯喈,背负沉重的人生思考,包涵深厚的文化性格,与哈姆雷特具有很强的可比性。二剧皆对主要人物延宕为主的性格进行渲染,并由此展开尖锐的戏曲冲突,但矛盾的调解方式及结局却大相径庭,由此烛照出东西方文化传统与戏剧观念的差异。
蔡伯喈;哈姆雷特;忧郁;延宕;人文主义
以莎士比亚戏剧为代表的英国伊丽莎白时代戏剧与我国元明戏曲是世界戏剧史上遥相辉映的两个高峰,二者是在经济、文化发达,城市兴盛等相似的社会背景下发展繁荣的,可以说,历史也曾赋予二者相似的文化启蒙的契机。在西方剧坛上,莎剧深孚众望,高举人文主义旗帜向封建旧文化、旧思想、旧道德发起了猛烈的冲击,其中《哈姆雷特》也许最具典范性,主人公哈姆雷特是个身殉理想的人文主义者典型,剧作通过他的延宕、忧郁、思考和牺牲反映了人文主义者不屈的意志和艰难斗争的历程。这一形象以其忧郁、延宕的性格成为具有世界性影响的“共名”。在同样的历史时期,在世界另一端与英格兰遥遥相望的中国,戏曲这种原本不登大雅之堂的文艺形式也获得空前的发展机遇,在揭露社会黑暗、表达人民愿望方面,关汉卿杂剧和《西厢记》、《牡丹亭》等无疑是最出色的。但是,另有一部剧作更是久负盛名:它创作于元代、在明初就已深得最高统治者褒奖而家传户诵,后又较早译介到国外,赢得世界性声誉,这就是高明的《琵琶记》。笔者以为,这部一向被视为最具教化色彩的剧作恰恰最早、也最为深刻地触及了封建伦理道德内部矛盾这一重大主题:与传统上将赵五娘作为剧中第一主人公的写法不同,蔡伯喈是作品重点刻画、寄予理想的思考者形象,他的忧郁、延宕和忏悔构成了戏曲冲突的核心,也是该剧最富人文色彩和思想深度之处。蔡伯喈与哈姆雷特成为东西方戏剧史、文化史上无独有偶的“延宕的思考者”典型。这两个艺术形象的比较研究,将是一个富于启发意义的题目。
一、忧郁的个性,延宕的人生:相似历史阶段的同类典型
《琵琶记》与《哈姆雷特》取材有相似之处,都是改编旧题材表现新内容,作家的创造赋予了新的时代精神和思想光辉。丹麦王子为父复仇的故事,早在十二世纪格雷姆克的《丹麦王》中有过记载。1570年法国作家尔弗尔把它改编为剧本,随后伦敦舞台多次上演过其他英国作家改编的这一出戏。这种剧本属于当时所谓“雷与血的悲剧”体裁。莎士比亚依据这种剧本,把一个单纯为父复仇的故事高度概括为反映时代特征的悲剧,提出了英国人文主义的理想与现实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哈姆雷特有美好的理想,他从叔父的阴谋中看到了社会的罪恶,他恨这些罪恶,认为有责任改变现状;但他孤军奋战,找不到改造社会的力量,看不到出路在哪里,因而显得柔弱。“莎士比亚塑造了一个立体开放型的思考者典型。”“犹豫、延宕是他(指哈姆莱特)性格系统中的最主要的因素。”[1]哈姆雷特的痛苦质询中包含对人的才智、个性、幸福的发现和追求,他的个人悲剧成为当时人文主义者的悲剧。哈姆雷特性格和性格的变化及其悲剧结局,深刻地反映了人文主义思想的进步和局限性。
《琵琶记》题材源于宋元民间传说戏文,以温州杂剧《赵贞女蔡二郞》为祖本,后者是一个悲剧故事,主要内容是“伯喈弃亲背妇,为暴雷震死”。高明将剧中主人公由赵贞女改造为蔡二郞,主题作了重要改变,对功名富贵、传统道德进行了反思。该剧以思想深刻、人物生动、艺术不凡而一举成名,朱元璋称赞它:“五经、四书在民间譬诸五谷,不可无;此传乃珍馐之属,俎豆之间亦不可少也。”[2](P236)1841 年被译介到法国,外国人称为“十才子书”之七,取得世界性影响。这是一出“子孝妻贤”的人生悲剧,作品强调蔡伯喈自感的“遭不孝逆天罪名”,描写他无法抗拒来自封建社会强大的政治和精神压力,从而把主要责任加给了封建统治者和封建制度本身。蔡伯喈一方面功成名就,另一方面不孝,功名富贵通常被认为是美好人生理想,却成了家庭的灾难,是精神的压抑,自由的剥夺,通过写忠与孝的矛盾,作品具有了更广大的批判意义和价值。
正如当时所有伟大的悲剧一样,《哈姆雷特》剧情发生在严峻的时代背景下。第一幕称得上一幅灾难的布景,丹麦王国内外交困,外有挪威王子福丁布拉斯的挑战,内部王叔篡位,弒兄娶嫂。天性纯笃的哈姆雷特,因预感到阴谋,一出场就是一个为“愁云笼罩”的人,满怀“郁结的心事”,“郁郁于心”,他说:“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而乏味”。他虽然坚信“罪恶的行为总有一天会发现”,但他的弱点业已显现:他悲观、阴郁、无助、厌世,并且,他还有一个无法克服的障碍,那就是,“他有这样高的地位,他的意志并不属于他自己”。当他从亡父的鬼魂得知真相,他决心“报复那逆伦惨恶的杀身的仇恨”。但他深知责任重大,对手不仅位居至尊,而且有着“过人的诡诈、天赋的奸恶”,时代的腐败,“生命的无常”,给孤军奋战的哈姆雷特以巨大压力:“这是一个颠倒混乱的时代,倒霉的我却要负起重整乾坤的责任!”他虽有着美丽、高尚、纯洁的品性,力求改变现实的愿望,但又缺乏足够的自信,这是人文主义者自身不能克服的局限性。“凭她脸上的脂粉搽得一寸厚,到后来总要变成这个样子”,这句著名的台词表达了文艺复兴时期人文主义者对人世的怀疑态度及其苦闷心境;“无论我们怎样辛苦图谋,我们的结果却早已有一种冥冥的力量把它布置好了”,中世纪的迷信思想对他产生了巨大的消极作用,使他过于相信天命的安排而不去果断地诛杀仇敌。借演戏证实了谋杀的事实,他本该行动了,可是生性忧郁、迟疑和宗教思想作祟阻止了他及时下手。按照基督教的说法,“世人都犯了罪,亏欠上帝的荣耀,其中并无分别”。正在祈祷中的国王是不能杀死的,否则只能是把恶人送上天堂,这使他坐失杀敌的良机,后来为此付出惨痛的代价。哈姆雷特的内心冲突及其悲剧,展现了人文主义者的软弱性以及不可避免的悲剧命运,具有重大的典型意义和认识价值。
对人世的怀疑和对天命的依赖,一旦与他的忧郁结合起来,便为他的拖延提供了借口。在理智与情感的交攻下,他徘徊在醉与醒之间,愤世嫉俗的情绪使他如哲学家般滔滔不绝。由于这压力过于强大,在这种“忧郁的心境下”,他不仅感到“丹麦是一座牢狱”,甚至“人类也不能使我感兴趣”。正如歌德的分析:“一桩重任,落在了一个承担不起它的人肩上。”“一个英俊、纯洁、高贵和极为善良的人儿,缺少成为英雄的坚毅品格,在一种既扛不起、又丢不掉的重荷压迫下,走向了沦亡;每个义务对他来说都是神圣的,但这一个却过分沉重。对他的要求是不可能达到的,不是要求本身不可能,是对于他不可能。他是怎样地辗转反侧,战战兢兢,瞻前顾后啊;他总是回忆起了什么,总是在回忆,临了几乎忘记自己的目标,然而却再也没法快乐。”[3](P208)柔弱和忧郁成了哈姆雷特的性格表征,对复仇的延宕成了戏剧的结构话语。
延宕是他的标签,他又为这延宕而自责:“我是一个多么不中用的蠢材,……一个糊涂颟顸的家伙,……垂头丧气,一天到晚像在做梦似的,忘记了杀父的大仇。”他激励自己,“活动起来吧,我的脑筋”!他徘徊在“生存还是毁灭”之间,反思着人性,包括自身:“重重的顾虑使我们全变成了懦夫,决心的赫赫光彩,被审慎的思维盖上了一层灰色,伟大的事业在这一种考虑之下,也会逆流而退,丧失了行动的意义。”
正因为哈姆雷特拥有的美质,他的延宕的内涵才如此丰厚。身为丹麦王子,地位可谓尊贵;他就学于威登堡大学,视野广博,深受人文主义思潮影响;有一颗丰富的心灵,充满高尚理想。奥菲利娅曾赞他“一颗多么高贵的心”,“朝臣的眼睛、学者的辩舌、军人的利剑、国家所瞩望的一朵娇花;时流的明镜、人伦的雅范、举世瞩目的中心”;连国王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为糊涂的群众所甚喜爱的”,“一般民众对他却有很大的好感”。他天性纯笃,瞧他对于父亲是多么不能忘怀;他感情深厚,对于奥菲利娅,他说:“四万万个兄弟的爱加起来,还抵不过我对她的爱。”他自知哀乐过人:“哪一个人的心里装得下这样沉重的悲伤?哪一个人的哀恸的辞句,可以使天上的行星惊疑止步?那是我,丹麦王子哈姆雷特!”所以他才能够痛苦地目睹自己的过失和弱点:“我的言语高高飞起,我的思想滞留地下。”生命是需要不断得到激励的,亡灵再次显现:“我现在是来磨砺你要蹉跎下去的决心。”年轻的福丁布拉斯率军远征收复失地,哈姆雷特丰富的心灵不会对此无动于衷:“我所见到、所听到的一切,都好像在对我谴责,鞭策我赶快进行我的蹉跎未就的复仇大愿!现在我明明有理由、有决心、有力量、有方法,可以动手干我所要干的,可是我还是在大言不惭地说:‘这件事需要做。’可是始终不曾在行动上表现出来,我不知道这是因为像鹿豕一般的健忘呢,还是因为三分懦怯一分智慧的过于审慎的顾虑。……”相形之下,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凭“自己的意志”活着人的是有福的,雷欧提斯的爽快令人称豪:“今生怎样,来生怎样,我一概不顾,只要痛痛快快地为我的父亲复仇。”“结果卤莽倒对了。”此外,恶人倒是可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国王不是讲过吗,“复仇应该不受地点的限制”,“我们要做的事,应该一想到就做;因为有多少舌头、多少手、多少意外,就会有多少犹豫、多少迟延;那时再空谈做什么,只不过等于聊以自慰的长吁短叹,只能伤害自己的身体罢了”。①《哈姆雷特》引文均出自《外国剧作选(2)》(上海戏剧学院戏剧文学系编选,上海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哈姆雷特的犹豫和延宕在这几个人物性格的映衬下更加突出出来。可国王就要开始行动了,可见,哈姆雷特最后复仇的成功真是侥幸,而且搭上了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
哈姆雷特的延宕延误了复仇,却成就了性格。这一性格具有如此的典型性,别林斯基曾以哈姆雷特为例来说明“共名”现象:“你不必说:这是一个深刻地懂得人的使命和生活的目的,努力为善,但丧失了灵魂的活力,做不成一件好事,感到自己的无力而痛苦着的人,——你可以说,这是哈姆雷特!”[4](P377)也有人称哈姆雷特为“思想的巨人,行动的侏儒”。应该说,这些论断都准确地把握了这一形象的性格特征。
蔡伯喈则被塑造成一个“‘欲避世而不能,三被强而出仕’的软弱的知识分子的典型形象”。[5](P65)其忧郁、延宕为特征的性格与哈姆雷特有着惊人的相似。他从头至尾也是陷于巨大的矛盾徘徊中。开场白中他是很自信的:“论高才绝学,休夸班马。”但礼教要求于士子的尽忠与尽孝之间是矛盾的。按照封建士子的人生理想,蔡伯喈在双亲与功名之间的选择——“尽心甘旨,功名富贵,付之天也”是很矫情的。自从半被动地步入科场,忠与孝的矛盾不但没有化解,蔡伯喈反而越来越陷入无法自拔的矛盾之中。第七出《才俊登程》已流露浓重乡愁;一举高中后的欢宴中,他即有乐中哀来的沉痛体验:“持杯自觉心先痛,纵有香醪欲饮难下我喉咙。他寂寞高堂椒水谁供奉?俺这里传杯喧哄”。由于对家乡父母的牵挂,琼林宴也不曾使他稍感快慰,这还只是忧郁的开端。为官后这忧愁一直未曾稍离,“梦绕亲闱,愁深旅邸”,官差不自由之际,他更成了一个愁绪萦怀、情感凄楚、华发顿添的人儿,这种愁绪成了他此后生涯的主导性格。新婚之喜更把他推入苦乐参半、难以言表的处境:“可惜新人笑语喧,不知我旧人哭。”《琴诉荷池》、《中秋拜月》、《宦邸忧思》、《几言谏父》、《寺中遗像》等几出更把一个蔡伯喈“泪眼滴如珠,愁绪萦如织”的情态刻画得淋漓尽致。这使我们疑心作者在为蔡伯喈的过失作辩护,事实也是如此。在蔡伯喈背亲弃妇的过犯上,作者强调“三不从”,即:欲在家养亲,父不从,蔡伯喈被迫上京赴考;考中状元后,蔡伯喈想推辞牛丞相招婚,但牛丞相不从,并以奉旨成婚的方式逼迫蔡伯喈“重婚”;第三:蔡伯喈时刻怀念家人,欲辞官归里,可朝廷不从。每一个“不从”都是蔡伯喈不敢违抗的,由于面对无法抗拒的父命、权势和圣旨,蔡伯喈只有违心地顺命。“三不从”是作者为重塑蔡伯喈形象而精心设计的情节。作者的努力在读者那里也奏了效,蔡伯喈至少被部分地原谅了,他是一个有着弱点的凡人,而不是一个背恩负义的恶人。蔡伯喈的弱点在于思想的超载与行动的不足,从而在中国戏剧史上被动地成就了一个思考者的典型。作品充分施展了中国戏曲艺术长于抒情的特点,人物的特征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形象塑造还是相当丰满的,特别是对于他的身份修养,他的反思忏悔,刻画用力尤勤。这使我们几乎无法怀疑人物的真诚。作者的努力一直到结尾都在继续着,《书馆悲逢》一出,蔡伯喈自责:“我如今做官享天禄,倒把父母撇了!”《风木余恨》一出,还寻思以死谢罪:“名方行缺不如死,只愁我死缺祭祀。”
矛盾就是哈姆雷特,矛盾就是蔡伯喈。作者将蔡伯喈始终置于巨大的矛盾徘徊之中,这是全剧处理得最为成功之处,其感动人心不亚于众所称道的五娘尽孝等场景。第十六出《丹陛陈情》、第二十二出《琴诉荷池》、第二十四出《宦邸忧思》、第二十八出《中秋拜月》、第三十出《间询哀情》都用大段的曲牌联唱刻画蔡伯喈忏悔心态,是全剧最动人的章节。可惜向来为赵五娘的著名唱段所掩,以至于人们忽视了这些结构剧情、完成蔡伯喈形象的改塑、并进而为蔡伯喈翻案的关键特笔。
二、人性的质询与矛盾的调和:不同文化观念导致不同的思想深度
哈姆雷特以独白、戏谑为主要形式进行的斗争,代表了人文主义者冲破了中世纪愚昧,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和敏锐,高扬人的主体意识,对社会的黑暗的批判,对人本体和人类命运作出的思考,其人性深度和批判锋芒,足以振聋发聩。哈姆莱特是莎士比亚塑造的立体开放型的思考者形象,“意义不确定性”和“意义空白”形成的“召唤结构”使这一形象具有“历史”意义。莎士比亚时代资产阶级勃兴逐渐发展,带来新的思维内容和思维方式,而旧思想仍占据着世袭的重地,各种针锋相对、互不相容的思想都在积极争取着各自的市场。莎士比亚敏感到时代的变化、阶级的搏斗、思想的更迭,塑造了人文主义者哈姆莱特的悲剧。这一“永恒的”形象突出的、显著的象征因素——延宕忧郁,可指代任何一个思考多于行动的人。中外文学史上鲜明的艺术典型产生这种超越时代、民族、阶级的审美现象,获得永恒的艺术魅力。[1]
《琵琶记》则以蔡伯喈的人生痛苦形象地提出了中国历史上一个悬而未决的话题:忠与孝的矛盾。有人认为其旨在批判科举,其实科举只是其外在表现形式,内在精神在于封建道德、官僚制度与做人的基本准则之间的冲突。中国长期以家庭血缘为本位的社会历史发展中,始终把孝作为治国之本和检验人们行为的唯一标准,儒家强调“百行孝为先”,“孝治天下”。在家孝顺父母,为仕才能忠于皇帝,所谓“孝慈则忠”,“忠臣必出于孝子之门”。孝是君臣士庶所共同遵行的至德,所以当孔子知道有人当兵打仗,三次逃跑是因为“吾有老父,身死,莫知养也”的时候,孔子称其为孝子,对逃兵的行为高度赞扬。[6](P339)汉代以后,儒家学说被奉为占统治地位的意识形态,以孝为本的思想进一步得到强化,历代统治者都通过以孝达忠的原则来实现整个社会秩序的安定。从两汉到隋唐,记述孝子的故事不胜枚举。孝,强调对父母本身的顺从和侍奉。对父母不顺从或“供养有缺”,父母死“匿丧不葬”,在外作官不回家奔丧,足以构成不孝罪名。另一方面,中国人信奉君权神授,自汉代开始,君权被推到至高无上的地位,要求臣子对君尽忠。忠是大孝,《孝经·开宗明义》云:“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但儒家主张的忠君思想是有前提、有条件的,君要待臣以礼,《孟子·离娄下》对此发挥为:“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草芥,则臣之视君如寇仇。”这样,忠就成了在一定条件制约下的行为,相比之下,孝的伦理就没有条件限制,任何人不得以任何借口对父母实施不孝行为。忠与孝相比属于第二层次的伦理规范,这就大大抵消了历代统治者竭力提倡忠的实际效果,封建士大夫多以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仕为行为准则。
在许多时候,亲情与王法是会有冲突的,即忠与孝是矛盾的。忠君与孝亲的矛盾是中国封建伦理政治固有的无法克服的矛盾。因为在中国,忠和孝都有特定的含义,是不同的道德观念,两者绝不能混淆,更不能合二为一。古代的许多案例中,弃忠取孝,被认为是可行且得到同情的。古道统家试图调和二者的矛盾,如韩愈和柳宗元曾就这一问题发表意见。元和六年发生富平县梁悦为父仇杀人,自行投案自首一案,皇帝指令说,这是“发于天性”的行为,梁悦“志在殉节,本无求生。宁失不经,特从减死,宜决杖一百,配流循州”。韩愈就此发表议论说,因为“不许复仇,则伤孝子之心,而乖先王之训。许复仇,则人将倚法专杀,无以禁止其端矣”,这样社会秩序就难以维持法律。如何解决这个矛盾呢?韩愈一贯主张忠孝均不可失,认为对子复父仇案应根据情况不同而或杀或赦,定出制度,达到“经、律无失其指”,忠孝并行不悖的效果。[7](P295)柳宗元也曾就陈子昂处理徐元庆私报父仇案的意见提出了尖锐的批评,认为:先将徐元庆处死以维护法律,再彰明他的孝行的主张是“黩刑坏礼”、非经背圣,使“趋义者不知所向,违害者不知所止”。他指出,判断复仇是不是孝行义举,应根据复仇对象是否触犯了王法这个事实,真正的孝子应是“达理而闻道”的人,不能藐视王法,与国家为敌。[8](P410)他的观点是想让忠孝在一定程度上求得统一,使忠孝天平的两端在法律的支点上平衡起来。以上争议中也可看出,在以孝为本的中国古代社会中是找不出解决这个问题的良方的。《琵琶记》相当深刻地触及了忠与孝的矛盾这一主题,并能通过主人公蔡伯喈、赵五娘苦难的人生历程揭示得淋漓尽致。蔡伯喈的矛盾痛苦揭示了封建道德本身的虚伪,他的延宕也很能揭示人性本身的内涵以及对外在规范的批判,其揭示问题的尖锐锋芒是令人不可逼视的。
蔡伯喈的悲剧是封建道德的内在悲剧,这种悲剧靠封建制度本身是无法消弥的。但是,这种本来很具穿透力的尖锐思想,在剧中却在“抑情就礼”和大团圆精神的笼罩下压抑了,揭示人性的内容荡然无存,对外在规范的冲击力也大大削弱了。最突出的一点是,作者淡化了蔡伯喈的性格弱点和内在矛盾,诿过于“三被强”的处境,从而使这主人公的正面形象得以树立。父老的执拗、权相的专横、皇帝的严命,分担了蔡伯喈决策方面的大部分过失。同样,赵五娘的贤孝、张太公的仗义最大程度弥补了蔡伯喈未能尽孝留下的遗憾。最后,矛盾的化解也格外顺利:牛氏贤淑,愿迎归赵氏且甘居其下,甚至引咎自责;牛相也为女儿劝服;赵五娘、张太公闻说“三不从”的事实后,也立马原谅了蔡伯喈,五娘归咎于“全是命安排”,张太公还懊悔“险些错埋怨了人”。在牛相的推助下,皇帝优宠有加,蔡伯喈一门荆表,用牛相的话就是:“一家都难得:一来伯喈不忘其亲;二来赵五娘子孝于舅姑;三来我小姐又能成人之美。”蔡伯喈虽然难逃责备,但因为他“富贵不足以解忧,甘旨常关于想念”而被原谅、受褒奖,“三不从”的家庭悲剧、人生悲剧和封建伦理道德悲剧,竟成就了“全忠全孝”,成了“虽违素志,竟遂佳名”。①《琵琶记》引文均出自《中国十大古典悲剧集上·琵琶记》,王季思主编,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版。全剧的悲剧性被消解。蔡伯喈形象本具有内心冲突与外部冲突二重性,冲突引起的痛苦在剧中得到了充分展示。冲突的外部解除完全掩盖了蔡伯喈人格的内部冲突,不仅反映出剧作悲剧意识的缺乏,也反映出中国专制社会重集体、轻个体的观念已积淀为一种思维方式,对人的个性和内心世界之缺乏关怀。
历史曾赋予东西方相似的文化启蒙的契机,但其思想成果却大相径庭,这是由于中国与西方不同的历史条件、民族性格和文化传统造成的。莎士比亚时代英国资产阶级力量迅速壮大,人文主义作为新兴阶级的思想武器,从伦理道德、意识形态领域对封建旧文化、旧思想、旧道德展开猛烈的冲击,其来势之猛、范围之广、批判之深,在欧洲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因此,莎剧能够运用人文主义的思想武器,广泛而深入地进行反封建、反教会的斗争,《哈姆雷特》描写了十六、十七世纪之交英国人文主义者同封建王权之间的尖锐冲突,歌颂了人文主义者勇猛的斗志和艰难进程。我国元明时代,由于阶级矛盾和民族矛盾的激化以及新生产方式的刺激,出现了启蒙思想的幼芽,但由于封建势力的强大,始终未能动摇封建主义的根基,明初加强封建思想专制,推行程朱理学,视“异端”如洪水猛兽,得而诛之。作家高则诚受的主要是传统教育,思想意识不可能超出时代很多,只能在剧中自觉或不自觉地提出问题而不能解决问题。加上统治者的狡猾,如朱元璋对《琵琶记》中教化内容的倡导,更使剧作中的民主性的内容隐而不彰,沉沦日久,湮没了近七百年。
值得注意的是,哈姆雷特的文艺复兴时代,西方由此进入启蒙阶段,之后所谓的开放的、民主的、讲究个人价值反抗权威的自由主义的西方文化才真正形成,而中国社会进入朱元璋时代、进入雍乾时代,专制更加酷烈,与变革机遇失之交臂。文学艺术关注人生,小说戏曲由于体裁特点,更多担负起了反映人类命运的重大主题。明清时期,启蒙思想影响下,文学艺术创作中出现了以人为中心、表现作家审美对象和心灵寄托的理想人格范型,塑造符合伦理道德规范的理想人格,成为明清文人作家搜写、捕捉和醉心演绎的主题。在这些作品里尽管可以看到感性与理智的冲突、欲望与伦理的搏斗、情感与道德的碰撞,但对立双方既剑拔怒张,相持不下,又非势不两立,水火难容,最后矛盾消融,性理合一,《牡丹亭》等即是如此。《琵琶剧》中蔡伯喈形象的理想性与性格矛盾,也是代表了这一创作思想,与时代思想文化背景分不开的。
或有人认为,蔡伯喈的反抗和质疑太过彬彬有礼了,但这不是他本人的错误,而是专制过于严酷的社会造成的。一个压抑得近于窒息的空气中,反叛之花是难以灼灼绽放的。且不说五百年前的蔡伯喈形象,就是生活在二十世纪初鲁迅笔下的狂人,不过“是一位老老实实、谨小慎微的精神病患者,他深谙事理,参破了中国生活的玄机,但只是放在脑子里盘算,静静地坐在那里盘算。……独自惊讶于有关吃人的独到发现。”[9](P83)虽然他在精神上有了觉醒,但毫无行动,甚至依然是一个等待凌辱和宰割的羔羊,这羔羊在一定时候还得被逼去吃更弱者,这是人类文明史上多么深的悲哀!而在同一历史阶段的西方,“果戈理笔下的狂人,他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勇敢地行动着的,他不仅大胆地给科长的女儿写信倾吐心中的爱情,而且一夜之间把自己装扮成堂皇庄严的西班牙国王,从而在精神上可以与威盖四方的俄国沙皇平起平坐。更早的时侯,在塞万提斯笔下所出现的那位西班牙骑士,那位疯疯颠颠的堂吉诃德,当他挥舞长剑向他所认定的罪恶冲锋砍杀的时侯,真是充满了征服世界的豪情,他才是叫人扬眉吐气的狂人英雄。”[9](P83)蔡伯喈更是委婉含蓄得多。这除了中西方表现感情方式的传统有差别外,主要是社会背景和文化传统不同。因此,蔡伯喈不可能拥有哈姆雷特所具有的张扬凌厉的气度,对人生无情的鞭打和拷问,以及拥抱理想的信念。他只能是一个循规蹈矩的儒者,仅有的一点幽怨和疑问也很快消融在易得的安慰中,就由于他比哈姆雷特有着更重的精神负荷,情绪更加压抑,行动更加难以自主。这不是贯穿中国历史的大悲剧吗?我想这是这次比较给我们带来的认识上最大收获。
二剧之可比性还存在于中西戏剧的共通点:我国传统戏曲和西方戏剧一样,也注重描绘人物内心矛盾的复杂性,反映出性格的丰富性。蔡伯喈与哈姆雷特都善于内省,剧作重点表现“主体内心世界的直觉与情绪”。中国戏曲不重工巧偶合,而着意“模写物情,体贴人理”[10](P167),以日常生活的材料,展开人物情感历程,重在以情感人,善于用真实细腻的笔触展开人物的内心世界。例如元杂剧代表作《梧桐雨》、《汉宫秋》都擅长用唱词刻画人物心理,表现人物的精神面貌,均在第四折将情节推向高潮,并利用节候物象所营造的气氛来加强主人公的哀痛与相思,读来摄人心魄。《西厢记》更是以抒情诗的方式开掘了爱情题材中的相思之苦。《琵琶记》“冠绝诸剧”,“体贴人情,委曲必尽;描写物态,仿佛如生”[11](P41),人物的思想感情、心理活动通过曲文揭示得酣畅淋漓,将蔡伯喈的形象塑造得非常丰富,是个软弱的封建知识分子典型。
二剧结局的不同处理方式反映了民族审美文化心理的差异以及中西戏剧悲剧观念的分野。在西方人那里,善人只有受罪,才能在来世进入天国,是他们接受的宗教意识。因此他们欣赏悲剧,西方悲剧反对大团圆结局。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悲剧是人的伟大的痛苦或是伟大人物的灭亡。”[12](P86)最好的结果无非:主人公生前愿望得以实现,真相大白或教育后人。哈姆雷特之死具有巨大震撼力。而中国传统悲剧一般是大团圆结局,善恶赏惩分明,主人公得到善报或生前愿望实现。这有理想化成分,不仅关乎欣赏问题,还是道德指南和处世准则。人生悲剧消解在其乐融融的大团圆之中,包括蔡伯喈在内,每个人的过错都有被原谅的理由,进而祥瑞兆吉,一门荆表,即所谓“事当逆来顺受,抑情就礼通古今”。另外,西方悲剧强调主人公出身名门望族,“伟大的行为,包含伟大的人物”[13](P309),中国传统戏曲则强调人物心灵的美和崇高,强调主人公的正义性和无辜性,更富于人情味。这种不同特点也在哈姆雷特、蔡伯喈形象上得到体现。
《琵琶记》的构思立足点是亲情与国事的矛盾,但后半部以国家利益(忠)置于第一位,否定亲情的价值,鼓动人们牺牲普通人的幸福而奉献于国家,从创作看违背了艺术家的真诚。高明还不能够像明清及以后其他有叛逆精神的艺术家在一定程度上逸出社会结构的约束,以新眼光看世界,因此能发出真诚的声音。相反,朝廷命官的责任,以理性意识为干巴巴的国家主义,人情的干涸,妨碍他作为文学家以博大的胸怀和人性的普遍之情去体验和感受他所生活着的世界。作品前半部的感染力在后半部消失了,艺术价值当然也削弱了。《琵琶记》这部“体大思精”的典范之作,它呈现的思想遮盖了形象,它也正是在这一点上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供剖析的形象蓝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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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rocrastinative Thinkers: a Comparative Study of Cai Bojie and Hamlet
WANG Hai-yan
(College of Liberal Arts, Qingdao University, Qingdao 266071, China)
In the history of both east and west plays, similarities in historical contexts brought about similar typical thinkers.Hamlet, an image depicted in the Elizabethan period, represented the ideal tragedy in the eyes of humanists.He becomes a common name of global significance characterized by melancholy and procrastination.Cai Bojie in Chinese classical play The Story of the Lute is similar to Hamlet in that he is laden with heavy reflections of human beings and a character endowed with great cultural elements.Therefore, these two images are quite comparable.Beyond their similarities, they differ greatly in their endings, reflecting the difference in western and eastern concepts of plays and cultural traditions.
Cai Bojie; Hamlet; melancholy; procrastination; humanism
I207
A
1005-7110(2011)05-0085-07
2011-07-15
王海燕(1967-),女,河南封丘人,文学博士,青岛大学文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宋元明清文学。
潘文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