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话・文言・文体间性
2011-04-02尹奇岭
尹 奇 岭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236041)
白话・文言・文体间性
尹 奇 岭
(阜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安徽 阜阳236041)
在新旧文体发生冲突的时候,代表不同阵营的人都习惯于抬高自己的文体价值,各自强调自己的主体性,以凝聚文化群体的信念,取得支配权。这种不自觉强调自己主体性的行为,主要的弊端是限制了文化视野,隐含着排斥对方合理价值的看不见的暴力。尤其当社会政治的力量介入之后,这种对立的关系会更尖锐化,由于过度强调白话文和文言文之间的斗争关系,无形中干扰了两种文体间性关系的良性发展。文体问题,并不单纯是文体的问题,而是文化取向的选择,文体间性问题,是要在不同文化选择之间实现综合与互补,避免文化选择过程中过于偏执的走向。
白话;文言;文体间性
白话文学革命口号在1917年被喊出来之后,白话文势力进展迅猛,速度之快,连文学革命的首倡者胡适都惊叹说:“白话文学运动开始后的第三年,北京政府的教育部就下令改用白话作小学第一二年级的教科书了!民国十一年的新学制不但完全采用国语作小学教科书,中学也局部的用国语了!这是白话文学运动开始后第五年的事!”[1]1920年,北洋政府教育部规定小学课本用语体文,表明白话文已经成为政府用强制力保证实施的文体,而且是从教育着手,从基础动起,白话文的主体地位无可动摇地确立了。此后,虽有文言的反弹势力,但已经是秋后鸣蝉,声息微弱了。这么快的发展,若没有晚清就开始的国语统一运动的铺垫、社会力量的助力以及政权力量的参与是根本无法达成的。在大众媒介这一文学的公共空间里,文言的消减与白话势力的大涨,是一个时代不可逆转的潮流。新文化、新文学与社会运动结合、与新式书刊业结合,以浅俗为原则,以白话为工具,获得了商业上的成功,获得了公众舆论的支持,成为压倒性的一翼。与之相应,旧文化、旧文学的公共空间急剧缩小,被迫退居个人空间,得不到公众,这一翼在商业上的失败,和群众运动的脱节,使之成为被压抑的一翼,承载的文化功能也在哄哄嚷嚷的时代环境中被忽略了。但此一翼却甚为重要,为文化命脉,即使新文化领导者层也无一不是为此一翼中叛逆出来的重要成员,否则是不可能有领导群伦的文化感召力的。此翼在此起彼伏的群众运动和社会思潮中被掩盖,实为历史最惨痛的一页。时至今日,经济要补上一课,文化也不得不补上一课。
一、白话文成为语体工具是历史必然
在思想启蒙,教育普及的压力下,语体的重心一再向白话倾斜,这一发展趋势获得了社会力量的广泛支持,正是借助了这种社会力量的支持,“以语统文”的原则才成为不可逆转的社会潮流,成为政治决策者必然要“附顺”的民情,这是非人力所能阻断的趋势。白话文的实行,是历史潮流使然,从历史进程看,无论是政府还是民间,都有一些支持的力量推动这一运动的进展,虽然有艰难曲折,但其成功速度之快还是让人惊异的。
光绪三十二年十月,中国提学使黄绍箕等人游日本考察教育时,就向其帝国教育会提出培植教材,语言统一等问题,伊泽修二代表该会专门写了答复的文章——《呈中国提学使意见书——论中国语言及中日韩三国文字之宜统一》[2](P44-48)。此后,国语统一运动一直没有间断过,一批进步知识分子认定这是一件富国强民的基础工作,必须完成,因此一直在推动着这一运动的进展。1913年2月,民国政府设立了读音统一会,制定了注音字母,开办了注音字母传习所,会员王璞等在传习所传授生徒付出了很大努力,但收效并不大。之所以如此,正如黎锦熙说的:“因为这种革命运动,实实在在牵涉了几千年来的文化和社会生活,要以人力办到,政府的力量和社会的潮流必须合拍……大凡一种关于历史文化与社会生活的改革事业,要不是社会自身受了惊心动魄的刺激,感着急切的需要,单靠政府底力量,虽难起秦皇于地下,迎列宁于域外,雷厉风行,也不见得能办得通”,因此,“直到民国七八年间(一九一八——一九一九),欧战结局,全世界发生一种新潮流,激荡着中国底社会,于是这‘国语运动’才算水到渠成,政府和社会互助而合作,三五年工夫,居然办到寻常三五十年所办不到的成绩。”[2](P75-76)1917年胡适、陈独秀等人举起了“文学革命”大旗,不久胡适提出“国语的文学,文学的国语”的根本主张,正与国语研究会主张的国语统一运动合拍,这样由教育部主要人士参与的国语研究会所代表的官方力量与以《新青年》为思想机关的社会力量联合在一块,两大潮流合二为一了,“于是轰腾澎湃之势愈不可遏。”[3](P71)仅仅几年之后,便“如火燎原,一发莫遏。”[4]
商业的成功和社会的广泛支持,是白话文站稳脚跟,成为不可动摇的历史趋势的根本原因。晚清以来一度兴盛的白话报热潮可以看作是白话文在书刊市场上的最初亮相,虽然晚清提倡白话报的时候,白话和文言是各行其是的,并没有威胁到文言正宗的地位,但从后续的历史进程看,晚清白话报可以说是做了文学革命“地下党”的工作,在无形之中,为白话文争得了商业上的地盘。商业上的成功,为白话文体争取了经济力量,按照马克思的经典理论来说,经济是最终的决定力量。近代以来书刊市场的商业化进程,为通俗易懂书刊的发展壮大准备了条件,白话文能争取到更多的底层读者,这是白话文商业成功最根本的原因。学衡派主将吴宓在1928年2月1号日记中写道:“中国近今新派学者,不特获盛名,且享巨金。如周树人《呐喊》一书,稿费万元以上。而张资平、郁达夫等,亦月致不赀。所作小说,每千字二十余元……若宓徒抱苦心,自捐赀以印《学衡》,每期费百金。”[5](P17)白话刊物赚钱,文言刊物赔钱,这是文言保不了正宗位置的根本原因。当然,白话文并不是一夜就成功的,白话和文言之间一直有斗争,社会力量的支持是白话文立于不败之地的另一个关键因素。《甲寅》第一卷第二十八号,在“通讯”栏里,秋桐(章士钊)在给邱堉柏的答辞中说:“近湖南北为国语运动,大行示威,长沙列队游行者数千人。以后凡不为白话者,恐将统于威字范畴以内。”在黎锦熙的文章里,也有一则报道:1925年,苏浙皖三省各师范小学,在无锡开联合大会。十二月三日,是开会的第一天,特在无锡第三师范操场举行焚毁初级小学文言文教科书的仪式。事后,他们发了一个宣言书,大意是:硬教儿童学文言文,实在和硬把幼年女孩缠足是一样地不人道。文言文太繁难,小学不应该再教文言,应该遵守国家法令改教语体文。[2](P81-82)可见,社会力量的参与,保证了白话文大方向的贯彻,对于提倡文言者也不能不是一个强大的威慑。
二、文体之间的借鉴和融合
文言和口语的分离,是由种种历史必然性造成的,“大抵上古之世,言文相去不远。惟汉字象形,又皆单音,故言则繁而文可简。且简重绢贵,传写维艰,自必力求简便。至于高文典策,尤必矜慎谨严。凡此皆使言文渐趋分离。”[6]长期以来,这种分离的现状并没有引起社会生活的特别不便,文言和白话相遇而安,只是到了近代,这个问题才凸显出来。西方势力入侵带来的社会结构变迁和奋起直追西方文明的迫切需要,是言文一致诉求最内在的动力。但问题是,1917年文学革命后掀起的反对文言的运动,有把文言和白话的关系对立起来的倾向,文言和白话在历史上本来血脉相连,并没有深仇如海。这个运动实际上把落后挨打的罪责,没有经过在认真的研讨,就完全算到了文言文及其所代表的传统文化身上了,使白话文在建设的过程中一再被政治运动拉动、牵引,偏离文化的轨道,对文言人为的排斥,甚至影响民族文化本身的丰富与发展。实际上,文言和白话之间一直处于互动之中,白话文和文言文之间,互相吸收对方的合理因素,这种沟通和交流历史上从来就没有停止过。张中行说:“文言和现代汉语虽然差别很大,却又有拉不断扯不断的关系。一方面,两者同源异流,现代汉语,不管怎样发展变化,总不能不保留一些幼儿时期的面貌,因而同文言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相似之点(表现在词汇和句法方面)。另一方面,两千年来,能写作的人表情达意,惯于用文言,这表达习惯的水流总不能不渗入当时通用的口语中,因而历代相传,到现代汉语,仍不能不搀杂相当数量的文言成分。”[7](P2)这种互有吸收和介入的状况,形成一种文言和白话之间的文体间性,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下面分别举古代、近代和现代三个时段的例子来证明文体之间复杂的兼容关系。
(一)古代文白区别不明显的例子。吕叔湘写过一篇文章,叫《文言和白话》,他说:“曾经有人说过,文言是‘古语’、‘死语’,白话是‘今语’、‘活语’,文言是古代的拉丁语,白话是现代的意大利语。这个说法未免把这个问题看得太简单了”[8](P57),他举例说自己从古文里找出来十二个例子,找朋友们判别哪事是文言哪些是白话,结果分歧很大。下面把吕先生举的例子摘录出一条:
“臣以今月七日预皇太子正会,会毕车去,并猥臣停门待阙。有何人乘马当臣车前,收捕驱遣命去。何人骂詈,收捕咨审欲录。每有公事,臣常虑有纷纭,语令勿问,而何人独骂不止,臣乃使录。何人不肯下马,连叫大唤。有两威仪走来击臣收捕。……(宋书・孔琳之传,奏劾徐羡之)”[8](P59)
从上面的例子中,我们能看出文言和白话的界限问题有时候并不是截然分明的,两者有交融的中间地带。文言从白话里吸取营养,历史上一直是文学新变的一个重大资源,而白话受文言的牵引,受其制约更是明显的,因为作家都是在文言的培养下成长起来的。这种情况,说明历史上白话和文言之间的间性关系,两者不是尖锐对立的。
(二)近代文言的新变。晚清民初是中国历史文化发生巨变的开端,作为交流的工具,文言文也自然发生了变化,这个变化是文体在自身范围内的调整,也是文体之间交流融合的结果。胡适对这个时段文体的变化有敏锐的观察,他说:“古文学的末期,受了时势的逼迫,也不能不翻个新花样了。”[9](P260)他称之为“古文范围以内的革新运动”,指出章士钊一派是受了欧化的影响,“他的欧化,只在把古文变精密了;变繁复了;使古文能勉强直接译西洋书而不消用原意重做古文;使古文能曲折达繁复的思想而不必用生吞活剥的外国文法。”[9](P305-306)。罗家伦也指出,章士钊的文章以文体论,“既无‘华夷文学’的自大心,又无‘策士文学’的浮泛气;而且文字的组织上有无形中受了西洋文法的影响”[10]梁启超是接受了白话文的影响,将古文变得浅近,“最能运用各种字句语调来做应用的文章。他不避排偶,不避长比,不避佛书的名词,不避诗词的典故,不避日本输入的新名词”[9](P286)从上面的描述中,我们注意到在文学革命开始之前,文言文已经开始加速变化,无论是欧化的倾向还是向白话文的借鉴,可以看到以文言为主体的文体间性情况,文言顺应时代潮流也在调整和变化。
(三)文学革命之后,短短的几年时间,白话文就站稳了脚跟,成为社会通用的工具。但并不存在一种理论上纯而又纯的白话文。张中行在《文言和白话》一书里,用通俗的语言对文言和白话之间关系作了精辟分析,他举了大量例子证明文学革命之后,白话文的写作受到不同文体影响的情况,有的是套着文言的枷锁在脖子上,想白白不了,有的是穿着长袍马褂勉强学引车卖浆者流,也用的了吗啦,就是味道不对,有的时时处处设想口语怎么说,写出来却没有口语的活泼也没有应该有的典重味。无怪乎人们要说“写白话并不容易”。他分别举了三个例子来说明:
1.世界愈文明,则学术新理愈多。一个人的精力那里能彀尽读世界各国的书,又安能遍学各国的文字。若定要学外国文字,才能彀研究外国的学问,则学英文者不能研究法、德、俄等国的学问,学法、德、俄文字者亦然……(张寿朋《文学改良与礼教》,《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
2.我国近年来的新文化运动,把我国人底知识欲望增高了。敬杲深信,学问做那少数特权阶级装饰品的时代,由着这个运动,已经宣告终止。……(唐敬杲:《新文化辞书叙言》)
3.以上所说的话,没有一句不是真的。不要说别个,就是我自己所教的,也是如此。那么,照着方才所说的“既知即行”这句话,岂不是“自相矛盾”吗?……(熊兆盛:《论文学改革的进行程序》,《中国新文学大系・文学论争集》)[7](P278-280)
从上面的论述中,可以看到,文体之间的间性关系,即指文体之间吸收和借鉴的关系,这种关系是客观存在、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但这种间性的达成,又会因为人为因素的介入而受到干扰。换一个角度说,一种被历史淘汰的文体与一种历史选择的新文体的间性关系,主要是要使新文体能承载旧文体所承载的历史文化传统中优美崇高的部分。在文言文被白话文所取代的历史进程中,文言和白话之间的间性关系并没有能很好解决这一继承历史文化遗产的关系,之所以如此,主要是因为应该以文化为导向的历史过程过多被社会政治运动牵引,偏离了语言科学的轨道,从而使白话和文言之间的间性没有得到很好发育。
三、白话文建设的三种资源
郭绍虞说:“历史上的事实,于一种新的运动兴起之时——尤其是有革命性的运动,总不免带些幼稚病的。矫枉过正,不过正也不足以矫枉,这原是任何运动在初期时所不能避免的现象。现在假使仍袭以前一套老话,以反对文言,则甚觉无谓”[11](P116)在新旧文体发生冲突的时候,代表不同阵营的人都习惯于抬高自己的文体价值,各自强调自己的主体性,以凝聚文化群体的信念,取得支配权。这种不自觉强调自己的主体性的行为,主要的弊端是限制了文化视野,隐含着排斥对方合理价值的看不见的暴力。因此,在新旧文体之间,必须建立一种良性机制,发展良性的文体间性,打破那种你死我活的一元化思维方式,清除意识形态加与的狭隘观念,是白话文建设应有的认识。
白话文成为通用文体后,白话文的建设就提上了日程,如何建设白话文呢?傅斯年说:“文言合一之业,前此所未有,是创作也”。[12]大体上有三种资源可供白话文建设的借鉴,一是口语,二是欧化语,三是文言文。
一是从口语中吸取白话文的资源,是白话文最基本的走向,是“言文一致”的根本要求。向浅俗的白话口语靠拢,从晚清白话报为开端,国语统一运动一直促成这一语言方向的发展,到五四文学革命更是将白话文推上了前台,延续到三十年代的大众语运动,继续推动向这一方向发展,到四十年代延安时期,“为老百姓喜闻乐见”是一个根本性的文艺原则,赵树理方向正是文体浅俗口语化方向的具体体现。五四新文化运动开启后,白话文造成了巨大声势,尤其是获得了青年一代的拥护,对白话的支持与否几乎成为社会上判断进步和落后的标准,任何人都无法遏制其发展趋势。这一取向可以说得到了充分甚至是过度的强调,白话文符合民众的利益,获得商业的成功,受到各种政治宣传家的亲睐,语体问题除了开启民智,普及教育的原初意义外,有意无意被附加了政治含义在里面。底层民众在思想启蒙的运动中被赋予的道德优越性和解放的合理性,他们所使用的语言自然也被拔高了。在白话文建设过程中,由于这些无形中被附加进去的政治性因素的介入,无形阻断了文化层面合理因素的吸纳和补充。瞿秋白在《学阀万岁》等文章中,就以猛烈攻击的态度对待“五四”文学革命,认为“差不多等于白革”,因为只是“产生了一个非驴非马的新式白话”,“不人不鬼,不今不古——非驴非马的骡子文学”,因此要再来一次革命——文艺大众化。瞿秋白之所以对五四白话文持激烈的反应,是建立在阶级分析的基础上的,在他看来,新式白话是资产阶级民权革命的一部分,这个革命不彻底,是失败的,才有了这样“非驴非马”的新式白话,“这五四式的白话仍就是士大夫的专制,和以前的文言一样”。这样的言语被革命党里的“学生先生”和欧化的绅商使用着,和“市侩小百姓”的语言差别很大,“简直等于两个民族的言语之间的区别”[13](P596)这实际上是认为语言问题带有阶级性。
二是对西方文体的借鉴和吸收,就是“欧化”的趋向,包括大量的外来词和语法结构的欧化,等等。王力认为,欧化是大势所趋,不是人力可以阻隔的,他在《中国现代语法》一书中专门列了一章——第六章《欧化的语法》,分六节来谈,分别是:“复音词的创造”;“主语和系词的增加”;“句子的延长”;“可能式,被动式,记号的欧化”;“联结成分的欧化”;“新替代法和新称数法”。王力在此章第一节开始就说:“最近二三十年来,中国受西洋文化的影响太深了,于是语法也发生了不少的变化。这种受西洋语法影响而产生的中国新语法,我们叫它做欧化的语法。”[14](P299)随着对西方书籍的翻译的繁盛和留学生大量归国,西方的语法习惯和表达方式,也在这个过程中逐渐融入到白话文的建设中,成为瞿秋白所批评的欧化文体,其实瞿自己的文体就是地道的欧化文体,加长的句式,累积的定语,连接词的大量使用,都是欧化的表征。这个欧化的趋向直到今天还在逐渐扩大影响,尤其是论述文体,欧化的现象更为显著。
三是文言文。前两个资源都被认作合法的资源,对于欧化虽有不同意见但反对的力量亦不大,而对于最后一种资源——文言文,反对的声音是最大的,维护者往往被贴上复古的标签,无人理会。五四文学革命不久,胡适及其支持者提出“整理国故”的主张,一开始就遭到很多人反对,这一取向一直是受到压抑的。“整理国故”带有救偏补弊的积极意义,转文学革命激进的破坏为稳妥的建设方面,通过系统整理古籍,来发掘传统文化中宝贵的东西,潜藏着提升白话文文化涵养,继承传统文化精华的内在意愿。胡适等一批文学革命的倡导者,是有全局的眼光和敏锐的文化直觉的,他们努力避免使白话文走向偏执。傅斯年说:“言文分离后,文词经两千年之进化,虽深芜庞杂,已成陈死,要不可谓所容不富。白话经两千年之退化,虽行于当世,恰合人情,要不可谓所蓄非贫。”[12]白话在历史上长期处在受压抑的地位,被认为是引车卖浆者的下等语言,白话文运动确立了言文一致的大方向,但转化为书面语言的白话文还要有种种改进。在傅斯年心里,书面的白话文应该是“以白话为本,而取文词所特有者,补苴罅漏,以成统一之器”[12]的,这应该说是符合语言科学精神的。总的来说,对文言的借鉴和吸收,在新文化运动所造成的社会舆论环境下,这个方面显得非常薄弱,在文言文人人喊打的状况下,承载中国文化传统的文言文处于尴尬的境地。但文言文实在是具有让人预想不到的力量的。文言文的力量主要是来自显和隐的两方面,显的方面说,是历史中各代作家所创造出来的辉煌经典。隐的方面说,来自文化无意识,这其实是更强大的力量,是一种文化密码,甚至是无法克服的。霍尔认为,“无意识文化”,是一种“心中”的文化,一种已经与民族或个人行为模式浑然一体的“隐藏着的文化”。[15](P236-240)已经被排斥的文言文,似乎很狼狈,一度成为诋辱和嘲弄的对象,但一旦当人们冷静下来,把狂热的头脑稍微冷静一下,就发现文言依旧有其强悍的生命力,人们不得不承认,倡导白话革命的三篇主要论文都是文言写的,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刘半农的《我之文学改良观》都是用的文言。
四、结语
通过上文的论述,我们可以清楚地认识到:文体问题,并不单纯是文体的问题,而是文化取向的选择,文体间性问题,是要在不同文化选择之间实现综合与互补,避免文化选择过程中过于偏执的走向。就白话文在建设过程中所可能出现的几种间性关系来说,白话文与欧化语体之间有着现代的亲缘关系,白话文运动的开启是在西方文化的刺激下发动的;白话文和文言文之间有着过往的血缘关系,在历史上一直处于互动之中;文言文和欧化语体之间本来是没有亲缘关系的,因为白话文的关系交汇在近现代的时空里。从实际的文体间性看,主要是以白话文为中心,与有着古老血缘关系的文言文和有着现代亲缘关系的欧化语体之间发生的。白话文建设的原则只有一条,就是“以语统文”,在这个总原则下,必须考虑白话文精密化、表现能力和文化含量问题,达到白话文的精密化,提高其表现能力,增大其文化含量,就必须重视白话文向文言文和欧化语体的借鉴和吸收,也是说重视文体间性的良性发展。
对于西方的学习和借鉴是近代以来就开始的历史航程,这个航道虽在特殊年代有所阻碍,就整个历史的宏观趋势来说,是没有问题的,今天看来,白话文的欧化倾向的内容都成为习焉不察的了。而对传统文化和文言文的借鉴从五四新文化以来就成为一个问题,一直得不到很好解决,白话文和文言文之间的间性一直不能良性运行。
在白话文在社会上正式确立后,实际上的建设过程应该是以开放的态度,吸取一切有益的成分,但实际上,并非如此。白话文发展过程中在通俗化的走向上过分强调,阻碍了白话对文言的借鉴和吸收,白话和文言之间在正常交流过程中所能完成的文体间性得不到实现,从现实的角度上来说,白话文充分吸取文言的优点和长处,实际上是要提高白话文的文化含量,使语言的变革不会影响到传统文化中优美崇高部分的继承,不会因为过火的革命毁坏了民族后续生长发展的根基。值得注意的事实是,提倡要学习一点文言的人,往往被戴上复古主义的大帽子,学理性问题被很快替换为价值选择问题,使这一问题无从深入探讨。从今天学者的论述来看,一大批文化精英分子都被冠以复古的名号,使我们不得不反省复古运动所包含的学理和思想的深层内核,重新评定其意义和价值。这批知识精英的活动,在没有完善教育机制与和平环境的社会条件下,其思想和理念得不到更多应和,形不成社会行动力。与低层的隔绝,陶然自乐的名士风流,使他们成为不了引领中国前途的现实力量,而内化为一种精神力量存储在孤独的个人,等待合适的历史时机分蘖开花。这被压抑了很久的文化的一脉,从来没有绝灭过,改头换面地在日常生活中表现。这批中西兼通的文化大师,才是传统文化消极、堕落一面的真正敌人,真正的逆子贰臣,可惜这一点是多数人所忽略了的。狂热思潮掩盖了清明、理智的声音,革命摧枯拉朽、泥沙俱下的力量吞没了一切。
今天,我们必须重视白话和文言的间性问题,这实际上是现代性与传统性对接的问题,对传统的过分贬斥而没有进行过一番充分的研究,很容易陷入传统的泥潭而不自知,必须要打破这种文化无意识,对传统做足一番研究的工夫。正如余英时先生告诫的,“‘五四运动’也成功地摧毁了中国传统的文化秩序,但是‘五四’以来的中国人尽管运用了无数新的和外来的观念,可是他们所重建的文化秩序,也还没有突破传统的格局。”[16](P69)因此,我们必须重视对传统的研究和继承,必须保证白话文体的建设能够传承和容纳民族文化中博大精深的内容,这样,才能使未来社会发展少走弯路、错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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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冯济平
Vernacular Chinese, Classical Chinese and Stylistic Integration
YIN Qi-ling
(Chinese Department, Fuyang Teachers College, Fuyang 236037, China)
When the conflict between new and old styles happen, the different camps are accustomed to raising the valve of their own style in order to collect faith and obtain mastery. The emphasis on oneself tends to restrict cultural the field of vision, and disturbs new and old style’s benign evolution. The stylistic integration is to achieve synthesis, complement each other and to avoid cultural crankiness.
vernacular Chinese; classical Chinese language; stylistic integration
I206
A
1005-7110(2011)05-0058-06
2011-03-15
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项目(编号:10YJC751111)、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编号:AHSK09-10D128)阶段性成果。
尹奇岭(1970-),男,阜阳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