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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生平经济述考

2011-04-02李荣昌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2011年1期
关键词:塾师蒲松龄科举

李荣昌

(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基础教育系,山东 淄博 255130)

中国古代文学研究一直有“知人论世”的优良传统,对于作家、作品的解读往往立足于其当下语境,对其人、其文作一个尽可能贴近的观照。“因为,任何一位作家都是生活在一定的历史条件所形成的社会环境中,……总是与其身世、经历、现实感受、生活追求,有着明显的或隐微的内在联系,归根结蒂,是其某一个时期的某一部分的生活经验的结晶和反射。”[1]3“研究者只有较为充分地了解了作家,熟悉他的身世、经历和生活状况,……才能够较为深切地理解其作品,发现作品所蕴蓄的东西,从而才能够做出符合实际、恰如其分的分析和评论。”[1]4作家与世界的经济关系构成作家与世界关系的基础,它也会隐微地呈现在作品中,虽不显山不露水,却制约着作家的情绪情感,影响着作品的风格基调,因而对一个作家进行一番经济考辨是有其积极意义的。

蒲松龄一生主要以坐馆教书为生,曾短暂的南游作幕,中年、老年分别补廪和援例出贡,还在教书之余代人写些应酬文字,因而我们根据蒲松龄的职业生涯,对其生平经济状况从束脩、润笔、幕金、廩金、贡金等几个方面进行考察。对蒲松龄生平经济状况考察的时间起点,我们放在蒲氏独立,即公元1664年蒲松龄25岁时的兄弟析箸,小家庭建立时的家底如下:析箸授田二十亩,分得荍五斗、粟三斗。杂器具皆是妯娌争竞后的朽败之器具;兄弟皆得夏屋,爨舍闲房皆具;松龄独异:居惟农场老屋三间,旷无四壁,小树丛丛,蓬蒿满之。(《述刘氏行实》)[2]301蒲氏小家庭底子非常薄,而且尚有妻子、父母需奉养,于是才有他的“自析箸,薄产不足自给,故岁岁游学”(蒲箬《清故显考岁进士候选儒学训导柳泉公行述》)。[3]340

一、束脩(馆金)

除去一年南游作幕外,从26岁始至70岁撤帐归家,坐馆一直是蒲松龄赖以为生的主要职业。而以前的蒲松龄坐馆研究中,对其坐馆多是统一而论,其实蒲氏坐馆生涯根据教学对象的年龄差异、教学内容的层次性以及经济收入、条件待遇的差别又可分为蒙师和经师的不同。我们以40岁蒲松龄设帐西铺毕家为界将其坐馆分为前后两段,分别是蒙师阶段和经师阶段。两段在教学对象、教学内容上的归属不是十分严格,但经济收入、条件待遇上却有明显区别。

(一)蒙师阶段

我们这一段时期的考证主要凭借蒲松龄撰写的《塾师四苦》、《训蒙诀》、《卷堂文》[4]、《教书词》、《辞馆歌》、《先生论》[5]、《学究自嘲》和戏《闹馆》[2]3343,2415。八篇文章中所言及的教学对象皆是幼童,教学内容也是以发蒙为主:“猢狲堂,黄口乳臭熏了函丈,山猫野兽多古怪,破喉咙哑嗓千万腔”(《学究自嘲》);“(二子)长子十三岁,次子十岁,正当上学之时”,“俱系幼童”,正待“训蒙”(《闹馆》);“方才教写字,又要教读古。先生偶出门,小子满堂舞”(《塾师四苦》);“教几个村童赛如猴精。白日里费尽心机,到晚来依旧艨艟。《三字经》嚎的俺喉咙疼,‘上大人’使的我手腕肿”(《教书词》);“童稚之书声雷震”(《 先生论》);“利觅蝇头且莫言,弟子愚顽难教育。教育规矩严,护短不容加鞭扑”(《辞馆歌》)。而《训蒙诀》如同蒙师的工作手册,一开始要蒙师引起思想重视,“牢记牢记牢牢记,莫把蒙师看容易”,而后对蒙师的教学内容——识字、写字、作诗、八股的注意事项作了强调,而且要管好学生,“若能如此教书生,主人心里方欢喜”。

概括八篇文章,蒙师生活有四苦:束脩少而不按时发放、工作辛苦、居住条件差、饭食差,总结起来一句话“人言教书乐,我道教书苦”(《塾师四苦》)。蒙师之苦首先是教学的辛苦:“东村及西村,不止二三五。清晨便教书,口舌都干苦。方才教写字,又要教读古。先生偶出门,小子满堂舞”(《塾师四苦》)。再如《教书词》中说:“白日里费尽心机,到晚来依旧艨艟。《三字经》嚎的俺喉咙疼,‘上大人’使的我手腕肿。看起来这等书实在难教,到几时才得跳出火炕(坑)。”其次是教学条件艰苦:“塾堂两三间,东穿又西破。上漏并下湿,常在泥中坐。炎天气郁蒸,难学羲皇卧。一朝朔风悲,林端发吼怒。窗破不能遮,飕然入门户。一吹寒彻骨,再吹指欲堕。爆日无阳鸟,拨炉又绝火”(《塾师四苦》)。“十月北风寒,有炉无火炭难添,睡宿冷被窝,早起不敢恋。……室如悬冰灶无烟,众生徒冻的牙打战”(《学究自嘲》)。《闹馆》中东家没有闲房作塾舍,只好借了庄西头的观音堂。第三是居住条件极其恶劣。“有一床破被子又窄又短,土炕上无有席半截破毡,也无有压脚被衣服几件,要枕头自己找一块破砖”(《闹馆》),“两捆乱稻柴,一条粗衾布。虽有青麻帐,又被鼠穿破。夏间灯烬时,便受蚊虻蠹。倏忽秋冬至,霜雪纷纷堕。枕席凉如冰,四体难蹭蹉。三更足不温,四更难捱过。才闻鸡喔声,不寐而常寤”(《塾师四苦》。第四是日常饮食的恶劣:“粥饭只寻常,酒肴亦粗卤。鱼肉不周全,时常吃豆腐。非淡即是咸,有酱又没醋。烹调总不精,如何下得肚。勉强吃些饭,腹中常常饿”(《塾师四苦》);“早饭东南晌午歪,粗面饼卷着曲曲菜。吃的是长斋,……南无佛从今受了戒。……也无葱韭共蒜苔”(《学究自嘲》)。《闹馆》中则这样描写蒙师饮食,“清晨时不吃面小米干饭,到晌午高粮面包些菜团;到晚来不动火客从主便,每一日两顿饭就算一天”,“吃 饣卷子破罩篱盛上三个,用饭汤小碗满满一端,无筷子须得你自折梃杆,渴了时喝凉水使一木碗”,至于菜蔬,“春来苜蓿芽尖(煎)饼白饭”,“夏来马蹅菜自来就酸”,“秋来蔓菁菜煮的稀烂”,“冬来萝卜片亦可入盘”。甚至教学之余,有的还要帮助东家干些杂务。如《闹馆》中蒙师据东家要求,自称“放了学饭不熟我把栏垫,到晚来我与你去把水担,家里忙看孩子带着烧火,牲口忙无了面我把磨研,扫天井抱柴火捎带拾粪,来了客抹桌子我把菜端”,这根本不是先生,简直就是雇了一个长工,正如《学究自嘲》中说的,“自行束脩以上,只少一张雇工纸”。

综上,正因为有蒙师的如此之苦,才有蒲氏对蒙师的如许抱怨,如《学究自嘲》中所云,“四民士农工商,独学究堪嗟”,“墨染一身黑,风吹胡子黄,但有一线路,不作孩子王”,才会有他的《先生论》和《辞馆歌》。可以说八篇文章形成一个完整的思想内容的脉络。根据杨海儒先生的分析,“《教书辞》、《辞馆歌》、《先生论》所写内容,与蒲松龄的追求及其生活经历相符”[5],而且通过我们八篇文章内容的分析,它们都生动地反映了低级塾师——蒙师生活的艰难苦楚,甚至是当不当蒙师的痛苦的思想矛盾斗争,因而我们可以推定八篇创作时间在蒲松龄生活经历的某个阶段。其证据有二。第一,八篇文章有集中创作的情况。《训蒙诀》序言中言及:“既有《塾师四苦》,而为师者,……不知教法。又作此(《训蒙诀》)以勉之”[4],可见《塾师四苦》与《训蒙诀》是承接的先后创作。第二,《先生论》中有言“恋蜗角之微名,直(置)妻孥于行路;谋蝇头之小利,难侍父母于庭帏”,《辞馆歌》中有言“堂上双亲寿可祝,室中有妻颜如玉”。将妻孥与父母相对,既然“置妻孥”是实情,那么说明“侍父母”、“寿双亲”也是实情,至少蒲松龄父母中有一方健在。蒲父亡期学界虽不统一,但早于蒲母;而根据蒲松龄诗文《降辰哭母》等,学界皆统一认定蒲母亡期为康熙十九年(1680年),即蒲松龄在西铺毕家坐馆之第二年。共同的思想内容和蒲氏在文章中共同的情绪反映,我们可以推定八篇创作于其西铺毕际有家坐馆前,即其蒙师坐馆时期。

蒙师的经历除了给蒲松龄留下了从教为师的痛苦记忆外,所赚的养家糊口钱实在不多。那具体到确数,一年的束脩有多少呢?《先生论》告诉了我们明确答案:“束脩数金”,这些“蝇头小利”实在是“难侍父母”啊。而且讲明的馆金并不一定就能完全拿到手,“束脩钱四千正七折八扣,要白银有八分就算一钱,要换银加二成银有市价,九二钞底二十你要包涵;一年正三百零五十四日,你出恭时在院内不许外颠,有一天不上学也要折算”(《闹馆》)。大约一个家馆蒙师一年的束脩,约4000文钱,即四吊,但在支付时还要打折扣,如果要银子,八分即当作一钱。要是用钱换银子,除按当时银价兑折外,还要多拿20%的钱。束脩在家馆中多按年计,“教一日算一日长支不许”工钱不许超支、预支,教一天算一天,如有一天耽误也要被扣除。钱少得可怜,工作又如此艰辛,条件又如此恶劣,难怪蒲翁要在文章中大倒苦水了。

那么艰苦的日子持续了多长时间呢?大概直到西铺毕家坐馆以后才开始得到根本改观。据袁世硕先生考证,康熙四年(1665年)蒲松龄26岁,在本邑王村王永印家坐馆,可能坐馆时间不过一二年;康熙十二年(1673年)蒲松龄33岁,在本县丰泉乡王观正家坐馆[6]83。而苏家庆先生考证南游归来后,最初几年是在本邑仙人乡马家庄坐馆[7]。此时蒲松龄又在科举上刻苦攻读,王洪谋《柳泉居士行略》里有言,“屡设帐于缙绅先生家,日夜攻苦,冀得一第”。[2]3446设帐与科举被王洪谋一起说出来,说明蒲松龄是既设帐又科举的,设帐是为糊口,科举才是蒲松龄真正的目的。他“日夜攻苦,冀得一第”中,既要“三年复三年”的参加乡试,而在其44岁补廪前,还要参加科试、岁试,因而其科举与设帐就处在一种矛盾的状态。《教书词》中有言“看起来这等书实在难教,到几时才得跳出火炕(坑)”,意思即是何时才能科举中式,自己才不当这受苦受累的孩子王,《先生论》中则直接言明:“要处其间(指科举),百倍功夫用一番;揣摩简练,成就锦绣佳篇。目中丹桂一枝攀,桃花浪暖鱼龙变(用鲤鱼跃龙门喻科举中式),方才能跳出苦海,身登极乐天”。“苦海”即是指蒙师生涯。《辞馆歌》、《先生论》中更是将蒙师与科举作了截然相反的对照。甚至我们可以说,蒲氏所言蒙师之苦,皆在其科举中式的比照下的。《辞馆歌》一开始讲“读书望登天子堂,谁知读书成劳碌”,自己本是科举仕进,未曾想却要教书糊口;接着又讲教书之苦;既不能仕进,教书又苦,若二者皆抛,亦耕亦读过诗酒生涯,“散涎散涎过一生”,不必“衣紫腰金食天禄”又如何?下面笔锋一转,“嗟吾功名心性酷,未肯飘然退林麓”,讲科举上自己不愿放弃,经过一番艰苦磨难,自己终会科举及第:

丈夫有志事竟成,频频莫把眉头蹙。天生我才终有用,穷达何必吞声哭!苏秦未受封,先受妻嫂辱。大舜未登庸,深山伴糜鹿。曾闻韩吕俦,出入身为仆;又闻百里奚,将身自秦鬻。我有笔通天,吾有书满腹。文章压倒吕东莱,诗名不下黄山谷。孑孑兽中麟,朗朗玉中璞。海底神龙不久潜,厩中良马岂长伏?冯讙长铗不须弹,郭隗三台终见寻。……及第传胪第一名,天下英才始聒(刮)目。

《先生论》也是在述完塾师之苦后,来一番科举自励:

功名那论谁先后,有志终成就,只向苦中求。铁砚摩(磨)穿,寒毡坐透;读尽五车书,何歉三场斗?得志的任意夸口,不得志暂且埋头。朝也藏修,暮也藏修,发愤忘食,乐以忘忧。……将读过黄卷青灯,要换他玉带紫绶。凭着俺胸中才八斗,凭着俺笔尖龙蛇走,凭着俺文章贯斗牛,必定要一声雷震九洲(州),必定要万言策当朝奏,必定要插金花,饮玉酒,压金鞍,骑紫骝,五日人中争驰骤!有时男儿得志时愿酬,世态炎凉一笔勾![5]

由此可以想见,此时期的蒲松龄并不是一个敬业的教师,尽管其专业能力、教学水平很高;他把蒙师坐馆作为他科举仕进的一个跳板,《三》《百》《千》《千》的教授与策论表判的拟作构成一对矛盾,他的时间、精力乃至心思都会在教育他的学生时被分散,因此和馆东相处的就不一定十分和谐,馆东与西宾间就存在矛盾,甚至会出现矛盾激化。我们从《学究自嘲》、《闹馆》、《辞馆歌》等篇中就可以设想蒲松龄不平、不满、大发牢骚的样子——这只是矛盾的一头雇工一方,那雇主馆东一方在对其教学效果进行考评时也会不平、不满,而馆东掌握聘与不聘的大权,《辞馆歌》有言“一年去住由主人”①原文作“一生去住由主人”,“生”当为“年”之讹。,一般第二年正月十五前馆东会给塾师下柬帖②《先生论》中有言“柬帖十二送愁来”,“十二”指正月十二。,如果不下柬帖,则意味着不聘。届时,蒲松龄不得不再找新馆,随着“三年复三年”的科举周期,我们可以大致推测这种换馆似乎也就具有了某种规律性。根据现在已考证清楚的蒲松龄的坐馆经历,从二十五六岁开始坐馆,至四十岁西铺毕家坐馆前,加上南游作幕,换馆至少已三四次。十余年三四次已经称得上“屡”了。现在来看当时王洪谋应蒲家之邀为蒲松龄撰写行略,他对蒲老先生这段不堪的经历肯定是清楚的,出于为尊者讳却又客观的目的,于是用一个“屡”字捎带过去,却无形中为我们回推蒲松龄那段独特的心路历程找到了很好的突破口。我们在此加入一段蒙师职业与科举关系的考证,无非是想说明蒲氏蒙师职业生涯期间不仅束脩少、条件差、教学累,而且经常换馆,工作并不稳定。

(二)经师阶段

从康熙十八年(1679年)40岁开始,蒲松龄便结束了经常换馆,开始了长达三十年的西铺毕家之坐馆生涯。需要说明的是,他在毕家所当的塾师不是蒙师,而是层次较高、待遇较好、较受尊敬的经师。

随着蒲松龄一直不间断的科考经历和他的卓越文才使他有担任经师的资质,而与本邑缙绅高珩、唐梦赉等的交往,他们对其宣介和揄扬使他的文名和社会地位在淄川不断上升,从而使他进入毕家真正担任起经师。其证据有:第一,袁世硕先生根据蒲松龄所撰的《毕母王太君墓志铭》和王洪谋的《柳泉居士行略》推定,蒲松龄是从康熙十八年(1679年)开始到毕际有家去做塾师的。[1]147-148文中还介绍说,毕家是当时淄川县的名门望族,毕际有之父毕自严、八叔毕自肃皆登甲,六叔毕自寅登科。文章简略介绍了三兄弟的仕宦履历,“也就足见其门第之高了”。入清后,毕家虽不及前朝显赫,但架子却还未完全倒塌,毕际有还是淄川的一位有头面的缙绅。笔者之所以要介绍馆东情况,是为了说明只有名门望族、头面缙绅才有能力聘请经师甚至蒙师、经师一起聘用。实际情况正是如此,袁文在介绍馆东毕际有与县令张嵋交往时提到蒲松龄代毕写的《与邑侯张石年(嵋)》,是为请求豁免在毕家做西宾的王宪侯乡约之职的。蒲松龄《绰然堂会食赋》之小序有“两师六弟,共一几餐”之文字,袁先生推断“王宪侯当为毕家的另一馆师”。另外,《聊斋诗集》中我们还能检索到唯一一首蒲松龄与王宪侯交往的诗《九日赠王宪侯》,诗编订于丁丑(康熙三十六年,公元1697年),作者时年58岁。这首七言律诗是在重阳节登高时赠给王宪侯的,“蜡屐行穿落叶堆,攀缘石磴上高台”写登山的经过,颔联“白云满地群羊卧,衰草连天野菊开”描写山上见到的晚秋景物,颈联“一点青中人共坐,十年望处客初来”是回忆十五六年前(实际是十七八年前)自己初到毕家坐馆时,王宪侯已在毕家坐馆,“一点青中”即是指王宪侯,而且已经呆了三年了③在蒲松龄代毕际友写的《与邑侯张石年(嵋)》中有言“某约所举息争乡约王宪侯者,其设帐于治弟之家已三年矣”等词。,故而蒲松龄以“客”自指。尾联“主人曳下南山路,烂醉华堂踏月回”回忆当年登高自己喝得烂醉一同回绰然堂的情形。把蒲松龄赠诗和诗的内容综合起来看,至少在不算太短的一段时期之内两人一起在毕家做塾师。再补充说明一点,古代的私塾教育一般由馆东与西宾谈好一教一年,如果是馆东中途毁约的话,那也一定是赶走前一位塾师才迎进下一位,而王宪侯与蒲松龄绝非毕家弃旧迎新,不然蒲氏绝不会与王宪侯有诗文交往,因为如果是那样的话,毕竟是他抢了人家的饭碗;而且毕家也就不用打着耽误自家孩子读书学习而上书县令大人为王宪侯辞去“息争乡约”之职了。而两位塾师在同一个私塾教书,必然在教学上有所分工。

私塾教育也是一种初、中、高级的阶梯式教育,一般分为启蒙、读经、举业三个阶段,但层次并不严格,尤其后二者时有交叉。相应的,按教学内容和收入差别,塾师可以分为蒙师和经师二种。蒙师的职责是启蒙,《闹馆》中说的好:“初上学《三字经》口教口念,《百家姓》、《千字文》随念随添……详训诂明句读作文叁篇。学写字手拿手一撇一点,一个字分八法回后回先。字四音要念出平上去入,开口呼合口呼也得学全;平仄里必得是分外清楚,久以后作诗句免得犯难”,从启蒙读物入手,由先生口授,通过熟读背诵完成识字教育。同时教授学生“描红”写字,继而过渡到临帖。然后再过渡到经文教育乃至科举训练即蒙师教育阶段,“上下《论》共两《孟》五经三传,……三年功必进学六年中举,七年上会进士连中三元”(《闹馆》)。一般而言,大家族、比较正式的私塾都是分科、分类教学的,即蒙馆、经馆分的很清楚的;而前面我们所讲蒲松龄在蒙师阶段的教学中不一定没有读经的学生,但可能要与启蒙的学生一起教,这犹如复式教学,更增加了教学的容量与难度。在蒲松龄代毕际友写的《与邑侯张石年(嵋)》中“某约所举息争乡约王宪侯者,其设帐于治弟之家已三年矣,实恐救乡邻之斗而误童蒙之求”,[2]1144再参照蒲文《绰然堂会食赋》序文中言“有两师六弟,共一几餐。弟之长者方能御,少者仅数龄”。御者,即驾车骑马之谓,当将弱冠,应该已进入读经、甚至科举之列;数龄者,小于十岁,当处发蒙,我们不难推断两师对六弟之教育正是一蒙一经,即蒲松龄为经师,王宪侯为蒙师。

关于蒲松龄为经师还有一个证据。邹宗良先生在对蒲松龄在西铺毕家坐馆考证[8]时发现,其馆东“不仅仅是毕际有、毕盛钜父子,而且还有毕际有的胞弟毕际孚”。邹先生在论证时引述了王士禛为毕际孚撰作的《明经毕君墓志铭》中的一句话:“为诸子延师,必经师名士,故诸子多以文章行谊著闻于时”。“经师名士”邹先生即特指蒲松龄,而“经师”与“名士”并称,自是不同于一般蒙师。

经师和蒙师在物质待遇上存在着较大的差别,通过《学究自嘲》等八篇我们已经看到了蒙师生活的艰辛。经师的待遇则较为优厚,礼遇较重,颇受尊敬。实际上,蒙师和经师待遇上较大的差别自古以来就一直存在着。唐朝文学家韩愈的《师说》中所指教师即是成人之师,而不是童子之师。他说:“彼童子之师,授之书而习其句读者也,非吾所谓传其道、解其惑者也。”童子之师,不过是能断句的教书先生,没有多大的才学,算不得真正能够授业解惑的教师。清代亦是如此。清人唐彪《父师善诱法》指出:“人仅知尊经师而不知尊敬蒙师,经师束修犹有加厚,蒙师则甚薄,更有薄而又薄者。经师犹乐供膳,而蒙师多令自餐,纵膳亦亵慢而已。”[9]154《醒世姻缘传》第二十三回《绣江县无偎薄俗,明水镇有古淳风》中,李大郎请“绣江县一个半瓶醋的廪膳”舒忠,来家教育自己的两个孩子。“恐怕先生不肯用心教得,要把修仪十分加厚,好买转先生尽心教道,每年除了四十两束修,那四季节礼,冬夏的衣裳,真是致敬尽礼的相待。”[10]217明水与西铺咫尺之隔,时间上又是同时,毕家与李大郎家家境相似,且都尊敬教书先生,那么尽管蒲松龄在毕家束脩具体有多少钱我们虽不得而知,但从馆东与西宾相处甚欢来看,又兼毕家是官宦之家,至少不会低于舒忠的标准,我想一年的束脩也有几十两甚至接近百两吧。

笔者的推测除了参照当时一般的情形之外,还有另外一条途径,那就是蒲松龄自己的态度。读蒲松龄诗集文集有一种直观的感受,尽管蒲松龄有时刻薄,但他对生活的喜怒哀乐我们可以直接感受到。前面蒙师阶段提到蒲松龄大倒苦水,对自己作童蒙之师深为不满;而到了毕家,我们读一读同是教学札记的《绰然堂会食赋》[2]2052则就感受大不同了。“或眼明而手疾,叠大卷兮如梁。赤手搏肉,饼破流汤;唇膏欲滴,喙晕生光。骨横肉斜其满地,汁淋漓以沾裳。……乃择瘦而翻肥,案狼籍而交横。……既饱糇粮,乃登粥饭,……惟夏韭与冬萝,共戚戚而厌见”。虽是写子弟争食,但菜有肉有汤,饭有卷有饼,还有粥饭,“惟夏韭与冬萝,共戚戚而厌见”,与前面蒙师时饭食之粗劣相比可谓霄壤。窥斑见豹,蒲松龄做经师的待遇要比以前做蒙师好的多①据袁世硕先生《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蒲松龄在西铺毕家》考证,《绰然堂会食赋》作于初入毕家时,这也正给蒲松龄提供了一个蒙师、经师前后对照的契机。。蒲松龄对毕家经师的坐馆的生活还是相当满意的,不然就不会“每食情状可哂,戏而赋之”,不会在毕家一待三十年了。

不独是束脩高,教学、生活条件也好。因为蒲松龄是经师,识字、写字等费心又劳力的工作是由王宪侯等蒙师来完成②蒲松龄到毕家以后,王宪侯可能又呆的时间不长,但极可能是完成“六弟”(《绰然堂会食赋》)中“数龄”者的启蒙任务后离开,由蒲松龄带领弟子读经、应举。,他则主要带领弟子读经、应举,除了教学轻闲轻松,这和他的科举事业并不冲突,甚至是相得益彰。我们翻检《聊斋文集》里面有大量的拟表、拟判等科举文章,马瑞芳等先生也由此而推断蒲松龄矢志科举;实际不仅如此,如果我们从教学角度来看,这是极好的下水作文。毕家老少两代馆东可能正是看中了蒲松龄矢志科举的志向和二十余年的科举经验,于是为他准备了良好的教学条件和宽松的科举条件,让他身兼教练和队员两重身份。对蒲松龄来说,科举文章的写作教学则是一举两得,毕家有极好的文化环境,有万卷藏书楼,能和馆东、弟子以及他们的亲友切磋交流,又有和各界官绅交往以提高自己和家族地位的条件,甚至赴济南赶考他都可以搭弟子们的顺风车以免去许多周折,等等。多年相处使蒲松龄与毕家老少两代馆东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日移家冠盖里,拟将残息傍门人”[2]1783,以至蒲松龄老年时都打算全家迁居毕家所在的西铺村。

二、润 笔

蒲松龄在坐馆时要代馆东及其他人写大量的婚启、祭文、书序等应酬文字,但同时也是其业外收入手段之一。据《明清时期塾师业外活动收入及其原因与影响》[11]分析,卖文是塾师业外获取经济收入的最常见方式,而且蒲松龄也承认卖文是其谋生手段之一,“松载笔以耕,卖文为活”[2]1222,而我们翻翻蒲松龄文集,代人而作的碑记、序疏、题跋、书启,特别是红白事用的婚启、祭文则皆在卖文之行列,当然卖文之酬劳更多是以实物的形式兑付的,如蒲氏在《聊斋文集·自序》中说“吾邑名公巨手,适渐以凋零,故搢绅士庶,贵耳贱目,亦或阙牛而以犊畊。日久不堪其扰,因而戏索酒饵,意藉此可以止之;而远迩以文事相烦者,仍不少也。寒暑呻吟,极不可耐!”[3]335-336“戏索酒饵”暗示索要钱物酬劳,“不堪其扰、极不可耐”则表明了卖文之多。《聊斋文集·戒应酬文》[2]1382-1383中以游戏之笔更把这种“不堪其扰、极不可耐”形象化了:“旬前或以吉启属余,而意懒苦于思索,掇笔复置者屡矣。望前之五日,计需期已迫,不得已挑灯构之,思又不属”,既然答应了人家,就要认真给人家写,就受到期限的逼迫;寒夜写作更是一番独特景象,“弯月已西,严寒侵烛,霜气入帏,瘦肌起粟,枵腹鸣饥。回顾酸影在墙,须吻张翕,耸肩缩项,如世钟馗。……坐枯寂,耐寒威,凭冰案,握毛锥,口蒸云而露湿,灯凝寒而光微,笔欲搦而管冷,身未动而风吹,吟似寒蝉,缩如冻龟”。写作之苦如斯,然更有甚之者,那就是在这种代人歌哭中,蒲松龄看到了寒士代人歌哭与真正文士写作的差距:“人皆鼎烹,尔独藜藿,人且重裘,尔无絮衣,彷徨永夜,亦孔之凄!……况尔之为,更愚者之所事,而为智者之所訾,若夫幽房炽炭,茗酒浮卮,奚童旁而剥枣,慢捻髯而吟思。于斯时也,神闲意适,逸兴遄飞,亦文人之雅致,当乐此而忘疲”,而自己的写作“愚哉,愚哉!既非孙康之映雪,又非董子之下帷,前无钓饵,后无鞭箠,利既不属,名亦罔归,连连作苦声于终夜,诚可笑而可嗤!”甚至蒲翁写到了“典春衣而购笔札,曾不足供数日之挥”的卖文投入。综合来看,代人歌哭之卖文反映了蒲氏的矛盾心态:代人歌哭使他看到自己与官宦之士的地位差距,而“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尽管只是“戏索酒饵”仍让他一个书生收人钱物有些不自然,而且过多的应酬文写作也肯定影响到他终生追求的科举学习;那么蒲氏是不是就真的戒了应酬文了呢?非也。《聊斋文集·自序》中说把包括代人歌哭之文“集而成册”,“置诸案头,作应付之粉本耳”。粉本即相当于现今之模版例文。而《聊斋文集·戒应酬文》中就更有意思了,蒲氏在描绘了寒夜写作的艰辛,发表了与官宦之士比较的大通的内心之不平以后,似乎下定决心要真的戒应酬文了“于是乃投笔而起,嗒然嘘欷,既往者之莫谏,尚来者之可追,其从此而永戒,勿复蹈乎前非”。但马上笔锋一转,“越日盥已,振衣未披,忽闻剥啄,若叩柴扉,启门而视,乃我旧戚,携果一榼,载酒一瓶。予怪而问焉。客揖而言曰:‘将有所事,烦子属词,致不腆之微物,聊以备咿唔之小资。’余闻之沉吟而笑,未及致辞,心欲耿耿,而守戒脏神,哓哓而不依。无已,且效冯妇于一次,过此再戒而弗迟”。刚刚下定决定,自己把自己却又立刻否定了,而且还找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正如酒桌上酒鬼之戒酒:“喝完了再戒!”

蒲翁卖文虽然心情矛盾,但对他的贫寒的家庭委实帮助不少,再翻翻《聊斋文集》,代人之笔中除了对蒲松龄有知遇之恩的高珩、唐梦赉、几位淄川县令,代子侄、张笃庆等至友,以及代其馆东毕际有父子、幕主孙蕙的文字,还有就是与自己关系较近的具有公益性质的碑记、序疏外,其余的特别是墓志、寿启、婚启等大致都是可以收钱收物的,仅编入《聊斋文集》中的作一粗疏统计,就有一二百篇之多,那么不值得收入文集的纯应付之作应该更多,因而我们可以推定“文名藉藉诸生间”的蒲松龄这笔收入也是相当可观的。而且代馆东毕际有父子、幕主孙蕙的文字肯定在其束脩、幕金中也有所体现。①毕家弟子皆进入读经、科举的阶段后,教学工作主要就是辅导和指导,相对轻松,蒲松龄的工作甚至可能就是以为馆东代写应酬文为主。

三、其他收入

(一)幕金

蒲松龄南游作幕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因为其诗文中无记载,现在我们不得而知,所以只能从一般情况做些推测。马晓刚先生在《清代幕友制兴盛原因探》[12]中引用清人汪辉祖的话说:“吾辈从事于幕者,类皆章句之儒,为童子师,岁修不过数十金;幕修所入,或数倍焉,或十数倍焉”,可见做幕宾收入较多,至少要比蒙馆束脩高的多。而且根据袁世硕先生考证[1]50,蒲松龄与幕主孙蕙宾主相得,工作也得心应手,之所以辞幕主要是返乡应科举考试。

(二)廩金

据蒲箬《柳泉公行述》云:“癸亥年,我父食饩。……我父食饩二十七年,例应预考,庚寅岁贡。”[3]341我们可以知道蒲松龄从44岁起,即进入毕家坐馆四年后补廩,这既是一种文化待遇,更是一种经济待遇,大致一年廩膳银为4两。

(三)贡银

康熙五十年(1711年)冬,蒲松龄顶风冒雪赴青州援例补岁贡生,据马瑞芳等编《志异圣手:蒲松龄》言贡金大致也是4两,但被县令拖欠[13]11。第二年有《求邑令支发贡金》诗:“七月逢旱虐,粟豆皆无秋。数斗暂入瓮,旋尽为诛求。国恩有常例,推待贡士优。妇子苦难食,投词哀君侯。君侯惜筋力,一钱如拔抽。良友为贵官,转烦尺书修。春风过马耳,岁月忽已遒。”虽然被拖欠,以蒲松龄在淄川的文名和社会地位,我想还不至被赖帐,那么至其1715年逝世,共享受4年。

综合对蒲氏经济收入状况的考察,以毕家坐馆为界,蒲松龄生平经济状况分为前后两个对比明显的时期。前期职业生涯主要是蒙馆时期,束脩不仅少且不稳定;加之文名尚低,故其卖文润笔的收入也不会高。但是此时期家庭中子女多且小,食指日繁,天时又“连岁降奇荒”(《忧荒》)[2]1691,正是“十年贫病出无驴”(《草庐》)[2]1629,“大者争食小叫饥”(《示弟》)[2]1636,“贫因荒益累,愁与病相循”(《四十》)[2]1690。“大男挥勺鸣鼎铛,狼藉流饮声枨枨;中男尚无力,携盘觅箸相叫争;小男始学步,翻盆倒盏如饿鹰”,这是他在《日中饭》[2]1666中记叙的令人心酸的儿女争食的场面。蒲松龄“家道之落寞,如登危山悬高索:手不敢移,足不敢趼,稍稍不矜持,下陨无底壑”(《示弟》)[2]1636!因为“食指日繁”,“到手金钱,如火燎毛,烘然一焠完之”(《金菊对芙蓉(甲寅辞灶作)》)[2]1991。四十一岁时,老母亡故竟无钱治具,告贷无门,“兄弟相痴对,枯目以仓皇。思欲贷知己,所识无膏粱。况遭天年凶,粟粒等夜光。谁肯当此际,剜肉医人疮”?幸得王如水相助,却“恨为啼号累,数载不能偿”(《薄有所蓄,将以偿所负,又为口腹耗去,深愧故人也。慨然有作,情见乎辞矣。寄怀王如水》)[2]1708。其生活困顿,可见一斑。又加上科举不利,蒲松龄可谓是牢骚满腹。

随着进入毕家坐馆后职业的稳定、收入的提高,食饩和出贡后国家也有补助和补贴,而且与文名的提升、工作的轻闲一起,其卖文润笔收入的增加也是可以预期的;几个儿子长大后,也是子承父业,“岁各谋一馆,以自糊其口”[3]342,蒲松龄个人和家庭收入都有较大幅度的增加,相对于“十年困顿”时期,其家庭的温饱问题逐渐解决,生活渐次稳定和平静下来。四子一女“渐自成立,为婚嫁所迫促,努力起屋宇,一子授一室”[3]334,人口繁衍增殖,家庭不断发展壮大。终于到蒲松龄七十岁撤帐家居时已有“养老之田五十余亩”[3]342,儿子们“均输国课,不使租吏登门”[3]342,且家庭在夫人刘氏操持下“瓮中颇有余蓄”[3]334,甚至家中有了奴仆和婢女[14]238,实现了蒲松龄“素封”的阶段人生理想,但却始终没有进入富贵大家之列。

[1]袁世硕.蒲松龄事迹著述新考[M].济南:齐鲁书社,1988.[2]盛伟.蒲松龄全集[M].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3]朱一玄.聊斋志异资料汇编[G].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

[4]杨海儒.蒲松龄遗文《塾师四苦》《训蒙诀》《卷堂文》[J].文献,1988(4).

[5]杨海儒.聊斋遗文《教书词》《辞馆歌》《先生论》《讨青蝇文》[J].文献,1987(1).

[6]袁世硕.蒲松龄志[M].济南:山东人民出版社,2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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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邹宗良.蒲松龄西铺设馆问题新考[J].蒲松龄研究,1989(2).

[9]宫南庄.蒙养书集成[M].志成,文信,校注.西安:三秦出版社,1989.

[10]西周生.醒世姻缘传[M].晓廖,刘霞,肖寒,等,点校.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04.

[11]蒋威.明清时期塾师业外活动收入及其原因与影响[J].苏州教育学院学报,2008(2).

[12]马晓刚.清代幕友制兴盛原因探[J].前沿,2003(5).

[13]马瑞芳.志异圣手:蒲松龄[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2001.

[14]马振方.蒲松龄的生平、思想和为人[M]//聊斋艺术论.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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