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梦魇里的传奇
——读张爱玲的小说《色·戒》
2011-03-31王晓雁
王晓雁
(辽东学院国际交流中心,辽宁丹东118001)
时代梦魇里的传奇
——读张爱玲的小说《色·戒》
王晓雁
(辽东学院国际交流中心,辽宁丹东118001)
《色·戒》是张爱玲后期短篇小说的代表作,小说以冷峻的文笔和出色的心理描写揭示了乱世中复杂的人性和情与欲的冲突。在风云动荡的大时代里,张爱玲依旧给自己的人物留下了人性的空间。
张爱玲;《色·戒》;人性
发表于上世纪70年代末期的《色·戒》,无疑是张爱玲后期短篇小说的代表作。这部小说的构思始于1953年,1978年4月11日在台湾《中国时报·人间》上发表,前后耗时整整25年,其间经历了数次修改。张爱玲极为看重这部涂涂写写了四分之一个世纪的作品,也许是其中隐藏着太多复杂的内心情感纠葛,字里行间便是欲说还休、欲言又止。
佛家认为,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也许张爱玲是想通过这篇小说告诉世人,在特殊的动荡年代里应该用理智来控制情感,当世俗男女被剥夺了正常生活和相爱的权利时,便不得不硬起心肠斩断缠绵的儿女之情。张爱玲以她一贯的冷峻决绝将复杂的人性和情与欲的冲突清晰地呈现在读者面前,在民族大义的框架下冷眼旁观了爱国的浪漫与幼稚。
一、粉墨登场的悲哀人生
《色·戒》讲述了20世纪40年代初抗战时期旧上海的一个传奇,一个并不复杂的故事却将政治、国家民族情感和男女爱情巧妙地糅合在一起,故事和人物原型取材自1939年12月中统情报员郑萍如布局刺杀汪伪特务头子丁默村一案。小说中的故事发生在上海和香港,一个是丧失主体的都市,一个是缺少国家意识的地方。当“人们还不能挣脱时代的梦魇”[1](P15)时,想要安稳自在的日常生活实在是奢侈,这是乱世里的悲哀。
女主人公王佳芝应该是为人生而艺术的,可惜错误地把人生等同于艺术。她在舞台上算是不错的演员,身着民国学生装,慷慨激昂地表演爱国话剧,顾盼间美艳照人的女演员被自己的演出深深陶醉了,于是荒唐地把人生也当成了水银灯下的舞台,在一场美人局里踌躇满志地粉墨登场。王佳芝这场戏演得更卖命,只是遗憾没有观众的喝彩。她与官太太们搓麻将时仿佛置身于水银灯下,与易先生眉目传情之际,为“只有一千零一夜里才有这样的事”激动不已。在人生的舞台上浪漫稚嫩的她无疑是个不折不扣的失败者,沉醉在演出成功的喜悦中,却一头栽到捕猎者的陷阱里。
如果不是生逢乱世,王佳芝该会过着另外一种精彩的生活。她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女学生,一个陶醉在梦幻的理想中不了解自己的女孩。当她勇于献身非但未赢得同伴的敬重,反而遭来他们的嗤笑时,也未尝不后悔自己太傻,只是她的爱国情怀被理想化了。她过于自信而高估了自己的能力,正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人生如戏,可如果太入戏了,结果只会落得凄凉的谢幕。
在张爱玲的眼里,乱世里的男女最终还是需要爱的男人和女人,只是不幸被时代推上风口浪尖,有的成了汉奸或者刺客,爱一个人难道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在这样的时代里,世人讴歌憧憬的浪漫爱情,在张爱玲的笔下,不过是男女之间占有和被占有的关系,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女性的天空是阴沉的,女性的爱情是悲凉的,这是张爱玲一贯的主题。
二、转瞬即逝的温柔之梦
张爱玲喜欢用细腻真切的叙述方式,她常常“按照世俗人情的逻辑展开日常生活的形态、细节和微妙变化”。[2](P156)应该说《色·戒》也是一部富有现代传奇性的小说,作品于流畅绵密的叙述中突然响起出人意料的另一种声音,虽令人意外却又合乎情理,给读者一种震人心魄的体验。
两颗重压之下孤寂的心需要彼此的温暖和安慰,所以易先生与王佳芝才会有那么短暂的温柔之梦。易先生是在枪林弹雨中提着脑袋做事的人,这样乱世中的勇者绝非贪恋王佳芝的美色,他对她虽没有爱的表白,但深知“得一知己,死而无憾”。缺少双亲关爱的王佳芝只被剧团同学当作色诱的工具,没有人关心她的内心情感,在他们眼中,她的价值就是诱饵。涉世未深的女学生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男子汉,她在与易先生的来往中体验到了一种新鲜的情感,这是她生命里唯一的温暖生动的感受。有的时候,爱的人却是我们命运中的劫数。易先生是王佳芝生命的劫数,本来是要取易先生性命的王佳芝,却事与愿违成了易先生的守护者。
恨的力量永远抵不过温柔。一开始王佳芝也未必多么恨易先生,不过是被一腔爱国热情所驱使。在粉红钻戒的光芒中,她似乎看到了他对自己的爱,这种爱足以击碎她曾经以为坚硬无比的意志,于是她毅然舍命救了他。对于一个单纯的女子来说,家、国、天下毕竟是比较空泛的概念,远不如现实的爱情实际,何况在那个年代人们的政治立场有时也是模糊的。那枚粉红色的钻戒戴在她手上时,晶莹的光芒让她惆怅地看到了爱情,此时她忘了自己仍在演戏,这钻戒不过是小小的道具。只一瞬间的恍惚就改变了结局和命运,她回忆起和老易的交往,难道自己不爱他吗?显然不是,事实是每次和他在一起“都像洗了个热水澡”,把积郁都洗掉了。她在错误的时刻发现自己错误地爱上了他,但一切都不可挽回,她在这场阴谋与爱情的较量中惨烈地败下阵来。
王佳芝还没有经历过恋爱,易先生不见得是她于千万人中最想遇见的那个人,然而他们相遇了。假作真时真亦假,她被他吸引了。当他俩在首饰店的灯下相对时,在那“紧张得拉长到永恒的这一刹那间”,他们从未如此密切过,此时她也来不及想是否爱他。可是她从他脸上温柔怜惜的神情里感觉到他是爱自己的,于是她的世界“轰然一声”坍塌了,可惜这一切来得太晚了。这一刻,理性、立场、民族和忠诚都无足轻重了。国家是什么,理想是什么,也不重要了,情感战胜了爱国大义,她只想让他快走,酝酿两年之久的暗杀计划就这样搁浅。
易先生一定也是爱王佳芝的,她是他刀光剑影的亡命生涯里唯一的红粉知己,他为“到中年以后还有这样的奇遇”而陶醉,尽管他早已是欢场中的老手。只有在她身边,他的心才会获得片刻的宁静,她唤起了他心中那温暖柔软的感觉。在快刀斩乱麻的果决中他未必视她如草芥,只是大丈夫当断必断,在美人与权力之间不可有一丝的犹豫。他的生活实在是在刀尖上行走,日本宪兵队还有周佛海都可以轻易置他于死地,那样险恶的环境中他万般无奈不得不除掉隐患。他知道她对自己是有感情的,这种感情他觉得是“猎人与猎物的关系”,这种最终极的占有让他于悲哀之外得到一丝释然:虽然命丧于他的枪下,她死前也许会恨他,然而,这样她才“生是他的人,死是他的鬼”。他觉得她的影子会永远依傍他,安慰他,惊魂未定的他想到此不禁怃然,他是她今世的因,她是他后世的果,他们不愧是冤家。也许不能否认的是,如果能够跨越飞逝的流年,他们一定会再次相约,她定然愿意生生世世做他的女人。
在风云动荡的大时代里,张爱玲依旧给自己的人物留下了人性的空间。作品体现了张爱玲的爱情观,那就是爱会超越政治和阶级立场,真正的爱是无怨无悔,无需回报,甚至可以生死相许的。人在恋爱的时候,感情会更纯净,也更放恣,情令智昏的事也会发生。正如张爱玲在发表《色·戒》时写的:“这个小故事曾经让我震动,因而甘心一遍遍修改多年,在改写的过程中,丝毫也没有意识到三十年过去了,爱就是不问值不值得。”
三、欲说还休的忧伤记忆
张爱玲的小说不写革命,她善于把爱国、政治等严肃的题材与世俗的男女之情结合起来,借以展现动荡年代的痛苦不安的灵魂。《色·戒》虽以抗日战争为时代背景,却并没有高昂的爱国主义主旋律,没有硝烟弥漫的战场和爱国志士慷慨就义的壮烈场景。张爱玲以旁观者的角度解构革命行为,不懂政治的王佳芝可悲地成了政治的牺牲品。《色·戒》虽然是在抗日的背景下展开除奸的题材,张爱玲的本意仍然是要写普通人的人性,写爱和背叛在民族大义与爱欲之间的较量和考验。因为即使是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工,“当然有人性,也有正常的人性的弱点”。[3](P455)张爱玲于短短的篇幅中用白描的笔触平淡舒缓地叙述了一个发生于沪港两地惊心动魄的故事,半天内发生的事情前因后果覆盖了两年的时间。小说中没有任何激情的片段,在平淡无奇的叙述中,政治、爱国和男女感情这样几个主题被糅合在一起,一场痛彻骨髓的情感历程缓缓地自然展开。一切似乎都是淡淡的,淡淡的愁绪,淡淡的期待。作家把一些重要的应该交代的情节都不动声色地隐匿起来,整个故事都是在作者的暗示下进行的,留给读者一个难解的千古之谜。
这部小说沿袭了张爱玲早期小说的风格,尤其在心理描写方面更显娴熟自如。一场惊心动魄的故事主要是通过男女主人公的心理活动展开的,整部小说都是沿着王佳芝的心绪展开的。特别是王佳芝演戏散场后那一段的描写:她久久沉醉在演出成功的喜悦中,与两个女同学乘电车在街上逛,空荡荡的街心仿佛她兴犹未尽的舞台,连霓虹灯的广告也“像酒后的凉风一样醉人”。这位学校剧团的当家花旦义不容辞地出演了另一场戏里的女主角,只是这一回演出舞台移到了香港的易公馆,没有人知道罢了。戏演到了尾声,在决定成败的时刻,失败的预感“像丝袜上的一道裂痕,阴凉的在腿肚子上悄悄往上爬”。她觉得此时是坐在“火药桶上,马上就要给炸飞了”,禁不住心惊胆战、双腿虚软。那只粉红色的戒指拿在王佳芝手中时,她的一半进入了梦中,她宁愿相信这只是梦,可是那幅触目惊心的流血场面却像黑白电影一样在她身后放映,这是她不愿面对的即将发生的一幕。
张爱玲的小说意象丰满,却又极其讲究布局和收敛,她常常惜墨如金,不留多余的闲笔,因此,小说的意味往往在文字内容之外。《色·戒》节奏徐缓,两年来发生的故事浓缩在一个午后的回忆里,主人公的思绪流动贯穿起那出美人局的始终。如此敏感的题材,加上张爱玲与胡兰成之间那段颇受世人非议的感情,使得小说下笔谨慎寓意隐晦,很多内心情感描写暧昧不清、语焉不详,人物的心理波动和情节发展的跳跃性比较大。作者以平实轻灵的笔调给读者留下极大的想象空间,我们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一口气读完这篇小说,却需要很多时间连缀起那些片段并慢慢地回味。
的确,这部小说并不能称之为“时代的纪念碑”,小说中的人物也离伟大相距甚远。短短的两万余字传达出作者对人生无常的喟叹,未尝没有张爱玲乱世里的痛苦回忆和对刻骨铭心爱情的忧伤记忆,也许这是她为自己写下的纪念文字,写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个故事,以此来怀念那虽然消逝却曾经照耀了她青春岁月的难以忘怀的情感。
[1]张爱玲.自己的文章[A].张爱玲集·流言[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2]张新颖.20世纪上半期中国文学的现代意识[M].北京:三联书店,2001.
[3]张爱玲.羊毛出在羊身上——谈《色·戒》[A].张爱玲集·郁金香[C].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责任编辑 叶利荣 E-mail:yelirong@126.com
I207.4
A
1673-1395(2011)02-0021-03
2010 -12 12
王晓雁(1971—),女,辽宁台安人,讲师,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