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
——也谈《百合花》
2011-03-31代柯洋
代柯洋
(铜仁学院 中文系,贵州铜仁 554300)
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
——也谈《百合花》
代柯洋
(铜仁学院 中文系,贵州铜仁 554300)
茹志鹃的《百合花》运用女性话语,从女性的心理和立场,讲述了一个战争年代里男与女、生与死的圣洁优美的小故事,表现了潜藏在人性深处的情爱之美和人际关系中的理想境界,并且客观上对当时的现实生活构成了一种批判性。
茹志鹃;《百合花》;人性;人情
一
半个多世纪以来,不论经历怎么样的时代风雨,不论站在什么样的审美立场,《百合花》都为人们所津津乐道,它打动了一代又一代不同文化语境下读者的心,被众多的选本和教材倍加推崇,从而成为人们公认的上个世纪五十年代短篇小说创作中廖若晨星的经典名篇,历久而弥新。《百合花》1958年在陕西的《延河》发表之时,就得到了时任文化部长的茅盾的高度赞赏;“我以为这是我最近读过的几十个短篇中间最使我满意,也最使我感动的一篇。它是结构谨严,没有闲笔的短篇小说,但同时它又富于抒情诗的风味。”[1]
关于这篇小说的主题意蕴,大家意见不一,历来有多种说法:
茅盾认为:小说以“简单的故事和人物却反映了解放军的崇高品质(通过那位可爱可敬的通讯员)和人民爱护解放军的真诚(通过那位在包扎所服务的少妇)。”[1]
这一说法影响深远,从而衍生出以下种种说法:小说抒发了军民之间的骨肉深情;小说赞美了普通人物的高贵品质;小说表达了人民对革命英雄的崇敬与热爱;小说歌颂了军民团结等等。
如果说它是反映解放军崇高品质的话,就不能算是一篇好作品。因为通讯员在行军和借被时,并没有多少“崇高”的表现。他的牺牲虽然是壮烈的,但只由民工转述,作了简单的交代。如果说只是写民拥军,也不典型。新媳妇开始没借给被子,后来也只给通讯员一个人拭身,似乎够不上支前模范。
倘若作品不是歌颂军民鱼水情,那作者企图表现的是什么呢?
作家本人在80年代的一篇文章中以“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2]一语道破了小说持久的思想魅力所在。
《百合花》突破了建国以来以宏大叙事为主的文学格局,它取材于战争生活而不写战争场面,涉及重大题材而不写重大事件,它以女性的心理和立场,通过战争语境下人的生存情态与情感波折的展示,来表达作者对爱的理解、对人性美、人情美的追求,写出了战争中年轻女性丰富而独特的情怀,凑响了一曲“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
首先,从创作背景看,作家写这篇小说时,正值反“右”斗争处于紧锣密鼓之际,她的亲人也未能幸免于此。在这种现实境况中,她分外怀念起单纯的战时生活和那时人们之间的美好的感情。茹志鹃说:“我写《百合花》的时候,正是反右派斗争处于紧锣密鼓之际,社会上如此,我家庭也如此。我丈夫王啸平处于岌岌可危之时,我无法救他,只有每天晚上,待孩子睡后,不无悲凉地思念起战时的生活,和那时的同志关系。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出现了战争时接触到的种种人。战争使人不能有长谈的机会,但是战争却能使人深交。有时仅几十分钟,几分钟,甚至只来得及瞥一眼,便一闪而过,然而人与人之间,就在这个一刹那里,便能够肝胆相照,生死与共。”[2]茹志鹃18岁就参加了新四军,此后她便将“革命队伍”看成自己的家,而对“革命队伍”中的人事的追忆,则变成了一种家园的记忆。这种情绪自然带进了小说,客观上对当时的现实生活也构成了一种批判性。
其次,从创作动机看,文艺创作的动机是复杂的,但不能排除心理补偿的因素。对现实人际关系的忧虑,促使了作者对战时同志关系的回忆。回忆则导致这部作品的产生。这二者虽无直接关系,却有间接关系,它以肯定表示了否定,以正面补偿了负面。
由此可见,作家要写的不仅是军民关系,还有同志关系,以及更广泛的美好的人际关系。
二
同志关系是崇高的,而爱情又是作为男女关系上一种特殊的美感而发展起来的美好感情。因此,作家在寻求人际关系的最佳模式时,为了对当时回忆到的原始素材尽可能地加以提炼和升华,使它表现的人际关系更加真诚、更加纯洁、更加温馨,在同志关系上注入了强烈而甜蜜的爱情色彩。
首先,从爱情年龄阶梯看,三个人物组成了金字塔式的结构。
通讯员是一个天真憨厚、纯朴可爱的年轻战士。据作家介绍,通讯员的原型有两个,一个是有过一次共同夜行军经历的通迅员,通讯员途中无声的追逐曾给她留下了难忘的印象。一个是他们访问过的战斗英雄,略具女性美。作家根据作品的需要,经过切割选择与重新组合,将作品中的通讯员写成了一个“怕女性”的“年轻的,尚未涉足爱情的小战士”。因此,在这三人组成的群像中,小通讯员应处在爱情年龄的最低阶梯上。
“我”是一个经验丰富、工作大胆、热情善良的女文工团员。作品中的“我”,是一个对异性的外经历以及婚姻状况等很感兴趣并禁不住对异性产生遐想的女性。“我”已经懂得什么是爱情,并在寻找与选择恋爱对象的过程中。看来,“我”应居于群像的中间阶梯。
新媳妇是一个美丽娴静、善良能干的农村少妇。新媳妇是“一个正处在爱情的幸福之漩涡中的美神”,刚结婚三天。她初步摆脱了小姑娘的羞涩与畏缩,但却残存着小姑娘的活泼与调皮。她还没有大嫂子的泼辣放肆,乃至世俗与平庸,但却具备大嫂的身分与品格,并有了呈现母性特征的条件。她的爱情年龄应在群像的最高阶梯上。
这样,三个爱情年龄相近,但又呈现一定差距的年轻人,由于战争相遇在一起,就可能发生各种各样的关系。作家从创作动机出发,撷取了其中最富于柔情和诗意的一面加以表现。
其次,看三个人物的爱情心理。
(1)女文工团员“我”与通讯员的爱情心理。从通讯员的角度看:
行军途中,通讯员始终与“我”保持丈把远的距离,这是性心理发生期的一种特殊心态——异性疏远——的典型表现。同时,他又随时关心和体贴着“我”。到了包扎所,他理应回队复命,但他反“踌躇了一下”,便接受了“我”的邀请,擅作主张,留了下来。因为,对于一个产生了好感的异性,他们都以为对方服务为乐,不用说与对方共同工作,即使仅是与对方在一起,也会感到无限的快乐和兴奋。回团部时,通讯员牺牲了自己的午餐,留给“我”两个馒头,表现出乐意在有好感的异性面前表示慷慨与大度。而那有趣的方式,也显示了他们逐渐亲密的关系和尚存的距离。可见,他们之间的关系,形式上是友谊,而实质上却是萌发爱情的一种表现,这是同性战友之间所不会有的。
如果从“我”的角度来看,这一点更加清楚:
“我”在出发之前,女性意识就已经十分自觉。行军开始,“我”因生气而任性、撒娇,由奇怪而发生兴趣,于是开始对小通讯员仔细地观察。
途中休息时,“我”对小通讯员“越加亲热起来”,“禁不住”要“审问”他的家庭及婚姻状况。这不能只归结为对战友的关心,而主要是出于对有好感的异性的了解。借被过程中,二人感情有了进一步发展。“我”细腻而深情地观察着小通讯员;同时,采用轻言细语,故意玩笑,白眼努嘴等方式向小通讯员传情达意。以至后来,“不知怎的,我已从心底爱上了这个傻呼呼的小同乡。”
更有甚者,当“我”看见一个重彩号符号上“通讯员”三个字时,便“莫名其妙”地提出了一些“没有意思的问题”。这表明“我”对通讯员安全的担心已经到了牵肠挂肚梦绕魂牵的地步,并自觉到它的“莫名其妙”“没意思”。这时,“我”对通讯员的爱达到了一个高潮。
遗憾的是,作家没有让这种感情有一个合乎逻辑的发展。当通讯员受伤后抬到包扎所时,新媳妇一发现便“啊”了一声,而“我”却很客观地在观察他的身体,并没有流露出什么感情。此后“我”便退出了画面,单纯作为一个叙述者而存在了。
(2)通讯员和新媳妇的关系,同样表现了青年男女的爱情心理。
“一个正处于爱情之漩涡中的美神”和“一个年轻的,尚未涉足爱情的小战士”的几次接触,实在能使读者产生大量的美好回味。
两人的第一次接触是虚写,留下空白让人思索;两人的第二次接触是实写。整个过程中,通讯员没敢看新媳妇一眼。他似乎被这位“美神”慑服了(美对人是有压力的),却又因新媳妇的嬉笑让他在一个颇有好感的异性面前丢丑而产生了禁不住的恼怒,这是爱情心理的一种曲折反映。这种爱情心理的曲折反映,使小通讯员显得既可笑而又可爱。
当通讯员受伤被抬到包扎所后,新媳妇的表现有五个层次:第一声短促的“啊”,是她发现伤员是通讯员时的惊叹,它象一声闷雷撞击着读者的心;第二声短促的“啊”,是她听见担架员的话后发出的,表示着她对通讯员英雄行为的赞叹;接着她庄严而虔诚地给通讯员拭身子,她已经没有了面对青年异性的忸怩和羞涩,象大嫂甚至母亲一般,对同志弟倾注着一腔深情;通讯员去世了,新媳妇却依然缝着那个破洞,一针一线都缝进了她那母性的无限悲哀;最后,她将自己的百合花被为通讯员装殓。正如作家所说,“当他献出一切的时候,他也得到了一切。洁白无瑕的爱,晶莹的泪。”
有人说,这显露了新媳妇对同志弟的歉疚。但我以为,这只可能是一个极小的因素。她对同志弟的哀悼,总根于对这个年轻稚气而又活泼善良的小伙子的爱,大嫂的爱,母亲的爱,总之是女性的爱。因为在两次短暂的接触中,新媳妇已经不觉地爱上了这个同志弟。这就是战争中一刹那所产生“肚胆相照,生死与共”的亲密关系,也正是作者现实的追求。
《百合花》之所以有如此的艺术勉力,正是基于作者对爱、对人、对战争的深切理解:“战争使人不能有长谈的机会,但战争却能使人深交,有时仅几十分钟,几分钟,甚至只来得瞥一眼,便一闪而过,然而人与人之间,就在这一刹那里,便能肝胆相照,生死与共。”正是这种深刻的理解和诗意的表述使《百合花》像一颗素朴而晶莹的宝石,透过历史的重重烟尘放射出圣洁的光芒,至今使人读后仍为之动情。
综上所述,作家选取的题材,决定了其中的一男二女不可能成为恋爱对象,故曰“没有爱情”。但作家把他们安置在不同的爱情年龄的阶梯上,让他们在互相接触与交往的过程中,由于碰撞、排斥、吸引而迸射出虽然不能导致婚姻,却能显示出人物美好情操的精神火花,从而唱出了一曲反映理想人际关系的优美而清新的“爱情牧歌”。
[1]茅盾.谈最近的短篇小说[J].人民文学,1958,(6).
[2]茹志鹃.我写《百合花》的经过[J].《青春》,1980,(11).
代柯洋(1980—),女,铜仁学院中文系讲师,文学硕士,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