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年代冯至的个体自觉与集体意识
2011-03-31蔡依纹
蔡依纹
(北京大学 中文系,北京 100871)
经历十年沉潜,上世纪四十年代是冯至创作的又一个高峰,他写下了《十四行集》、《伍子胥》及《山水》中的一部分散文。在四十年代的作品中,冯至表现出了强烈的个人思辨的色彩。在四十年代末,特别是在那艰难的“决断”之后,他却抱着极大的热情投向新的政权、投入大集体当中。这表面看来似乎充满了矛盾和偶然,然而回溯冯至四十年代甚至更早的思想和创作,不难发现,其中缠绕着个人与时代和社会、个体自觉与集体意识之间的复杂关系。
一、个人主体的建立
冯至四十年代的创作,表现出了他渐趋成熟的生命哲学。冯至的思想很大程度上承继了里尔克、基尔克郭尔等人的存在主义哲学,但他生命哲学的生成并非简单的对西方存在主义的移植,而是有着深刻的中国现实社会背景。实际上,中国当时的社会环境正是冯至生命观生成的动因,忽略了中国社会现实与冯至思想之间的关系,很可能也将忽略冯至的生命观及其个人主义倾向的复杂性。
现代中国,特别是1937年后的中国,被战争的阴云笼罩。虽然冯至未直面战场的残酷,但身陷这个弥漫硝烟的世界,战争中的气氛与人被异化的精神在有形无形中影响着冯至,渗透于他生命哲学形成的过程之中。冯至曾提到他所看到的一段记载,记述了中日战争的初期,日本教师把一批小学生率领到战场,并命令他们任意抚摸那些残缺的尸体,以增强胆量的事。①抚摸那以恐怖的方式陨灭的、作为生命载体的肉体,为的是消除人类天性中对于生命的爱恋、悲悯,消除敬畏生命、捍卫生命尊严的观念,使人变得麻木。这背后隐藏着战争的一条内在逻辑:一切有血有肉的生命在战争中都只是工具,为了最后的胜利而可以不惜毁灭的工具。这种内在逻辑使生命的自由与尊严在战争中被允许随意践踏。战争对生命的蔑视,使人感受不到生命的重量,在恐惧与绝望中走向虚无。战争使那个时代到处都是破碎堕落的灵魂。正如冯至在《北游》中写道:
歧路上彷徨着一些流民歌女,
疏疏落落地是凄冷的歌吟;(《前言》)
沉默笼罩了大地,
倦压倒了满车的客人。
谁的心里不隐埋着无声的悲剧,
谁的面上不重叠着几缕愁纹,
谁的脑里不盘算着他的希冀,
谁的衣上不着满了征尘。(《车中》)
人们的灵魂在战争的威胁和羞辱下变得破碎不堪,精神世界也因失去依托而变得虚无。这个城市充满了自甘堕落、自私势利的“游魂”,充满了难以承受的“阴沉”。
在战争摧残灵魂的同时,国家在殖民者侵略下受到的凌辱也在国民的心中造成了深刻的创伤。如《北游》中描写的哈尔滨:
犹太的银行、希腊的酒馆、
日本的浪人、白俄的妓院,
都聚在这不东不西的地方,
吐露出十二分的心足意满。(《哈尔滨》)
20年代的哈尔滨实际上是俄日等国的殖民地,正如瞿秋白所写的:“成天在街上只看见俄国人,那些亡命的资产阶级还是高楼大厦的住着,肚皮吃得饱饱的,和日本人鬼鬼祟祟串些新鲜把戏……俄国的资产阶级,在哈尔滨盘踞着中东路的要津,已经根深蒂固,如一旦动摇,他们就恐慌起来,阴谋诡计日出。革命后各处的俄国亡命客又都聚集在哈尔滨。于是哈尔滨,就变成俄国新旧党的纠葛地。”②冯至在哈尔滨看到的奇诡景象正是国土遭受各国肆意侵占而产生。各种族鱼龙混杂、充满糜烂气息的场景,仿佛是对这片国土的嘲讽,实际上也是国民心理深层创伤的外在折射。在战争的大环境中,国民失去了最基本的归属感,原有的价值体系也分崩离析。
在哈尔滨的所见所闻对冯至有很大的冲击,使其诗风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座城里的人精神上的荒凉与苍白使冯至开始脱离浪漫主义的情感转而专注于生命的沉思。处于深受殖民侵害、充满战乱腐败的社会中,在深刻感受到个体的脆弱无力与灵魂腐化堕落危机的深重之后,只有通过沉思、通过一种可以建立完整个人主体的生命哲学才能消除这种个体存在的焦虑、治疗精神的创伤。后来冯至之所以如此热烈地拥抱里尔克,与其说冯至完全是被启蒙的,倒不如说是冯至生命沉淀的需要与里尔克的思想一拍即合。冯至对里尔克等人哲学思想的接受,以及在四十年代他在关注中国社会后思想的成熟,其中深层的动因正是在个体存在与精神的危机中产生的建立完整个人主体的迫切需要。
冯至的《十四行集》、《山水》等作品中饱含他对个体存在问题的思考,是他生命哲学的诗化表达。冯至赋予了他笔下的个体以生命的重量,如《十四行集》中的鼠曲草,在“过一个渺小的生活”,却“不辜负高贵和洁白,默默地成就你的死生”。又如《山水·人的高歌》中的石工和建灯塔的人,“躲开一切的热闹,独自作出一些足以与自然抗衡的事业”。在冯至看来,轻浮的生命只能使生命落入虚无,而与之相反,生命的重量虽似沉重,却真正突显了生命个体的存在。这种满载重量的生命使人担当生命,使人在这沉重中一步一步成就生的意义,从而建立起他理想中独立自主的个人主体。冯至建立个人主体的欲求在小说《伍子胥》中表现得最为完整。小说叙写了伍子胥出亡的故事,而在这出亡的过程中,主人公经历了现实的磨难,看到了各样在天地之间存在着的个体。在现实的历练中,伍子胥不断丰富自身生命,成为一个独立担负生命的个体。而实际上,这种在现实历练中实现个人成长、主体完善的题材正是冯至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母题。
另外,冯至在四十年代还开始了他杂文的写作。他谈到,在最需要中国人民团结一致对抗外敌的时候,抗战时期中国社会上颓废腐败的风气、生命的虚无感成为了腐蚀民族生命的毒液:“社会变动很大,人们的反应也格外锐敏。战争失利的消息频频传来,本应增强大家的信心,克服困难,争取转败为胜,可是悲观的、虚无主义的论调应运而生,在一部分人中间散步着、蔓延着,给抗日战争唱反调。”③与此同时,战争使许多罪恶更加猖獗,“当时后方的城市里不合理的事成为常情,合理的事成为例外,眼看着成群的士兵不死于战场,而死于官长的贪污,努力工作者日日与疾病和饥寒战斗,而荒淫无耻者却好像支配了一切。”④面对战争中人类精神与生命价值的危机,面对战争环境中横行的虚无与腐败之风,冯至苦苦寻求一条出路,力图克服战争感受所引起的焦虑,也力图找到一条救赎之路。在《认真》中,冯至引用了雅斯贝斯的话:“任其自然,觉得事体不关重要,是走向世界从内心里破碎的道路。”⑤冯至所强调的勇敢的生命担当、自由意志所支配的决断以及个体之间的相互关情都强化了在战争环境中被严重削弱的支配命运的自主感、个体存在感。他也试图通过社会批判宣扬认真的人生态度,不断与社会的虚无之风对抗;通过联系一同受难的同胞、已经牺牲的和即将继承事业的战友,加强个体、民族虚弱的生命力。
实际上,以承担个体生命的方式使独立的个人主体得以建立,这也是冯至拯救国民、拯救国家的途径。三、四十年代,抗日战争激发了人民的集体意识。但冯至对于国内盲目信从“集体”的现象实际上是不满的:
人们把我们的时代称为“集体时代”。但是现在在中国,一般的现象仍旧可以用那句老话形容:“一盘散沙”。许多批评家往往为了这有名无实的“集体”两个字,便不容许人有些不合时尚的工作与言论,他们说,这是个人主义的作孽。⑥
在他看来,当时这种对“集体”的盲目宣扬,忽视、甚至打击个体的自觉与意志,只能使这个所谓的“集体”流于虚空而无法承担拯救国族的使命。此时(特别是抗战前初期)的冯至,仍然是“四十年代为数不多的几位敢于公开维护个人价值的人士之一。”⑦在克尔凯郭尔的影响下,他已在一定程度上意识到了当时社会所推崇的“集体”的危险性。他在《里尔克〈给一个青年诗人的十封信〉译序》中,借助里尔克的观点指出:“人人都要自己料理自己的事,旁人是很难给以多少帮助的。”而在《一个对于时代的批评》中,他引用了基尔克郭尔的话,指出了对“公众”这一概念的危险性:
“若是平均一切能以成功,”基氏说,“必定要先制造出一个幻像,一个精神,一个非常的抽象,一个包罗万有、而又是虚无的事物,一座蜃楼——这个幻像就是公众。只有在一个没有深像、只是考虑的时代,这个幻像才能够依附报纸的帮助发展——”公众把一切的“个人”溶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但是这个整体是最靠不住,最不负责任的,因为它任什么也不是。一个时代、一个民族、一个团体、一个“个人”,都是一些把握得到的具体,所以它们能够有责任心、惭愧心、忏悔心,——这些,公众却都没有。⑧
引用基氏的话,冯至指出“公众”,这一通过媒体宣传而形成的概念,实际上是虚无的海市蜃楼。若个体毫无考虑地把自身投入“公众”当中,则将失去本有的“责任心、惭愧心、忏悔心”,失去一己的承担,也失去生命的实感。在《教育》一文中,冯至举出纳粹的例子,说明了“你是无,集体是一切”一类教育的危险性。这样的教育完全抹去个性,抹去个体对生命的承担与决断,实际上也是抹去了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以牺牲个体自觉为代价的集体的构建,最终只能聚成唯一的意志,而这正是最易为权力操控者所利用的。冯至此时已经意识到这种所谓的“集体”本质上是一种为达某种政治目的的操作。正如上文所述他对关于“集体时代”言论的评价,指出这种言论恰是以“集体”的名义压制那些“不合时尚的工作与言论”。“集体”话语表面上看似代表了所有个体的意志,但实际上这个声音的背后并无实体而只是虚空。“集体”话语的实质正是利用这一点,以单一的声音取代了一切个体的声音。
虽然意识到“集体”话语的危险性,但是冯至也同时意识到集结个体力量对于时代、对于抗战的重要性。冯至所反对的是那种在政治宣传中生成的“集体话语”,反对这种话语对个体的抹杀,也反对这种抽象化的集体使人易于落入虚无而逃避应有的承担。但他认可建立在充分个体自觉之上的、由独立个体组成的共同体。只有在个体自觉得到充分保证时所建立的集体,才是有力量而不盲目的集体,才能避免流于集体意识虚无而产生的危险。因而冯至并没有使个人主体的建立成为一个只向内寻求、孤立进行的过程。他对个体存在的思考带有对社会现实的关怀,承载着拯救民族的使命。但另一方面,冯至所批判的“集体”和真正由独立个体组成的集体,在现代中国的环境中有着复杂交错的关系,使冯至在面对“集体”问题时陷于两难的境地。
二、生命体的“共和国”
如上文所述,四十年代的冯至强调个体独立的担当,这种独立的担当并非要孤立个人。冯至注意到里尔克的生命哲学在强调生命担当的同时也强调个体之间的相互关情,相互分担的一面。冯至在纪念里尔克的文章中写道:
他开始观看,他怀着纯洁的爱观看宇宙间的万物。……他虚心侍奉他们,静听他们的有声或无语,分担他们人们都漠然视之的运命。
只一味向内探求的人的生命是单薄的,不能真正成就丰富的、完整的个体生命。个体在与外物的关联中才真实地存在,而也只有通过对外物的关情与分担,个体生命的担当、个人主体的完成才能真正实现。因此里尔克观看万物,不断地从外物中汲取养分,内化为自身的生命体验。与此同时,个体生命的外延也在关情和分担中扩展。
这集子里多半是咏物诗,其中再也看不见诗人在叙说他自己,抒写个人的哀愁;只见万物各自有它自己的世界,共同组成一个真实、严肃、生存着的共和国。⑨
“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这是里尔克的诗的自白,同时他也这样生活着。⑩
无数独立的生命体组成一个“真实、严肃、生存着的共和国”。里尔克不抒写个人的哀愁,只写万物各自的世界,但实际上写万物与写个人实际上是相通的。独立担当自身生命的个体在这个“生命共同体”里,与其他的生命体有着同样独自担当生命的命运。在相互关情、相互分担中,万物“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
在硝烟弥漫、濒临存亡边缘的现代中国,关情外物最重要、最直接的投射就是对时代、对国族的苦难与生存的关情。因而国家与民族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了这个“生命共同体”在具体环境中投射的对象。冯至对民族苦难命运的深刻认同感在战争时期被强化。在抗战爆发,集体大流亡的途中,冯至开始关注杜甫的诗。流亡途中所见所感对冯至产生了很大的触动,而他也因而对杜甫诗中所呈现出的战火连天、人民流离的国难场景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杜甫诗中苦难场面与爱国深情的交融、历史感与现实感的浑融,更与冯至在流亡中对民族、时代的感受与想象印合,唤起了冯至心中对于这个时代的悲壮与宏大之感。战火中的流亡让冯至重新认识当时社会的现实,同时也让他真切感受到自己身后背负着的国家民族的苦难。冯至的妻子姚可崑谈到,他写《赣中绝句四首》,“想到宋朝南迁后一些诗人的命运,好像他亲自体验了一番”。国家与个人共同经受这苦难,而这共同的苦难使个体命运相连。冯至在《十四行集》中写道:
和暖的阳光内
我们来到郊外,
象不同的河水
融成一片大海。
有同样的警醒
在我们的心头,
是同样的运命
在我们的肩头。(《我们来到郊外》)
这个遭受着共同苦难、肩负着同样运命的群体,紧紧地凝成了一股巨大的生命力量。因为这共同的命运,他们共同对抗着。冯至经常写到为了民族这个生命相连的共同体而奋斗流血牺牲个体:
但死后他们已不是一个个的个人,却融化为伟大的无语的一群。
……
凡此种种,我们都需要他们,所以他们更是属于我们的。人们说,他们像是一队美丽的鸟,在空中长鸣一声,不知飞到何处去了。但愿他们是一队季候鸟,在我们生者继续完成了死者抛下的工作时,他们有又回到我们这里来的那一天。
因为他们相同的本质和命运的相互分担,孤独个体的生命在这个共同体中其他生命体延续。共同承受着苦难的人们因为相互的分担与共同的对抗得以超越薄弱的个体生命,使生命的外延得以延伸、从更广阔的生命体中寻求慰藉、力量和养分。
冯至在四十年代的作品越来越重视这种向外的、朝向更广阔生命共同体的寻求。而在中国现实的影响下,他对社会现实也投入了更多的关注。大致从1943年起,他转向杂文的写作。他在杂文中对中国社会上许多漠不关情的现象进行了抨击:
但是在这艰苦的时代,我们却遇见不少梦想、寻索,或是自己以为已登“仙境”的人们,这些人也就等于想把自己的身体浸在矿坑深处的绿礬水里,一任那些天灾人祸在矿坑以外的世界一幕一幕地演变,而自己听不见,看不见,好像是矿物似地存在着。听说在美国的大都市里中国人一天比一天增加,有无数的老爷太太、少爷小姐在那里享受所谓“仙境”里十年如一日的生活。在国内也有无数的人在自己的周围画出一个神秘的魔圈,让一切痛苦的声音不能侵入,好像多少人的死亡病痛都与己无关。这些人都使我想起那个矿坑里的尸体——不过只有一个分别:那个尸体是偶然的、无意的,而这些人是故意寻求的,自以为得到处乱世的真谛。
像这些身处苦难时代却对外界不闻不问,仿如身处“仙境”的人,毫无对社会的责任感,而把自己放逐时代、社会现实之外去做梦,也无从谈起对自身生命的担当。在冯至看来,在这个时代要真正建立完整的个体,应如杜甫一样,在对国家人民苦难的体验与分担中加深了生命的重量,作出真正的担当。而投入社会现实的关怀,并从中历练自身、丰富生命,这也与冯至强调个体自觉、建立个人主体以实现对国民与国家拯救的理念相关。
实际上,冯至强调时代、社会、国族苦难的关情对于建立完整个人主体的重要性,正体现了在现代中国,个人主体建立与国族命运之间不可分割的关联。知识分子个人主体建立的努力难以离开国族救亡的使命。
三、个体自觉与集体意识间的困境
我们看到,四十年代的冯至仍然坚持着以个体存在本位,也看到他同时坚持着个体对外物的关情,而这关情似乎使冯至所坚持的个体自觉与集体意识融合。但实际上,冯至关于个体自觉与集体意识的论断自身存有潜在的悖论。而作为对这一点的证实,我们可以看到冯至融合个体与集体、融合完善自我与投入时代的最终结果:40年代强调个人主义的冯至,进入50年代后逐渐失却了个人的自觉与清醒的对社会、公众的批判意识,却在不知不觉中逐渐融入了那个虚空的“集体”。而实际上冯至1945年的杂文《论个人地位》便暴露了他“个人主义”与时代“集体主义”要求之间的复杂矛盾:
二三十年以来,中国在政治的和社会的改革上面,产生过,或是接受过许多口号。每一个口号提出来,总少不了一些随声附和的人,这口号正确也好,不正确也好,归终都不免嚷了一阵,无结果而散。将来不可知,过去确是如此,——其中只有一个例外,是“抗战”,但我们不愿把这两个字叫做口号,因为那是绝对的真实,绝对的需要。——在一个口号嚷得最热烈的时候,若有人不肯随声附和,自己埋头于个人的工作,或是另外有一些自己的见解,便会被人称做个人主义者。其实这个“个人主义”他也当之无愧,但如果说个人主义有什么罪,就未免不公平了。一种运动固然需要多血质的大声疾呼的人,但是在冷静中从事自己工作的人也未可厚非,事实上他也是为人类努力。我想,在任何一个集体的、机械化的社会,只要他是健康的,都不会否认个人的地位。所谓个人的地位,不外乎忠实于自己的工作,忠实于自己的见解:这工作也许与狭义的时代需要相参差,这见解也许与时代精神相凿枘,但为人类的进化设想,是应该被容纳的。反过来说,只有一个混沌的社会才不允许个人的地位;东风来了,把所有的人望西方扯,西风来了,把所有的人望东方扯,扯来扯去,仍然是一片混沌。若想把这混沌的状态澄清一些,也只有尊重个人的严肃的工作与明澈的批评。
文中隐含了“个人主义者”对当时集体主义“压迫”的反抗,但与此同时,冯至在处理个体自觉与集体意识的关系上的矛盾在此时也已开始显露。冯至在文中对“抗战”这一口号的处理是暧昧的:他把“抗战”视为例外,但却不能否认其背后集体主义的实质。虽然冯至意识到对“集体”的宣扬背后空虚的本质,但是,在“抗战”的口号上,冯至的暧昧态度正表现了政治宣传中产生的“集体”概念与真正由个人实体构成的民族这一生命共同体相互交错、无法被明确分裂开来的困境。国族救亡的任务不能不依靠对集体主义的宣传的事实,即使这种集体主义的宣传将会打压个人存在的自主性。到了50年代,冯至对“集体”的态度有了更显著的转变。在冯至那次重要的“决断”之后,他对新政权和大集体的好感与日俱增,并否定了自己此前的个人主义倾向。此时“集体”背后为某种政治目的服务的本质对于冯至而言更变得越来越模糊,逐渐隐去。
这背后的原因,一方面与冯至批判“集体”的历史语境相关。冯至对“集体”的批判源于他看到的德国纳粹对“集体”的利用。纳粹所控制的集体话语大肆宣扬民族歧视,使世界在鄙夷与仇恨中燃起战火。对纳粹所宣扬的“集体”,冯至可以做出了明确尖锐的批判。但是,集体主义的宣扬在中国则是为了完全不同的政治目的。40年代,“集体”所代表的声音是“抗战”,到了50年代,“集体”所代表的是“国家的复兴”。“集体”在中国代表着正义的声音,与国家的救亡和复兴密不可分。因而冯至即便要为个人主义的立场辩驳,也无法面对中国的集体主义,作出明确批判的姿态。而进入五十年代,冯至更对“集体”改观。他看到了集体主义使新中国充满了昂扬向上的生气,极大鼓舞着人民实现国家的复兴。在五十年代的创作中,冯至热切地歌颂着把中国带出漫长冬夜的共产党,也热切歌颂着创造着新气象的集体。而在这一片乐观向上的气氛中,“集体”的概念潜在的危险性已难以显现,而其为政治目的服务的本质也被逐渐掩盖、忽略。
另一方面,冯至对“集体”态度的转变也与他自身所处的位置变化不无关系。虽然冯至坚持自己个体本位的思想,强调个体的担当与自觉,但是从他的书信、诗文中却能发现他一直难以完全投入现实、投入集体的苦恼。冯至留德归国之初,挚友杨晦便给了他当头一棒:“不要做梦了,要睁开眼睛看现实,有多少人在战斗,在流血,在死亡。”而冯至在抗战后也一直存有无法完全投入抗战大流的焦虑。他谈到1941年老舍应邀到昆明的讲演:“我在学生壁报上读到这段话的记录,内心里感到歉疚。我自信并没有在小花小草中去寻找什么小趣味,也思索一些宇宙和人生的问题,但是我的确没有为抗敌而写作。”四十年代的冯至总体而言是一个与政治关涉不深、“冷静从事自己工作”的学者,而非如闻一多一样全身心投入抗战现实中去的“文化斗士”,因而虽然他开始更多地转向对社会现实的关注,却仍与社会之间存在相当的距离。他的现实关怀始终游离于那些带有强烈政治性的话题之外,也极少单纯为政治性的目的作言论的宣扬。站在集体之外的他,总体上保持着个人主义的姿态,但却也忍受着游离于抗战现实的焦虑。在自觉投入对抗战现实的关注的同时,冯至思想中个体自觉与集体意识关系的内涵实际上已开始发生转变,逐渐偏离了里尔克思想的线索。冯至原本突出的个体本位意识逐渐模糊,而对集体的重视逐渐增强。
到了五十年代,冯至在“决断”之后真正进入集体。冯至在融入集体后的表现是出人意料的。四十年代独自“冷静工作”的他,在五十年代成为了文化界的活跃人物。与此同时,他对于个人主义与集体主义的看法也发生了极大的转变:
我个人,一个大会的参与者,这时感到一种从来没有这样深切的责任感:此后写出来的每一个字都要对整个的新的社会负责,正如每一块砖瓦都要对整个建筑负责。这时我理会到一种从来没有这样明显的严肃性:在人民的面前要洗刷掉一切知识分子狭隘的习性。这是我听到一个从来没有这样响亮的呼唤:“人民的需要!”如果需要的是更多的火,就把自己当做一篇木屑,投入活力;如果需要的是更多的水,就把自己当做极小的一滴,投入水里。
实际上,他投入集体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感受到降于个人肩上的“深切的责任感”,这与他赋予生命以重量、担当生命的思想是相连的。但不同的是,此时的他已完全抛弃了个人独立的姿态,把个体融入集体当中,因而个体不再处于完全独立自主的状态,而是从属于集体,在“集体意志”的统摄下进行努力、实现个体的意义。集体渐渐不再是个体生命的完成所需的养分来源,而变成了个体奉献的对象。具有强烈个体自觉的独立个体消隐,融入集体的洪流当中,成为集体力量组成的一部分。而个体话语也因此不得不被集体话语所统摄。
但却恰恰是在这种个体投入集体的状态中,冯至此前所感受到的焦虑得到消解。在50年代的语境中,“集体”与民族进一步结合。在40年代,国族的拯救不得不借助集体主义的宣扬实现,而到了50年代,“集体”成为了国家民族主体的象征,国家的主流意识形态对“集体主义”进行极度宣扬。集体成为个体应当奉献的对象,而似乎只有通过集体的力量才能使国家走向复兴。“集体”成为一种崇高的存在,“集体”话语与国家主流话语结合,成为了绝对的强势。投入集体,对当时的人们来说等于投入了国家复兴的伟大事业。集体话语与社会时代的洪流、国家复兴的宏图重合,而融入集体当中的冯至抛弃了此前与“集体”相对立的独立个体的姿态,在投入集体话语的同时也投入时代与国族复兴的洪流,使此前所感到的焦虑得以消除。由此看来,冯至在五十年代热情地投入集体也隐含了消除其自身焦虑的动机。
冯至之所以毫无保留地投入集体,更因为他的生命哲学所追求的个人主体的建立也在某种程度上得到了实现。如上文所述,冯至个人本位的生命哲学并非对西方理论的简单移植。他对建立个人主体的追求也与西方启蒙话语中个人主体的建立发生在两个不同的历史语境之下。冯至建立个人主体的诉求是在中国社会现实的潜在动机中生发,所针对的是在战争、半殖民的社会环境下破碎堕落的个体。而恰恰是在这个新的集体中,那些破碎的个体得到了拯救。个体在集体中得到了强烈的归属感,在国家的自立与复兴中重拾生命的尊严、找到生命的存在感。这虽然并非如冯至所设想的里尔克式的个人对自身生命的独立担当,但确实实现了冯至希望拯救破碎的个体、腐化的国民和社会风气的需求。个人主体在集体中得到了归属和满足感,与此同时,建立能独立承担生命的个体的追求也被搁置。
冯至从个人主义者到50年代完全投入集体的转变,具有典型意义。从对冯至个体自觉与集体意识之间关系的分析,我们可窥见一点中国现代知识分子在启蒙话语中个人主体性建立的需求与当时中国社会现实、国族救亡、集体主义的复杂关系。把“启蒙”与“救亡”作为完全对立的二项忽略了两者相互渗透的可能性和复杂性。而通过对冯至的分析,我们恰恰看到了现代中国知识分子“启蒙”的追求并非纯粹,而是建立在当时中国的社会现实之上。这导致了知识分子对“启蒙”、个人主体建立的追求的复杂性。
[注释]
①《教育》,《冯至选集》第2卷。
②瞿秋白:《饿乡纪程》,载《瞿秋白游记》,东方出版社,2007年版。
③冯至:《〈论歌德〉的回顾、说明与补充(代序)》,《冯至全集》第8卷。
④《〈山水〉后记》,《冯至选集》第2卷。
⑤《认真》,《冯至选集》第2卷。
⑥《论个人的地位》,《冯至全集》第5卷,下同。
⑦解志熙:《生的执着——存在主义与中国现代文学》,第167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⑧《一个对于时代的批评》。
⑨《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冯至选集》第2卷,下同。
⑩《里尔克——为十周年祭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