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用”词性转品
——现代诗语修辞研究之三
2011-03-31陈仲义
陈仲义
(厦门城市学院 人文学部,福建 厦门 361004)
一、常用词性转品
语词的超常搭配之所以能如鱼得水,个中原委当是汉语自身的词性场域,拥有巨大的交换机制和转换能力。而词性的转品同样内因于自身的弹性。汉语的词性天生活络,一个简单的字就有多种词性。比如花是名词,在它前面加个白字,“白花花”的“花”就变成形容副词,而在“有钱别乱花”的花前加个乱字,花则变成动词了,这不仅表明汉语词性的转品有赖于周边的关系,也取决于基因里的活性。
目前,就现代诗修辞格的运用状况来说,形成“综合”、“转换”“衍生”[1]三大修辞趋势,而词性转品是常用而重要的一种。转品一般不做孤家寡人的运作,它必须紧紧依赖周边合适的语境,才能左右逢源。据考察,转品常与十几种修辞格比如用典、摩形、象声、易色、双关、飞白、讳饰、顶针、回环、互文、重叠、镶嵌、烘托等通力合作,相互取长补短,相得益彰,共赴修辞的盛宴。
词义学告诉我们,语词具有相对的稳定性,人们通常把它的意思用词典形式固定下来,这叫词的静态备用性。但语用过程,语词又发生许多变化,势必带来词的无穷的动态使用,即变通使用,称为词的动态使用性。由于人们接受太多词的静态备用,大脑神经机制变得餍足疲软,淤积的语词逐渐会变得味同嚼蜡。克服这一困境就是要大力发展词的动态使用性,凡破例的、偶见的语词形式,反复试验,往往会化常为变,带来耳目一新的契机。
词性转品,是词的动态使用性的最基本方式,也是语言刷新的一招。所谓转品,即指借助一定语言环境条件,有意更变某个词的性质,使之跳槽改行,从而大大激发原本不具备的活性。这十分符合“一熟字不用”(东方树)“陈字见新”(沈德潜)“活字斡旋”(罗大经)的古老训诫,更符合“语常则倒换须奇”(王骥德)的规律。转品恰恰是要在常言、常意、常语中翻出新意新解来,一个行之有效的方法是好好抬出张力这副铁面无私的绞架,先处决一切语词的静态者、陈旧者、麻痹者和腐败者。
词的分类学一般将词性分为十二类。六类为实词:名、动、形、数、量、代词;六类为虚词:副、介、连、助、叹、象声词。在诗歌中,常见的转品有名词活用为动词、名词活用为形容词、动词活用为名词、形容词活用为动词等。也有人将词类活用分为四种:分别是使动、意动、为动、如名(非名词用如名词)。词性的转品,是不同质地语词的转换,它是词性的差异与同一、静态与动态、变与不变的矛盾运动,本身也就形成一种微张力结构。从根本上说,词性转品体现张力对语词弹性的深度“掌控”、提升,乃至可以看做是张力向周边语境的侵略性扩张。虽然词性转品只是小小的语词伎俩,却也反映了张力已然遍布现代诗各细末微枝,有如心脏的动脉血液流至毛细血管。
下面探讨转品六种活用。
(1)名词活用为动词:
月光流着,己秋了
已秋得很久很久了
——郑愁予《右边的人》
例(1)
这人不酒不烟,甚至也不诗了。
——叶珊《酒壶》
例(2)
例(1)的“秋”在主语省略条件下,有暗含“变成”秋天的动态趋向;例(2)的“不酒不烟不诗”的前面也有省略不喝不抽不写的意思。故名词变动词常常使静止抽象的概念与事物,处于动态化过程而显得生动,且因节俭而更为洗练。
它高大的身躯是如何浮雕起来的
——张默《再见,玉门关》
例(3)
“浮雕”一般为名词,但本身有潜在的动态优势,也因为本身很形象,再把“身躯”从一个单一的平面拉立起来,就成功地突出了立体感和动态感。
(二)名词活用为形容词
名词转为形容词,由于形容词原身担负着一定的修饰任务被“卸掉”了,虽瘦身却风韵倍增。
拨开你长睫上重重的夜
就发现神话很守时天空,非常希腊
——余光中《重上大度山》
例(4)
这是说星空非常象希腊的天空,象希腊那样富于神话般的梦幻美。程度副词原不可附粘于名词之前,可是由于诗人浓重的主观意识,让“希腊”巧妙地形容词化,加上省缩法,所以制造出如此神秘而怪诞的句式。
发现自己更风景,
立也风景卧也风景
——梅新《风景》
例(5)
按理,副词后面不可带名词,可是诗人明知故犯,完全是自我陶醉导致的。由于表达新颖,60年前遭到广泛诟病的这种“副词病”,在新世纪正成为一种潮流,不是到处都可听见“很男人”“很阿Q”的句式吗,现在已经见惯不怪了,应该归功于半世纪前诗人大吃螃蟹的勇气。
(三)动词活用为名词
动词转名词常使名词内容增加动态,它用在主语或宾语中,特别用于主语更能使人事物曲尽神态,灵动生气。
一茎摇曳能承担多少忧愁
——周梦蝶《守墓者》
例(6)
脉搏中有马蹄的撞响
血液中有烽火的摇曳
——章德益《我应该是一角大西北》
例(7)
例(6)的摇曳作为名词主语,带动忧愁,真真叫忧愁也舞动起来了;例(7)的撞响、摇曳本来是动词谓语,在这里活用为名词(宾语),改变胃口增强诗歌的扩张性。
(四)形容词活用为动词
不言而喻,形容词变动词主要形成动态美,由于形容词自身已带有“修饰因子”,所以比名词变动词更富生动性。所谓“动形并作,臻于神似”也,它在现代诗中运用频率越来越高。
生者在雪暴嚣张的峭壁边缘
以彻骨的呼号
丰满了这悲壮的一瞬
——魏志远《墓志铭》
例(8)
“丰满了”所携带的潜在的动的质感,彰显了语言世界极大的包容度。
当一切都不再可靠
靠在你弹性的斜坡上
——余光中《双人床》
例(9)
前一个“可靠”隐含形容色素,后一个“靠”通过快速粘连转换为动词。这一转品依靠词汇自身的弹性,得来全不费功夫。
(五)形容词活用为名词
在我的办公桌前抬起头
能看见教堂
最古老的肃穆
——娜夜《飞雪下的教堂》
例(10)
肃穆取代教堂,由于虚的广阔远远超过教堂实的局限,故使整体诗句更为开放廓大,获得虚实相间的扩容效果。这在散文里也很常见。
忧郁从你身体内
渗出,带着细腻的水滴
——翟永明《渴望》
例(11)
形容词(忧郁)直接充当名词做主语,这种直接人格化的手法是有别于其他文体的突出徽记,他强化和丰富了主体性,在诗歌文本中普遍流通,长盛不衰。
五尺三寸,顶上已深入雪线
黑松林疏处尽是皑皑
触目惊心这一片早白
——余光中《五十岁以后》
例(12)
第二句皑皑的后面代替并省略“的雪”,此例也充分说明,形容词不光可以兼摄动词,也可轻巧减去名词和代词,取得别样的艺术效果。
上述诸种词性的活用,使得语词的光谱衍射出七彩颜色,它得益于敏捷而灵巧的张力暗藏其间,暗中发力。因为潜在的膨胀着的内在弹性,具有弹射到与其他语词结合部的“延异”性,不仅自身具有充分“内爆”的势能,而且能延续调度好各方关系,让重新被分配好位置、重新“转岗”的语词们,各谋其政,各司其职,大大焕发了“第二春”。
二、特殊词性转品
特殊的词性转品,是指单打一的语词,在一首诗中上下折腾,前后翻转,极尽自身各类词性语义,达到在极短的语言途径中“一词多能”的最大化。刘不伟的《玫瑰糠疹》在这方面做了有益尝试。玫瑰糠疹是难治的皮肤病,容易引起患者恐惧心理。作者揪住与恐惧比邻的“紧张”一词,源源不绝玩出如下花招:
紧张
紧锣密鼓的紧
剑拔弩张的张
姓张的张
张冠李戴的张
张小丽的张
张秀媛的张
张老师的张
嚣张
缓缓张开了翅膀
例(13)
诗人从恐惧的随从“紧张”一词里抽取一个张字,忽而安家在成语里,忽而落户于姓氏中,忽而投奔形容词队列,忽而返回动词阵营。通过四种渠道的转移交接,实施对病痛的抵抗和恐惧心理的舒缓,这便是词性转品意想不到的力量。
特殊的词性转品还牵连到一个叫量词的家伙,它经常顽固地呆在角落里,多数时候只与数词保持一对一的纯情关系。“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再也找不到其他量词可替换那唯一的“个”字。在常规领域,量词可谓实词中最忠诚最执著的骑士。然而,量词一进入现代诗夜总会里,就花心多了。像“一匹夜”,用匹来修饰夜晚,隐性的(布)匹所带来的狭长感飘逸感,与(马)匹所带来的运动感坐骑感,共同凸显了夜的丰富的质感。还有“砌起一墙高高的浪”、“一杯温慰”、“一裘温软”“半打月光”等等,量词在舞池上旋出的狐步,摇曳多姿,目不暇接。
在后现代语境怂恿下,量词加大了变数。“低诗潮”始作俑者之一花枪有个实验文本叫《量词的质变》,全诗对二十个量词改写,直击当下各种丑态,创造了单篇量词蜕变的最高记录:
一只人。/十吨假话,半克感情/但是钱/有一整天的幻想那么多。/用少了的那堆,是爱情。/一花枪的欢乐和痛苦/N分之一夜情/一狗窝男女/十二QQ的MM/体温38oB,О型泪/一根嫖客,两瓣妓女。/E网政客诗人/一鼠标的攻击/一键盘的陷媚,一屏幕的虚伪。/满满一酒杯的朋友/一快餐盒的承诺。/泱泱二千多公年道德伦理/四世同床三窟私生子/后社会主义的/兔崽三子(骗子,混子,傻子)/四旧:风·花·雪·月/马屁,媚眼,口水,垃圾/足足24K脑白金的礼物。/还有一棺材的官和财。/一竹篮的水,一民间的梦/皇粮,黄梁。/0.05纯度理想/是一卫星的寅时,吃1960年卯粮/直到2004,4002/一屁股的尊严,全都在十八层脸皮上。
简单归纳一下,该诗量词在情绪化方面“发力”为三类——
轻蔑的:一只人。那堆爱情。十吨假话,半克感情。一根嫖客,两瓣妓女。
讥讽的: 一快餐盒承诺。二千多公年道德。一屁股尊严。十八层脸皮。
调侃的:一花枪欢乐。一酒杯朋友。 24K脑白金。
用轻蔑讥讽调侃的口吻制造后现代写法,量词操演场上可容千军万马。由此预测,量词的丰富与多变潜力还留有很大余地。
由量词、数词结合的产床上还可生成出一种特殊的“总分合成”法——将数目切分加减,最终完成“整数”的诗意,可谓别具一格。汉代才女卓文君早有这方面的绝唱:“ 一别之后,二地相悬。都说是三四月,谁又知五六年。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 百思想,千系念。万般无奈,把郎怨。万语千言说不完,百无聊赖十依栏……”《怨郎诗》将数字巧妙切分,或保留原装、或镶嵌、或省略、或重配,把那离别愁绪经由枯燥数字婉转到登峰造极的地步。那么现代诗人呢?
酒入豪肠,七分酿成月光
余下的三分啸成剑气
绣口一吐就半个盛唐
——《寻找李白》
余光中的“七、三、一、半”,也以其高难动作追步后尘。还有大陆张锋的《 本草纲目》,也是用“一、三、半、一”的跷跷板取胜:
一两马致远的枯藤老树昏鸦
三钱李商隐的苦蝉
半勺李煜的一江春水煎煮
所有的春天喝下
都染上中国忧郁症。”
接下来难免得涉及一下虚词的转品。众所周知,虚词的秉性相当顽固,无法像实词那样灵活变脸。虚词的主要功能是在句中的实词之间,起着牵引、加固、突出、流转作用——“提承转推”是也。它为句式节奏的跌宕留下足够的气门,也为诗意的流转构筑通道。虚词犹如骨骼,“带动”实词的筋肉,两者一样重要,但用法却有伯仲之分。明代李东阳说“诗用实字易,用虚字难,其开合呼唤,悠扬委屈,皆在于此。”[2]P1376即使小小助词,也会于“过接斡旋千转万化处”担着功夫。但就两大词性转品关系而言,实词与虚词之间(除个别介词与动词可通)基本上是隔着“柏林墙”的;就虚词自身六种“性别身份”转换而言,基本上也是邻里相挨,老死不相往来居多。简述为:(1)事实上只有极少数介词、副词兼做两用,这一“兼词”现象,才可算是严格意义上的词性转品;(2)除此之外,大概只有连词能在自身的范围内较灵活运转,(郭绍虞认为少数连词可转为助词),但连词是比副词、介词更虚的一个词类,且无修辞作用,故词性转品接近极限;(3)叹词属于特殊的“形声字”,也只有少数带有不同声调的字可代表不同语义,勉强可视为“准转品”;(4)象声词完全摹仿声音,多数已尘埃落定,尚有少许空间可新造。故总体上讲,六类虚词的固有本性异常坚硬,可谓千军压境我自岿然不动,所以历来有关虚词转品的修辞推介,只好阙如摊位。
但并不是说虚词的顽固堡垒,连一点间隙都不存在——鸡蛋秘密也有缝。臧棣的代表作《蝶恋花》,通篇就有介词转品的意思。因为“于”的婉转、逶迤,作为高超的构词法,超常规地穿针引线,突出了诗人主观感受的延绵起伏:
你不简单于我的理想。/你不燃烧,你另有元气。/你的轮廓倔强,但也会/融解于一次哭泣。/你透明于我的模糊,/你是关于世界的印象。//你圆润于我的抚摸——/它是切线运动在引线上。/你不提问于我的几何。/你对称于我的眼花,/如此,你几乎就是我的晕眩;/我取水时,你是桌上的水晶杯。
仅选择该诗五分之一,就发现全诗的诗眼竟破天荒设定为“于”字,它承担“在”“对于”“从”“向”“对”“跟”“与”“被”等多种职能,虽然“于”无法彻底改变其属性,转化成其他虚词,但臧棣作为字眼的创意性运用,使得文言与现代语在虚词范围内有了一次成功通融,堪称无法转品中的转品,难能可贵。
三、仿冒性语词转品
以上是属于单一词性的转品,它依靠自身转换的能量和张力,但偶尔也能看到集体性的语词“转品”:表面上,仿佛每个词的性质都没有改变,但是在统一“诗想”导引下,单兵作战的词性,最后在输出终端上,发生了整体含义上的变化。这是非严格意义上的仿冒性语词转品,效益竟出奇的好,典型者如《性感的词》(祁国)。
水深 /火热 /三大 /战役 /闹翻身 /促生产 /又红 /又专 /开放 /承包 /借鸡/下蛋 /翻两番 /盘活 /三角债 /入股 /套牢 /历史性决议 /社会主义特色
《性感的词》由19个流行词组成,这些高频率语汇,流通于特定的历史时期,集中浓缩着时代的内涵,无须其他词组辅助或关联,本身便具备释放丰富能量的库存。巧的是,除结尾2句外,其中17个词,竟然全部与性“有染”。但这种关系,又不是经由赤裸裸的“直说”,像“下半身”那样口无遮拦,而是在双关、暗示、借代作用下,完成联想对接,显得含蓄多了。仅仅是通过简单的名词组合,就达到预期效果——对一个时代的“见证”。一般性的贫瘠名词,哪有这么大能耐?奥秘就在于它在“流行”过程中,吸附了许多外加的意涵。
19个流行语,涵盖中国大半个世纪的历史。从解放前“水深火热”的挣扎到奠定共和国的“三大战役”,从分田分地真忙的合作社“翻身”运动,到70年代“抓革命促生产”的热潮,从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承包”到深化改革的全民“入股”,一摞摞政治经济学“大词”,连缀成一个时代“镜像”。其固有的内涵远胜于干巴巴的概念外壳。当然也不是那样绝对,有些外壳实在干瘪,如“三大战役”“翻两番”之类,很难入诗的;有些外壳,具有丰富的感性质感,如“盘活”“套牢”,天生一副优质的外延角色。然而,不管术语本身如何,轻盈也好,老掉牙也罢,只有进入诗人的法眼,意想不到的奇迹才能发生。
19个词,多数为名词,其中2个形容词,5个动词,3个是动词与名词组合,没有任何的虚词。谁会想到,完全缺失虚词的现代语篇也会活得很滋润。本质上是完全孤独的术语,被诗人慧眼挑中,经由风马牛不相及的“性感”线索串连,就充满了生殖能力。伟大的政治经济学术语,可以在委屈且合理的语境中,充当了一回诗的“风语”。政治与性暗示,经济与性行为,严肃与轻佻,规矩与游戏,没有不可逾越的界线。一层薄薄的滑稽色彩,仿佛是吐司夹层中抹上别样的果酱,酸酸、甜甜、还有一点苦涩的滋味。
多年来,强大的政治学话语几乎塞满我们所有领域,这一次,一位“荒诞派”诗人,一个极其简单的“组合拳”,没有经过表层的诗性“转品”,仅仅依靠自身的素朴,便在整体的、深层次上显出击打的力度,不能不感叹语词的威力。
群集的假冒性语词转品之所以能获得成功,主要是依赖语词自身内隐的弹性(弹性是张力之一种),语词在动态进行中,容易在外力牵连中淋漓尽致地发挥,那么语词在孤立、静止状态中,爆发力会削弱吗?其实语词在孤立、静止时,本身所储存的能量(历史的、本体的、当下的),一旦被诗人灵思巧慧激发起来,也可能风光无限。前面提到的花枪在《海南医院》一诗里,虽然投身于语词的静止系列,却埋下一枚超级爆炸:
疔。疖。疠。疟。疝。/疙。疚。疡。疣。疬。/疯。疭。疮。疫。疢。/疳。疴。痁。疸。疽。/疹。疾。痄。痈。疰。/痃。痉。痔。痖。疵。/痌。痎。痨。痘。痞。/痤。痢。痪。痧。痫。/痳。瘃。痹。痼。痴。/痿。瘅。瘩。瘈。癞。/瘟。瘘。瘙。瘕。瘼。/瘛。瘝。瘤。瘢。瘫。/瘭。癀。瘰。瘿。瘵。/瘸。癃。癍。癌。癞。/癔。癜。癣。癥。癫。
没有采用任何词性转品,也杜绝任何修辞,只是连篇累赘进行疾病排列,完全依靠字词本身的底色,群集五花八门的疑难杂症,随机堆砌,结果超越了生理范畴,整体上暗喻了社会的百病丛生而获得集中性的震颤效应。这样假冒的“转品”有时强于“真品”。梁平的《三十年河东》也如出一辙,同样把27个人名并列,如此枯燥的黑名单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基于当年特定的“插队”语境,语符才脱离纸上的“点名册”而变为诗的血肉。以上是词性没有转品,却取得不亚于“转品”效果的特例。
再一特例是张小云的《上下》,上、下只有三笔画,简单得不行,却承担着名词、动词、方位介词的任务。全诗通过具体的上下楼、上下铺、上下床铺垫,引向某种抽象概括的人生:即那种“上去下不来/下来上不去”——“上不来下不去”的尴尬人生,这种准“弯弯饶”的方式,紧扣字旨又超越本义,正是汉语词性魅力与诗人机智结合的产物。只靠字词内在能量却玩出大花招,可见汉字自身的丰富弹性。相信我们一生下来,就被汉字塑造着,同时也把汉字塑造。那些充满众多歧义的“搞”“弄”“操”,真把我们搞得晕头转向,那些能量巨大的 “是”“为”“有”,也常让我们绝处逢生。汉字优美的弹性体操,真够我们天天“日课”。
这又涉及到弹性问题了,词性的转品,本质上是汉语词汇具有很高的弹性度。所谓弹性是语词伸缩的不固定性,一方面是语词自身具有入侵“他性”的能耐,随时可做新“角色”转换。另一方面,又有较强的亲和力,能与他词做高度匹配,自然就变换出花团锦簇。如果我们承认弹性是张力的一种,那么转品的成功,有赖于张力在暗中“给力”。有些人简单地将语词的弹性与张力混用,其实两者大有区别。弹性原指物体受外力作用变形后能恢复原来的形状,具备可张可弛、可强可弱、可大可小的伸缩性。语词的弹性含有两方面意思:一是指语词自身的单方含义及含义的延展性,二是排列组合所包孕和体现的意味。由于汉语语法时态的特殊没把关系定死,语词自身以及语词所处语境,使得语词弹性陡然增大,所以古诗以字词锤炼弹性为中心——“百炼为字,千炼为句”,千方百计扩张字、词的弹性。现代诗较少倚重字词本身的弹性,而偏重聚合关系中意象群落之间的深层的意义流动,即语词与语词之间的关系。所以说,张力的能量远大于弹性,弹性只是张力的局部。
词性转品关涉到语词的弹性与张力开发,不要小看这样的“雕虫小技”,恰恰是多种“雕虫小技”成就了一首诗。要相信弹性与张力铸就的钨丝,一旦集聚起白炙的光,一切语词都将被迅速照亮。它让笔者再次回味约瑟夫·布罗茨基(Joseph Brodsky)获诺奖时的演说:“有时,借助一个词,一个韵脚,写诗的人就能出现在他之前谁也没到过的地方——也许他会走得比他本人所希求的更远。”[3]P44既然“诗歌史就是诗的措词、发生、发展、消亡的循环史”,那么诗人一生对语词的“经营”岂能掉以轻心?正如孙文波在一首诗中写道:“琢磨语言,比琢磨一个国家的道德更难”,但琢磨远远不够,琢磨主要是在语词之间寻找新的组织关系,不少时候还得自铸语词。最近有人从三本80后的诗歌档案中统计出创设的新词有57个,如“暮日”、“弥绕”、“溃崩”、“陨亡”……它反映了语词生生不息的生命景象。
英国当代诗歌评论家伊丽莎白伊丽莎白·朱欣然“授予”诗人经营语词的特权,她打了一个比方:“应该像熔炉锻炼金属那样,既有再铸金币的作用,也有颁发新币的力量。”[4]P79(西方十八世纪以降流行诗歌炼金术观点)。眼下,当我们想为现代诗金库继续筹措资本,我们也应学会铸造语词的功夫。那么,从一个词开始,从最基本的语素开始——我们基本的“炼金术”。在张力烧红的铁砧上,凝神注视那纷飞的金星,聆听滋滋的淬火声,然后,举起心灵世界的锤子……
[参考文献]
[1]子张.西果.修辞变革 综合·转换·衍生——现代诗修辞艺术的历时性考查[J].诗探索,2006(1).
[2]丁福保.历代诗话续篇(下册)[J].上海:中华书局,1983.
[3](美)约瑟夫·布罗茨基[A].文明的孩子——布罗茨基论诗和诗人(刘文飞,等译)诺贝尔奖授奖演说[C].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1999.
[4](英)伊丽莎白·朱:诗的语言(李力,余时屹,译)[A].当代英美诗歌鉴赏指南[C].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