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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骆宾王的诗序*

2011-03-21潘仁炎吴振华

江淮论坛 2011年5期
关键词:诗序骆宾王

潘仁炎 吴振华

(1.安徽广播影视职业技术学院,合肥 230011; 2.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3)

论骆宾王的诗序*

潘仁炎 吴振华

(1.安徽广播影视职业技术学院,合肥 230011; 2.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芜湖 241003)

骆宾王诗序在初唐四杰中具有鲜明特色,取得了较高的成就:1.具有骈文的典型特征,为骈文诗序的格律化做出了贡献;2.描写景物雄壮开阔、气势磅礴,在写景中表达深沉的人生感慨;3.诗与序有明确的分工,避免了王勃“序重诗轻”的缺陷,为诗文交融作出了有益的探索;4.运用比兴、托物言情、感而赋诗的创作方法,有较深的意蕴。

骆宾王;诗序;艺术特点

骆宾王(619?—687?),(1)义乌人。《旧唐书·骆宾王传》说他“少善属文,尤妙于五言诗,尝作《帝京篇》,当时以为绝唱。然落魄无行,好与博徒游。高宗末,为长安主簿。坐赃,左迁临海臣,怏怏失志,弃官而去。文明(684)中,与徐敬业于扬州作乱。敬业军中书檄,皆宾王之词也。敬业败,伏诛,文多散失”。(2)高宗末之前,骆宾王的行事《新唐书骆宾王传》有补充:“初为道王府属,尝使自言所能,宾王不答。历武功主簿。裴行俭为洮州总管,表掌书奏,不应,调长安主簿。武后时,数上疏言事,下除临海丞。”(3)对骆宾王生平的考订大多围绕这两传提供的线索进行,已经取得了较大的进展。骆宾王是初唐四杰中诗文兼善者,年岁也较高,一生非常坎坷,也是沉沦下僚终生不遇的典型代表。从诗序创作来看,在四杰中,他是唯一的诗、序双存最多的诗人,本文对他的诗序试作探究,以就教于通家。

一、骆宾王诗序的基本情况

骆宾王的诗序分别收在《全唐文》和《全唐诗》中,如下表:(4)

出处类别 《全唐文》 《全唐诗》 合计宴会诗序 4 2 6游历诗序 3 0 3赠别诗序 2 3 5留别诗序 0 1 1酬赠诗序 0 1 1独特经历序 0 2 2独特观念序 0 1 1合 计 9 10 19

第一类:宴会诗序。《秋日於益州李长史宅宴序》(《全唐文》卷199第2014页)、《晦日楚国寺宴序》(同上)、《初夏邪岭送益府窦参军宴诗序》(同上)、《秋日与群公宴序》(《全唐文》卷199第2015页)、《初秋登王司马楼宴得同字并序》(《全唐诗》卷77,第845页)、《初秋于窦六郎宅宴并序》(《全唐诗》卷78,第846页)。

第二类:游历诗序。《冒雨寻菊序》(《全唐文》卷199第2014页)、《扬州看竞渡序》(《全唐文》卷199第2015页)、《圣泉诗序》(同前)。(5)

第三类:赠别诗序。《饯宋三之丰城序》(《全唐文》卷199第2014页)、《秋日饯麴录事使西州序》(同前)、《秋日饯陆道士陈文林并序》(《全唐诗》卷78,第844页)、《秋日送尹大赴京》(同上)、《秋夜送阎五还润州并序》(同上)。

第四类:留别诗序。《于紫云观赠道士并序》(《全唐诗》卷78,第840页)。

第五类:酬赠诗序。《夏日游徳州赠髙四并序》(《全唐诗》卷77,第828页)。

第六类:独特经历诗序。《在狱咏蝉并序》(《全唐诗》卷78,第848页)、《伤祝阿王明府并序》(《全唐诗》卷79,第859页)。

第七类:独特诗歌观念诗序。《浮槎并序》(《全唐诗》卷79,第857页)。

二、骆宾王诗序的艺术特点

1.宴会诗序。四杰中骆宾王与王勃的诗序风格比较接近,可能与二人四处漂泊的经历有关,都擅长描写宴会场景,骆宾王的宴会诗序中充满对禅道境界的向往。如《秋日於益州李长史宅宴序》:

夫以五岳栖真,杳眇清溪之上;六爻贞遁,寂寥沧海之滨。斯并激俗矫时,独善之风自远;怀材蕴智,兼济之道未宏。长史公元牝凝神,虚舟应物。得丧双遣,巢由与许史同归;宠辱两存,廊庙与山林齐致。乘展骥之馀暇,俯沈犀以开筵。曲浦澄漪,似对任棠之水;芳亭兴洽,如归山简之池。加以秋水盈襟,寒郊满望,洲渚肃而蒹葭变,风露凝而荷芰疏,忘怀在真俗之中,得性出形骸之外。虽四子讲德,已颂美於中和;而五际陈诗,未形言於大雅。爰命虚谀,题其序云:弁侧山颓,自有琴歌留客;操觚染翰,非无池水助人。盍各赋诗,式昭乐事云尔。这篇诗序当作于益州,具体时间不可考,陈熙晋笺注时未考证情事。由诗序开头的论“栖真”“独善”来看,这位李长史是一个崇尚清静、向往归隐的人,所以骆宾王不无赞美地说:“元牝凝神,虚舟应物。得丧双遣,巢由与许史同归;宠辱两存,廊庙与山林齐致。”正是志同道合使骆宾王参加了这次宴会。照例,宴会诗序要描写景物,他写道:“秋水盈襟,寒郊满望,洲渚肃而蒹葭变,风露凝而荷芰疏。”写景还是强调忘怀真俗的精神向往。最后的赋诗却是“已颂美於中和”“未形言於大雅”,则强调言志方面,表现了他思想中对出处看法的矛盾。

又如《晦日楚国寺宴序》:

夫天下通交,忘筌蹄者盖寡;人间行乐,共烟霞者几何?群贤抱古人之清风,玩新年之淑景。情均物我,缁衣将素履同归;迹混汙隆,廊庙与江湖齐致。於时春生城阙,气改川原。闻迁莺之候时,行欣官侣;见游鱼之贪饵,坐悟机心。加以慧日低轮,下禅枝而返照;法云凝盖,浮定水以涵光。忘怀在真俗之中,得性出形骸之外。虽交非习静,多惭谷口之谈;然醉可逃諠,自得山阳之气。诗言志也,可不云乎?

值得注意的是这篇诗序宴会地点就在楚国寺,文中也有与上面一篇相同的两句 “忘怀在真俗之中,得性出形骸之外”,说明群公的游宴寺庙,追求的是 “缁衣将素履同归”“廊庙与江湖齐致”的亦官亦隐的任性逍遥生活,只不过这篇诗序多了一些独特情境的描写,如在春风怡荡、气改川原的时候,“慧日低轮,下禅枝而返照;法云凝盖,浮定水以涵光”,就符合寺庙特征,在这种境界里醉酒赋诗,应该别有一番情趣。由此可见初唐时期文人游历寺庙的生活情状,是不受束缚、没有禁忌而充满诗意的。

再如《秋日与群公宴序》,这篇诗序开头还是展现那种“挂瓢隐舜”“潜心物外”的怡性闲适生活方式,接着强调群公的志同道合:“或道合忘筌,契金兰而贵旧;或情深倾盖,披玉叶以交新。”然后是景物描写:“玉女司秋,金乌返照。烟含碧蓨,结虚影於鳞枝,风起青蘋,动波文於翼态。庭榴剖实,擎丹彩以成珠;岸石澄澜,泛清漪而散锦。”景象真切如画,富于动态感和艺术表现力。最后自然是赋诗抒怀,这里骆宾王将诗歌当作“雅什”看待,是“引文江”“开笔海”的文人展示文采的重要方式。

当然,骆宾王也有单纯的宴会赠别诗序,这时候,就只有朋友之间的感情,不再表现对禅道境界的追求了。如《初夏邪岭送益府窦参军宴诗序》:

分首三春,送君千里。青山白日,非旧国之春秋;翠斝清樽,是他乡之杯酒。况复圭峰南望,切登高之情;渭水北流,动临川之叹。於时寒光将歇,春景未华,残雪飘花,犹开六出;轻水涵影,未解三川。晨风轸孙楚之情,岐路下杨朱之泪。虽载言载笑,赏风月於离前;而一咏一吟,寄心期於别後。诗言志也,可不云乎?

虽然题目是宴会诗序,但实际上,主要笔墨都落在写景抒情上。一开篇就点明“分首三春,送君千里”的主旨,然后强调“翠斝清樽,是他乡之杯酒”,即客中送客,自然心中多了一份依依惜别的深情。接着是展现离别时的情景。尽管运用了一些相关的典故,但是托景抒情还是很感人的,尤其结尾的“虽载言载笑,赏风月於离前;而一咏一吟,寄心期於别後”更是真挚难分难舍,这种情景下即景赋诗,也应该是一片纯真没有任何掩饰的心声流露。

最后看《初秋于窦六郎宅宴并序》:

六郎道合采葵,啸悬鹑而契赏;诸君情谐伐木,仰登龙以缔欢。于时一叶惊寒,下陈柯而卷翠;百花凝照,澹虚牖以披红。既而俱欣得兎之情,共掩亡羊之泪。物我双致,匪石席以言兰;心口两齐,混污隆而酌桂。虽忘筌戴笠,兴交态于灵台;而搦管操觚,叶神心于胜气,盍陈六义,诗赋一言。即事凝毫,成者

先唱云尔。

诗曰:

千里风云契,一朝心赏同。

意尽深交合,神灵俗累空。

草带销寒翠,花枝发夜红。

唯将澹若水,长揖古人风。

这篇诗序与诗歌双存,序文开头简要叙说自己与窦六郎心志相通,随即描写秋景:“一叶惊寒,下陈柯而卷翠;百花凝照,澹虚牖以披红。”由欣赏景物而进入“物我双致,匪石席以言兰;心口两齐,混污隆而酌桂”的精神佳境,因此借酒兴作诗抒怀,宴会只是作为一个触媒,没有作过多的描述,说明唐人写诗大多是在某一独特情景下,通过宴会的形式催生诗兴。

2.赠别诗序。骆宾王的赠别诗序不多,却特别富于深情厚谊。如《饯宋三之丰城序》:

黯然销魂者,岂非生离之恨与?帝里天津,槐衢分黑龙之水;巴陵地道,枫江连白马之门。亲友徘徊,缔欢言於促膝;故人樽酒,掩离涕於交颐。於时晚吹吟桐,疑奏别离之曲;轻秋入麦,似惊摇落之情。白日将颓,青山行暮。想姑苏之地,夕露沾衣;望吴会之郊,断风飘盖。嗟乎!岐路是他乡之恨,沟水非明日之欢。玉斗临吴,太阿之气可识;金陵背楚,小子之路行遥。动各赋诗,式昭离绪。

这篇诗序非常具有诗的意蕴,充满浓郁的人情味。一开篇就点明“黯然销魂”的生离别恨,令人难堪,接着写景烘托:“帝里天津,槐衢分黑龙之水;巴陵地道,枫江连白马之门。”当前的景象和友人目的地的景象相互映衬,展开了一个广阔的抒情空间;继而描述亲友、故人送别时的“缔欢言於促膝”“掩离涕於交颐”,更妙的是,骆宾王还采用移情手法,托物言情:“晚吹吟桐,疑奏别离之曲;轻秋入麦,似惊摇落之情。”这是神来之笔,一个“疑”一个“似”,晚风和轻秋也似乎懂得人类的情感,此情此景,人何以堪!为了渲染离情别绪,骆宾王又进一步悬想一路风景来慰藉相思:“想姑苏之地,夕露沾衣;望吴会之郊,断风飘盖。”作为客中送客,自然自己内心也充满了悲慨,“岐路是他乡之恨,沟水非明日之欢”即是这种感情的流露,因此将这种惜别的难舍之情和自己的漂泊之恨交融在一起,流出来的就是同样深情的诗歌。虽然诗不存,但透过此序已经能够充分感受诗歌的意境和情绪了。这是骆宾王的一篇较少用典的诗序,达到了情景交融的艺术境界。

骆宾王曾经赴边塞从军,因此送友人赴边塞时,特别充满惜别深情。如《秋日饯麴录事使西州序》:

麴录事务切皇华,指轮台而凤举;群公等情敦素赏,临别馆而凫分。促樽酒而邀欢,望山川而起恨。於时露团龙隰,云敛雁天。落叶响而庭树寒,残花疏而兰皋晚。闻秋声之乱水,已怆分沟;对零雨之飘风,倍伤岐路。五日之趣,未淹兰藉之娱;二星之辉,行照葱河之境。清飙朗月,我则相思;陇水秦川,君方呜咽。行歌不驻,遽惊班马之嘶;赠言可申,聊振飞鱼之藻。人探一字,一韵一篇。

序文中“指轮台而凤举”点明友人前往的目的地。“促樽酒而邀欢,望山川而起恨”写置酒送别并引起离情别绪,接着描写秋天特有的萧瑟苍茫景象。情由景生,于是“闻秋声之乱水,已怆分沟;对零雨之飘风,倍伤岐路。”既而又转为想象友人途中的情景:“二星之辉,行照葱河之境。清飙朗月,我则相思;陇水秦川,君方呜咽。”景象壮阔,情景交融,极富藻思。最后是探字拈韵赋诗赠别,虽然其诗已佚,但骆宾王等人送别的情景还是真切如画。诗序中展现的边塞景象当含有骆宾王当年从军西域的体验,带有一股悲凉之气,显然没有盛唐时期王维出使西域时观赏“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那种潇洒情怀。

骆宾王不同于其他三杰的重要方面是他很多赠别诗序中所赋的诗歌还留存下来了,因此可以诗文同赏,他为诗文的交融提供了样本。如《秋日送尹大赴京》:

尹大官三冬道畅,指兰台而拾青;薛六郎四海情深,飞桂尊而举白。于时兎华东上,龙火西流。剑彩沈波,碎楚莲于秋水;金辉照岸,秀陶菊于寒堤。既切送归之情,弥轸穷途之感。重以清江带地,闻吴会于星津;白云在天,望长安于日路。人之情也,能不悲乎?虽道术相望,协神交于灵府;而风烟悬隔,贵申心于翰林。请振词锋,用开笔海,人为四韵,用慰九秋。

诗曰:

挂瓢余隐舜,负鼎尔干汤。

竹叶离樽满,桃花别路长。

低河耿秋色,落月抱寒光。

素书如可嗣,幽谷伫宾行。

这篇诗序中“三冬道畅,指兰台而拾青”是对尹大的祝愿,而“四海情深,飞桂尊而举白”则表达惜别的情感。然后是大量运用典故和景物描写围绕这两个方面进行渲染,“重以清江带地,闻吴会于星津;白云在天,望长安于日路”绾结客我双方,最后是赋诗“人为四韵,用慰九秋”。从诗与序来看,有一种对应关系,序中所涉及的内容,在诗中也必须有交待,像这首诗首联概括客我双方,友人赴京“干汤”即“指兰台而拾青”,我则“隐舜”即“剑彩沈波,碎楚莲于秋水”;第二联写离别,是对序中描写的精练概括;第三联写景衬托气氛,是对序文写景部分的补充;末联与序文末尾相辉映,是对友人旅途的慰藉。无论序还是诗,都追求情景交融,追求凝练整饬,诗与序是对称的。这充分说明初唐时期诗序对诗歌有一种制约作用,赠别诗序的结构模式和情调氛围对赠别诗有重要影响。总体上看,序文优于诗歌,这在初唐时代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又如《秋日饯陆道士陈文林并序》:

陆道士将逰西辅,通庄指浮气之关;陈文林言返东吴,修途走落星之浦。于是维舟锦水,藉兰若以开筵;绁骑金堤,泛榴花于祖道。于时赤烟沈节,青女司晨。霜雁衔芦,举宾行而候气;寒蝉噪柳,带凉序以含情。加以山接太行,耸羊肠而飞盖;河通少海,疏马颊以开澜。豋髙切送归之情,临水感逝川之叹。既而嗟别路之难驻,惜离尊之易倾。虽漆园筌蹄,已忘言于道术;而陟阳风雨,尚抒情于咏歌。各赋一言,同为四韵,庶几别后,有畅离忧云尔。

诗曰:

青牛游华岳,赤马走吴宫。

玉柱离鸿怨,金罍浮蚁空。

日霁崤陵雨,尘起洛阳风。

唯当玄度月,千里与君同。

这是赠别陆道士和陈文林的诗序,陆 “将逰西辅”,而陈“言返东吴”,因此对友人旅途是对称双写,然后绾结于眼下统一的秋景:“赤烟沈节,青女司晨。霜雁衔芦,举宾行而候气;寒蝉噪柳,带凉序以含情。”再以太行山和黄河的壮阔景象作陪衬,表达登高送远、临水伤别之情,最后是安慰友人,赋诗赠别。这一完整的送别过程,在诗歌里也有表述,首联概括陆、陈二人的远路目的地,次联叙写宴会情绪,展现离别时的场面,三联用洛阳的景象作陪衬,最后抒发望月相思的惜别深情。诗与序相比,更显空灵,而序则翔实,带有一种很雄浑壮健的气势。再如《秋夜送阎五还润州并序》,这位阎五是返回故乡金陵,李六郎设宴饯别,当时是“璧彩澄虚,漏轻光于云叶,珪阴散迥,揺碎影于风梧”,一派深秋的景象,因此一面“劝君更尽一杯酒”,一面抒发“青山黄鹤,将惆怅于九秋”的感伤之情。诗曰:“通庄抵旧里,沟水泣新知。断云飘易滞,连露积难披。素风啼迥堞,惊月绕疏枝。无力励短翰,轻举送长离。”基本结构和诗序一样,只是特别注重情感的表达,带有自己漂泊异乡的身世之感。

3.游历诗序。骆宾王的文人特征还表现在他的游历诗序之中。如《冒雨寻菊序》:

白帝徂秋,黄金胜友,解尘成契,冒雨相邀。凉燠则鸿雁在天,叙交游则芝兰满室。砌花舒菊,还同载酒之园;岸叶低松,直枕维舟之浦。参差远岫,断云将野鹤俱飞;滴沥空庭,竹响共雨声相乱。仰折巾於书阁,行阅飘麰;挹雅步於琴台,坐闻流水。字中蝌蚪,竞落文河;笔下蛟龙,争投学海。珠帘映水,风生曳露之涛;锦石封泥,雨湿印龟之岸。泛兰英於户牖,座接鸡谈;下木叶於中池,厨烹野雁。坠白花於湿桂,落紫蒂於疏藤。虽物序足悲,而人风可爱。留姓名於金谷,不谢季伦;混心迹於玉山,无惭叔夜。

这篇诗序描述了跟朋友冒雨寻菊的独特经历,非常富有诗意,他们浮舟载酒到洲渚赏菊,“参差远岫,断云将野鹤俱飞;滴沥空庭,竹响共雨声相乱”,写景境界开阔,整饬宏丽,句法和意境都与王勃相同。接着写文人的弹琴、观书、阅字、作文等活动,然后又回到雨景上来:“珠帘映水,风生曳露之涛;锦石封泥,雨湿印龟之岸。”这风雨已经完全艺术化了,具有诗情画意。最后在清谈和宴会中观赏“坠白花於湿桂,落紫蒂於疏藤”的景致,虽然时序是使人悲愁的秋天,但是“人风可爱”,抵消了一切的低落情绪,所以比肩先贤的心境产生了,要像当年石崇那样在金谷园赋诗纪兴,流传不朽。

又如《初秋登王司马楼宴得同字并序》,这篇诗序开篇点明王司马在闲暇时候举行宴会,接着描写秋景:“葭散秋灰,檀移夏火。鸿飞渐陆,流断吹以来寒;鹤鸣在阴,振中天而警露。”在这样清迥宜人的背景下,“肴开玉馔”,仿佛闻到了兰花的幽香,“酒泛金翘”,仿佛酒中泛着菊花的倩影,因此“物色相召,江山助人”,只有诗歌才能表达此时此境的心态和感受。诗曰:“展骥端居暇,登龙喜宴同。缔赏三清满,承欢六义通。野晦寒阴积,潭虚夕照空。顾惭非梦鸟,滥此厕雕虫。”其中“野晦寒阴积,潭虚夕照空”是空灵隽永的名联,涵虚包融、令人神远,表达了诗序中未能体现的意蕴。再如《扬州看竞渡序》,描写了夏日在扬州观赏龙舟竞渡的情景:“夏日江干,驾言临眺,於时桂舟始泛,兰棹初游,鼓吹沸於江山,绮罗蔽於云日。媥娟舞袖,向绿水以频低;飘飏歌声,得清风而更远。是以临波笑脸,艳出浦之轻莲;映渚蛾眉,丽穿波之半月。靓妆旧饰,此日增奇;弦管相催,兹辰特妙。”既写出了江中舟子操舟争渡、气壮河山的激越场面,又表现出岸上美女如云、清歌飘扬的美妙氛围,还特别描写出采莲姑娘的动人形象,因此骆宾王抑制不住诗兴说:“能使洛川回雪,犹赋陈思;巫岭行云,专称宋玉,凡诸同好,请各赋诗云尔。”诗歌成为文人们生活的一部分,在这篇诗序中再次得到印证。

4.酬赠诗序。骆宾王的遭遇非常曲折,带有初唐时代文士普遍的悲剧命运,因此他深沉而苍凉的人生感慨经常通过诗序向知己倾诉,与宴会群聚送别友人不同,这样的酬赠之作,带有独抒性灵的色彩,如《夏日游徳州赠髙四并序》:(6)

夫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诗有不得尽言,言有不得尽意。仆少负不羁,长逾虚诞。读书颇存渉猎,学剑不待穷工。进不能矫翰龙云,退不能栖神豹雾。抚循诸己,深觉劳生,而太夫人在堂,义须捧檄。因仰长安而就日,赴帝乡以望云。虽文阙三冬,而书劳十上。嗟乎!入门自媚,谁相谓言?致使君门隔于九重,中堂逺于千里。既而交非得兔,路是亡羊。敬止弊庐,朅来初服。遂得载披玉叶,款洽金兰,倾意气于一言,缔风期于千祀。虽交因气合,资得意以敦交;道契言忘,少寄言而筌道。是以轻投木李,以代疏麻。章句繁芜,心神媿恧。庶瞻雅韵,伫辱报章。则紫曜运星,开龙文于剑匣;素辉亏月,领骊颔于珠胎云尔。

诗曰:

日观邻全赵,星临俯旧吴。鬲津开巨浸,稽阜镇名都。紫云浮剑匣,青山孕宝符。封疆恢霸道,问鼎竞雄图。神光包四大,皇威震八区。风烟通地轴,星象正天枢。天枢限南北,地轴殊乡国。辟门通舜宾,比屋封尧德。言谢垂钩隐,来参负鼎职。天子不见知,群公讵相识。未展从东骏,空戢图南翼。时命欲何言,抚膺长叹息。叹息将如何,游人意气多。白雪梁山曲,寒风易水歌。泣魏伤吴起,思赵切廉颇。凄断韩王剑,生死翟公罗。罗悲翟公意,剑负韩王气。骄饵去易论,忌途良可畏。夙昔怀江海,平生混泾渭。千载契风云,一言忘贱贵。去去访林泉,空谷有遗贤。言投爵里刺,来泛野人船。缔交君赠缟,投分我忘筌。成风郢匠斫,流水伯牙弦。牙弦忘道术,漳滨恣闲逸。聊安张蔚庐,讵扫陈蕃室。虚室狎招寻,敬爱混浮沉。一诺黄金信,三复白珪心。霜松贞雅节,月桂朗冲襟。灵台万顷浚,学府九流深。谈玄明毁璧,拾紫陋籝金。鹭涛开碧海,凤彩缀词林。林虚星华映,水澈霞光净。霞水两分红,川源四望通。雾卷天山静,烟销太史空。鸟声流向薄,蝶影乱芳丛。柳阴低椠水,荷气上薰风。风月芳菲节,物华纷可悦。将欢促席赏,遽尔又归别。积水带吴门,通波连禹穴。赠言虽欲尽,机心庶应绝。潘岳本自闲,梁鸿不因热。一瓢欣狎道,三月聊栖拙。栖拙隐金华,狎道访仙查。放旷愚公谷,消散野人家。一顷南山豆,五色东陵瓜。野衣裁薜叶,山酒酌藤花。白云离望远,青溪隐路赊。傥忆幽岩桂,犹冀折疏麻。

这篇诗序及诗歌与 《帝京篇上裴侍郎并启》稍有不同,后者是干谒之作,一方面在“启(书信,作用略同于序)”中叙述自己的遭遇和才华、志向,另一方面通过诗歌表达“谁惜长沙傅,独负洛阳才”的怀才不遇之叹,求裴侍郎垂怜、提携的用意很明显,在这样的情景下,心境是不可能完全展露的。而这篇诗序却不同,是投赠知己朋友的,因此在序中将自己的遭遇悉数倾吐,“仆少负不羁,长逾虚诞。读书颇存渉猎,学剑不待穷工。进不能矫翰龙云,退不能栖神豹雾”,真是进退维谷,一事无成,心中充满了压抑,然如母亲在堂,必尽孝道,因此不得不进京追求功名,上书求荐,但是没有任何效果。在这种情况下,德州的高四“敬止弊庐,朅来初服。遂得载披玉叶,款洽金兰,倾意气于一言,缔风期于千祀”,自然是精神上的巨大慰藉,何况高四赠诗在前,因此骆宾王作了这首长篇五排,作为对友人“雅韵”的报答。全诗49联,11次转韵,含有这些内容:(1)游德州的情事,并将德州与故乡对举叙写;(2)自己潦倒落魄的遭遇;(3)与高四的知音交谊和对高四的赞美;(4)自己的归隐志愿;(5)因为“诗有不得尽言,言有不得尽意”,故赠诗抒怀。这些内容实际上就是对诗序的具体化,只不过诗歌运用大量典故抒写感慨,还运用大量的景物描写增强气势,烘托情感。总之,这可算是骆宾王的一篇诗、序双存的叙写生平的重要作品,有史料价值,也对研究诗文交融有一定的意义。

5.独特经历诗序。如果说上面引用的酬赠友人诗序及诗歌还是初次遭受挫折心境压抑的表述的话,那么下面这篇诗序及诗歌就是人生怨愤心情的展露。《在狱咏蝉并序》:

余禁所禁垣西,是法厅事也,有古槐数株焉。虽生意可知,同殷仲文之古树;而听讼斯在,即周召伯之甘棠。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有切尝闻。岂人心异于曩时,将虫响悲于前听?嗟乎!声以动容,德以象贤。故洁其身也,禀君子逹人之髙行;蜕其皮也,有仙都羽化之灵姿。候时而来,顺阴阳之数;应节为变,审藏用之机。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吟乔树之微风,韵资天纵;饮髙秋之坠露,清畏人知。仆失路艰虞,遭时徽纆。不哀伤而自怨,未揺落而先衰。闻蟪蛄之流声,悟平反之巳奏;见螳螂之抱影,怯危机之未安。感而缀诗,贻诸知巳。庶情沿物应,哀弱羽之飘零,道寄人知,悯余声之寂寞。非谓文墨,取代幽忧云尔。

诗曰:

西陆蝉声唱,南冠客思侵。

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露重飞难进,风多响易沉。

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

这篇诗序和诗歌作于高宗仪凤三年(678),(7)当时骆宾王任侍御史,因上疏论事触怒武后,遭人诬陷,以贪赃罪名下狱。序中描述了“每至夕照低阴,秋蝉疏引,发声幽息”的独特感受,用汉赋的铺排笔法,从洁身、蜕皮、候时、应节等方面写蝉的“声以动容,德以象贤”,表现它“有目斯开,不以道昏而昧其视;有翼自薄,不以俗厚而易其真”的高尚品质,虽然他“吟乔树之微风,韵资天纵”,但是“饮髙秋之坠露,清畏人知”,还要担心螳螂的威胁。然后联想到自己品行高洁却身遭徽墨,这样物我同一,于是托兴抒发自己独特的人生感慨,这样哀蝉即怜己,达到了水乳交融的境界。序中“哀弱羽之飘零”“悯余声之寂寞”与诗中“无人信高洁,谁为表予心”有相得益彰之妙。这是骆宾王写得非常成功的诗、序照应交融的代表作品。

再如《伤祝阿王明府并序》:

夫心之悲矣,非关春秋之气;声之哀也,岂移金石之音。何则?事感则万绪兴端,情应则百忧交轸。是以宣尼旧馆,流襟动激楚之悲;孟尝髙台,承睫下闻琴之涙。祝阿王明府,毓德丹穴,袭吉黄裳,灵基峙金阙之峰,层源濑玉轮之坂。既而鸿飞渐陆,将骋平舆之龙;鹤鸣在阴,爰绊朝歌之骥。乃当名悬阚月,德贯陈星;岂徒遽切梦琼,掩沈连石?嗟乎!轮销桂魄,骊珠毁贝阙之前;斗散紫氛,龙剑没延平之水。某昔承嘉惠,曲荷恩光。留连啸歌,从容风月。抚心陈迹,泣血涟如。然而始终者万物之大归,生死者百年之常分。虽则知理之可有,而未晓情之可无。聊缀悲歌,敢贻同好。诸君或缔交三益,列宰一司;或叶契筌蹄,投心胶漆。如比肩于千里,遽伤魂于九原。既切芝焚,弥深蕙叹。盍言四始,同赋七哀。庶兰室流薰,袭遗芳而化徳;故蓬心申拙,效庸音于起予。触目多懐,周増流恸。

诗曰:

洛川真气上,重泉惠政融。

含章光后烈,继武嗣前雄。

与善良难验,生涯忽易穷。

翔凫犹化履,狎雉尚驯童。

钱满荒阶绿,尘浮虚帐红。

夏馀将宿草,秋近未惊蓬。

烟晦泉门闭,日尽夜台空。

谁堪孤陇外,独听白杨风。

“祝阿”是山东禹城县,骆宾王将山东视为第二故乡,在山东有很多朋友,这位王明府也是像高四一样的知己,写这篇诗序时,骆宾王已经是历经了人世沧桑,满怀感慨,尤其对故友的凋零更是伤感,他说“事感则万绪兴端,情应则百忧交轸”,王明府不仅才德双馨,而且与宾王友谊深厚:“某昔承嘉惠,曲荷恩光。留连啸歌,从容风月。”因此友人去世后,他是“抚心陈迹,泣血涟如”,何以表达悲怀,只有托之于诗歌,“既切芝焚,弥深蕙叹”,并说:“触目多懐,周増流恸。”诗中“钱满荒阶绿,尘浮虚帐红。夏馀将宿草,秋近未惊蓬”和“烟晦泉门闭,日尽夜台空。谁堪孤陇外,独听白杨风”,托景言情,将失去友人的独特心理感受,表现得淋漓尽致,尤其结尾四句写孤坟的荒寂苍凉,浸透了宾王沉郁的人生感慨。

总体上看,骆宾王的诗序在初唐四杰中具有鲜明的特色,取得了较高的艺术成就。概括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1.骆宾王的诗序具有骈文的典型特征,与王勃的诗序风格比较接近,为骈文诗序的格律化做出了贡献;2.骆宾王的诗序描写景物也具有雄壮开阔、气势磅礴的特点,更突出的是在诗序中表达深沉的人生感慨;3.骆宾王诗、序并存的作品最多,诗与序有明确的分工,不像王勃那样仿佛是刻意作序,避免了“序重诗轻”的缺陷,因而骆宾王为诗文交融作出了有益的探索;4.骆宾王的诗序体现了他运用比兴、托物言情、感而赋诗的创作方法,有比较深的意蕴。当然,也有一些缺点,主要是运用典故过多,有堆垛之嫌,也增加了理解的困难;另外叙述因素的缺乏,也导致他的部分诗序难于捉摸具体情事,对他人生履历的考证增加了难度。

注释:

(1)按:骆宾王的生卒年也没有定论,这里主要依据骆祥发的说法,见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一册第55-65页。另外,闻一多 《唐诗大系》定为(640?-687?),不为学界认可。

(2)《旧唐书·骆宾王传》卷190,第5006-5007页。

(3)《新唐书·骆宾王传》卷201,第5742页。

(4)按:《全唐文》(卷199第2015页)骆宾王诗序中的《饯李八骑曹序》与《王子安集》中《送李十五序》相同,据考证为王勃所作可能性大,故入王集,不入骆集。

(5)陈熙晋《骆临海集笺注》卷九说:“此序各本不载,今从《全唐文》录出。检《王子安集》有《圣泉宴诗》一首,序即此篇也。且子安在梓州所作诗文尚多。恐非骆文。”(作者按:陈说是)见第327页。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9月版。

(6)按:这篇诗序及诗歌,应该是骆宾王中年时期(任长安主簿前后)仕途受挫后的作品,应当作于《帝京篇》(上元三年[676])之前。增订注释《全唐诗》排在第一首的位置,可能认为是早期之作。而陈熙晋将《帝京篇》排在卷首,可能是从代表作的角度看问题。

(7)按:傅璇琮主编《唐五代文学编年史》(初盛唐卷)认为骆宾王这首诗作于高宗调露二年(680)七月。见第266页。

(责任编辑 文 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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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1-862X(2011)05-0185-008

教育部社科规划基金项目“唐代诗序及其文化意蕴研究”(10YJA751089);安徽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唐代诗序的流变历程及文化意蕴研究”(AHSK010D81)

潘仁炎:(1957-)安徽舒城县人,安徽广播影视职业技术学院影视艺术系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吴振华(1964-)安徽宿松县人,安徽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文学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古代文学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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