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故事的天使——本雅明美学思想初探
2011-03-20杨志文
杨志文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1936年,被本雅明自己称为《机械复制时代的艺术作品》之姊妹篇的《讲故事的人》完成,它的副标题是“尼古拉·列斯科夫作品随想录”。实际上,它讲述的是一段历史,这段历史的结果是讲故事的艺术的衰落。本雅明的这个标题很容易让我想到他在《波德莱尔:发达资本主义时代的抒情诗人》中的一句话:“书写历史意味着用重要事件来呈现历史的概貌。”在这里,他以尼古拉·列斯科夫的创作为重要事件,论述了“讲故事艺术的终结”这样一个主旨,从而对自己提出的“光韵在当代的丧失”这一命题进行必要的补充。
在《1900年前后柏林的童年》中,本雅明写道:“我很早就学会了把自己隐藏在词语中,这些词语是遮蔽我的云朵。”作为有着卡夫卡般细腻、敏感的他,面对光韵的失落,充满了惋惜与怀恋。故事不是个人的创作,而是集体的成果。“讲故事的人是这样的一种人:他可以让他的故事的爝火把他的生活的灯芯点燃。这是讲故事的人环绕讲故事的人的无与伦比的光环(根据牛宏宝教授的理解,此处所言之‘光环’即‘灵韵’(Aura))的基础”。 每一个生活圈子都有会讲故事的天才,他们讲故事特有的倾向是 “实用关怀”,即给听众提供生活建议或者道德教训。但随着经验的贬值、经验的可交流性的降低,随着“编织到生活中的忠告”亦即智慧的日渐式微,讲故事的艺术走向了终结。
取代故事的是小说和新闻报道。小说和新闻报道的兴起都得益于现代社会的发展。尽管小说诞生较早,并非现代性的产物,但它的普及严重依赖于书本——这是与讲故事的一大区别,而现代文明的印刷技术、造纸技术等为小说争先恐后地面世、漂洋过海地传播提供了可靠而又便利的载体。新闻报道的真实性使大众投入了它的怀抱,而故事往往借助于奇迹——“遥远而神秘的东方”等是其常用的表述。与故事相反,新闻报道提供的是这样一种信息:它是大众可以把握的,甚而可能是关乎大众切身利益的。现代人的想象力被压缩了,故事中人物的命运是不需要大众为之担心的,而新闻中与自身有联系的报道谁能不关心,谁能把眼睛移开?时代改变了,这是一个眼球经济时代,人们更愿意相信宝马的力量而不是对童话的憧憬与向往(在本雅明看来,童话是人类的第一位导师),陀斯妥耶夫斯基所说的“信仰不是从奇迹里发生,而是奇迹从信仰里产生的”那样一个适合讲故事的时代已经落下帷幕。是谁在为它谢幕?瓦尔特·本雅明。
在大众的庇护下,小说与新闻报道大兴其道。面对这陌生的新艺术形式,讲故事作为一种传统艺术受到了极大的威胁,危机四伏中的它行将入木。据此显见,无论是早期的摄影抑或是讲故事,在现代性的冲击下,都已日薄西山。
故事具有丰富性,随着时间的积淀、讲故事的人的发挥,它会不断得到增补与完善,这是小说与新闻报道所不具有的——“新闻报道的价值无法超越新闻之所以成为新闻的那一刻”。讲故事的人是如何培养出讲故事的才能呢?本雅明认为,在前现代社会,人们一边听故事,一边纺线织布,而处于忘我境界的人对所听来的东西一下子就深深地印刻在记忆中了,于是在一举一动都融入了工作的节奏时所听到的故事就在脑海里生根发芽,复述故事就成了轻而易举的事。再加上个人复述时的即兴发挥,讲故事的天赋就此产生。然而,这样一个时间不足惜的年代已然结束,在现代社会,大众不会继续在那些不可缩略的事情上投入时间,慢工出细活、文火煮饴糖是不适合现代人的。现代社会的人们甚至觉得揠苗助长都太慢了,恨不得早种一粒粟,晚收万颗籽。大众作为一种巨大的现实力量,在两千年前选择了要求希律王释放罪犯巴拉巴而处死耶稣;两千年后,他们选择了拥抱小说、新闻报道而处死讲故事的艺术。作为一个庞大的群体,大众拥有一种不可抗拒的可怕权力:历史上,在民众盲目的呼声中,比拉多意识到自己不得不将耶稣推向刑场。而到了1936年,本雅明忧伤地发现在机械复制时代,与小说、新闻报道相类的事物因其自身所具之可复制性而具有了一切可能——其引发的爆炸性轰动每日即使不可见也可闻。与此同时,大众具有了主宰艺术的力量,如果大众要求一种艺术形式消亡,那么不管它多么眷恋这个时代舞台,都只有无奈地退下。在这一过程中,不断进步的技术发挥着巨大的作用。
对于现代性带来的新艺术形式,本雅明兴奋得为之欢呼雀跃。而对消逝的传统艺术及其性质,他又不禁为之悲悼,为之神伤。
作为二十世纪变化最多、最难以理解和才华横溢的杰出艺术家之一,保罗·克利从成熟的时候起,就连续不断地反复研究离本质更近的主题和形式。这个既浪漫又神秘的人把创作活动看作是不可思议的体验,在他得到启发那一刻便把内心的幻象和对外部世界的体验结合起来。他的《新天使》也正是这样一种诞生物。本雅明约在1921年购得此画,并把它看作生平最珍贵的财产。在1940年出版的《历史哲学论纲》中,他对历史天使(本雅明认为历史天使可以描绘成克利《新天使》的样子)进行了如下的描述:
“他回头看着过去,在我们看来是一连串事件的地方,他看到的只是一整场灾难。这场灾难不断把新的废墟堆到旧的废墟上,然后把这一切抛在他的脚下。天使本想留下来,唤醒死者,把碎片弥合起来。但一阵大风从天堂吹来;大风猛烈地吹到他的翅膀上,他再也无法把它们合拢回来。大风势不可挡,推送他飞向背朝着的未来,而他所面对着的那堵断壁残垣则拔地而起,挺立参天。这大风是我们称之为进步的力量。”
在读了本雅明的著作之后,凝神关注他的肖像,一个念头闪过:他不也正是这样一个天使(Angel)吗?生活在都市的废墟与碎片上,有着波德莱尔式乡愁的本雅明正是这样一个天使,不容置疑了。也许,才华横溢而郁郁不得志的本雅明站在时代新旧交替之际,面对着艺术文化的巨大变革,于欧洲各国辗转逃难时,心中有着的多是与他笔下的“历史天使”一样的感受,故而才将这幅《新天使》视为一生的珍宝。葛哈德·舍勒姆在《天使的问候》中如此感叹:“我展翅欲飞/我欲归去/若滞留无尽之时/我将命运艰危。”
本雅明在《新天使》中是不是也读出了这样的艰危命运?他的自杀是不是作为一个天使在当代走到了尽头的寓言?
这是一个消逝的时代,在这样一个时代,Aura光韵消逝了,Angel本雅明消逝了。我们失去了Aura,失去了Angel。我们还剩下什么?大众文化将走向何方?在《东方奇观》中,玛格丽特·尤瑟纳尔写道:“在这个一切都如同梦幻的世界上,永存不逝,那一定会深自悔恨。世上的万物,世上的人们以及人们的心灵,都要消失,因为它们的美有一部分本来就由这不幸所形成的。”[1]本雅明的美在1940年9月27日,于西班牙一个边境小镇以凄艳的色调画上了最后的一笔。“亲爱的孩子啊,我求你,也为驼背小矮人祈祷吧”,他在世时颠沛流离,在事业上也不算成功,汉娜·阿伦特在自己所编的英文版本雅明论文集Illuminations一书的导言中痛惜地说,生前“仅有极少数人知道他(本雅明)的名字”。
[1][法]尤瑟纳尔·玛格丽特著.刘君强,老高放等译.东方奇观/一弹解千愁.漓江出版社,1986:49.
[2][俄]陀斯妥耶夫斯基著.耿济之译.卡拉马佐夫兄弟.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