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因论观照下的语言哲学意义观
2011-03-20朱义华
朱义华
(江南大学,无锡214122)
1 引言
近现代科学的发展逐步摆脱了以往哲学与科学混为一谈的局面,实证求真的科学活动完全通过技术性概念来推进,而哲学研究的主要途径则更多依赖自然概念的思辨与逻辑推理。由于概念思辨主要是在语言分析的层面上进行,这就为哲学研究的语言转向准备了条件,也为其他人文思辨学科向哲学领域的进军与渗透提供了可能。“当概念思辨明确成为哲学的主要工作,(哲学的)语言转向也就自然而然发生了”(陈嘉映2006:15)。从此,哲学与语言的关系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紧密,哲学家们将哲学研究的对象和主题从思维和理性活动的内容转向了表达这种内容的语言本身(何雅文2007:16)。
由此而诞生的语言哲学“不是简单地用哲学的方法研究语言,而是语言学与哲学的交叉学科。语言哲学不仅要研究哲学对语言学的影响(从哲学的维度研究语言学),而且要研究语言学对哲学的影响(从语言学的维度研究哲学)”(杨生平2007:11)。一方面,哲学特别是西方语言哲学可以是语言研究的营养钵,语言学应该汲取其营养与智慧来拓宽其研究视野,创新其研究方法,挖掘出新的研究课题(钱冠连2007:1-10)。另一方面,语言是人的基本存在方式之一,是哲学思维无法逾越的符号工具,因此哲学实乃人利用语言对语言与自身存在方式的思考。
研究语言就是研究人的思想与人本身,就是研究哲学。用维特根斯坦(1988)的话来说,“一切哲学都是‘对语言的批判’”。可见,分析语言、语言现象是语言学、语言哲学的共同特点和任务,“两者不仅不相互疏离,而且相互依存,相互促进”(李洪儒2006:24)。结果是,语言学研究因其哲学诉求而更加深入、厚重,哲学研究则因其语言聚焦而更为明察、丰硕。自20世纪以来,哲学研究似乎完全演变成了语言哲学或分析哲学研究专场,以语言为切入点,利用一切可能之概念思辨与辩证推理从语言中看人、看世界,探索一切存在与意义,以求实现对包括人在内的“是者”或“在者”的全面认识。
2 语言、思维、世界与意义
哲学的语言转向带来了语言哲学的迅猛发展,哲学家和语言学家们一起利用语言也围绕语言进行着概念思辨,以求解答语言哲学的一些基本问题,如语言在者的本质、语言的意义、语言与世界和思维的关系等,“意义理论通常认作语言哲学的核心”(陈嘉映2007:1)。语言既是交际工具,但更是人的存在方式,是一个特殊在者或是者,当我们运用哲学研究的理论体系与方法论来对语言现象开展形而上的思辨与探究时就意味着把语言归入了语言哲学本体研究之范畴。然而作为一种交际工具与符号,语言又是人类文明的产物,是伴随人脑的出现而出现的。确切地说,语言,不论是作为对象工具还是在者本体,也不论其自然属性还是社会属性,都是思维物质器官大脑的产物,思维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语言的产生并决定着语言的意义。难怪笛卡尔提出“我思故我在”并将它作为哲学第一原理。诚然,语言作为思维工具又限制甚至控制着人的思维,人总是借助语言这一“有色眼镜”来进行各种思考、推理与认知,使人的主观世界与各种客体世界发生关系,从而产生认识上的真假、道德上的善恶、审美上的美丑等多维度的意义。换言之,语言、思维与世界相互关联,共存于意义产生的动态演变体系之中。人类利用自身的思维器官大脑,通过发挥语言的工具性作用,凭借思维的表征性、创造性与预见性进行着各种思考与想象,从而“产生认知领域的思想、胡想与理想,不但可以利用语言映射认识现实世界,而且可以利用语言投射推知想象世界,还可以利用语言折射预见可能世界”(梅德明2008)。语言的意义或其潜势在很大程度上受思维的影响,有时甚至受限于思维,但它同时又弥散于语言符号、客体世界与主观思维三者的统一体之中,难以确定。这是因为语言的表现形式言语一旦被言说就脱离了言者思维的束缚,就暴露于由语言符号系统,他者的思维空间与客体世界所组成的共同体之中,存在多种阐释、解读的潜势,其意义就像罗兰·巴特宣布“作者之死”后的文本一样变得扑朔迷离,这也许是以往哲学意义理论没法完全解开语言意义之谜的原因之一。而以模仿、传播为核心概念的模因论同样是对语言、思维与人的实践等对象的思辨性探究,这与语言哲学的思辨学科性质与研究范畴颇为相近。而且,“从语言学的角度来看,模因论可以用于解释许多语言现象,可以启发我们从另外的角度探讨语言的起源,更可以指导我们如何更有效地学习语言和运用语言”(何自然2008:68)。于是,语言哲学上意义探求中的困窘将我们引向了这一具有同样思辨基础与近似研究对象的模因领域来寻求出路,模因研究范式的引入将会大大有助于我们拓展并深化语言哲学对意义问题的探究。
3 模因与模因论
模因(meme),国内学者又译为“觅母,拟子,谜米,敏因,文化基因等等,(何自然等2007:127)该词最早出现在英国牛津大学著名动物学家和行为生态学家道金斯(Dawkins 1976)所出版的一部经典畅销书《自私的基因》(the Selfish Gene)之中,当时道金斯杜撰该词的主要目的是为了说明文化进化的规律。在他看来,以基因为基础的生物进化不是达尔文进化论的一切,在社会文明史中,人类还以模因为基础进行着整体文化的遗传,基因和模因相辅相成,共同构成进化的驱动力。后来,模因研究经布莱克摩尔(Blackmore 1999)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得以了充实和完善,初步确立了模因话语的理论框架。如今,“研究memes及其社会文化影响的学科被称为Memetics”(谢朝群林大津2008:63),即模因学或模因论。它是建立在达尔文进化论的基础上,用于解释文化进化规律的一种新理论。它试图从历时和共时两个维度,对事物之间的普通联系、文化的传承性以及文化进化的规律性做出解释(张旭红2008:70)。
根据道金斯起初的观点,模因是文化信息的复制因子或文化进化的单位,它的核心是模仿;后来他发展了模因论,把模因当成是大脑里的信息单位,是存在于大脑中的一个复制因子(Dawkins 1982:109)。因而,模因便与人的思维器官,或者说与人的思维与认知发生了某种联系。后来布莱克摩尔进一步扩大了模因的外延,“任何信息,只要它能够通过广义上称之为‘模仿’的过程而被‘复制’,可以称为模因”(Blackmore 1999:66)。因此可以说,那些不断得到复制、模仿和传播的语言、文化习俗、观念或社会行为等都可以成为模因(何自然2008:69)。这是因为它们有着与生物进化相类似的进化方式,可以复制、重组、传递,当然也可能发生像基因突变一样的模因变异,产生新的语言、习俗、观念与行为等,从而推动人类社会文化的不断繁衍与向前发展。
就其本质而言,模因具有以下特点:首先,模因具有整体与局部统一的特性,模因既可是存在于人类大脑之中的共同复制因子,又可以作为一个独立的个体复制因子而存在。人类社会包含着许多共性模因并通过这些模因的整体复制与传播来传承并发展包括语言、思维与人类实践在内的社会文化现象,同时单个模因为了其自身的利益与生存而自私地、不断地进行自我复制,这也许是道金斯称之为“自私的基因”的缘由。其次,模因在复制过程中往往只保留原有模因内的核心与精髓,而并不是丝毫不发生变化,这就是“复制的真实性”(何自然等2007:132)——既保证在整体上的稳定遗传,又允许局部的变异与差异;再次,就其方向性而言,模因的进化同样会像生物进化一样导致优胜劣汰,衰退腐朽的模因在复制与传播过程中必遭淘汰,作为整体文化进化单位的模因代表着先进文化的发展趋势,最终将朝着建构、前进、发展与进步的方向而动态地演变;诚然,模因也具有其历史局限性,因为模因是一种文化进化的基本单位,而“文化就是社会化,就是社会化的过程与结果,即人的活动与结果”(刘跃进1999:57-65),因此在某一特定历史时期模因所承载的语言、思维与人类实践等因素具有相对的历史局限性。
4 模因论与语言哲学
“模因论发展至今,可谓无处不在。概括而言,有三样东西可以成为模因,那就是想法、说法和做法,即思想、言语和行为”(何自然等2007:149)。从哲学层面来看,这三样东西与人的思维、语言符号与人的实践活动相对应,这与我们语言哲学研究的中心话题直接相关。而语言本身也可以成为模因,“任何字、词、短语、句子、段落乃至篇章,只要通过模仿得到复制和传播,都有可能成为模因”(何自然等2007:150)。而部分语言形式由于缺乏人性主体的能动参与和人类思维的认知建构,它们得不到复制与传播,逐步走向消亡。也就是说,语言的意义与人类的语言模因实践直接相关,或者进一步说,语言的意义在某种程度上存在于人化社会的模因实践活动之中,即存在于以模因为基本演化单位而进行的选择、复制、整合、创生、传播与变异等一系列人类的整体文化进化活动之中。语言也因此具有了模仿性、复制性与传播性的特点。所以,研究人类整体模因的某些规律就可以帮助我们透过语言现象与形式,即独立的言语实践活动与结果,来认识语言的本质、意义以及与世界的关系,从而了解语言在者或是者是如何在、如何是的。语言与模因的另一相似点就是它们对人的控制性:人的大脑是语言产生的物质器官,人本是语言的主人但最终却被语言控制着、塑造着,“言外无物”;人的大脑同时又是模因的藏身之地,人本来也应该是模因的主人,但却经常成为模因传播的机器与工具,模因的这种操控性与语言的控制作用有着异曲同工之妙。语言既是某种心灵活动的结果,与个人思维相关,也是一种社会文化现象,与人的存在方式与社会整体遗传相连。而作为社会文化整体遗传基本单位的模因既可以是语言得以传播扩散的单位,也可以是人存在并繁衍的一种方式。故而将两者结合来探究人类语言的奥妙将极大地增强语言哲学探究意义的深度与效度,并将为某些语言哲学困惑的解答带来全新的视角。
5 模因论关照下的语言意义观
20世纪以来的西方语言哲学家分别从词、句或命题等多个层面对语言的意义作了各种尝试,提出了诸如指称论、实证论、使用论、行为主义理论、真值条件理论以及实用主义理论等多种学说,究竟谁是谁非争议颇大。但综合起来,语言意义理论中的“意义”一词,本身就具有两种意义:一是指书面意义;一是指认识上的真假、道德上的善恶、审美上的美丑以及宗教上有无神圣性的意义(张世英2007:6-8)。也就是说,语言的意义具有发散性与多维性,至少包含作为符号系统的语言的所指意义,真值条件的判断意义,使用情境或语境中的言语意义以及语言的效用与功能,即对人的有用性与审美价值等。语言哲学只有回答了所有这些问题,才能真正地解答语言的意义问题。
那么,语言的意义究竟该如何探求呢?张世英(2007:11-12)认为对语言意义理论问题的研究应当同人生价值和文化活动紧密结合起来,把语言意义问题纳入人生价值、人生态度和文化活动问题之中,也可以说语言的意义问题就是人生态度问题、人生价值问题或者称之为人生意义问题。这是因为“语言是存在的家,所以我们是通过不断地穿行于这个家中而通达存在者的”(Heidegger 1975:132)。而作为在者的语言,不仅是“人的外在世界在语言中的固着,而且是人的内在世界通过自己外现的家园”(李洪儒2006:24)。从价值哲学的视角来看,价值是客体属性对主体需要的满足,是主客体关系在人们头脑中的反映,离开主体的人来谈论语言的意义是无价值的。而西方语言哲学各个种意义理论的演变也告诉我们,哲学家对意义的研究越来越倾向于从语言中走出来,从人的意义来谈意义,同时又走回到语言中去,从语言中看人、看世界、尤其是看人,换句话说,语言的核心是人(王文华2007:91)。所以,语言的意义也就围绕着历史的人而展开,语言哲学实际上只有变为人学,语言才真正有意义可言。
人既可以作为单个的自然人而出现,也可以作为整体的社会人而存在,自然性与社会性是人的两大基本属性。唯物史观认为,社会性是人的根本属性,是人的本质。就人的自然性而言,基因是人类遗传的基本单位,而从人的本质属性社会性来看,模因则是其基本的遗传单位,整个社会文化或人的文化就是以模因为基本单位而不断传播、演化与推进的。而且,模因与基因同作为人类进化的基本单位,最大的共同点在于它们最终将朝着人类进化发展或社会建构的方向而发挥作用,总是带着这种必然的方向性与目的性。故研究语言的意义就不能脱离自然的人与社会的人,不能脱离个体的人与集体的人,不能脱离人思维的目的性与模因实践的整体性与方向性,这才是本体论语言哲学研究应有的方法论。
6 模因论语言意义观的贡献
人类创造了语言,语言是人类思维与交流的工具,是人类表现自我的载体。与此同时,语言又是人的存在方式,控制并塑造了人,人成为了语言的工具,是语言实现自我的载体。人与语言的相互关系就意味着语言哲学研究归根结底都是对人的研究,对人自我的一种认识。模因论语言意义观认为,个体思维的目的性与人类社会群体思维的模因实践同语言符号、客体世界等因素一起相互作用而动态地构建着语言的意义,人本身或人的思维与需求才是语言意义的价值所在。故模因论语言意义观的最大贡献在于让迷途的语言哲学研究走近了自身的“上帝”,将语言哲学研究的航向回归了人学研究这一根本范畴,而不是困于那些枯燥无聊的形而上学的争辩。“审美观照世界的统一性,不是涵义即系统的统一性,而是具体的建构的统一性。这个世界是围绕着一个具体的价值中心而展开的,而这个中心就是人,在这个世界中一切之所以具有意义和价值,只是由于它与人联系在一起,是属于人的”(巴赫金1998:61)。换言之,背离了人的语言实际上是无意义的。
同时,模因论语言意义观也因其自身的建构性、历史性与人本主义关照为重新审视传统语言哲学的意义观提供了方法论的指导。语言的意义简言之就是诸多影响因子在人思维的参与下互动所达成的一种合目的性的历史的动态共谋,而不必去追究是否指称,是否摹状,是否真值,是否存在,是否相悖,如此等等。模因论语言意义观认为如果脱离了历史的客体世界,历史的思维主体(人及其思维的目的性与意向性)与历史的模因实践(语言、思维与人的实践等文化模因的演变及其规律),语言的意义就可能被消解,从而变成游离不定的文字游戏或符号游戏。所以,语言只有用历史的人本主义的眼光来审视才真正有意义。
7 结束语
正如海德格尔所说,语言是存在的家,也是人最本真的居所,人活在自己的语言中,人在说话,话也在说人(王文华2007:54)。语言即人,人即语言,人与语言同在;语言一旦消亡,以特定语言作为生存方式的人也将随之消逝(曹廷军迈克尔·辛韩京和2007:8-12)。人不但随基因而自然进化,也随模因而整体演化,传播发展着自身及其文化。语言哲学对语言意义的探究最终必然回归到对人自身的发掘,回归到对社会人的理性思辨。因此,对语言意义问题的哲学探讨就不能脱离作为思维与价值主体的历史的人与作为人化社会进化基本单位的模因。勿庸置疑,模因论关照下的语言意义观将为传统的语言哲学注入活力,也必将深化人类自身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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