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村形象的再解读
2011-03-20严静
严 静
(西北师范大学 文史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近年来,伴随着对川端康成小说研究的深入,其小说中的男性形象逐渐受到学界越来越多的关注和重视。小说《雪国》中的岛村是川端康成塑造的一位特色鲜明的男性形象。我认为岛村形象是解读《雪国》的关键,无论是小说的艺术创作,还是小说所具有的深远内涵,岛村都在其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一、作为叙述视角存在的男性形象
读川端康成的小说,他所采用的叙述手段往往需要仔细揣摩。《雪国》从头到尾有一个第三人称的感知者和叙述者(隐含作者),这个叙述者从外视角出发去感知故事和讲述故事。与此同时,《雪国》中还有一个人物的内视角,即岛村的视角。叙述者经常放弃自己的外视角,而是站在岛村的视角上,透过岛村的眼睛和意识去观察人物和事件。《雪国》中重要的场景和情节,例如女性形象的引入,女性悲剧命运的展现,人物思想的变化,等等,都是通过岛村的内视角完成的。
《雪国》一开篇,叙述者以全知视角讲述在一列去往雪国的火车上岛村遇到了叶子。在进行了整体的框架描述之后,叙述者立即从全知的外视角转向岛村的内视角,将观察人物的主动权交给了岛村,借助于岛村的视野,展现叶子的形象。
“岛村把脸贴近车窗,装出一副带着旅愁观赏黄昏景色的模样,用手掌揩了揩窗玻璃。(a)姑娘上身微倾,全神贯注地俯视着躺在面前的男人。她那小心翼翼的动作,一眨也不眨的严肃的目光,都表现出她的真挚感情。男人头靠窗边躺着,把弯着的腿搁在姑娘身边。(b)这是三等车厢。他们的座位不是在岛村的正对面,而是在斜对面。(c)”(6)[1]
从这段原文来看,(a)是叙述者从外视角出发来观察和表现岛村,紧接着,叙述者从外视角转向岛村的内视角。(b)是叙述者站在岛村的立场,借助于岛村对叶子的观察和感受来描述叶子。(c)又是叙述者从人物的内视角回到了全知的外视角对人物和场景做出必要的补充说明。
《雪国》中另外一位女性驹子也是通过岛村的内视角呈现出来的。
“他感到这个女子的倩影是多么袅娜多姿啊。玲珑而悬直的鼻梁虽嫌单薄些,在下方搭配着的小巧的闭上的柔唇却宛如美极了的水蛭环节,光滑而伸缩自如,在默默无言的时候也有一种动的感觉。”(22)
这段文章依旧出现了视角的转换。从叙述者的外视角引出岛村,再由岛村的内视角表现驹子的外貌,从岛村的感知出发来展现驹子的形象。
20世纪以来,在小说创作领域传统的作家全知全能性的外视角受到了挑战。现代派作家认为以这种视角展开的叙述必然会影响到对人物心理世界的深刻把握,从而缺少真实性。他们倾向于降低作者在叙述视角方面的地位和作用,而选择从作品中人物的内在限知视角展开叙述的方式。显然,川端康成创作小说时借鉴了西方现代派作家对于叙事视角的创新。整部《雪国》都是在外视角和内视角的不断置换中完成的。叙述者(隐含作者)是叙事视角的操控者,他不但自己对故事聚焦,而且在关键的部分、重要的环节,都借用岛村的感知来聚焦,借助于岛村的视角来改变读者的阅读感受,提供更加富有真实感的、更具表现力的描写。通过岛村的内视角展开叙述,读者不但能够真切地体会岛村内心世界的发展变化,而且能够轻易地建立起人物之间的联系。正如胡亚敏所说:“这种内聚型的最大特点是能充分敞开人物的内心世界,淋漓尽致地表现人物激烈的内心冲突和漫无边际的思绪。这一视点是其他视角类型难以企及的。”[2]在小说中,川端康成还经常采用镜子视角展开叙述,甚至于叙述者通过男性形象,男性形象再通过镜子展开叙述。叙述者、男性形象和镜子构成了川端康成小说叙事中丰富多元的叙事角度。
二、作为叙述客体存在的男性形象
20世纪西方现代派作家的表现对象与传统文学也有了明显的差别。传统文学关注的是外部世界,追求客观、自然的描写,在塑造人物的过程中倾向于通过人物的外貌、语言和行为来刻画典型性格。而现代派作家更加强调人类的内心世界,坚信精神世界的唯一真实性。基于此,很多现代文学流派都热衷于描绘人物丰富的精神活动,表现人物的意识流程。在《雪国》中,川端康成便运用了意识流的表现技法,这一点突出地体现在了岛村形象的塑造上。《雪国》中有三个人物:驹子、叶子和岛村。对于两位女性形象,叙述者或借助于全知视角,或借助于人物视角(岛村的视角)描绘了两位女性的外在形态、言行举止和人生经历。但对于岛村,叙述者不仅交代了岛村的身份,表现了他的言行,而且将笔触深入到了岛村的内心世界,不惜笔墨地展现了他三次雪国之行各种层次的、飘忽不定、纷繁杂乱的意识活动,大段地描述他的意识流程。岛村的内心世界成为了小说非常重要的叙述对象。由此,岛村在《雪国》中的特殊地位可见一斑。
岛村因为驹子的缘故第二次坐火车去往雪国。叙述者用间接内心独白的手法来呈现岛村的内心世界。
“……岛村感到百无聊赖,发呆地凝望着不停活动的左手的食指。因为只有这个手指,才能使他清楚地感到就要去会见的那个女人。奇怪的是,越是急于想把她清楚地回忆起来,印象就越模糊。在这扑朔迷离的记忆中,也只有这手指所留下的几许感触,把他带到远方的女人身边。他想着想着,不由地把手指送到鼻子边闻了闻。 ”(5—6)
在这段原文中,叙述者介入人物的意识,表现了岛村坐在火车上时散乱的、跳跃的思绪。叙述者引导着读者进入岛村的内心世界,由手指再到驹子,读者可以揣摸到岛村去往雪国的目的和男女主人公之间的关系,并进一步洞察岛村的人性。
在岛村决定离开驹子时,他也即将面对叶子生命的凋零。在这重要的时刻,岛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璀璨的星河。
“啊,银河!岛村也仰头叹了一声,仿佛自己的身体悠然飘上了银河当中。银河的亮光显得很近,像是要把岛村托起来似的。当年漫游各地的芭蕉,在波涛汹涌的海上所看见的银河,也许就像这样一条明亮的大河吧。茫茫的银河悬在眼前,仿佛要以它那赤裸裸的身体拥抱夜色苍茫的大地。真是美得令人惊叹不已。岛村觉得自己那小小的身影,反而从地面上映入了银河。”(119—120)
这段原文表现了叶子死后岛村奇异的内心感受。叶子被大火烧死,而大火洗涤的是岛村的灵魂。通过这段心理描写,作家营造了天地人合一的辽阔景象,预示着岛村的未来。
在《雪国》中对岛村的意识流描写频繁出现,不胜枚举。这些心理描写对于人物形象的塑造和作品主题的开掘都具有重要意义。同时,意识流描写串联了整部小说的结构和故事情节,把不同的场景和人物表现在同一时间点上,形成了多层次的立体叙事结构,为文本带来了更大的阐释空间。
三、作为隐喻存在的男性形象
人物形象对于揭示文学作品的主题具有重要的作用。在《雪国》中,岛村作为一个具有多重隐喻意义的形象成为了揭示《雪国》主题的核心。
岛村生长在东京闹市区,坐食祖产,衣食无忧。岛村从小熟悉歌舞伎,偏爱传统舞蹈和舞剧,以舞蹈家自居。然而,伴随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前进,日本传统的舞蹈处于停滞的状态,充斥在舞台上的都是西方舞蹈。于是,岛村改行研究西方舞蹈。他时常“凭借西方印刷品来写有关西方舞蹈的文章”,“虽美其名曰研究,其实是任意想象”,“是欣赏他自己空想的舞蹈幻影”,“描写没有看过的舞蹈,实属无稽之谈”。(17)文学史上有很多作家热衷于表现新旧交替的时代。《雪国》中传统舞蹈的停滞、西方舞蹈的风靡是一个象征性的引入。社会以非常的速度发生着变化,而个体面对这日新月异的变化无所适从。每一个人都希望在新的社会环境下找寻自己的社会位置。然而,强大的社会力量让自我显得渺小,社会的速度恰如恶狼的追赶让个体无暇选择和思考。为了不被社会所遗弃,个体只有盲从。就如岛村一样,为了追赶社会的脚步,只能开始研究那些从来没有看过的西方舞蹈了。
川端康成借助于岛村展现了现代人的生存状态:强大的社会力量压迫人类,人类无能为力,束手就擒。个体意识的消解、理想的失落和对社会的盲从正是现代人生存的异化和荒诞。由此,川端赋予岛村独特的精神气质:颓废、消极、无所追求。也正因此,才有了岛村的雪国之行。岛村三次来到雪国都是为了与艺妓驹子约会。岛村并不了解驹子,也不爱驹子,甚至对于岛村而言,驹子算是一个陌生人。岛村与驹子的唯一联系在于生理欲望的诉求。在这里,川端展现了现代社会中灵与肉的二元对立冲突。现代人的异化和存在的荒诞借助于灵肉冲突又进一步加以验证。作为小说的叙事视角,岛村也是一剂染色剂,透过岛村的眼睛所表现的女性也无法摆脱黯淡的面貌。驹子与师傅的儿子订了婚,可是未婚夫不但身染绝症,而且有了新的情人叶子。为了筹钱给未婚夫治病,驹子成为了一名艺妓。川端以细致的手笔表现了下层女性顽强的生存意志:驹子弹得一手优美的三弦琴,连岛村都深感惊叹;驹子写日记,做读书笔记;驹子甚至强忍着不去面对未婚夫行男的死亡以维护对生的渴望;驹子还深深地爱上了岛村。可对于驹子的所作所为,岛村认为都是徒劳。“在岛村看来,驹子这种生活可以说是徒劳无益的,也可以说是对未来憧憬的悲叹。”(51—52)“徒劳”一词在小说中多次出现,面对驹子的所有努力,岛村都用“徒劳”加以定义。岛村就如一位人类存在的旁观者,他跳出人类存在之外,以先知般的姿态破译了存在的密码:在人类的生存背后,总有一种强大的、神秘的力量,而人类在面对命运时是脆弱而无能为力的。驹子倾尽全力帮助的行男死了,驹子真心爱着的岛村也要离她而去。而另外一位女主人公叶子也意外地死了。在两位女性的身上主观意志无法发挥实际的效能,命运以强大的权威和不可抗性主宰着人类。
在《雪国》中,叙述者叙述了传统的绉纱工艺,并且安排了岛村到曾经的绉纱产地游览的情节。表面上看,这些内容似乎与小说的主题没有关联,但实际上这样的写作是别具深意的。岛村以现代人的姿态关照历史和传统,现代的混乱、浑噩和低迷与传统手工业时代的精细、澄澈和清明无形中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小说由岛村统帅这一部分内容,由现代追溯历史,在现代与历史的对话中充满了对昨天的怀念,增加了历史的纵深感和情节的张力。《雪国》没有给读者提供明确的结尾,但是通过岛村留下了很多伏笔:“当然,岛村也不可能永远这样放荡不羁。”“岛村吃了一惊,不禁暗自想到:已经到该离开这里的时候了。”(112)岛村的离开预示着人类艰苦的跋涉和新的希望。人类终将离开这荒诞的存在,努力实现独立的自我。在谈到《雪国》时,川端康成曾说:“也许有人会感到意外,其实贯穿全书的是对于人类生命的憧憬。”[3]川端对生活饱含着深情厚谊。他体味了新的时代,也相信神秘的命运的力量,但同时川端也期待人类能够走出生存困境。
川端康成对岛村的塑造刻意地弱化了他物质性的形象,而强化了他充满象征意味的精神世界。他曾说:“颓废似乎是通向神的相反方向,其实是捷径。”[4]川端康成为岛村贴上了现代性的标签,通过运用象征、隐喻等多种修辞手法展现了他对新时代的思考和对生命的理解,表达了具有现代内涵的文学主题。
四、结语
对于岛村形象,川端康成这样评价:“似乎只不过是作为一个男子存在罢了,大概只是像映照驹子的镜子那样的东西吧。”[5]或许,正是作家的轻描淡写让读者和学者忽视了川端康成小说中的男性形象。然而,仔细体会,川端康成对于岛村的评价意味深长。事实上,岛村对于小说的解读发挥着重要的作用。
[1]文中所有引用的原文都出自川端康成著.叶渭渠,唐月梅译.古都·雪国.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6.
[2]胡亚敏.叙事学.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
[3]吴舜立,李琴.《雪国》主题:拯救与净化.外国文学研究,2005,(6).
[4]川端康成著.叶渭渠,唐月梅译.川端康成散文集——临终的眼.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
[5]川端康成著.叶渭渠,唐月梅译.川端康成散文集——临终的眼.长春:东北师范大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