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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丽华的西藏文化之旅

2011-03-20黄桂元

文学自由谈 2011年2期
关键词:藏文西藏文化

●文 黄桂元

马丽华的西藏文化之旅

●文 黄桂元

《风化成典》(中国藏学出版社出版)成书,意味着马丽华结束了一次艰辛的西藏文史之旅。我读此书,同样不轻松。这里便引发了一个追问,马丽华意欲何为?显然,她并不太在乎市场“码洋”问题,而是试图满足部分“小众”的寻梦、释梦需求。于是穿越苍茫的斗转星移,徜徉发黄的古籍经卷,搜寻遗迹,辨析因果,与神话传说心口相应,与段简残篇跨界对话,终为我们提供了一册复活西藏历史的厚重读本。

上世纪八十年代,那座雪域高原仿佛从亿万年沉睡中蓦然醒来,迎来了络绎不绝的中外游人,那里天空湛蓝,雪山奇幻,氛围独特,藏饰斑斓,他们为之惊鸿一瞥,流连忘返,却很少注意西藏文化何以生生不息血脉绵延,更不会潜心探究那些吐蕃子民生于斯、长于斯,命系于斯、魂牵于斯的渊源与奥秘。与来去匆匆的观光客、猎奇者、探险家们不同,马丽华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是在西藏度过的。1976年,马丽华入藏,恰值22岁花季,2003年调至北京已近五旬,枝头挂满岁月风霜。对于有限的生命个体,27年足够漫长。迄今,她已向读者奉献了涉藏题材作品18部,并“希望自己能被西藏所怀念”。很显然,若论与文学西藏的骨肉情分,遍数当今汉藏作家,确乎无出其右。

印象中,她的《走过西藏》等昔日作品多为“现在进行时”的实地踏勘和即兴印象。此次则不同,作者或溯源而上,或顺流而下,目的只为再现波澜壮阔的西藏文史剧情,使之在二维空间的纸面上栩栩如生。事实上,即使对于多数藏族同胞,恐怕也只熟悉松赞干布以后的事情,而对以往的历史和文化知之甚少。西藏先民们怎样告别刀耕火种,游牧迁徙,怎样走出混沌的传说,怎样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佛苯之争和吐蕃王朝兴衰,怎样如同“川流不息的风”荡去唐、宋、元、明、清的时代烟云,守望自己的流金岁月……可谓草蛇灰线,一树千枝,气象万千,“我觉得传统文化如同一条河流,就像雅鲁藏布江,你看它从源头冰川起步,沿途汇集各路小水,天上雨水和地下泉水,终于浩浩荡荡。当然也蒸发也流失,时有改道,急转弯处就如雅鲁藏布大峡谷。就在最近的几十年间,我们见证了随着某些旧有生产方式的消亡而消亡或正在消亡的狩猎文化、驮盐文化和盐粮交换等等;看到了某些传统职业的末路尾声,例如防雹喇嘛和降神巫师;另有一些正在被空前地发扬广大着,如藏医藏药;有一些则属于‘抢救’范围,如口承文化的民歌、民间故事和世界上最长的英雄史诗《格萨尔王传》。总之传统是动态的而非静态的,是变化的而非凝固的。……我们现在所说的西藏传统文化,是千百年来不时被整合的结果,已经分辨不出哪是本土的、哪个是外来的。”马丽华如是说。写作这部兼有史学背景、藏学底蕴、文学架构的大书,需具备相当出色的综合实力方能胜任,藏学专家拉巴平措甚至断言,此书“非马丽华莫属”,并非没有根据。

“风化成典”绝非一般意义上的编年史,而是作者基于个性史学立场的一种诗意言说。“在以岁月为形式的风化过程中,大多成尘,不知何往;仅有少数人和事,因其自身质地的缘故,沉积下来,风化成典——典故,典范,经典,名典。”全书展示了中国大历史观的西藏视野,背景是远古自然,岁月大漠,文明变迁,观点、史料、场景、故事,彼此渗透,水乳交融,配以珍贵的图片、精准的文字说明和浪漫的描摹,把读者带进了亘古的雪山,牧猎的草原,征战的骑尘,雄奇的寺庙,风动的经幡,恢弘、磅礴的历史舞台搬演了无数罗生门般的精彩大剧,令人恍若身临其境,又似洞若观火。西藏自然奇貌属于“天赐”,造物主的神来之笔,远非“沧海桑田”可以笼统概括。其脱海成陆的史前演变,却也仅仅拉开了地质纪年序幕,这片“自新大陆”随之兀自隆起,而最终成为海拔最高、面积最大、年代最新的“世界屋脊”,需要亿万斯年。而地球物种生命史的形成与演进,更经历了一个物竞天择的大规模淘汰过程。考古证实,史前的西藏古文化以卡若文化为代表,“直到公元6世纪前后,西藏的故事都在本土演绎着,与高原之外的世界少有参与。定居已久、各有分属的人们,缩小了迁徙的范围。如果听到外部消息,也是辗转而来。这一时段的中原地区,已经有声有色地经历了尧舜禹、夏商周、春秋战国、秦、汉、三国进而隋唐,而中土的视线也似仅及于西极大荒的昆仑,莽莽昆仑以南的雪山丛中有些什么,只从望风捕影中得知一星半点。至于西方世界,从希腊到罗马真正接触此地,恐怕要再等上千年”。游走于史学与文学之间的马丽华,拂去尘埃,披沙沥金,再现了考古以外的“全息”文化景观。对于作者,这个过程令她悲喜莫名,“考古或许能给我们带来惊喜,但是,当历尽艰辛攀上高崖,当考古学家手指一堆疑似遗址的石头,告说此为穹隆银城时,所有的诗意全都归于骄阳下的焦土”。

“风化成典”的西藏历史,松赞干布堪称一位标志性人物,只不过他并非第一位藏王,之前,至少曾有过三十位藏王。据史学家记载,西藏第一位蕃王聂赤赞普,就是由苯教的僧团认证并且加冕的,而聂赤赞普与佛教创始人释迦牟尼佛是同时代的人。这说明在佛教传入藏地之前苯教就已存在,它的历史甚至比君主制的历史还要悠久。“由于西藏地区特别的自然环境和历史进程,宗教不是作为社会生活的一部分,佛学不是作为学问之一种,而就像一株遮天蔽日的大树,上面缀满同质的果实,其下却连小草也难以生长——不鼓励生长世俗知识分子和经世致用的学问,以及纯文学纯艺术创作,古代神话也都经历了佛教化改造。世俗知识分子的缺席,意味着人本主义,人文思想,以及通常由这一阶层所承担的社会职责的缺失,既对所处的现实社会和民生无意无为,同时意味着与外部世界交流对话,缺少了沟通的角色和过渡环节。”很多藏人不这么看,他们认为在佛教入藏之前,西藏没有自己的语言,而文化更是愚昧、落后等等,这种说法一直流传了数个世纪,包括主政达三四十年的吐蕃女王赤玛蕾等许多重要历史人物,其事迹之所以被史册屏蔽,是因为他们大都致力于政治,却无作为于宗教,后世的僧侣遂忽略不提。如此评价显然有违西藏历史和本土文化真相。比如,凡论及松赞干布的历史业绩,“通常侧重于观世音化身一面……从而淡化了他在政治、军事、文化等方面的不世之功。只讲功德,少言征战,一说武力,必有杀戮,致有形象改变之举。”马丽华却更称道松赞干布在文化方面无与伦比的贡献。

就让我们顺着马丽华的描述,身临其境于那个激动人心的时段吧。当西藏文明时代的首位学者吞弥桑布扎,翻过岗巴拉山和喜马拉雅山,千难万险地在南印度游学七年回到家乡,松赞干布为他提供了最能激发学者创造力的家园般生活条件,于是孕育中的藏文有如瓜熟蒂落一般,“三十个辅音字母押着‘啊’字的韵脚率先舞蹈而来,四个元音字母稍后安静地跟进,上加和下加的符号是飞翔的羽翼和风轮,前加和后加的符号则是助行的拐杖。字母的组合排列是需要悉心甄别的,不能乱了群舞的阵脚;词语的润色是需要悉心推敲的,否则岂能活色生香”。松赞干布一直密切关注着藏文的诞生过程,并成为第一个学生,以至于沉迷其中,不理政务,一度还招致了群臣的抱怨。他不曾想到,为自己“歌功颂德”的后人当中,居然有一位与之冥冥相隔1300多年茫茫岁月的名叫马丽华的汉族女作家。

新生的藏文开创了崭新世纪,其保留下来的藏文档案总量之大,仅次于汉文古籍。除了高深、玄奥的宗教著述,藏民的生存语言也受到影响,而文学作品更使其血脉延伸,“藏传佛教后弘期所弘兴的不限于佛教,起自喜马拉雅以南的文风,同时影响和改变着藏文世界。从那以后,以藏文书写的诗文逐渐纳入《诗镜》的格式规范,《吠陀》中的典故也触目可及。仅以修辞学方面的藻词为例,世间万象皆有意象唯美或含意深奥的代称,直言主体名称是要被取笑的。”比如:修饰天空,有云行之路,星辰之路,天神之路等;修饰太阳,有时间之睛,黑暗之敌,万光之主,七乘之车等;修饰月亮,有夜之主,睡莲亲,清凉之主,众星之主,海中生,抱兔等;修饰大地,有藏金之处,宝藏拥有者等,不一而足。随着年深日久,这种修辞传统对藏文文统、文脉和文体的滋养和渗透,已是浑然一体。

作者还强调,大量的藏文档案得以留存,敦煌的莫高窟、千佛洞可谓功不可没。公元七世纪,敦煌接纳了吐蕃的统治,吐蕃人也扩建并充实了敦煌的文化宝藏,甚至滔滔逝水也难以阻断敦煌与吐蕃的历史缘分。20世纪70年代的一天,敦煌文物研究所的老学者霍熙亮路过甘肃柳园车站大库房时,偶遇西藏长途货车的卸载场面,立即惊住了,他发现眼前那些堆积如山被当作“四旧”的废铜烂铁,竟有无数难以估值的文物混杂其间,于是与同事商议,以研究所名义急报国务院,得到时任副总理的李先念当即批复,一场抢救文物的工程随之开始。霍熙亮、史苇湘、孙修身三位专家带领十五个工人,把一座七十米长、十几米高的货堆翻检了整整三遍,清理工作整整忙了四个月,避免了包括西藏多座著名寺庙镇寺之宝的一大批国家一、二级文物惨遭毁弃。这个故事也只能算是历史小插曲,却功德无量,令人唏嘘。岁月虽以风沙的形式吹过,却终有一些被“风化成典”,意义非凡,依然从遥远处照耀着今天和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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