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书与好女人一样难觅(外一则)
2011-03-20熊万里
●文 熊万里
好书与好女人一样难觅(外一则)
●文 熊万里
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我面对文学老师,羞于谈论阅读。因为他们总是以不容置疑的口吻教诲我,一定要读谁谁谁、谁谁谁的作品。自从我有了自己的书柜,开始购书,他们的作品是最早填充空间的,也一直是最整齐的装饰物。但我得说实话,他们的文字我很难读进去。
很多年后,读到李浩的一句话:“记得有作家说过,一个作家的成功标准,应当是他对作家的影响而不是所谓普通读者的影响,就像卡夫卡之于米兰·昆德拉,维廉·福克纳之于马尔克斯……”当时,我拍了脑门,真有醍醐灌顶的感觉。
原来,在我的潜意识里,阅读是为了欣赏、学习、借鉴,或者说是为了在文学领域寻找佩服的对象,而不停留于消遣、猎奇、解惑、了解历史。如果想消遣,可以读花花绿绿的报刊,及时准确地了解五花八门的故事。如果想解惑,可以读名人名言,言简意赅,不用兜圈子费时间。如果想了解历史,可以直接翻相关读物。我拒绝一些作家,不是我懒惰,也不是我高傲,更不是我愚笨,而是我和他们之间不来电。说狂妄一点儿,是他们不具备征服我的魅力。男人见到漂亮的女人,总会放慢脚步,或借故徘徊。读者读到自己心仪的作品,同样会放慢速度细细品味,甚至会重复读第二遍。这就像游山玩水。全国比较出名的风景点,我基本上都去过,能让我第二次去消耗时间与体力的,只有张家界、九寨沟。其他景点,各有特色,但走一遍,拍张照片,回家写点儿纪念文字,足够了。在很多景点,我懒得举起照相机,更不想写一个字。至今,还没有遇到一处能让我下决心住在那里养老的地方。而阅读优秀的文学作品,我却常常生出无耻的贪欲:“如果我能写出这样的作品……”
如果我生活在交通不发达、信息闭塞的封建社会,肯定会对庐山瀑布、三峡风光赞叹不已。时代的车轮滚滚向前,人们的视野逐渐开阔,各种门槛随之提高。上世纪七十年代拥有收音机、自行车就是小康,八十年代拥有电视机、洗衣机、电冰箱才算小康,现在衡量小康的硬指标是豪宅、名车。春秋战国,百把字的寓言就是了不起的文学作品。现在,仍旧简单地让狐狸和山羊来一段对话,硬塞进去一点儿通俗的人生哲理,固步自封地写寓言,还算得上文学作品吗,又具备多少文学的元素?那种简单的寓言只适合小学生练练笔。生活在“按钮时代”,只有超级愚蠢的人才会扛着烧火棍以战士自居,稍微有点儿羞耻心的作者和读者,都会一头扎进茅坑。中国现代小说仅仅走过百年的路程,进步却是巨大的,特别是近30年,与改革开放后视野的扩展相辅相成。
我喜欢那种具有挑战性的阅读,能够调动我的回忆、情感、想象、智慧,打开我的眼界,提升我的鉴赏能力,让我对文学若有所悟,萌发强烈的创作欲望。我绝不会轻易否定一些作家的历史地位,但是在艺术上他们对我缺乏必要的感染力。文学性是文学作品的立身之本,它区别于公文、政论,思想之外还得具备优美的语言(包括畅快、幽默、诗性)、精确的描写(包括逼真的世界、生动的细节、惟妙惟肖的修饰)、高超的技巧(包括继承与创新)等等。写作是个技术活,技术不是文学的全部,但是伟大的文学绝对离不了技术。幸运的是,现在,我们不但可以轻易读到很多翻译过来的外国文学,而且从目前正活跃的中国作家的作品里就能够汲取不少营养。
一篇作品,不用逐字逐句去读,开头几段,或者开头几句就能判断作品的优劣。到一个风景点也是这样,有一种气场,越近越强烈,往往一脚踏进去就能给景点打分了。阅读文章,和看女人是一个道理。头不能吸引人,还有兴趣往下看吗?有耐心的时候,可以坚持看到脖子,如果仍不能动心,只有“跳读”,从中间选几段,胸脯、腰、屁股,可能有亮点,也可能平淡无味,这时不妨提醒自己脾性好一点儿,实在不行倒着来,如果连脚也令人失望,只有彻底放弃。看头部时,五官不一定要多么端正,起码得有一个眼神,如果连一丝生气都没有,哪儿有兴趣再看?
现在,我的阅读主要分为三块。一是消遣性的,蜻蜓点水地浏览地方报刊,一些信息毕竟与生活息息相关。二是友谊性的,主要是朋友作品或者他们操持的网站、博客。三是学习性的,这是占最大比重的阅读。前两块甚至不能称为严格意义的阅读,只是随机性地浏览。阅读需要周围环境安静,需要内心宁静。有时,被动地阅读,如同吞药。我不是编辑,不存在阅读的职业道德,一些纯粹出于友情或者任务的阅读,浪费的不仅是时间、精力,还有心灵的折磨。长期因为违心而带来的疲惫,是最伤神、最损健康的。学习性的阅读又细分为两部分。一是经济类的,约占百分之二十,主要与股票相关,充斥功利、赌博、刺激。二是文学类的,约占百分之八十,也有功利的成分,想剽学一些技巧,更多的是欣赏。纯粹的阅读是欣赏,纯粹的欣赏是享受。
阅读,一定要有主见。阅读像炒股票一样,最忌跟着评论跑、最忌追涨杀跌。书评家和股评家一样,都不是什么好货色。真正的高手忙着操盘赚钱去了,怎么可能不辞辛劳地透露信息让大家分享发财的快乐?同样,一个频繁写书评、热衷于当“吹鼓手”的人,是不可能沉下心去研读的,只有傻瓜才会相信好书的出版速度与他们写评论的速度一样快。阅读不能跟风。即使被强台风裹挟着,也得镇定,甚至更多一些质疑。比如,我买了《狼图腾》之类,就成为书柜里的“鸡肋”。王小波被市场吹捧了好几年,终于抱着好奇心买了《王小波经典作品》,实在不能逐页去读。所谓的经典,是相对他个人的经典,离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何止十万八千里?文坛真怪,仿佛一段时间内不谈某位外国作家就不够档次。在众人一致的高评中,我怕错过经典,禁不住买了卡佛的《大教堂》。翻了翻,觉得很浅,整本书里只有那篇长长的序言有所启发。卡佛的作品没有理由地被拔高了。如果把他作品署了中国作者的名字,他那被无限推崇的“简约”风格,肯定会被中国的评论家斥为简单,像故事梗概一样索然无味的简单。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语言、故事、思想、技巧,连中国二流通俗作家的水平都不如。
我现在最主要的购书渠道是网络。将一些书目存放在收藏夹中,冷处理。炒股也是这样,股票的拉升往往只有几分钟,头脑一旦发热,追上去,十有八九被套。等几分钟,或等几天,看看自己还有没有买那只股票的想法。冲动是魔鬼。宁愿错过,也不买错。书籍的炒作,也不可能持久。收藏夹中的书,常常一放数月。那些确实舍不得删除的,很想一窥究竟的,集中起来一块儿采购。一年下来,可能只买两三次。这种小心谨慎地选择书籍,似乎比挑女朋友还认真。没办法,只因现在流行整容,伪装过盛。真正的好书和好女人一样难觅。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东西举目皆是。人非圣贤,岂能无过,只要有阅读的兴趣,兴冲冲买了书而读不下去的事情还会经常发生。我们只能尽量地减少错误。冷处理,慢决定,是阅读的成熟标志。
由“主食”想开去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主人环视在座,征求意见:来点儿什么主食?相当多的人回答不需要。有吃主食的,也基本上是象征性地吃一点点儿。没有哪个傻瓜看见满桌佳肴而忍住口水,像控制耕地一样严格保留肚子的空间用来盛装主食。老年人常常感叹现在的生活条件和过去简直没法比。主食不主,已成为一种普遍现象。传统意义上,由米、面等粮食做成的食物称为主食。但现实生活中,人们更多在吃菜,五花八门的菜。菜,相对于主食被称为副食品。无论副食品多么丰富,取代不了主食的地位。无论主食多么重要,多么基本,人们总愿意把更多肠胃空间让给副食品。主食充沛只能证明富裕,副食繁丽才能说明品位。
主次落差与社会发展息息相关的又何止吃饭?某些报纸常常被称为主流媒体。十几年前绝对是主流媒体的天下。当人们越来越注重均衡营养、讲究饮食文化的时候,精神食粮也随之一变。以前除了机关报,几乎别无选择。现在铺天盖地的媒体可以让人随心所欲地挑剔。为了拉拢读者,机关报也把多数版面让位给专刊、副刊。在副食品匮乏的年代,人们舌尖很少弹出“主食”字眼。在文化相对单调的日子,也没有几个人把“主流媒体”挂在嘴角。一旦刻意去强调主流的时候就证明在市场占有率上偏居一隅了。
还有一个词叫主旋律。主旋律本来指音乐中的主要曲调,相对于主旋律其他声部只起润色、丰富、烘托、补充的作用。几乎每首音乐,无论悲喜,都有自己的主旋律。
主旋律像万金油,哪里痒了都可以拿去抹一抹。善于联想的文学创作领域最喜欢使用主旋律一词。
弘扬主旋律与提倡多样化应该相辅相成。今天且不论文学的个性、矛盾性、丰富性、多元性,只就主旋律而谈。依我有限的水平来理解,凡是描写具有代表性的典型意义的人物和事件都可以称为主旋律;音乐的主旋律可悲可喜,文学创作的主旋律也照样可褒可贬。现实却不是这样,人们所谓的主旋律往往以歌颂为主,批判为辅。以至于把描写主旋律瘦身为歌颂主旋律。仿佛只有正面的激情表扬、只有时事的温和翻版、只有政策的另类图解才能靠上主旋律。主旋律的曲调越来越单一,越来越狭隘。配合时政的作品、歌颂性作品可以称为主旋律,但只是主旋律的一部分,不是惟一。
国内几个稍具影响的文学奖项虽然兼顾了文艺性、创造性、思想性,但更在意了主旋律。几乎每个奖项的每一届评选结果都少不了所谓主旋律的作品获奖。而最先被读者和时间摈弃的又往往是那些狭隘意义上的主旋律作品。像吃饭,人们的筷子更爱探向五彩缤纷的盘碟,而不愿扒那些味道寡淡、样式单一的主食。我们眼睁睁地看到一些具有批判力度的更接近经典的作品从评选的筛子中漏掉。其实不是漏掉,评委们在确定候选篇目时已经按照相应的思维模式挑挑拣拣了,然后把自己认可的东西放进筛子里忽悠,很多好作品早被喜好看走眼的他们挑剔在外。那些获奖的主旋律作品往往存在着主题先行的毛病。我不一味地反对主题先行,只是发觉有的作者完全是简单地迎合政治或意识形态的需要去创作,没有把思想性与艺术性完美地结合起来。把政治演绎为艺术,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没有贴近生活、贴近人民群众,没有思想的深度、艺术的高度,就没有感染力。试图简单地编造符号化的人物去解释政治,好比白水煮面条,读者不会买账。一些主旋律的作品在短时期内被媒体铺天盖地地吹捧,在读者眼中却不忍卒读。照我说,这些作者没有扎实的文学功底,就想走捷径,特别善于钻政策的空子,善于琢磨“上头”的心思,善于同时经营政治和创作,让政治附庸风雅,让文学无辜蒙羞。他们是脚踏政治与文学,两船并划的圆滑高手。
最近,一下子出来十几种类似《建国60年优秀作品选》《改革开放30年优秀小说选》的书,所选的优秀篇目多数不在历届的获奖名单中。再过30、60年回头来审视今天的评奖,又是什么结果呢?如果今天的评委们能顽强地生存到那一天又该如何羞愧难当?
有人会说,相对于洞箫牧笛,主旋律好比黄钟大吕。黄钟大吕往往形容音乐或言辞庄严、正大、和谐。如果作者没有庄严、正大、和谐的思想,没有悲天悯人的情怀,又怎么能够写出批判主义的力作。文学作品不仅被赋予了审美功能,而且具备审丑的力量。好的作品决不是刻意展现丑陋,而是对人性对社会进行深刻地批判、拷问、警醒,以引起疗效的注意。以揭露批判为主的作品从来不会缺少时代使命感与历史责任感。我甚至假想,鲁迅先生的《阿Q正传》和许多投枪匕首式的杂文如诞生在今天,能否获得鲁迅文学奖?
无论是物质的还是精神领域的食粮,我们都应该兼容并蓄、均衡营养、科学发展。把握着话语权的人们,应该来一次彻底的纠偏,还主旋律本来的宽泛定义,对主旋律的理解不能过于简单化、狭窄化,不要把主旋律往死胡同里赶,往自以为能透光的门牙缝中挤、往自己偏爱的狭隘的一线天里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