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看一路云飞雪落
2011-03-20严英秀
●文 严英秀
回看一路云飞雪落
●文 严英秀
我做梦都没想到日复一日的生活流水账中会埋伏着2009年那样激烈的遭遇。2009年,我的小说被人偷窃。尽管最终真相大白于天下,但其间的心灵折磨只自己知晓。和小偷光天化日之下做贼的过程同时被曝光的还有我羞怯的写小说的经历。真的,我在小说创作方面几无可以拿得出手的作品。也因为如此,刚开始时,我遭到了很权威的质疑,我被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开口就问:你除此之外,还写过什么小说?
·作 者·
我写小说是很晚的事情了。
老早就知道写小说要会编故事,而我不算是想像力特别丰富的人。小时候,那些编故事编得出奇制胜的伙伴每每让我艳羡不已。稍大些开始学写作文了,身边一些心思细密的女孩开始有了自己的日记本,而我只是写每个年级语文老师都会布置的那些题目:《我的老师》、《我的妈妈》之类。永远写老师和妈妈(或爸爸、奶奶等),无非是写他(她)多么辛苦多么慈爱,写自己犯了错他(她)怎么教育怎么宽容鼓励。经常写的还有《寒(暑)假见闻》、《一件有意义的事》等。一个没心没肺的孩子,假期里能有什么见闻呢?与“意义”邂逅的几率也相当之低。那时候,父母定然没有闲钱带你去游历名山大川长见识,什么夏令营冬令营到香港看迪士尼乐园之类的事打死都没入过梦。那时候,应试教育也没这么如火如荼,假期里基本没啥作业闹心,更不会有现如今这么多的假期辅导班、特长班之类折磨人。放假了,大家要做的不过就是在家门口疯玩。
就那样读了中学,也上了大学。大学里懂了些理论,知道小说不是纯粹的编故事,它是源于生活的。但问题是它又高于生活。难就难在这个既源于又高于上。所以在我的大学时代,我虽然因为写了许多篇诗歌散文,而其中的三五篇发表在国家级、省级纯文学刊物上而成为校园里小有虚名的文学青年,但小说这种体裁,我从未尝试过。我小时候编写好人好事的能力丧失殆尽,好长一段时间,我只能写实,只会直抒胸臆,只把眼光无耻地盯在“小我”上。青春是那么寂寞的事情,风和日丽的成长中隐藏着残酷的疼痛,躁动与迷茫,绝望与反抗,都找不到恰当的出口,年轻的心日夜战斗在无物之阵中。当许多同学忙着失恋,许多同学用崔健的歌曲吼叫着摇滚的心情,我用情感浓烈的散文和一首首自认为寓意深长其实不知所云的分行文字记录下自己的心境。那时花开,我用我的纸包着我的火。
不写小说,但读小说,许多影响一生的好小说就是在那时候读的。有时也一边读一边羡慕,写小说的人是多么自由,他可以藏在人物的后面,在虚构的故事里表达真实的自己。他广阔无边,又莫测高深,不像人一看见情形外露、偏执神经的人就说,看,像个诗人。
大学毕业后教了大学,原以为以自己资深文学青年的身份在大学里教文学课,是逢其时尽其才,是鱼儿游进了更深的水,是眼看得着的教学相长终成正果的大好事,但谁承想新生活一开始就给了我一个下马威,这才知道从中文系的学生到中文系的老师,期间的距离是千沟万壑,风花雪月梦犹未醒,世上已沧海变桑田。我不得不无比沉痛地明白过来:身边的人和事已不吃文学这一套,掖下夹本文学刊物招摇过市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我写的诗不但不能为我追回昔日的光荣与梦想,而且毫无道理地使我背上了不务正业的嫌疑。在大多数人(尤其是领导)的认知里,一个写诗的老师肯定不会循规蹈矩踩着铃声上课下课,不会夜里点灯熬油备课写讲义,但冤枉的是,偏偏我这样做了。我这样做了,就说明别人先入为主的那种判断错了。但在中国,傻子都清楚,大多数人不能错,尤其是领导。你想想,一个写诗的人年终考核得优秀,那岂不是对人事考核部门的极大嘲讽!
原来如此,大学是不管教文学的老师有没有文学才华的,它不吃文学那一套,它甚至都不在乎一个老师能不能真正站得住讲台。那它认什么?答案很简单:学术!科研!什么是学术科研?就是有基金的课题,就是那种前面有中英文摘要,中间有引文,后头有注释的文章。在大学里,只有会写这种文章的人,会说那种云山雾罩的学术黑话的人,才可以挺着胸膛做人,才可以名利双收,吃香的喝辣的。
就这样被大学征服,切断了所有退路,我的心情是无奈,我的决定是糊涂。从此,搞学术科研的浩荡大军中又挤进去一个亡羊补牢的我。先是到图书馆去细细揣摩那些科研期刊的口味,然后针对某一对象苦思冥想出一个或许早就被别人说过论过的意思,再然后煞有介事地找材料自圆其说。这样经过一段时间的打造,油然而生了一种做学问的感觉,那种叫科研的文章也一篇一篇问世了。上了中文核心,上了CSSCI,上了国家权威,于是,评上了讲师,评上了副教授,踏上了继往开来再求“正高”的长征。于是,别人投过来的眼神中有了不一样的内容,于是,先为这样的眼神感到窃喜,然后暗自后怕:幸亏迷途知返得还算及时,要不然,还得非主流多久呢?
大学中文系不是作家诗人的乐土,但绝对是科研写手们的温床。发放年终奖金前,要填这年的科研成果。自己发了五篇,觉得已经是可以得不能再可以了,谁知强中还有强中手,人家竟然还有七篇、八篇的!人家除了文章,还有省级、国家级课题!这一惊非同小可,人民币眼看着比人家少了三四千、七八千了,原本虚妄的成就感也就大打了折扣。好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有许多人连一篇都没有呢。
就这样,混迹于一支原本最该潜心安静但却莫名燥热的队伍中。只有在夜深人静时,心的凉意才像一种适时而至的醒悟一次又一次浸上来。翻看自己挣了钱也挣了脸面的那些文章,翻看别人压过了自己的钱也压过了自己的脸面的文章,剩下的都只是难以名状的倦怠感。而看到听到的更多“科研”背后的故事更是让人生出了羞于为伍的苍凉。
我从什么时候,变得离自己这么远了?真要在这条道上走到黑吗?为什么拿也拿了,吃也吃了,纵然是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
终于,又开始了第二次“转身”:读自己想读的书,写自己愿写的字,走自己爱走的路,让别人学术科研去吧!决心下定的那一刻,我真有一种久在樊笼里今得返自然的柳暗花明,不怕人笑话,我再一次特文艺特煽情地用流行歌曲的句子想:原来这些年,自己穿梭在烦恼的河流上,只是为了在此刻回到文学的快乐老家里来。是的,我是那个在时间的风里踉跄走远的孩子,而文学是老家那不变的屋檐。注定有一天,我还得回到它的庇护下。除此,断无他处的风景可以安妥不听话的灵魂。
我开始了优哉游哉的读书生活。当下有学问的人,说话有权威的人,身边圈子里的人,众口一词都说好,好得不得了,但我自己读了前30页还是稀松平常觉不着好的书,硬着头皮相信无限风光在后头但终于越读越不堪痛苦的书,面对它们,我勇敢地知难而退,不打算再看第二眼。我只读自己觉得好的,能读下去的,读着高兴的。我就这样肤浅并快乐着,日子长了,猛不丁发现自己这样读书竟然也还一不小心读出了一点两点心得来,既然闲着也是闲着,那就把这些思绪记下来吧。
我写了好多篇关于作家作品的读书随笔,这是些最大程度地贴近我自己温暖我自己的文字,它们是从我的心里流出来长出来的,我极其珍爱它们。我把它们小心地投给我认为脾性相投的报刊杂志,果然,它们一篇一篇都变成了铅字。我知道打死它们都算不上学术论文,所以不能拿着到学校科技处排队领科研费,但它们回报给我的愉悦是无穷大的。
渐渐地,也开始有人关注我了。在许多地方,人开始称我为评论家了。不过,鉴于我的资历太浅,势头离猛还差一大截,“评论家”的前面往往冠以修饰限制的“青年”二字。
我发在《文学自由谈》上写萧红的那篇《就连河流都不能带她回家》,是引起了较大反响的一篇文章,先后三次被其它报刊转载,还选入了一些集子。更重要的是,《文学自由谈》刊出了对此文的反弹文章《拣出几粒烂樱桃》。我发在《文学自由谈》上的文章,迄今被人“反弹”了四次,三次在《文学自由谈》上,一次在别处。其中对我很有裨益的是“烂樱桃”一文,它的作者是萧红专家,他鞭策我在以后的时间里更认真严谨地研读了关于我喜爱的作家萧红的种种。我喜欢他的比喻,说我的文章是一盘色泽鲜艳水分饱满的红樱桃,因为我恰巧特爱吃樱桃。我希望自己以后端出来的“樱桃”里,烂的越来越少,最好是接近于零。一直以来,我写得不多,因为是兴之所至的写作,所以没有感兴趣的选题时不会找着写,没有充足把握时更不会硬写。一个作者,有不端出樱桃的权利,但读者,绝无吃烂樱桃的义务。
一些业内朋友评论我的评论,说我太激情,太切肤,喜怒太形于色,说我分析作家作品时犹如把自己投进了火里,说我搞批评就像搞创作。这些话如果自己装得“很傻很天真”,也可以当成夸奖的话去听,但实际上,它的意思是,我写评论还停留在感性层面上,没有上升到一定的理论高度。独到的感悟有余,深厚的学养不够,如此等等,反正就是我的评论还不够“学院派”。我在学院里混饭吃,这样的话语系统谙熟于心,根本不用过脑,直接靠嘴就能完成。问题是,这些问题真的是问题吗?批评难道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文学创作吗?激情一定是没有内里支撑、胡乱燃烧的野火吗?而理性一定就是好的?没有感悟的理性那不又整回到“学术”那边去了吗?评论家评论作家作品时不把自己投进去,那该投进去什么?没有自己的眼的湿润、心的湿度,那种如槁木死灰般的客观全面的所谓学问真的是人需要的吗?我为什么要点灯熬油做那种没有生命热力没有心灵表情的“纯正”的批评?既然评论家是一个个活生生的性格迥异的人,他有他的脾气,我有我的缺陷,可批评为什么经理性的卤水一点就四方齐整得像一个屉笼里的豆腐了?
当然,我可以在这里自说自话为自己护短,但无论我怎样振振有辞,都改变不了那些做正经学问的人对此的看法。这种看法由来已久,固若金汤,和学界的门庭有着相对应配套的森严。我既选择了从此后做散淡之人,写简单文章,也就没打算过让这种看法对我另眼相待网开一面。我在乎的是另一种声音。我期冀和作者、读者的碰撞、交流、对话,渴望自己用心写就的文章能得到同类的认同和批评,鞭策和鼓励。但这样的情理之事却越来越成为奢求了,现在的文化生态和自然环境一样脆弱得危机四伏,原该良性反弹、争鸣的话题在许多时候在许多人身上变得极其恶性,昏暗不堪。久而久之,好像写者和评者之间只有冷漠和敌意才是正常的,好像只有无限上纲上线的互相谩骂、诋毁或语不惊人死不休的吹捧才是正常的,好像评论家要么是憎恨的面孔要么是谄媚的笑脸才是正常的。当太多的人习惯了这样预先假设的坏名声时,真正的好评论真评论要么成了异类,要么被视而不见。我曾多次在不同场合听人家从鼻孔里往外喷气:哼,那些搞评论的!我也听过一些人谈起某些著名评论家时冒出来的鄙夷神情:他怎么不按照自己的小说理论写一个小说范本给我们看看呢?我甚至遭受过一个长发披肩的疑似著名中年男作家对我指着鼻子的指责:评论家就是自己不会写才去评论别人的,你年纪轻轻,干嘛不干点别的?
这样无知褊狭的言论自然不必理会。可是它们就像是一种在对的时间出现的错的邂逅,虽擦肩而过,浮云往事,但却留下来不经意的暗示:自己写一个,真的是那么不可企及的事吗?一直以来的对小说的热爱和敬畏突然都喷涌而出,变成了不可阻挡的一种诱惑。2006年,我写下了第一篇可以叫中篇小说的文字。然后又写了第二个,第三个。
不过是写出来给自己看看,没有投稿,也很少给人看。好长一段时间,我拿不准它们是不是小说。我拘泥于那点有限的评论经验,无力对自己笔下突然生出的“新”文字加以评判。同时,我无比惭愧地意识到,虽然从文学青年到了文学中年,从文学爱好者变成了所谓评论家,但我对源于生活高于生活的虚构文体还是缺少足够的驾驭能力。这首先来自于我对自身所处的“生活”的不信任。我是一个从来没有走出过校园的女人,而大学其实是非常封闭的环境,我在讲台上清谈文学,面对的永远是不谙世事的学生,我走下讲台,身边基本是有着和我一样烦恼心情和不一样的学术面孔的人。而在社会上少之又少的交往,大致也没逃出过所谓文化人圈子。我常年生活在一个城市,虽不时出门,却只是开会或旅游,而从未有过探险、流浪、漫游的浪漫传奇。“远方”对我的馈赠和对平常人一样无非是几张风景照片,而并无奇花异树的故事。我一直怀疑,甚至先验地认定,像我这样经历单纯、生活面狭窄、兴趣单一的人,应该写不出让读者看得兴趣迭起、余音绕梁的小说,更写不出那种以大悲大喜的情节表现普遍人性的深刻小说。虽然知道福克纳拥有的只是一枚“邮票”,虽然常对学生讲想要打出一口清冽的水井,必须开掘要深,而无须铺面要宽。但问题是,我如何切入到那个有泉眼的幽暗处深刻处?我如何让我的邮票有效地有力地进入我的文学?逝者如斯夫,时间天天流着,也就流成了醉生梦死的惯性。没有警觉没有结晶的生活也叫生活吗?如果什么样的生活都可以从日子里走进故事里,哪又何来体验生活这一说?
反正,我虽然无比地热爱自己的小说,但我有多么敝帚自珍,就有多么自我审视。我在深夜里看自己的小说,我看出了某处情节的严重失实,紧接着又发现了一句对话的脱离性格,然后是语句太唯美,氛围太做作,然后是结构太精巧或者太散乱,然后是主旨有时混沌有时又太刻意,然后是一天,我发现我所有的故事虽然是我笔下人物的故事,虽然我的人物有着完全迥异于我的情感和经历,虽然我炮制出了形形色色我能想像到的生活,但他们每个人的内里,那些男男女女光鲜而伤痛的表情里好像都藏着一个似是而非、呼之欲出的“我”。
这是多么可耻的事情,一个写小说的人,无论写谁都好像是在写自己;这是多么无奈的事情,一个力图要表达广阔人生的人,永远无法挣脱自己有限心智的羁绊——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一个被人叫做评论家的人拿着解剖刀划过自己的小说,所到之处,满目疮痍,刀刀见血。
这都是几年前的事了。但仅仅是几年前,我竟然还有着那么愚蠢的天真,我不允许自己不完美。还有着那么决绝的信仰,既然不完美,就让它到此为止。我尽管懂得,文学的完美就像爱情的残缺一样,是永无止境的,是永远无法最终完成的,但我还是有一种坚持,坚持不让文字的浮尘在自己的手里一遍遍扬起。
我就那样一度中断了其实才刚开始的小说创作。我不知道自己还会不会写,什么时候再写。我做梦都没想到日复一日的生活流水账中会埋伏着2009年那样激烈的遭遇。2009年,我的小说被人偷窃。尽管最终真相大白于天下,但其间的心灵折磨只自己知晓。和小偷光天化日之下做贼的过程同时被曝光的还有我羞怯的写小说的经历。真的,我在小说创作方面几无可以拿得出手的作品。也因为如此,刚开始时,我遭到了很权威的质疑,我被许多认识不认识的人开口就问:你除此之外,还写过什么小说?
我当然不是只写过那一篇小说,但我不能把更多的小说草稿拿给人看。那是种极其悲愤的感觉。那些人的怀疑看似有理,但实际上是比那个小偷的自辩高明不了多少的强盗逻辑:许多伟大的作家一生只有一部作品,那么他们又何以证明那一部是他的?就因为灰姑娘省吃俭用买下的那双美丽的舞鞋是她仅有的,就可以听信隔壁那个披金裹银的暴发妇的反诬之词?只有滥女人,才会用被许多人爱过来证明自己的可爱。
事情平息之后,我重新拿出那些写完或没写完就搁置起来的故事,一页页细细地看过。我重新捡拾起我的小说创作,我再次出发。不是的,不像身边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我是为了向世人证明,我能写小说,我会写小说,我除了那篇被偷的小说外还有更漂亮的小说。事情完全不是这样,虽然它看起来好像接近于人们的理解。我之所以选择在这个时候开始比较专注地写小说,是因为通过这件事我透视了自己和小说之间莫名的难以分割的缘。说起来真是很凑巧的不幸,此前我曾有一篇散文和一篇写张爱玲的论文先后被人全文抄袭,但那两次均未使我太过受伤,无奈一笑罢了。我不是一个善于用法律武器保护自己的现代人,宽恕心是真,没精力、怕麻烦也是真,暗地里常以母亲告诫的吃亏是福安慰自己。但这次,安慰脆弱得不堪一击,而伤口疼痛得无以复加。因为这样的疼痛,那个最后的说法,我就算遍体鳞伤也要讨回。后来,我用了好长时间才明白过来:之所以这样,是因为自己对小说别样的深刻的不舍。原来在我的内心深处,有一些文字,它们纠结着我最真的喜怒哀乐,对于它们,不可以像对学术那样,说放下就放下。
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是,经过了2009年,我对世间人和事,对自我都有了重新的认识,我懂得了爱和伤害的无处不在,学会了对欠缺的理解,对妥协的宽容。既然人生的每一个角落生命的每一个时段都有不完美伺机而动,那么我又为什么要苛责一篇小说的缺憾?我为什么在与千疮百孔的生活达成和解的同时,却不能原谅一个虽无力抵达完满但对此怀有虔诚热望的自己?既然文学是疲惫生活中时远时近但从未丧失过的仅有的英雄梦想,我又何必让脑子里的小说观念对笔下的文字吹毛求疵?
我开始写了,就好像是小说自动涌到我的脑海里的,故事一个接一个地漫延而来。两年时间里,我发表了八部中篇,也有三四部被选刊转载。我知道我说出的数字会让一些高产作家哑然失笑,但对我这样生性疏懒而且要必须以教学为生活重心的业余写作者来说,数量从来都不应该是目标。同时,我还在随心所欲而又认真地读着别人的小说,写下或许还说得过去的评论文字。有一次会议上,我赫然看到我的名字前面写着这样的“头衔”:著名评论家,青年作家。我根本用不着谦虚也知道,“评论家”而“著名”,那绝对是名不副实的溢美之词;“作家”而“青年”,倒是实实在在地说明了我这个人到中年的作家的现状,看看我这些小说吧,我多少年来几无长进的想像力,我捉襟见肘的结构,我永远不敢把最幽密残酷的一面撕开给人看的“洁癖”,我乏善可陈的语言表达。比比别人,我写的都是些多么青涩多么没有杀伤力的小说啊。既如此,我不青年谁青年!
可是,管他的呢!
我承认这真是一种破茧成蝶的海阔天空,我突然就拥有了从心灵深处滋生而来的无限自由。我不再在乎别人说什么你评论家写的小说怎么也这德行,我不管用我右手的矛去刺左手的盾会是何种情形,让我评论别人时尖锐吧,深刻吧,尽可能摆脱片面走向客观理性吧,煞有介事吧光说不练吧面面俱到站着说话不腰疼吧。但当我躲到小说的伞下,我将无比地沉醉于自己的倾心诉说。那些明媚鲜艳中不期而至的疼痛,那些抚之不去的生命密语,那些永不能盛放的心灵褶皱,那些一地碎金般明灭可见的坚信,那些幽微深切的快乐,它们像伞外飘扬的雨花,纷至沓来在我的面前,我将伸出双手,捧住这上天昭示的秘密,我将无限地迎接这弥足珍贵的安慰,就像在一场破损的爱情面前,我温柔地死于宿命。
我就这样写我的小说,就这样写我能写愿写的小说,它们对我是无可替代的心灵化妆品。但对别人,也许只是无伤大雅的误会。它们有太多的不好,有不可饶恕的局限,有致命的不足,就留给别的评论家去修理吧,如果有谁还看得上读一读评一评的话。或者,根本无人理睬,我也将坦然之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