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眼看春晚
2011-03-20陈冲
●文 陈冲
文学眼看春晚
●文 陈冲
多年前,有本地报纸电话采访,要我谈谈春晚,我当即宣布了两条:不看春晚,不谈春晚。实际上,这两条不过是一种姿态。说不看,也不是一点不看;说不谈,私下里谈得并不少。今年因为一些特别的原因,看春晚比往年多,等到传出赵本山的小品连续第十三次夺得小品王的消息,又从网上看了一些对此表示不认同的文章,觉得那两条应该废止了——这回是要公开地、认真地谈谈了。
但是也只能从文学的角度谈。春晚上那大红大绿大蓝大紫的色彩,那一晃一晃的灯光,那一会儿升起一会儿陷落的舞台板块,那根本不可能有却偏偏就响起的掌声,到底起什么作用,以及那些坐在台下名为嘉宾的人们到底是观众还是演员,都是我横想竖想不管怎么想都想不明白的。盖“文学眼”是一种有选择性的视力,对“包装”物不起作用,只能视而不见。文学是语言的艺术。“文学眼”能看得见且看得清的,仅限于通过语言表达出来的那些东西。所以嘛,我只能在这里对那些为春晚的花里胡哨付出了辛勤劳动和杰出智慧的包装师们说声对不起了。
然后,咱们就从“语言类”节目入手吧。
这类节目的开场戏是群口相声《专家指导》。很明显,晚会的策划者们让这个节目先声夺人,是有良苦用心的,只可惜其中的深刻寓意,一般人都没有看懂。其实大家都知道,近些年来,小品也好,相声也好,尤其是相声这种本来以讽刺为特征的曲艺品种,越来越远离它的讽刺功能,特别是在春晚上,为了正面地体现出盛世的祥和、欢乐,除了一些“传统”的逗乐段子和技巧型节目,相声自觉地舍弃了讽刺而转向了歌颂。舍长就短,知难而进,其志可嘉,其情可悯,但那难度毕竟非同一般,所以自从开启歌颂型相声先河的马季辞世以后,相声便成建制地陷入了既不会歌颂又不会讽刺的困境。《专家指导》令人精神一振之处,就在于它让我们看到了讽刺型相声的回归!而它给我们的最大的启示,就在于指明了讽刺型相声的困境,不在于讽刺手段的匮乏,全在于讽刺对象的选择。各级领导干部不宜讽刺。如果他们有、或你觉得他们有什么美中不足的地方,应该谦虚谨慎地提出你的看法,供他们参考。广大劳动人民或底层弱势群体,倒是肯定会有种种缺点的,但是也不宜横加讽刺,而是应该善意地对其进行批评教育,提高他们的觉悟,养成遵纪守法的习惯。《专家指导》却告诉我们:专家是可以讽刺的。虽然在细小的地方还需要打打马虎眼,例如养生专家之神化绿豆的功效,从而将其引伸为“伪专家”,但人们都清楚,苹果皮里有营养,苹果皮上有残留农药,可都是“真”的,一点儿都不“伪”。历史的经验值得注意。年龄稍长的朋友应该还能记得,在一时期,“马尾巴的功能”曾经成为一个符号,成为对专家的嘲笑。马尾巴的功能是伪科学吗?不是。据说马尾可以做琴弦,但马尾巴的功能主要是驱赶蚊蝇昆虫的袭扰,如果把一匹马的尾巴全部剪掉去做琴弦,后果会很严重。但是,和广大劳动人民在劳动实践中所积累的宝贵经验相比,此类畜牧学知识就是应该加以嘲笑的了。
更有意思的是,春晚过后不久,《专家指导》就上演了续集,春晚语言类总导演马东称之为《专家指导》的现实版。这个续集或现实版的主人公,不是虚指的某甲某乙,而是实有其人的清华大学教授肖鹰。该教授是否确如马导演所说是个伪专家,我没有调查研究,没有发言权,说到底,单凭他供职的学校,和在学校里的职称,就认定其必然货真价实,是有风险的,万一又是一个李连生之类呢?当然,话说回来,李连生的劣绩在于学术造假,但除此而外,也不见得对他本专业的知识必定一窍不通。在我看来,这类事是整不明白也说不清楚的。幸好这儿还有一个罅隙:肖教授所说的那些让马导演震怒的话,并不涉及多少高深的美学或别的什么学的专业理论,说到底,无非就是指称春晚中那个叫《同桌的你》的小品格调太俗。对与不对放在一边,这样的指称究竟有多少专业的、学术的含金量,一望可知。说刻薄点,它涉及的仅止于常识、常情、常理;往最厚道里说,撑死也就是“马尾巴的功能”那种。这怎么可以呢!如果说在电影、小品中,马尾巴专家还只是受到讽刺、嘲笑,那么到了现实版,肖教授便遭到了马导演的痛斥。谁叫你是专家呢!
这就叫报应。西方有个说法,原话记不清了,大意是,如果杀犹太人时你保持沉默,那么杀你时别人也会保持沉默。知识分子最喜欢讲反思,又最不会反思。反思反思,就是要反过来想想自己。把你排在臭老九的时候,站在客观的、旁观的位置看看你自己此前若干年来的表现,还真是不配排在第八位。所以,与其抱怨马导演的霸道,不如反思一下你自己的窝囊。谓予不信,你敢不敢以其治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就像马导演痛斥肖教授那样去痛斥马导演的霸道?那会有什么结果?对了,就像把一匹马的尾巴全剪掉——后果很严重。
所以还是和谐为上。
何况专家真的不行。肖教授在遭到痛斥之后,赶紧声明他并没有批评春晚,只是就其中的一个节目即《同桌的你》发表自己的看法。肖教授具体怎么想的,不得而知,从逻辑上推,他应是出于觉得对这个小品的看法不会错。然而问题恰恰就出在这里。依我看,肖教授恰恰并没有看懂这个小品。
“文学眼”看小品看什么?看主题。什么是《同桌的你》的主题?真是像有些俗人所说,是“两个男人为一个女人吃醋”?当然不是!在这个小品里,作者赵本山先生一如既往地继续着他在《卖拐》等小品中开掘过的主题——诚信危机,而且这一次的开掘,取得了前所未有的、突破性的进展!要知道,就像惟独专家可以成为讽刺的对象一样,在当今盛世,天蓝蓝水潺潺,各方面都越来越好,惟独还存在着一样危机,那就是诚信危机。整个春晚的语言类节目,尤其是其中比较出彩的,几乎都在以表现这个危机为主题。《午夜电话亭》深入到私生活领域,俗话说相知莫过夫妻,而在这个小品里,一句话就让夫妻失去了信任。在《美好时光》中,连诚信本身也变得模糊不清了,讲诚信固然可钦可佩,不讲呢,好像也说得过去,若是在两者之间游移不定,则更接近“生活的真实”。为了相亲,可以假买房(《新房》);为了房子,可以假离婚(《聪明丈夫》);就连拾金不昧物归原主这等诚信之事,做起来也得假怀孕(《还钱》)。在所有这些节目里,《同桌的你》的卓尔不群之处,就在于这个小品里的一切都是真的,没有一处假的。这一点,在与赵本山先生以前的作品相比时,可以看得更加清楚。在《卖拐》系列里,都存在着一个被挑明了的“忽悠者”,一个我们通常称之为“反面形象”的人物;然而在《同桌的你》里面,所有的人物都是正面形象,所有的言词都是真话,却仍然引发出强烈的、巨大的诚信危机。更意味深长的是,当舞台上的种种误会逐一得到澄清,剧情中的人物俱都皆大欢喜之后,却把一个挥之不去的疑惑留给了观众,因为任何一个有心的观众,都会凭常识、常情、常理去揣度,这两个当年同桌的男生女生,如果真是“什么事都没有”,何以那男生还要在几十年以后,在此间并无任何联系的情况下,还会带着那样一封信、一张卡去找那女生,而且刻意谋划要在其丈夫不在场时见到她?这就成了对每一个观众的严峻的考验。说两个同桌“没事儿”,信,不信,是个问题。信,有违常理;不信,又无凭据。这种意境,不能不说已经有了浓厚的“后现代”意味。另外一点或许更加意味深长,那就是导致诚信危机的原因。有些人单拿“开房”、“苞米地”之类说事儿,真是只见皮毛,不知就里。真正让剧中那个丈夫疑云密布的,是那封信中的“此处省略××字”。有人说这是从贾平凹那儿学来的,错!《废都》里的□□□□,只是小花招而已;《同桌的你》里的“此处省略××字”,矛头直指当前造成诚信危机的主要原因——信息的不对称、不完整!此举具有重大的现实意义和深远的历史意义。现在就说历史意义有点儿早,留待今天成为历史之时再说不迟,这儿只说现实意义。现实当中,与春晚前后脚发生的大事之一,就有“铁老大”的“老大”落马。刘老大落马的原因,据公布是“严重违纪”。按说这儿并没有“此处省略××字”,因为该刘具体违了什么纪,正在调查中,查实之前,是不宜也不应公布的。不过,这儿也确实存在某种暂时的信息短缺。就为这,便有了猜测,猜测之一,说是与高铁有关。一扯出高铁,事儿来了。当初宣传高铁,确有“此处省略××字”,只说高铁如何了得,没说花了多少钱。你这儿一省略,便有人来填空,说是花了一万亿。高铁是基础建设,是投资,不比燃放烟花爆竹,听个响儿,看个亮儿,就完了。投资是要有回报的,首先是把本儿收回来。于是就又被发现了另一个“此处省略××字”,原来只说坐高铁又快又舒服,却没说有多少人坐。须得坐的人足够多,它才能赚钱。一年赚一个亿,听上去不少了,收回投资得多少年?对了,一万年。虽说“一万年太久”,毕竟还有指望,可是你不说,偏要玩什么“此处省略××字”,就又有人来填空了,说现在高铁一年要赔多少多少亿。你说这样地把填空游戏玩下去,哪里还能有和谐稳定?
这就是《同桌的你》的主题,也是它的价值所在!恕我直言,在近二十年的长、中、短篇小说里,能触及如此尖锐、敏感主题的有几篇?
相比之下,其他类别的节目就要差一截了。即便颇受追捧的由旭日阳刚演唱的《春天里》,那价值也差得远。我赞同董路一篇文章里的观点:“旭版”《春天里》走红,很大程度上是一种群体性误读的结果。“文学眼”首先关注歌词。《春天里》的歌词中有一个关键词:老无所依。是怎样一种“老无所依”呢?它又由两个关键细节而决定:“信用卡”和“24小时热水”。这是两个生活质感极佳的细节。正是它们决定了“汪版”《春天里》的命运。论唱功,汪锋的水平决非旭日阳刚所能望其项背,直白地说,那就是专业与业余的差别。当初的“汪版”也不能说没有唱红,只不过范围有限,因为汪锋就是唱给那有限的人群听的。我斗胆猜测,在那些不属于“汪版”而只属于“旭版”的拥趸里,说不定有将近一半甚至超过一半的人,搞不清什么档次的住宅才有24小时热水供应,也搞不清怎样使用信用卡,甚至不知道并不是所有的银行卡都叫信用卡。即使在所有商业银行集体性地滥发借记卡的时候,对申领信用卡的审查也从未放松过。什么人才能让银行放心大胆地允许他凭信用卡成千上万元地透支?这样的人所呐喊的“老无所依”能指什么?什么样的“老无所依”才能通过“留在那时光里”得到解决?对了,精神的而非物质的。事情到了“旭版”那里就变样了。“旭版”也有一个细节,就是“光膀子”。发到网上并因而走红的原始旭版,哥儿俩是光着膀子唱的《春天里》。这个细节的生活质感好到无与伦比,因为大家都清楚,什么人在成群人聚会时仍会脱光膀子,而什么人即使独处且天气极热,起码也要穿件小背心。正是这个“光膀子”,以压倒优势把“信用卡”和“24小时热水”排斥得靠边站了,从而也改变了“老无所依”的涵义。它由精神的变成了物质的,是“留在那时光里”所无法解决的。所以,春晚刚过,就有了“禁唱风波”——汪锋不再允许旭日阳刚使用版权属于汪锋的《春天里》。尽管汪先生在一篇很长的博文里解释了他这样做的原因,但我(不知是不是受了诚信危机的影响)仍然不完全相信。以我的小人之心的揣度,如果汪先生真是要主张自己的权和利,分账比禁唱更合适。所以我觉得那真正的原因,不如说是汪先生已不能容忍自己的作品再这样被误读下去了。他本来关注的就是精神而非物质。再说他也无意给别人,尤其是给政府找麻烦。他那个精神上的老无所依,解决起来也是精神的,“留在那时光里”就行了,即使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那也是全由自己去作难,碍不着别人或政府的事。实际上,“旭版”的《春天里》也很快就有了“现实版”,虽然涉及的不是老无所依,而是幼无所养,道理则是一样的。也是跟春晚前后脚,网上出现热议,那话题就是如何对待街头行乞的儿童。按或一种说法,至少是其中的相当一部分,应该由政府养起来。这就有麻烦了——拿什么养?养得起吗?与春晚舞台上歌舞升平的同时,神州大地也在普天同庆,其中的一种传统方式,就是燃放烟花爆竹。当然,我们的媒体在这儿无意中有一点点“此处省略××字”,它只说了由此带来的欢乐祥和,却没提因此烧掉多少人民币,甚至也没提因此为GDP贡献了几个百分点。于是就又有闲人来填空了,说如果对其征收100%的特种消费税,用来养这些行乞的儿童,即便解决不了全部,恐怕也能解决大部。
于是就想到了春晚上的《年年有鱼》。因为该节目涉嫌虐待金鱼,据说已遭致数十个各类动物保护机构的抗议。虽然这事儿
后来有了转机,多数人也都相信了那节目并没有虐待金鱼,可想起来仍然让人觉得有点别扭。在这事儿上,媒体大大地有进步,没有再玩“此处省略××字”,而是直截了当报道说,春节期间,全国因为燃放烟花爆竹不当直接造成40人死亡。6条金鱼本来没事,却弄出这么大动静;40条人命没了,虽也有人议论要不要禁放,但都是以个人名义,没有一个“机构”出面为此哪怕表示一下惋惜。当然,这决不是6条鱼命比40条人命更值钱或更重要,而是另有原因,只是“文学眼”看不见,就over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