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不如
2011-03-20李国文
●文 李国文
吾不如
●文 李国文
长期以来,中国人习惯于点头称“是”,而不习惯于摇头说“不”,因此之故,在这个世界上最缺乏自信心者,莫过于我们的同胞了。相信凡称得上为名人的人,绝对应该是全知全能的;问题在于中国的名人们,也太不自觉,说胖就喘,说风就雨,于是被纵容出来一种好为人师的坏毛病,真是讨厌得很咧!大嘴一张,不是指点江山,就是议论世事,不是评骘人伦,就是雌黄文章,高头讲座,夸夸其谈,手持麦克,没完没了。而且,最可恶者,这帮名人,名流,名家,名“闹”,不到八宝山,绝不住嘴,甚至进了八宝山,还会有人打着他的旗号,饶舌不止。时下在报纸、新闻、电视、广播、报刊、网络上喋喋不休者,基本上都是这帮教师爷。
·作 者·
“吾不如”一词,多次出现于古人的说辞之中。
凡能口出此词者,都非等闲之辈,不是名人,便是要人,皆嘴大之人也。那些处于巅峰状态下的强势人物,那些正在顺风顺水的成功人士,才有可能表现出这样令人感到高风亮节的精神来。一个平头百姓,一个小八腊子,嗓门再大,五步之外,便狗屁不顶。与其说了等于白说,也就用不着标榜自己如何谦虚,或者表示自己如何谦卑。也好,干脆免了这份麻烦。
但是,那些牛人,大嘴一撇,“吾不如”如何如何者,谦虚或许有一点点,谦卑则是半点也不会有的。所以关注一下这个词,出自谁口?对谁而言?目的何在?意图为何?就很有耐人寻味之处了。
在史籍上,最常见到,也是最常引用的例子,莫过于汉高祖刘邦的“吾不如”了。
司马迁在《史记·高祖本纪》里这样写道:公元前202年(西汉高祖五年),“天下已定。五月,高祖置酒雒阳宫,高祖曰:‘列侯诸将无敢隐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所以失天下者何?’”一连问了两个“为什么”,我们仿佛看到,他那一脸的得意之色,骄矜之意;我们也仿佛听到,他那张狂,牛气,任性,矫情的口吻。亭长坐到了皇帝的龙椅上,天上掉馅儿饼,恰巧砸在他脑袋上,那种喜不自胜的欣欣然,是可以理解的,快活得管不住舌头,也是势所必然。
一个胜利者,当他凯旋时,一个成功者,当他收获时,一个春风得意之人,当所有的大门都为他打开时,在他的潜意识中,肯定有一种乐意被人拍拍马屁的冲动,有一种极想被人恭维崇拜的期待。虽然吹牛拍马,溜须捧场,是一门不学成材,不教自会的学问,但有拍得好,捧得好者,也有拍得不好,捧得不好者。好的,有本事令被拍者,被捧的,于不知不觉中接受你的拍,你的捧,斯为上乘。差的,就是那种裸拍裸捧了。何谓“裸”?一,直露,二,肉麻,三,低级趣味,四,目的性明显。不过,在中国,裸拍裸捧,有时也能大行其道,因为一些官员,出身粗俗者多,修养粗鄙者多,感觉粗糙者多,学问粗浅者多,即使不堪入耳的阿谀奉承,肉麻恶心的溜舔拍捧,竟然也能甘之如饴。
不过,刘邦虽然亭长出身,跑腿干部,但他侍候不少过往官员,见识还是有的。一般的裸拍裸捧,他还是不买账的。有一次,他和失意的淮阴侯韩信聊天,那是他当上皇帝以后的事情了。他问韩信:“像我这样的军事指挥水平,能统帅多少军队?”韩信回答:“陛下至多统领十万人马。”刘邦问:“那么你呢?”韩信说:“臣,当然是多多益善了。”刘邦哈哈大笑:“你既然多多益善,为什么现在被我抓住了呢?”韩信说:“陛下不能将兵,而善将将,所以我就被陛下擒拿住了。”
韩信够滑头,用一个动词的“将”,再加一个名词的“将”,两相叠加,响亮动听,把文化不高的前亭长哄得心花怒放。这种不觉得是马屁的马屁,不感到是吹捧的吹捧,才是马屁和吹捧的最高境界。只有包装得天衣无缝的马屁,弥合得了无痕迹的吹捧,灌进被拍者的耳朵里,流到被捧者的心窝里,那才叫做真正的受用。
此刻的刘邦,非常需要这个受用。
这年,他54岁,从公元前209年起义,至此,不过七年工夫,居然由亭长而汉王,由汉王而汉帝,成为一国之君。而当年为亭长的他,充其量不过一个区级干部而已。试想一下,坐在龙椅上的他,面对自己鱼龙变化的命运,天渊差别的境遇,怕也有些不大相信这美梦果然成真的。所以,他等待大家的马屁和吹捧,让他找到天子的感觉。虽然,吹、拍、舔、溜,不免下作;虽然,谄、媚、哄、捧,十分肉麻,然而,它却是立分尊卑的一杆秤。这世上固然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但是,也没有无缘无故的装孙子,偏要叫你爷的贱货。所谓“置酒雒阳宫”,说白了,就是他召开的一次赛马大会,看谁马得好,看谁马得快。
于是,一个叫高起,一个叫王陵的马屁精跳出来。
“陛下慢而侮人,项羽仁而爱人,然陛下使人攻城掠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与天下同利也。项羽妒贤嫉能,有功者害之,贤者疑之,战胜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
这两位当然也算善马屁者,不过,吹捧的力度不够,溜须的水准稍差,哪有韩信的“善将将者”,拍得刘邦那一份滋润呢!别看不起亭长,一个地方上最小的官,可下邳乃咸阳到苏、浙、皖的国道驿路,所有经过这儿的官员,无一不比他大,也无一不需要他的马屁,日久天长,他也就成为深谙其道的屁坛老手。高起、王陵的马屁,哪能让他感到尽兴,觉得满足呢!于是,他亲自操刀,自拉自唱地给自己马屁起来。
“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馕,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军,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此三者,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
接下来,韶乐齐鸣,杯盏互动,载歌载舞,欢呼震天的热闹,司马迁没有描写,但这种极尽顶礼膜拜的宏大场面,乃中国历朝历代之常规,是可以想象得知的。只要马屁精存在,只要最高领导欣然接受,这戏码自然会不停而且反复上演的。
这就是刘邦名垂青史的三个“吾不如”了。
由于刘邦是个大人物,而且是个大得不能再大的大人物,居然坦承自己不如人处,不是一个不如,而且是三个不如,哪还了得,能不表率千古?
所以,刘邦的这三个“吾不如”,除《史记》外,其它史籍多有极其肯定的记载。但是,这张大嘴所说的“吾不如”,却听不出来一点点的谦虚,再看“被不如”的这三位,便知道刘邦的这番话,说了,犹如不说。
雒阳宫的这次盛会,是大汉王朝开国第一会,张、萧、韩三位功勋之臣,不可能缺席。如果他们三位在场,为什么没有表态?你不认为蹊跷吗?当然不一定要肉麻地谢主龙恩,可司马迁笔下只字未提,显然另有隐情。也许这三位恰巧因公因私,未能恭逢其盛,那么,没有当场恭听陛下褒扬,难道事后不会获知领导在会上对他们相当高看的评价吗?至少也应该表示一下愧不敢当吧?看来堪称人精的这三位,明白得很,抬轿子的永远比坐轿子的矮半截儿,绝不会因为摸了你的顶,以为从此就不抬轿子而坐轿子,不过是刘邦的假招子罢了。
说到底,汉高祖的“吾不如”,很大程度是自我贴金罢了。
这三位不是傻子,他们太了解刘邦了。没有态度,其实就是态度。即使陛下将他们吹捧上天,高不可攀,作过亭长的他还是要在天之上的,因为水涨船必高嘛!
刘邦侃侃而谈的“吾不如”,倒非他首创,乃是蹈袭《论语·子路》一文里的夫子所言。那是史上最早见诸典籍的“吾不如”,圣人带了头,从他开始,“吾不如”一词,就被辞非本义地使用开来。
“吾不如”的出处原文为:“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名须,字子迟,鲁国(一说齐国)人。生于鲁昭公十七年(公元前515年),约死于鲁悼公十四年(公元前454年)。他虽被后人列为孔门七十二贤人之一,但师从孔子时,算不上优秀生,与其他同学相比,大概属于悟性不高,领会较慢的后进生,而且比较一根筋。
这个樊迟不好好学习礼、义、仁、智、信,突然提出来一个要求,学习如何种庄稼,这让孔夫子好大一个不开心。于是就板着脸说,你要找我学习种庄稼,我可不如老农。樊迟听不出来孔子话里有话,也不看老师那张晴转多云的面孔,接着,樊迟又提出来,老师,要不你就教我怎么种蔬菜吧!孔子听了差点晕了过去。对教师来说,最伤脑筋的事情,不是怕调皮捣蛋的学生,不是怕逃学跷课的学生,而是怕榆木疙瘩,死不开窍的学生。“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你在课室里,修身第一,种哪门子庄稼,种哪门子蔬菜?还是那句回答,你要找我学习种蔬菜,我可不如老圃。
孔夫子的脸,本来就长,脸一拉下,更难看了,樊迟的满腔热情,经老师的这一场答非所问,很是失落,便借口上一号去,走出课室。等到樊迟的身影消失,圣人发话了。他说:“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孔子在这里所用的“小人”,倒未必是“卑鄙小人”的“小人”,而是这小子头脑简单,浅薄幼稚,不明事理,不堪调教的意思。道理明摆着,你要学稼学圃,应该到农业专科学校去,在我这里只有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学问。夫子认为,能够达到好礼,好义,好信的程度,即使不会种庄稼,老百姓也会追从你的。
孔子的“吾不如”,听不出来有什么谦逊的意思,特别是从嘴里横着出来的“焉用稼”,挺噎人。我记得“文革”期间批林批孔,论述孔子之轻视劳动,好逸恶劳,轻视体力劳动,看不起农民兄弟等等罪状,就以樊迟挨批为例。英国学者李约瑟著《中国科学技术史》,甚至把樊迟请学稼的被碰壁,被斥责,成为儒家“对于科学的贡献几乎全是消极”的例证,当然,这是洋人的片面之词。
应该说,孔夫子当时有点光火,有点恼怒,遂用“吾不如”来堵樊迟。圣人的“吾不如”,并非“吾不如”这个辞语的本意。为什么樊迟会突发奇想,而且不揣冒昧,向老师提出这学稼学圃的问题呢?其实这个孔门弟子,确实相信他的老师,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才满心期待务虚的老师,增加一点务实的课程。可孔子虽为圣人,但强于书本知识,弱于实践求知,因而作为万世师表,其知,其行,自有其短板之处,是不言而喻的。但一根筋的樊迟,偏没完没了,这就是中国人迷信名人的劣根性了。
长期以来,中国人习惯于点头称“是”,而不习惯于摇头说“不”,因此之故,在这个世界上最缺乏自信心者,莫过于我们的同胞了。相信凡称得上为名人的人,绝对应该是全知全能的;问题在于中国的名人们,也太不自觉,说胖就喘,说风就雨,于是被纵容出来一种好为人师的坏毛病,真是讨厌得很咧!大嘴一张,不是指点江山,就是议论世事,不是评骘人伦,就是雌黄文章,高头讲座,夸夸其谈,手持麦克,没完没了。而且,最可恶者,这帮名人,名流,名家,名“闹”,不到八宝山,绝不住嘴,甚至进了八宝山,还会有人打着他的旗号,饶舌不止。时下在报纸、新闻、电视、广播、报刊、网络上喋喋不休者,基本上都是这帮教师爷。
鲁迅在一篇《名人和名言》的文章里,就指出过:这些名人,“未必悖在讲述他们的专门,是悖在倚专家之名,来论述他所专门以外的事。社会上崇敬名人,于是以为名人的话就是名言,却忘记了他之所以得名是哪一种学问或事业。名人被崇奉所诱惑,也忘记了自己之所以得名是哪一种学问或事业,渐以为一切无不胜人,无所不谈,于是乎就悖起来了。”名人之长,只是长在其所“专”的那一“门”上,不能因为他是“名人”,遂拉屎不臭,放屁也香。
近些年来,我也是因为颇怕躲不开而踩到这些狗屎,避不开而闻到这些狗屁,才尽可能地闭门不出,求得清净。
这一点,你得佩服至圣先师的实事求是,说礼、言义、讲仁、道信,是他的看家本领,种庄稼,种蔬菜,他就不如老农、老圃那样行家里手了。这位樊迟同学,若用北京话来形容,不但有点“二”,甚或还有点“彪”,他提出这个很实际的问题,满以为无所不能的老师,能够教他一些学稼,学圃上的实用知识,谁知讲究精神,提倡务虚的老师,用两个“吾不如”,就把这个文不对题的学生给打发了。圣人使用此词,固然离本意甚远,但大体上至少还有承认“吾不如”老农、老圃的意思,而嗣后的中国文人则几乎不大肯说这三个字了。
因为“文人相轻”,乃文坛一众的痼疾,各以所长,相轻所短,贵远贱近,是古非今,基本上为文人的常态。所以,笼统地、抽象地、原则地、大而化之地谈谈自己的不足,犹有可能,若是具体地,较真地,实打实地,点名道姓地道出“吾不如”谁,就极为罕见的了。
不过,汉末的蔡中郎,算得上是文人之中,敢于说出“吾不如”的先行者。
蔡邕(133-192),字伯喈,陈留圉(今河南杞县)人,东汉末年的文坛领袖,一位非朝廷任命,非上级指派,而是大众公认的文化界扛鼎人物。汉献帝时,曾拜左中郎将,掌近卫军,秩比二千石,后世遂以“蔡中郎”名之。《后汉书》称他“好辞章,数术,天文,妙操音律”,称他“经学深奥”,他不但是大文学家,还是大书法家,他亲笔丹书而镌刻成的《熹平石经》,就立在太学门口的通衢大道上,史称:“其观视及摹写者,车乘日千余辆,填塞街陌。”“后儒晚学,咸取正焉。”
南宋陆游有诗:“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说书人口中的这个中郎,就是蔡邕;到了元代,在剧作家高则诚的笔下,演绎出赵五娘寻夫的《琵琶记》,凄苦哀绝的她,所找的那个丈夫,也是这个中郎。宋时说唱,元时戏曲,都以他为主角,敷衍铺陈出动情动容的故事,可见他很长时期内是个知名度很大的人物。
就是这样一位于文无所不善,于艺无所不擅,于史无所不晓,于经无所不通的大师,尤其在董卓当政时,其地位之显赫,其官禄之高企,其仕途之发达,其前景之无量,更是达到了位极人臣的地步。就在他高山景行,众望所归的巅峰时刻,此公却当着许多宾客的面,居然说,他比起王粲来,“吾不如也”。
他喜交接,好宾客,常宴集,会友朋,席上座常满,樽中酒不空,桥玄,马日磾,王朗,卢植,曹操,都是他的至交,听他这一说,无不跌落眼镜。
事见《三国志·王粲传》:“王粲,字仲宣,山阳高平人也。献帝西迁,粲徙长安,左中郎将见而奇之。时邕才学显著,贵重朝廷,常车骑填巷,宾客盈座。闻粲在门,倒屣迎之。粲至,年既幼弱,容状短小。一座尽惊。邕曰:‘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吾家书籍文章,尽当与之。’”
王粲(177-217),为“建安七子”之一,排名不是第一,也在第二。他的《登楼赋》,《七哀诗》,在汉魏乐府中有其一席位置。曹植对他的评价为:“文若春华,思若涌泉,发言可咏,下笔成篇。”《魏志·本传》载粲“善属文,举笔便成,无所改定,时人常以为宿构”。但王粲的这些文学上的成就,都是发生在蔡邕死后,他到荆州去依附刘表,以及随后归顺曹操的二十年间(约197年-217年),如果不是随军南征,死于途中的话,王粲肯定还会创造辉煌,当是毫无疑义。不过,即使天假以年,他也不可能达到蔡邕在文化领域里,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全天候高度。
当然,蔡邕对于王粲的“倒屣相迎”,也不是不可理解。一个春风得意的人,胸怀自然会开阔许多,一个功成名就的人,度量自然会豁达许多,对一个远道来访,向他表示崇拜的名门子弟,连鞋都来不及地穿好,急忙出门迎接,行为夸张,动作可笑,不无可能。但他嘴里冒出来的这句十分突兀,且不近情理的“吾不如”,便是过甚之词了。所谓“献帝西迁”,即刘协被董卓从洛阳胁持到长安,当为公元190年(初平元年)。按常识论,一位年近六旬的文化大师,对时年13岁,相当于时下小学六年级,或初中一年级的少年王粲,掷地有声地说出“吾不如”三字,颇有些不伦不类。
可能吗,我以为不可能。不过,人要是太有名了,难免会有点狂狷,而一个文人,狂狷起来,保不齐就会任性,就会率意行事,就会不太注意细节,就会不大爱惜羽毛。换个人,也许会掂掇掂掇,虽然王粲年幼,其非凡的记忆力,也已名声在外,但喜欢归喜欢,钟爱归钟爱,是否有必要曰“吾不如”,趋之极端,还是应持慎重态度的。然而蔡中郎这张大嘴,哪管这许多,遂有这一段文史佳话。
其实,他之所以这般说,很大程度上是这位大师,出于对王粲豪门华族出身的敬意。王粲的曾祖父王龚,祖父王畅,皆为汉三公,父亲王谦,为大将军何进长使,这一份显赫家谱,在那个讲究“九品中正”的门第社会里,蔡邕哪里比得上,恐怕只有仰慕的份。所以,“此王公孙也,有异才,吾不如也”之言,前一句“王公孙”为实情,后一名“有异才”为托词,大体上是可以肯定的。
但蔡邕对这位后辈的器重,确实发自内心。他说要将他家的全部藏书,都送给这个年轻人,也并非言不由衷。据《博物记》,蔡中郎还是兑现了他诺言的。“东汉蔡邕家中有书近万卷,末年曾载数车尽送与王粲。”然而,据《后汉书·董祀妻》所载,曹操曾问过蔡邕的女儿蔡琰(蔡文姬):“闻夫人家先多坟籍,犹能忆识之不?”蔡文姬回答:“昔亡父赐书四千余卷,流离涂炭,罔有存者。今所诵忆,裁四百余篇耳。”由此便知,这位大师“尽当与之”王粲的“尽”,其实也未能全部做到,而是大大打了折扣的。大人物不计小节,一时高兴,话说得很满,激动之下,愿许得很大,这就是管不住嘴巴的疏狂了。由此得出一个结论,名人的宣示,圣人的教导,牛人的大话,高人的指点,固然不可不听,但是切切不可全信。
要说比较靠谱一点的“吾不如”,还是要数明末遗民顾炎武在《广师》篇中所宣示的了。
顾亭林(1613-1682),籍贯江苏昆山,出身江南大族,参与“复社”活动,不求仕途进取。明亡后改名炎武,字宁人,号亭林,在家乡组织兵勇,抵抗南下清军,迭经失败后弃武从文。此后,潜心读书,著书立说,授徒讲学,游历山川。因为他学问大,名气盛,清廷多次延聘,坚拒不出。晚年,卜居陕西华阴,死于山西曲沃。与黄宗羲,与王夫之,并称之为清初三大思想家。
明末清初,一道选择题摆在中国文人面前,是心存故国,宁死不屈,衣冠大明,不作二臣;还是剃发留辫,投诚新朝,俯首服低,甘作臣仆,常常是攸关生死存亡的难关。大多数人低下来头,少数人则梗着脖子,顾炎武自是属于后者。后来,大清王朝江山坐定,绝大多数人低下来头,极少数人仍梗着脖子,顾炎武依然属于后者。公元1679年(康熙十八年)开博学鸿儒科,将所有中国文人,以一网打尽之势,无一幸免,全为清廷收买,而顾炎武则是罕见的例外,成为漏网之鱼。这样,他的人格,他的风范,他的学问,他的著作,遂被时人视为一代宗师。
他的“吾不如”,见诸清人陈康祺的《郎潜纪闻初笔》。
“亭林先生《广师篇》云:‘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锡阐。读书为己,探赜洞微,吾不如杨雪臣。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尔岐。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山。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顒。险阻备尝,与时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锡鬯。’”(第386条《顾阎李诸公之撝谦》)
顾炎武为什么要写《广师》一篇,力数其“吾不如”呢?事起突兀,系由官阶很高,口碑却不佳的汪琬引起。
汪琬,字苕文,长洲人,历官户部主事、刑部郎中、编修,为清初官吏学者。他在《与人论师道书》中写到“当世未尝无可师之人,其经学修明者,吾得二人焉,曰顾子宁人、李子天生”。这位极具官方色彩的汪琬,其身份为政府大员兼文化要人,跑出来强力举荐顾炎武和李因笃,如此强烈推崇体制外的经学大师,不能不让顾炎武纳闷,此公所为何来?
因为在顾炎武眼里,汪琬乃一宵小耳!一,康熙十八年举鸿博,汪琬借此而登仕途,顾炎武坚拒应试,与汪没有共同语言,泾渭有别的两路人,套个什么近乎;二,同是康熙十八年举鸿博,汪琬的挚友叶燮,叶欲与汪同去,汪作大义凛然状阻之,叶遂打消念头,流落江湖,此公却背地里进京,参加考试,名列前茅,从此衣冠顶戴。顾炎武一身正气,最不能容忍背友求荣的卑鄙行径。然而,这位在朝官员的忽然抬举,其朝廷背景,其暧昧用心,更是顾炎武不得不设防的疑窦所在,恐怕也是朋友们,同志们大惑不解的蹊跷。
鬼知道汪琬这篇《与人论师道书》,从何而来,因何而去,其语焉不详,其含糊其词,再借助于当道者舆论的霸权,宣传的实力,辐射的广度,影响的深远,着实让顾炎武十分被动。从这样一个背信弃友,投机取巧,上蹦下跳,口出不逊的汪琬嘴里,得到褒扬,由不得别人想,在这背后还有一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交易呢?
于是,顾炎武用下面的十个“吾不如”表明心迹。
“自揣鄙劣,不足以当过情之誉,而同学之士,有苕文未知者,不可以遗也,輙就所见评之:学究天人,确乎不拔,吾不如王寅旭;读书为己,探赜洞微,吾不如杨雪臣;独精三礼,卓然经师,吾不如张稷若;萧然物外,自得天机,吾不如傅青主;坚苦力学,无师而成,吾不如李中孚;险阻备尝,与时屈伸,吾不如路安卿;博闻强记,群书之府,吾不如吴任臣;文章尔雅,宅心和厚,吾不如朱锡鬯;好学不倦,笃于朋友,吾不如王山史;精心六书,信而好古,吾不如张力臣。”
这是一份壁垒分明,界限清楚,基本上悉为遗民的名单,其中,傅青主,李中孚,乃坚守华夷之别,抵制康熙十八年博学鸿儒科,不愿被异族收买成为鹰犬的大儒;王锡阐,杨雪臣,系铁下心来拒不仕清,甘作大明遗民,实行精神反抗,不为外族低头的志士;至于一生隐居乡村,足不出户读礼的张稷若;精研金石,不问世事的王山史;不应科举,卖画为生的张力臣;曾为南明政权效力的路安卿;以及书商吴任臣等人,更是对外来政权采取彻底不合作主义的文化精英。因此,顾炎武不能不有所顾虑,这份名单,在汪琬眼里,在统治者眼里,一定会视为异端份子的聚合。于是,他笔锋一转,写道:“至于达而在位,其可称述者,亦多有之,然非布衣之所得议也。”
顾炎武的“吾不如”,很大程度上是一种免除误会的表白,不过借此告诉与他相濡以沫的同道中人,我还是我,我们永远是我们。所谓“吾不如”者,不过是意在辟谣消毒,释疑解惑罢了。
由此可证,古人说辞中的“吾不如”,大多词非本义,不过表面文章而已。至于时下文坛上的那些大嘴,云山雾罩的忽悠,那就更不能当真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