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刻认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的“银子”
2011-03-20马小平
马小平
(甘南藏族综合专业学校,甘肃 合作 747000)
全日制普通高级中学教科书(必修)《语文》第四册中的《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文既是“三言”中最优秀的篇什,又代表了明代拟话本小说的最高成就。强烈的社会批判性、个性鲜明的艺术形象、震撼人心的悲剧审美都使得这篇古代短篇白话小说让人百读不厌,每次都有“刘姥姥初进大观园”的感觉。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里,青年男女在追求“人性解放、婚姻自由”时,常常遭遇封建礼教、封建道德最严酷的暴力摧残。由于受到“男尊女卑”道德观念的影响,妇女,特别是像杜十娘这样被压在社会最底层的女性注定是遭遇不幸最深、命运最悲惨的群体。不论她们为争取基本的人性自由付出多么大的努力,最终都摆脱不了“遭践踏、受凌辱”的魔咒。因而描写不幸婚姻、悲剧爱情,表达对自由、幸福的渴望就成为了历代文人骚客倾力创作的永恒主题。
造成杜十娘和李甲婚姻悲剧的直接原因是两个人之间社会地位的悬殊。杜十娘天真地认为有了私蓄的“不下万金”的百宝,李甲的父母或许会“怜妾有心,收佐中馈、得终委托,生死无憾”。殊不知李甲即便是到了“囊无一钱,衣衫都典尽了”的窘迫地步,却仍是“李布政三公子”的社会地位。“位居方面,必严帷薄之嫌”的高门之家是绝不允许他把杜十娘这样一个在他们眼中是“不节之人”的女子带回家的。加上李甲天性自私懦弱,毫无主见,这才让奸诈之徒有了可乘之机。
让人不解的是李甲“负心薄幸”不是在他“飞黄腾达”之时,而是潦倒穷极之际。南归途中的李甲除了一个“公子”的空头衔外,身上再也没有什么比杜十娘优越的地方。从民间故事“秦香莲”“王魁负桂英”到同是“三言”中名篇的《金玉奴棒打薄情郎》,我们看到女性被抛弃都是在男子“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之后才发生的事情,目的是为了不让自己“天子门生”的“贵气”受到影响。李甲既不是突然发达,又不是得到了父亲的原谅,那他有什么理由在两个人的婚姻爱情已经是“柳暗花明”之时把杜十娘像“物件”一样转卖给别人呢?除了社会根源外,还有没有其他因素促成了李、杜爱情悲剧的发生?
正如“一千个人眼中就会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一样,经典作品的价值就在于它可以让阅读者从各自的审美角度感受不一样的情趣;发现有异于前人的真谛。我在多次讲授这篇课文的过程中也注意到了一个并不被许多人所重视的细节——“银子”。
“银子”一词在这篇小说中一共出现了三十三次。以“两”作为计量单位,如“一百五十两、三百两、一千两”等。一个表示货币概念的普通字眼竟然会如此高频率地出现在一部短篇作品中绝非偶然。我揣测作者这样安排一定是匠心独具的。
通览全篇,在杜十娘和李甲爱情悲剧的每一个阶段“银子”都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男女主人公的命运逆转都和“银子”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特别是在故事情节的发展部分(赎身从良)和高潮部分(被卖孙富),“银子”的作用表现得尤为突出。
在“赎身从良”部分,“左手交银,右手交人。若三日没有银时,老身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公子不公子,一顿孤拐,打那光棍出去”的话语活脱脱刻画了妓院老板 “嗜钱如命”的丑恶嘴脸。而“只怕有了三百两银子,妈妈又翻悔起来”的激将法言辞也把杜十娘聪慧、机敏的性格表现得淋漓尽致。“一连奔走六日,并无铢两”一句不仅揭露了纨绔子弟李甲的懦弱无能,而且让读者暗暗为杜十娘选错对象而担忧。面对“只是流涕,不能答一语”的窝囊废和只剩“四日”的急迫时限,杜十娘沉着、冷静、慷慨赠银。“此妾私蓄,郎君可持去。三百金妾任其半,郎君亦谋其半。”让濒临崩溃的爱情重现生机,也感动得柳遇春仗义疏财,实现了十娘跳出苦海,重获新生的心愿。
在“辞京南归”部分,“比及下船时,李公子囊中并无分文余剩”的叙述既刻画了李甲“撒泼使钱”的“布政公子”习气,又暗示读者:这样的人不可一日缺“银子”。等到孙富抓住了他的软肋用花言巧语进行诱骗时,作者又不失时机地用“公子手中只有五十金,此时费去大半,说到斧资困竭,进退两难,不觉点头道是”的交代进行补充。至此,李甲的心理防线被彻底瓦解,把杜十娘用“一千两银子”的价码卖给孙富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可怜的杜十娘跳出火坑,历经千难万险之后还是被贪恋“银子”比看重爱情更胜一筹的薄情郎推进了无底深渊。
可以说在杜十娘为了追求人格自由、爱情幸福而同各种社会恶势力不屈抗争的过程中,“银子”总是如影相随,左右局面。
根据万明《明代白银货币化:中国与世界连接的新视角》一文的叙述:明英宗以后,“白银作为货币逐渐被官方认可,并迅速地渗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使得市场前所未有的地活跃起来”。《杜十娘怒沉百宝箱》正是明代晚期的作品。当时城乡手工作坊已十分普遍,雇佣劳动关系也非常盛行。封建社会延续了几千年的“小农经济”的社会结构模式受到强烈冲击。“士、农、工、商”的传统价值体系也遭到严峻挑战。“商人”凭借在市场经营中获利而积累起来的巨额财富开始问鼎上流社会,谋求新的社会价值定位。文学作为社会生活在作家头脑中反映的产物,也在商业繁荣的推动下从“文以载道”的正统价值取向向着“愉悦感官”的世俗化方向转变。迎合市民阶层审美追求的作品展露出强劲的发展势头,表现“青楼”生活的作品也成了这一时期文学题材的新趋向。
“三言”中反映“青楼女子”悲惨命运的小说除《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外,还有《玉堂春落难逢夫》和《卖油郎独占花魁》,前一篇是悲剧,后两篇都以喜剧收场,承袭了“大团圆”的收尾格局。有趣的是这三篇古代白话小说都涉及“银子”和“商人”这两个内容。
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狡诈、卑鄙的“盐商孙富”用“一千两银子”做诱饵降伏了李甲,逼得杜十娘青春丧命,饮恨滔滔江水。《玉堂春落难逢夫》中的晋商“沈延龄”为满足自己的一己之私欲用“八百两银子”把“苏三”从鸨儿手中买来带回了洪洞县,结果引得原配皮氏醋性大发,设计谋害,差点让玉堂春上了断头台。《卖油郎独占花魁》中的小商人秦重为了一睹花魁娘子莘瑶琴的芳容而不惜节衣缩食凑“二十两银子”的“见面费”,最终靠自己的真诚打动美人心。
可以说无论“奸商”还是“情商”,三篇小说都向读者传递了相同的信息:伴随着资本主义的萌芽,新兴阶层的商人已经异常活跃地出现在了社会生活的方方面面。作为统一货币的银子也正强劲地影响着人们的道德观念。“商人”、“银子”不仅冲击了传统的生产方式,而且挑战了人们的世俗理念、伦理价值。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把“银子”作为一条重要线索来赏析《杜十娘怒沉百宝箱》这一脍炙人口的作品,可以让我们在道德伦理、门第观念等社会根源之外,从“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的经济学角度深刻认识李、杜爱情悲剧的原因,也可以通过比较,深刻理解不同历史时期的文学作品在反映同一思想主题时所表现出的不同价值取向和审美追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