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文艺思想中的“虚静”
2011-03-20肖坤
肖 坤
(中国传媒大学 北京 100024)
虚静说,是中国古典诗学中的一个重要概念。历代学者都认识到“虚静”对于创作主体和接受主体的重要性,作为宋代文学艺术集大成者的苏轼,对“虚静”一词有自己的阐释,本文就此试作简单的梳理。
一、精神之“虚静”
苏轼今存诗两千七百余首,还有大量的序跋、题画诗、散文等流传于世。苏轼对艺术创作、技巧、艺术评价标准都有独到见解,除受传统儒学影响外,还吸收了老庄思想及禅宗思想,可谓兼容并包。“虚静”是苏轼对艺术创作者精神状态的描述,最集中体现他对“虚静”这一概念理解的诗为《送参廖师》:
欲令诗语妙,无厌空且静。静故了群动,空故纳万物。
“静”与“空”即虚静中创作主体精神境界所呈现的状态。在“静”中,万物的生机、变化在诗人心中涌动,思维也随之活跃;在“空”中,创作主体突破个人生理的有限进入到追逐无限的存在之中。虚静,是产生创造力的开始。进入虚静后,创作主体可以容纳世间万物及其无穷变化,只有达到“静”与“空”,才能做到“诗语妙”。这不仅是对诗人进入创作时的要求,而且同样适用于绘画、书法等其他艺术创作:“旧游心自省,信手笔都忘”(《宋复古画〈潇湘晚景图〉三首》),“心忘其手手忘笔,笔自落纸非我使”(《〈般若心经〉赞》),“彼游于物之内,而不游于物之外”(《超然台记》),都是对进入虚静状态中艺术创作主体的表现。
二、“虚静”中的主客体
在创作过程中,虚静后方能进入神思状态,才能使诗人主体与物相交游,物为我所用,我用物表达;在人生精神境界中,虚静后才能进入“渐修”的过程,万物才能吐纳于心中,虚静即禅宗中的“冥思”状态,了解尘世间的种种烦恼,寄身心于自然,寄身心于本真自我。虚静使主体超然于物又不脱离物,如何处理虚静中主体存在与客观事物的关系呢?或许从这则关于宋代著名禅师青原惟信的公案中能得到启发:
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五灯会元》卷十七《青原惟信禅师》)
这是禅师参禅的三个层次,第一层即“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山、水是与“我”相对的客体,是自然中的存在;第二层即“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客体与主体交融,被“我”接受并成为表现主体感情或思想的途径;第三层即“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主、客交融后的分离,山、水只是作为视觉表象存在,客体背后是主体包含万物,心与天地沟通的灵魂自由。
悟禅时的虚静其实也正是创作主体所追求的精神境界:第一层到第二层是一个去除客观之物,认识、深思创作主体“我”存在的过程,即“静”与“空”。有限与无限在虚静中得以统一,“有限”的创作者主体突破生理的局限,在精神中不断追寻“无限”的存在,时间与空间在精神境界中聚合或分离,虚静之中的创作主体实现“自由”。第二层到第三层完成质的转变,主体通过虚静进入神思之境界,此时的虚静是两耳闭塞时,花开花又落的季节之变;是两眼闭合后,山清水如镜的自然之景;是心无杂物时,风过落叶起的宇宙之声。唯有在虚静之中,创作者的思维才能进入“神游”境界,虚静中体会到的万物是动态富有生机与生命力的存在,即“了群动”、“纳万物”,这个过程就是“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的实现。
三、“虚静”与自然
苏轼在论及“虚静”的产生和表现后,并未止于此,而是进一步指出产生于“虚静”后的艺术作品应指向“自然”,即“无穷出清新”。首先,在外界环境中要追寻“自然”,“山水穷绝处,往往有轼题字,想复题其后”(《答陈师仲书》),在自然中主体感悟、感兴而发创作诗歌、书法,各种行迹类文章、作品,即主体在环境中寻求“自然”之存在的创作。
其次,在艺术创作中以“自然”为衡量作品质量的标准之一。苏轼在画论中多次提到“合于天造,厌于人意”,天造即自然,人意即过分修饰的人工,合于“自然”的画必须形、理具备,还要“尽物之真态”。苏轼认为“自然”之榜样是陶渊明、文与可:“才意高远,造语精到如此,如大匠运斤,无斧凿痕,不知者疲精力,至死不悟。”(《评陶诗二则》)从文与可画竹心手合一到陶渊明大匠运斤都是创作“自然”的体现,而“自然”境界他人无法通过模拟获得,只从外部学习,而不净化内心,就带有很强的功利性,而功利性本身即是艺术创作的障碍,虚静是创作主体精神境界追逐“自然”时的表现,若想“合于天造”,主体应自然地处于“虚静”之中,抛弃尘世繁杂,摆脱功名利禄的束缚。
最后还要注意,苏轼在论及事物之“自然”时,强调动态的变化感:“与山石曲折,随物赋形,尽水之变,号称神逸。”(《书蒲永昇画后》)创作者要在创作中使艺术作品具有生命力,不能限于对事物静态的描摹,这种生命力来自其能“变”,“赋形”即“赋”物动态之“形”,使接受者在变化中体会“物”真实的存在。而通过前文可知,在创作过程中创作主体体会客观事物的“动态生命力”是在“虚静”中实现的,即“静故了群动”,“虚则静,静则动,动则得矣”(《庄子·天道》),创作者把自己置于虚静的环境中,感受时间与空间的存在,虚静中的时间与空间不同于现实世界中的形式。虚静中,时间可以飞逝而过,也可以停滞不前;空间可以扩展到苍茫宇宙,也可以缩小到水滴沙砾。主体在虚静中,感悟万物的存在与变化,这种变化亦包含主体思想情感的变化。精神在虚静中得以超越,摆脱了功利性,方有可能实现“自然”。虚静是创作主体至高的精神状态,而自然作为最高的创作理想,两者必然有一定的联系。作为创作主体,在创作过程中应保持虚静状态,自觉追求“自然”之作的创造。
四、结语
在万籁俱静的自然中,创作主体往往可以做到心无旁骛、物我两忘,在虚静中进入艺术创作。与之相比,在尘世繁杂中亦能做到虚静则更加不易。苏轼在《王维吴道子画》中写道:“祗园弟子尽鹤骨,心如死灰不复温。门前两丛竹,雪节贯霜根。……摩诘得之于象外,有如仙翮谢笼樊。”王维受禅宗影响深刻,避乱归隐期间,隐居山林寺庙,常寓禅意于诗中,王诗中的虚静之美体现为:“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鸟鸣涧》)“空”与“闲”是虚静的外界环境,也是自然万籁俱静中作者反观自身寻求到的心灵之虚静。两相比较,王维的虚静在隐居山林间得之,苏轼则是在进退于官场中仍保持虚静达观的心态。在世俗社会中仍能保持虚静之心,这正是苏轼难能可贵之处。他面对尘凡生活的达观与释然,源于内心中始终保留一片纯净之地。从现实意义上讲,苏轼所提倡的这种 “虚静”观更能启发身处物质时代的我们。纵使面对纷繁复杂让人眼花缭乱的物质横流,我们也要保留内心深处中“虚静”存在的空间,在创作中自觉去除功名利禄的思考,方能更接近“自然”。
[1]张节末.禅宗美学.浙江人民出版社,1999.
[2]陶文鹏,郑园编选.苏轼集.凤凰出版社,2006.
[3]冷成金.苏轼的哲学观与文艺观.学苑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