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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早期翻译与传播

2011-03-20王克非

外国语文 2011年6期
关键词:译介共产党宣言宣言

方 红 王克非

(北京外国语大学 中国外语教育研究中心,北京 100089)

1.引言

《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是马克思主义早期重要著作,对马克思主义学说作了概要、系统的阐释。《宣言》是中国人接触到的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著作,也是被翻译和重释最多的对象。中国现代思想的嬗变肇始于翻译、改写、挪用以及其他与西方相关的跨语际交流,因此不可避免的是,相关研究会以翻译作为其出发点(刘禾,2002:35)。自19世纪末国人初闻“康密尼人”之名直至1920年《宣言》第一个中译本出版,《宣言》的翻译经历了节译、释译、转译等一系列重译过程,其传播与接受也经历了不同翻译主体的选择、阐释、重构等一系列操控过程。思想的翻译与传播之初往往不是有计划地直接和系统的全译,而是始于选择性的引介和节译,而译者的选择不但决定了《宣言》内容进入中国的先后次序,也反映了当时中国对《宣言》等外域思想需求的轻重缓急。勾勒出《宣言》以何种姿态进入中国,便于探寻《宣言》在中国的定位及发展方向。正如孔慧怡(2000:4)所说:“翻译所造成的长远文化影响并不取决于原著或译作本身,而是取决于当时的文化环境会把外来知识引上什么道路。”作为代表和承载文化环境影响的译者,在不同历史语境下对《宣言》所做的翻译选择,不但彰显了其时文化语境的历史诉求,也决定了《宣言》在中国的传播路径。

本文将《宣言》第一个中文全译本之前的译介界定为早期翻译,通过对不同时期译文文本的梳理,深入分析《宣言》早期传播中不同翻译主体的选择、翻译策略及成因,重新审视这一重要思想文献的翻译传播过程及翻译在其中的作用和意义。从译文反观思想的翻译传播并不是要把历史简化为文本,而是把文本视作一种极具说服力的社会事实,探讨其内容选择和意义建构的历史语境。《宣言》的早期翻译传播不但是马克思主义在中国译介和接受过程的缩影,也为进一步探视翻译与思想传播的关系提供了典型的史例。下面对不同阶段的《宣言》翻译情况进行梳理,分析翻译主体的选择及原因,并基于文本分析对译法及译名加以探讨,从而全面把握以翻译为入口和载体的《宣言》早期传播情况。

2.翻译主体与翻译选择

《宣言》的早期翻译与传播以翻译主体为线索可分为三个阶段:传教士与中国士大夫的合作引介(19世纪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选择性节译(20世纪初至1917年十月革命前);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翻译评介(十月革命至1920年《宣言》第一个全译本出现)。不同阶段翻译主体对《宣言》的翻译选择体现在译文来源、选择内容、翻译策略及翻译动因等方面的差异。

2.1 传教士与中国士大夫的合作引介(19世纪末)

传教士作为一个特殊群体在中国的历史舞台上发挥了不容忽视的作用。尤其是19世纪中下叶,他们在传播宗教理念的同时,也把西方社会文化中的流行因素介绍进了中国,《宣言》的思想片段最早就是通过传教士的翻译、介绍,经由传教士主办的报刊出版机构传入中国,这使得他们无意间成为最早向中国译介传播马克思主义的人士。

《宣言》于1848年问世。1877年中国报刊中才第一次出现Communist一词的译名。《西国近事汇编》中记载了光绪三年(1877)由美国传教士林乐之口译、蔡锡龄笔述的一段文字,最早提到了“康密尼人”、“康密尼党”,即communist的音译①光绪三年(1877年)标注为“西历五月九日至十五日”的原文提到:美国费拉特尔费亚省来信,谓美有数处民心不靖,恐康密尼人乱党夏间起事,……今以体恤工人为名,实即康密尼党唆令作工之人与富贵人为难。……美按察作色严谕曰:“康密尼人乱种,非可行于美国,美国断不容也。”也有标注为“西历五月十六日至二十二日”的文字提到:……查此事,皆由康密尼人党而来,人皆疾恶之。……。马克思的名字和《宣言》的观点在中国的早期引介与传教士李提摩太和《万国公报》是紧密相关的。正如美国学者伯纳尔(1976:38)所说:“《万国公报》的编者经常超出其自身宗教信仰,传播更为激进的思想。”1899年,《万国公报》第121、123期分别登录了英国传教士李提摩太翻译、蔡尔康撰文的《大同学》一书的第一章和第三章。文中提到了马克思其人及《宣言》中的一段话,是将第一、二章内容编译的一段话,意为:“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世界市场而迅速发展,这样下去财富终将集中在少数资本家手中,而随着资本积累的加剧,资产阶级也将逐步走向尽头,因为在这种情况下穷苦百姓被逼无奈只得出其自有之权以安民而救世。”这段话是《宣言》思想中最早传入中国的,传教士李提摩太和中国文人蔡尔康②蔡尔康(1851~1921),光绪二十年(1894年)成为《万国公报》华文主笔,与李提摩太等传教士合作翻译了很多著述,有“几合美华而为一人”之说。以“西译中述”③傅兰雅在《江南制造总局翻译西书事略》中对此有过描述:“至于馆内译书之法,必将所欲译者,西人先熟览胸中而书理已明,则与华士同译。乃以西书之义,逐句读成华语,华士以笔述之。若有难处,则与华士斟酌何法可明。若华士有不明处,则讲明之。译后,华士将稿改正润色,令合于中国文法。”(转引自马祖毅,《中国翻译简史——“五四”以前部分》,2001:342)。关于这种翻译模式的弊端,马建忠在《拟设翻译书院议》中说:“又或转请西人之稍通华语者为之口述,而旁听者乃为仿佛摹写其词中所达之意,其未能达者,则又参以己意而武断其间。盖通洋文者不达汉文,通汉文者不达洋文,亦何怪夫所译之书皆驳杂迂讹,为天下识者所鄙夷而讪笑也。”(参见马祖毅,2001:353)严复也认为:“目下学习洋文(之)人几于车载斗量,……顾其人于中国文学往往仅识之无”,“所以洋务风气宏开,而译才则至为寥落。……复所知者,亦不能尽一手之指。”(见《与张元济书一》,《严复集》第3册《书信》,1986:526)的合作翻译模式,间接译介了马克思的《宣言》主张。

传教士所译介的《宣言》片语间接来源于英国的社会思想著作,是附载在进化论和社会主义思潮中,随着“西学东渐”的历史大背景进入中国的。翻译的内容集中在“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概念及《宣言》中“概述资产阶级发展过程及无产阶级奋起救世”的内容,并主要从中国自有的传统思想中选取可对应的概念来阐释《宣言》的思想,如以“大同”、“均贫富”、“安民/养民”来译介“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概念。这一阶段独有的“西译中述”的翻译模式使《宣言》初入中国就经历了双重选择,即传教士的内容选择与中国士大夫的译名选择。可见,马克思学说从进入中国的最初就被直接纳入目的语既有的思想体系,开始了其译介本土化的进程。而且,译者并不追求与源文本的忠实一致,而是采用了节译和编译的手段,借翻译之名表达了自己的“传新布道”之意④李提摩太在1895年出版的《泰西新史揽要》一书序言中阐述过“教民、养民、安民、新民”四策,针对中国的实际提出了一系列的变法设想。(参见熊月之,1995:603)此处可见,李提摩太并不是客观引介马克思学说,而是把马克思学说纳入了他所提出的“安民”策略之内,作为他宣扬的变革新学的一部分。,把《宣言》思想作为当时的流行思潮甚至一种新知识引入中国,期冀以此来教化迂腐之民,为“求变”的国人引介救世之道,告知并规劝清廷当权者接受新学和改良来强国救世。传教士无意间间接译介的马克思之名及《宣言》的内容引起了当时文人的关注,引发了后来对《宣言》思想及马克思主义学说的译介热情和大量讨论。

2.2 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选择性节译(20世纪初至1917年十月革命前)

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中国知识分子赴外留学,寻求变革救国之路,把西方的社会思想大量引介入中国。其中尤以留日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把日本的社会主义思想大量引介到中国,特别在《宣言》的日文全译本出现后,《宣言》思想得到大量的重译和释译。

中国第一位直接接触《宣言》并认同其思想的是孙中山。他曾敦促留学生研究马克思的《宣言》⑤参见宋庆龄《孙中山——坚定不移百折不挠的革命家》,载《人民日报》1966年11月13日。。1903年2月,东京留学生主办的杂志《译书汇编》第11号刊登了君武(马君武)写的《社会主义与进化论比较》一文并附社会党巨子所著书记,其中列有马克思所著《宣言》(Manifesto of the Communist Party,1847)一书,这是《宣言》一书首次在中国报刊中被提及,也是国内第一个关于马克思著作的目录。文中译介了恩格斯为《宣言》所作英文版序言中的一段话:“……马克司者,以唯物论解历史学之人也。马氏尝谓阶级竞争为历史之钥。马氏之徒,遂谓是实与达尔文言物竞之旨合。……马克司之思想华严界之类也。”

1903年2月,广智书局出版了福井准造(日)撰写、赵必振翻译的《近世社会主义》一书,书中介绍了《宣言》的成书目的并译介了最后两段话。就现有资料看,这是以直接叙述的手段翻译《宣言》内容的最早一段译文。1903年10月,《浙江潮》编辑所出版了幸德秋水著、中国达识译社翻译的《社会主义神髓》①幸德秋水是日本近代社会主义运动的著名先驱者,《社会主义神髓》是他最重要的宣传社会主义的理论著作,也是日本明治时代水准最高的社会主义理论著作之一。原书出版于1903年7月,可见此书很快传入中国并相当流行。后来该书再版。1906年12月,由蜀魂重译、东京中国留学生会馆社会主义研究社再版,书末附有社会主义丛书出版预告,其中列有《共产党宣言》德国马尔克、嫣及尔合著、中国蜀魂译。(但是并未见到《宣言》此译本出版)1907年3月,创生重译、东京奎文馆书局出版。后期还有两个译本:一个是高劳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11月出版,一个是马采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63年出版,由此可见此书的影响。一书,著者在自序中注明本书的参考书目中包含马、恩的《宣言》一书,译介了《宣言》英文版序言中的一段话,并概述了《宣言》的思想。1905年11月,蛰伸(朱执信)在《民报》第2号上发表了据幸德秋水和堺利彦的日译本摘译的《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一文,介绍了《宣言》的写作背景和历史意义,并节译了《宣言》中包括第二节十条纲领在内的部分内容及最后两段,这是《宣言》第一次以直接的方式引介给国人。1906年9月,渊实(廖仲恺)在《民报》第7号发表了《社会主义史大纲》一文,也翻译了《宣言》的最后一段。1907年9月,申叔(刘师培)在《天义报》第6卷发表了《欧洲社会主义与无政府主义异同考》一文,对社会主义进行时期划分时提到《宣言》一书。1908年初,《天义报》第15卷刊登了由因格尔斯著、民鸣翻译的《宣言》1888年的英文版序言,该文译自堺利彦翻译的日译本,也是《宣言》序言的第一个全译文。全文以文言形式译出,对于专有名词保留了其英文名称或采用了音译,文后附有《天义报》记者的跋,强调了《宣言》的阶级斗争学说及《宣言》是研究社会主义历史的入门书。1908年2月,革命派的井易幕以陕西留日学生中的同盟会会员为核心,在东京创办了《夏生》杂志,该刊曾三期连载《二十世纪之新思潮》一文,对《宣言》的主要内容也作了较系统的介绍。1912年,中国社会党的绍兴支部在上海出版的《新世界》第2期刊登了署名为蛰伸(朱执信)译述、煮尘(王缁尘)重治作的《社会主义大家马儿克之学说》一文,对《宣言》中的阶级斗争学说及十条纲领进行了重点介绍。1912年9~10月广州的《民生日报》分7次断续刊登了署名为“陈振飞译”的《绅士与平民阶级之争斗》,这篇译文是《宣言》第一节的全部内容,该译文用文白夹杂的语体写成。至此,《宣言》引起了知识分子的极大兴趣和关注,其翻译和传播在与无政府主义的较量中形成了较为广泛的社会基础,在反复的选择和重译中从众多思想中逐渐脱颖而出。

这一阶段《宣言》的翻译主体是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译文也是间接译自他人作品而非来自《宣言》原著,但是翻译源头主要是日本的社会主义著作,不但译介数量大增而且翻译反应速度很快。与之前传教士把《宣言》笼统作为新思想新知识不同,资产阶级对于《宣言》思想的翻译和选择具有更为明确的目的,即以《宣言》作为行动口号倡导改良运动和民主革命,根据翻译主体的需要进行内容选择和意义建构,将《宣言》纳入了译者自有的思想范畴,从而推进翻译主体思想诉求的传播。《宣言》的思想对当时各派力量都有影响。此时译介的内容主要集中在《宣言》的成书背景、英文版序言中的阶级斗争观点、十条纲领及相关内容,尤其是《宣言》的最后两段更是被反复重译,广为传播。对《宣言》成书背景及意义的介绍有利于国人了解并认可其思想的现实意义,而对英文版序言的摘译直至后来的全译,则是快速有效把握《宣言》要旨的实用之举。其中阶级斗争观点的引介在于影射中国社会亟需变革中的阶级对立和矛盾,突出变法革新的条件和背景。首先选择十条纲领并添加大量释译体现了当时中国社会变革的具体手段和措施,也反映了国人对《宣言》的翻译已经从单纯的理论探索进入变革实践的思考。而《宣言》最后两段是表明立场、号召性的宣告,具有极强的行动性,对其反复重译是为了召唤国人奋起行动。针对如上考虑,翻译主体采取了选择性的节译和释译手段,并附以案(按)语加以说明,而且当时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创办的大量报刊杂志也为《宣言》的翻译和传播提供了更广泛的媒介和载体。尽管此时译者对《宣言》的观点并不完全接受甚至反对,理解也存在偏差,但正是在这种选择与反复阐释中扩大了《宣言》的传播范围、提升了社会关注度。这一时期的反复性、争议性译述,为后来《宣言》的全文翻译及广泛接受奠定了重要的基础,是《宣言》在中国翻译传播中至关重要的一个阶段。

2.3 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的翻译评介(1917年十月革命至1920年《宣言》第一个全译本出现)

20世纪初期的社会主义传播经历了一段高潮后出现了暂时的平息,对社会主义的讨论转为激辩后的沉思,《宣言》的翻译也随之暂时沉默下来,到1919年前,再没有针对《宣言》的专门介绍和讨论。正是在这观望与犹豫的历史时期,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使马克思主义理论重回国人的视野并得到前所未有的信赖和重视。同时,国内的新文化运动也亟需注入新鲜的文化血液来重唤民族动力。正是在这种外有榜样、内有需要的社会文化语境下,一批进步的知识分子开始积极主动介绍马克思相关理论并成为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由此,《宣言》的翻译与传播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

1915年,陈独秀等人发起了以《新青年》杂志为阵地,抨击封建主义陈腐观念、倡导弃旧求新的新文化运动,其对“民主”、“科学”的诉求为马克思主义思想的传播和接受创造了契机。1919年4月,《晨报》副刊刊登了渊泉(陈溥贤)所写的《近世社会主义鼻祖马克思之奋斗生涯》,在文尾简单介绍并评价了《宣言》。《每周评论》刊登了署名为“舍”(成舍我)摘译的《共产党的宣言》一文,译介了《宣言》的十条纲领及其前后的几段话,突出介绍了马克思主义阶级斗争的学说。5月,《晨报》副刊登载了河上肇著、渊泉译的《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一文,摘译了《宣言》第一节“有产者和无产者”的大意和最后两段,并专门探讨了马克思的历史观。同时《新青年》第6卷第5号刊登了刘秉麟的《马克思传略》一文,文中介绍了马克思生平及《宣言》的成书及传播情况,并编译了《宣言》的最后两段。顾兆熊的《马克思学说》在讨论“唯物的历史观”时译介了《宣言》英文版序言中的话,强调了“出产”(production,日人译作“生产”)为社会基础的经济观,而唯物历史观的应用便是“科学的社会主义”,并且还提到了“价值论”催生了有财产与无财产阶级的对立,进而出现阶级竞争论与革命论。凌霜的《马克思学说的批评》评介了马克思的“经济论、唯物史观、政策论”三个要点,指出政策论详见“他和Engels合著的《共产党宣言书》”,并选择性节译了十条纲领中的第一、六、七、八条。《新青年》第6卷5、6号连续刊发了李大钊的《我的马克思主义观》①李大钊的这篇文章基本上是转述河上肇《社会问题研究》连载的《社会主义的理论体系》一文的有关内容。文中标明译语源自河上肇博士,节译部分是为了作为探讨唯物史观的研究资料。一文,文中在讨论马克思的唯物史观时,节译了《宣言》第一节的部分内容,所引部分与渊泉译的《马克思的唯物史观》一文内容大体相同,着重分析了“阶级竞争学说”及第一节探讨有产者发展史所揭示的社会历史发展规律。11月,北大经济系学生李泽彰根据英文版译出了《宣言》全文,题为《马克思和昂格斯共产党宣言》,在《国民》杂志第2卷第1号上发表了第一章②后为胡适劝阻,李撤回译文,没有再刊登,李的全译本也未见到。。11月11日至12月4日,《广东中华新报》刊登了匏安(杨匏安)的《马克思主义——一称科学社会主义》一文③参见林代昭、潘国华编的《马克思主义在中国——从影响传入到传播》(下册),1983:68 -70.,文中把《宣言》看作是马克思主义思想体系的开始和系统组成部分,认为其包含了社会主义运动论,即政策论,并把《宣言》作为马克思经济学说的一部分。12月1日,《晨报》副刊刊登了绍虞(郭绍虞)翻译的《马克思(Karl Marx)年表》,列有《共产党宣言书》。1920年3月,在李大钊倡导下成立了“北京大学马克斯学说研究会”,研究会成立了专门的翻译室,下设英文、德文、法文三个翻译组,而且当时已有从德文翻译的《宣言》油印本,可见《宣言》的翻译已从转译开始过渡到直接从源文本翻译④参见《马克思恩格斯著作在中国的传播》,1983:252.。虽然这些《宣言》译本没有流传下来,但其影响力是毋庸置疑的,研究会从最初的十几个人增加到后来的几百人,而且这些会员还深入到革命运动中实践传播马克思主义。1920年8月,《宣言》在中国的翻译传播实现了历史性的转折,陈望道翻译的《宣言》全译本作为“社会主义研究小丛书第一种”由上海的社会主义研究社正式出版,这是《宣言》第一个公开发表的中文全译本。陈望道翻译的《宣言》是应上海《星期评论》社(后该社停刊)的约稿,参照英文和日文的《宣言》版本“费了平常译书的五倍功夫,把彼底全文译了出来”⑤参见陈望道《关于上海马克思主义研究会活动的回忆》,《复旦学报》1980年第3期。。该书出版后即赠售一空,此后不断再版,到1926年已印行了17版。全文用白话文译出,以意译为主,文中保留了一些专有名词的英文并添加了一些相关释意(如第一章对有产者和无产者的解释)。如果说,之前片段、零碎的译介和反复重释奠定了《宣言》全译本出现的社会基础,那么《宣言》全译本所引发的社会影响及后续研究才是其意义所在。它不但是研究马克思主义学说的重要资料,也深深影响了一批后来的马克思主义者。同时,《宣言》该译本的出版正值中国共产党创立之前,对最早的一批党员及党的创建过程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全译本的出现,标志着《宣言》一书被正式引介到中国,也由此拉开了马克思主义学说在中国翻译传播直至立足的序幕。

这一时期,以无产阶级知识分子为主体的《宣言》翻译已经从争议辩驳过渡到认可接受,并转为主观渴求和主动摄取。翻译源头仍以日本为主,且日文社会主义著作的观点对国人影响很大,但是也开始出现从英、德、俄语源头翻译和研究《宣言》,渐显从转译到直接翻译的趋势。翻译内容不只局限于首尾的段落和十条纲领,开始出现章节翻译和全译本(尽管有些译本没有发表),但阶级斗争学说和十条纲领仍然是译介的重点,可见变革的手段和措施仍是国人最为关注的,这也似乎表明国人对马克思主义的“实用性”而非“理论性”更感兴趣(Li,1971:110)。此时最大的特点是《宣言》的翻译不再是孤立的引介,而是将其纳入了马克思学说体系中加以评析,融入到科学社会主义、唯物历史观和经济论的整个体系中,而且《宣言》翻译与译者评述相结合,回应了当时日益突出的民族矛盾,使其成为指导中国革命实践的理论武器。《宣言》的翻译与新文化运动重合,激起了思想传播的热议,使其成为新文化运动重要的组成部分,而同时新文化运动也推动了《宣言》的翻译和传播。受新文化运动影响,这一时期《宣言》的译文不再是文言形式,已经使用白话文,而《宣言》中的译词也同时丰富了新时期的词语用法。此时先进的无产阶级知识分子所创立的报刊杂志(包括期刊、副刊、专栏和专号等形式),成为《宣言》翻译和传播的主要载体,而且译者主要是当时极具影响力的学者文人,对《宣言》的翻译和认同,使他们成为中国最早的马克思主义者,进而又促进了《宣言》更全面、深入的传播。译者与思想文化传播者的双重身份,使他们在翻译选择和思想建构方面更具有主动性和操控性,真正体现了翻译本身就是在传播和建构思想文化。这一阶段的翻译主体在当时社会变革中的地位和角色,及至后来中国共产党成立后他们的骨干作用,都对《宣言》的传播和马克思主义的最终接受起到了决定作用。在一定程度上讲,译者及其所代表的意识形态在社会文化中的地位,决定了其所承载的思想文化传播的成败。

3.译名与译法

从节译、摘译到译评结合,从单句、章节到全译本的出现,见证了《宣言》通过翻译在中国历史语境下逐步建构和再生的过程。《宣言》早期翻译中译名的确定和对所选内容的译法,不但体现了翻译主体(以及其所彰显的社会历史语境)对《宣言》思想的定位和态度,更决定了《宣言》思想体系在中国语境下建构、平衡和融合的过程。

3.1 译名确立

翻译中概念译名的确定最为关键,严复在翻译中曾经历“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梁启超也曾说过:“翻译之事,遣词既不易,定名尤最难。”①转引自王克非《论严复〈天演论〉的翻译》一文(1992:8)。《宣言》早期翻译中的概念译名体现了《宣言》思想与当时中国主流思想文化的交流与调和。

如Communist一词,最初音译为“康密尼人/党”,这在思想概念翻译初期是很常见的(如新文化运动中的“德莫克拉西”、“赛因斯”之称)。历史上异质文化间的交流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②在引进新知识、新思想初期,译者的目的首先是扩充和提高自身知识体系,这与后来的大规模知识传播存在一定差别,因而主要采取的翻译策略之一就是音译(transliteration)。如:12世纪西班牙把大量阿拉伯作品译入拉丁语以把异域知识纳入拉丁语体系,13世纪则把阿拉伯语作品大量译入西班牙语以普及知识并融入西班牙文化之中,这两种翻译考虑及其策略就是不同的(参见Delisle& Woodsworth,1995:119)。,这是目的语语境下缺乏对应概念的权宜之计。根据德国学者李博(2003:133-139)的考证,“共产主义/共产党”的译名则源于日本,1881年即已出现“共产党”、“共产说”的译名,根据在概念后添加“原则/主义”的标准,“共产主义”在1893年开始使用。汉语中公开出现“共产主义”一词始于1903年,同年马君武在《译书汇编》上也列出了《宣言》一书,而“共产”之名进入中国之初是与“均产、大同”思想同义的。同样,socialism的翻译也是先有音译,后出现意译加评注的方式,译为“大同”、“平会”、“均富”、“养民策”之名,也是从目的语思想文化中寻找相近或相似的概念进行替换,以便于读者理解和接受。在思想翻译中,译者所采取的这种“语义借用”(semantic borrowing)策略是异质文化进入目的语文化寻求认同与接受常见的途径,借用“已有概念”之名同时又赋予其新的内涵③译者在自身语言文化范畴中难以找到表达源文本中异质文化的对等词语时,要么通过引入新词并加以解释来补充、扩展目的语语言文化体系,要么在目的语文化体系中寻找类似词汇来表达异质文化。英国16至17世纪伊莉莎白一世时期对后一策略的青睐也使得这一时期呈现了源文本的自然化(Naturalization)现象。(参见Delisle& Woodsworth,1995:203),以概念内涵转化(transformation)的方式建构了新的概念,待这种译名所代表的新思想已广为接受,再借用“共产主义、社会主义”这些外来译名,就只是名称的替换了。译名替换所实现的概念构建正体现了思想传播中借由翻译选择和手段使外来思想与目的语已有的概念融合、再生的过程。思想翻译中概念的归化策略从源语角度看,似乎是源于译者的认识差异,而从译入语角度反观其过程,这正是译者对外来思想概念的一种操控,是把异质的边缘文化向传统的中心文化体系引介中的翻译立场和策略的见证,体现了思想交流与碰撞中通过翻译实现的操控和调和。

Class struggle的译名经历了“阶级竞争”、“阶级战争”、“阶级争斗”、“阶级斗争”的变迁。以“竞争”译struggles一词是受到当时进化论思想的影响,把人类社会的矛盾斗争归为自然界的物种竞争,同时也反映了当时译者所代表的意识主流:新兴的资产阶级寄社会进步的希望于变革和温和的竞争,没有意识到也并不赞同阶级间的斗争。“阶级战争”的译名已经把对立阶级的矛盾上升到了宣战的程度。“阶级争斗”强调阶级间对立的状态,把阶级对立的矛盾简单化、普遍化。“阶级斗争”不但指出了阶级对立的矛盾不可调和,也意味着阶级矛盾的解决方式就是“斗争”。第一个日译本的译文是“階級鬪爭”(文中也出现了“阶级的争斗”),陈望道译为“阶级争斗”,之前译名使用比较混乱,尤其对“争斗”与“斗争”似不加区分。这两个词在古汉语中已经存在,意义与今天不同,“争斗”一词强调矛盾的普遍性,包含“斗争”的含义,而“斗争”一词则语义更为激烈,表示矛盾对立的尖锐性。日本社会主义文献中最先使用“斗争”一词的是幸德秋水(1903)的《社会主义神髓》,宋教仁(1906)在《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一文中提到:“阶级斗争之幕既开矣”,第一次提出“阶级斗争”之名。以上可见,国人并未直接借用日译“斗争”的说法,而是按照自己的理解和阐释经历了一系列的选择和阐释,从“竞争、战争、争斗、斗争”的更替也见证了此概念内涵的意义建构过程。

译名确立有其从初识到熟悉的认知过程,译名经过各种尝试性反复阐释,逐渐确定广为接受的译名,也标志着译名所承载的思想逐步被认可接受的过程。“名”与“实”的建构,从有名无实的音译到名不副实的转译和借译,再到名副其实的概念译名的确立,是《宣言》思想经由翻译进入中国获得重生的过程。思想翻译中在目的语语境下对概念的意义重构,正是翻译链接时间、空间实现思想交流和交融的过程,译者则借翻译途径“必须要为自己的文化引进一种概念系统”④参见许国璋《关于索绪尔的两本书》,《国外语言学》,1983年第1期,转引自王克非(1992)。。

3.2 译法调整

《宣言》早期的翻译选择受到源文本的限制和译者主观取舍的影响,不但内容的顺序与《宣言》原文不一致,而且译文也并不完全忠实于原文,译者通过改译、编译、增减译、添加按语等手段,按照自己的意图选择性译介了《宣言》的内容。译者的翻译策略导引了中国语境下《宣言》思想体系的建构,也决定了《宣言》从进入中国之初就开始中国化进程。下面通过比照原文,对有代表性的几段译文进行分析,探讨其译法及翻译效果。

3.2.1 编译

以传教士译介的最早的《宣言》片段为例,先来比较Kidd原文第一章The Outlook与《大同书》第一章《今世景象》中关于《宣言》的片段:

【原文】□This has been already not only anticipated but described for us by Karl Marx.□We are told that,on the other side,we must also expect to see the smaller capitalists continue extinguished by the larger,until,with the accumulation of wealth in the hands of a few colossal capitalists,society at length will feel the anarchy of production intolerable,//and the end of a natural process of transformation must come with the seizing of political control by the proletariat,and turning by them of the means of production into state property.//After which,we must look forward,we are told,to the abolition of all class distinctions and class antagonisms,the extinction of an exploiting class within the community,and the disappearance of the individual struggle for existence. (1894:12)

【译文】马克思言曰:纠股办事之人,其权笼罩五洲,突过于君相之范围一国,吾侪若不早为之所,任其蔓延日广,诚恐遍地球之财币,必将尽入其手。然万一到此时势,当即系富家权尽之时。何也?穷黎既至其时,实已计无复之,不得不出其自有之权,用以安民而救世。

通过比照,可见译文与原文出入较大。原文表达了三层意思:《宣言》第一章中“小资产阶级逐步被吞并,财富集聚到少数大资本家手中,社会面临生产过度的恐慌”的状况;第二章中“无产阶级掌握政权,将生产工具集中在国家手中”和“消除阶级差别和阶级对抗,消灭剥削阶级,实现人的自由发展”的断言。译者用“纠股办事之人”指代“资产阶级”,选择了“其通过世界市场实现资本积累”的内容,但是舍弃了“财币进入谁手”和“社会无法承受生产过度的后果”的信息,可见译者认为它们无关紧要,至少与中国社会关系不大。而且译者添加了“吾侪若不早为之所,任其蔓延日广”的个人观点,用“译述结合”的方式加以提醒。同时,在说明“无产阶级掌握政权”之前添加了“富家权尽之时”这一结果,这是译者主观的判断,可见译者在翻译中并不是单纯转述原文,而是融入了主观的评判。译者选择了“富家”和“穷黎”来代表两个对立的阶级,缘于当时历史语境下中国资产阶级尚未发展而中国社会尚无对应的阶级区分,因此用中国自有的概念译名便于读者对新思想的理解和接受。另外,原文中“a natural process of transformation”意味着“无产阶级掌握政权”的主动性和必然性,译者却通过“实已计无复之,不得不……”的译文替之以“无奈而为之”的被动性和含蓄性,颠覆了原文的态度。而最后一层意思,译者根本没有选择,说明其不符合译者的思想主张。

总之,译者根据自身需要放弃、添加并调整了原文中为之所用的内容,以编译的形式为国人译介了最早的《宣言》思想。译者的选择和译法受到译者自身意识形态及当时社会语境的限定,同时也反映了当时的中国对《宣言》的态度、需求和兴趣所在。经过增删手段编译后的译文符合国人的认知心理,以“安民救世”为目的的温和的改良变革也顺应了当时历史过渡期的社会诉求,译法调整所做的思想调和是思想传播初期有效的传播手段。

3.2.2 释译

《宣言》中的十条纲领是翻译较多的内容,且译者对个别条目都不同程度添加了解释的内容,下面对其不同时期的译法加以分析:

【原文】

(1)Abolition of property in land and application of all rents of land to public purposes.

(2)A heavy progressive or graduated income tax.

(3)Abolition of all right of inheritance.

(4)Confiscation of the property of all emigrants and rebels.

(5)Centralization of credit in the hands of the State,by means of a national bank with State capital and an exclusive monopoly.

(6)Centralization of the means of communication and transport in the hands of the State.

(7)Extension of factories and instruments of production owned by the State;the bringing into cultivation of wastelands,and the improvement of the soil generally in accordance with a common plan.

(8)Equal liability of all to labour.Establishment of industrial armies,especially for agriculture.

(9)Combination of agriculture with manufacturing industries;gradual abolition of the distinction between town and country,by a more equable distribution of the population over the country.

(10)Free education for all children in public schools.Abolition of children”s factory labour in its present form.Combination of education with industrial production,& c.,& c.

译法一:1905年11月,蛰伸(朱执信)根据幸德秋水和堺利彦的日译本在《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一文中翻译了《宣言》的十条纲领。该译文对部分新概念添加了长篇的解释说明(如第二条的“累进税”)及补充评述(如第三条的“相续者”),而日译文是没有的,可见译者为了便于国人理解并使其更贴合中国语境而做了补充性释译。另外,译者对纲领中的部分词句也重新阐释赋予了其新意,如:第二条中的“heavy”一词,就被译为“极端”,提升了此措施实施的严厉程度,而且把原文的名词结构翻译成“课极端之累进税”的动词结构,强化了其行动性。第七条“增加国民工场中生产器械”本是扩大国有资产规模的意思,但译者却添加了“为公众而做”的目的,在补充了此释义的同时舍弃了改良土地的原则,即“in accordance with a common plan”。第八条“equal liability”之前添加了“强制”一词,强调“平等劳动”的必要性。第九条只强调“渐泯邑野之别”,却舍弃了“by a more equable distribution of the population over the country(通过平均分配全国人口)”的手段,或是因为这不符合国内实情,或是因为这微不足道,译者根据社会语境做出了取舍。文尾有“蜇伸子曰”的译者评述,是结合现实而阐发的个人观点和评论,也是译文的补充性解释和分析。译者所添加的释译都是日译本没有的,可见译者不顾与原文的对应,根据中国的社会语境需求补充了必要的说明,把译文和解释评析并置,是一种典型的释译。

译法二:1912年,蛰伸(朱执信)译述、煮尘(王缁尘)重治作的《社会主义大家马儿克之学说》一文对十条纲领进行了重点介绍,在《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中十条纲领的译介基础上添加了大量的补充性解释。译文以“甲-癸”的顺序翻译了十条纲领,并在每条后面添加了案语(戊、巳、庚三条的案语合并在一起),进行深入解释和评析,阐发自己的观点。通过补充性的释译,译者一方面是为了让这些措施更好地结合本国现实具有解释力,另一方面,译者也基于自己的意识主张操控了这些措施在中国语境下的意义建构,从原文分析可见,译者认为纲领的实施就是为了“均贫富”,所以添加的信息有意建立起这样的概念,译者通过“释”、“译”结合的方式按照自己的意图译介了变革措施。

译法三:1919年4月《每周评论》刊登的“舍”(成舍我)摘译的《共产党的宣言》一文,也译介了《宣言》的十条纲领。与之前相比,此译文没有添加的大段补充性信息,但是个别语句有所调整。第二条添加了“第一条若不能积极进行”这句话,使此措施成为之前的补充;第三条本为“废除继承权”,但是此处却转译为:“遗产归公”,强调财物的最终归属在公众,此处译者明确指出废除封建继承制度的目的就在于财产公有制;第五条和第六条的“centralization”分别译作“垄断”和“实行中央集权”,体现了变革生产方式的目标;第九条的译文“对于全国国民,用同等的平均分配”与原文“by a more equable distribution of the population over the country”有较大差异,语义模糊,没有表达出这一措施的实施方式,存在理解有误;第十条的“free education(免费教育)”被译作“自由教育制度”,与原文有较大出入,但是在当时倡导“民主、自由”的背景下,这一译法也体现了社会文化语境对翻译的影响和引导。总之,此节译文的最大特点就是语言上采用了白话文,迎合了当时新文化运动的潮流,对青年知识分子影响较大。对十条纲领的重译,是为未来革命斗争提供可参考的行动措施,以行动上的准备再次唤起人们对《宣言》的信赖和思考。

总之,针对十条纲领这样具有行动性的措施来说,为了使其在中国语境下具有解释力和执行力,译者采用了释译的手段,通过添加解释性和补充性的长篇评析来建构其现实意义。释译的方式有针对新概念做说明,也有针对措施做评析,目的都是为了建构十条纲领的可行性。而且,对于同一措施的不同阐释,既受限于译者的理解和主张,也体现了不同阶段社会文化语境的诉求。虽然十条纲领转译自日译文,但是通过比对发现,译者并不是简单地采用“拿来主义”忠实传达文字,而是结合目的语语境对每一条措施都重新解释,通过添加释译或调整意义阐发了自己的主张。

3.2.3 改译

不同译者在不同历史时期对《宣言》的态度和理解也会有所差异,由此产生的有意或是无意的改译也是不可避免的。改译的涵盖范围很广,对原文语句的增、减、调、换等译法都属于改译。下面来看《宣言》的最后两段,这是被译介最多的内容,对早期多个译文的对比,可以看出不同译者如何对《宣言》进行改译,并进而透视其翻译效力。

【原文】The Communists disdain to conceal their views and aims.They openly declare that their ends can be attained only by the forcible overthrow of all existing social conditions.Let the ruling classes tremble at a Communistic revolution.The proletarians have nothing to lose but their chains.They have a world to win.

WORKING MEN OF ALL COUNTRIES,

UNITE!

【译文1】同盟者望无隐蔽其意见及目的,宣布吾人之公言,以贯彻吾人之目的,惟向现社会之组织,而加一大改革,去治者之阶级,因此共产的革命而自警。然吾人之劳动者,于脱其束缚之外,不敢别有他望,不过结合全世界之劳动者,而成一新社会耳。”

(福井准造,《近世社会主义》,1903)

这是《宣言》最早的一段节译。此时“Communist”的含义对于国人还是比较陌生的,用“同盟者”来代替它是为了更好“达意”,即只选取了其中“同心结盟的团体”这一含义,便于读者理解。把“proletarians”译为“吾人之劳动者”,这种语义替换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译文把“They”的视角转换为“吾人”的立场,体现了译者的自我定位和对《宣言》思想的认同。原文“the forcible overthrow”语气坚定而手段强硬,但是译文则改之以“一大改革”且“forcible”一词则略去不翻,抹煞了革命的彻底性和原文的坚定语气,此处以范围代替程度、以“改革”代替“彻底推翻”,这些都有悖于原文的本意。这种转换,一方面是译者主观不赞同或有意回避激烈的斗争,因而选择较为温和的词句;另一方面也与当时特有的文言表达形式有关,自古以来文人在表达激动、愤怒之意时也要讲究内敛,多以隐晦、婉转的措辞代替直接、尖锐的矛盾。原文的“chains”意译为“束缚”,扩大了其语义覆盖范围。译文结尾添加了“不敢别有他望”一句,把原文的果敢替换成谦卑,译者根据逻辑推理在“world”一词前添加了“新”字,也体现了译者对变革求新的期待。最后一句在《宣言》原文中以大写呈现,起到了口号的召唤作用,而在译文中则被删改为普通的话语,全无醒目的号召力。这样,《宣言》原文第一次出现在国人面前就失去了其战斗的号召力,而代以温和的劝诫,译者的翻译策略决定了《宣言》的行动力度。

【译文2】凡共产主义学者,知隐其目的与意思之争,为不衷而可耻。公言其去社会上一切不平组织而更新之之行为,则其目的,自不久达。于是压制吾辈、轻侮吾辈之众,将于吾侪之勇进焉詟伏,于是世界为平民的,而乐恺之声乃将达于渊泉。噫,来!各地之平民,其安可以不奋也?

[蛰伸(朱执信),《德意志社会革命家小传》,1905]

此处将“Communists”译成“共产主义学者”,体现了译者在建构这一概念时自身意识形态的影响和选择,在当时社会积极要求变革上进的人都是文人志士,因此译者把致力于共产主义运动的人也列为“学者”。原文“distain”译为“为不衷而可耻”,以“羞耻心”代替“公开表明立场”使译文具有劝诫的意味。“forcible overthrow”被译作“去……而更新之之行为”,强调了“更新”的目的,但是删除了坚定的行为措施,表明了译者的态度和立场。“ruling”也只被称作“压制、轻侮”,明显带有文人的懦弱和卑微的自尊(值得关注的是日译本的译文也省去了“forcible”一词,仅保留了“颠覆”之意,所以译者的二次选择也受到源文本的限制)。译文放弃了“Communistic revolution”的翻译,再次暗示译者并不赞同革命的手段。译者还采用了反向表达的隐喻,以“乐恺之声乃将达于渊泉”替换了原文中“lose chains”的寓意,并添加了对未来前景的展望之意。对最后一句呼语,译者添加了感叹词和设问的方式以期达到原文的效果,但是“UNITE”一词似乎并不是一个“奋”字可以囊括全部的,在强调“行动起来”的同时却缺失了“UNITE(团结起来)”的方式。

【译文3】“吾人之目的,一依颠复现时一切之社会组织而达者,须使权力阶级战慄恐惧于共产的革命之前。盖平民所决者,惟铁锁耳,而所得者,则全世界也。”又曰:“万国劳动者,其团结!”

(勥斋(宋教仁),《万国社会党大会略史》,1906)

此段译文比较贴切地转述出原文的号召性和表达力度,使阶级对立的矛盾凸显出来。原文的“ruling classes”译作“权力阶级”,与平民相对,使原文基于经济地位的阶级对立关系转为译文中政治上的对立,这是对宣言内容的创造性建构,同时也是《宣言》在新语境中的意义重生。译者放弃了“共产党人公开表明立场”的内容,并添加“又曰”二字单独引出最后的号召话语,强调了《宣言》结尾的行动性。

【译文4】主此同盟者为麦喀氏,其宣言书之结尾绝叫曰:“万国之劳动者团结!”

(渊实(廖仲恺),《社会主义史大纲》,1906)

仅此最后一句的翻译可见此号召性口号在当时的感染力和影响力。《宣言》最后一句话的翻译经考证多达74种①参见高放的《“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74种中译文考证评析》一文,《文史哲》,2008(2):5-12。,这种重复节译的方式体现了译者以此感召国人行动起来的决心和规划。译者在此译文之前添加了“绝叫曰”这样的评述,译述结合的策略加强了这句话的决心和行动动力。梦蝶生(叶夏生)发表的《无政府党与革命党之说明》一文也引述了《宣言》最后一句话“万国劳动者其团结乎!其团结乎!”,此处译者有意添加同义反复来加强号召的力度。原文全部用大写体书写,汉语的语言形式很难表达出其强调的力度和隐含的决心,因此译者多通过添加述评和修辞方法以求相同的表达效果。

【译文5】其书大旨以为(欲实彻平生之主义,非根本上废除现行之社会制度,出以严厉之手段不可。在共产派实行革命之先,非使掌权势之人震动不可。自最可怜之平民观之,除断去颈上之铁链而外。一无所失。以言所得,几同得一新生之世界。最后鼓励各地之平民,速起联络)。

(刘秉麟,《马克思传略》,1919)

译文采用转换的方式传达了原文大意。以“主义”泛指“The Communists”的主张,以“严厉之手段”替换了原文“forcible overthrow”中的具体做法“推翻”。译者舍弃或替换的内容,或是译者认为不相关、不熟悉的内容,或是译者并不认同的内容。译者将“proletarians”译为“平民”并在前添加了“最可怜”的修饰语,可见译者对其的同情态度。原文中的“chains”在译文中保留其隐喻的意象,并将之转换为具体的“颈上之铁链”,突出了平民现实处境的恶劣。译者还添加了“新生”一词来修饰即将得到的“世界”,也体现了当时变革求新的主流思想。因为该译文是转述《宣言》大意,所以采用了间接引语的表达。最后一句的译文在形式上由直接的祈使句变为转述的陈述句,表达效果由激情号召变为客观描述。把“UNITE”一词译为“速起联络”,淡化了原词“团结行动”的核心内涵,而代之以具体的行动方式即“联络”。译者对原文的词句进行了多处改译,或以泛指替代具体,或以具体替代抽象,或以相关语义替代核心思想,通过翻译调整再现了《宣言》主张,并建构起其在当时历史语境下的文本形象和行动效力。

总之,《宣言》的早期翻译中不同时期的译者,根据自身需要和社会历史语境的诉求采用了不同的翻译策略,通过节译、转译、编译、释译、改译、重译等手段,选取了为己所用的内容并建构起彰显其思想主张的《宣言》译文。译名与译法的选择受控于译者的认知水平和社会历史语境,反之也为探究以翻译为载体的思想传播特点和路径提供了线索。尽管《宣言》早期翻译的源头都不是原文,译名和译法不可避免受到源译本的影响,但是通过比较分析可以发现,译者并未完全拘泥于源译本的译法,而是通过译述结合等译法调整建构了《宣言》在中国自有的传播模式和意义体系。《宣言》的译名和译法也代表了马克思主义早期翻译的特点和规律,并为探寻思想翻译的规律提供了例证。

4.结语

《共产党宣言》在中国的早期传播是以翻译为媒介进行的。传播是翻译的目的,翻译过程本身也是传播,因此译文承载了《宣言》思想翻译与传播的历史特点和规律。从节译和释译开始,从介绍性的评述到完整的全译,从无意的零碎译介过渡到有目的的自主摄取,《宣言》在经历了选择、比较、博弈、沉寂、推进、重构这一系列过程后,终于被国人逐步接受并建构起中国语境下的理论体系。从翻译主体看,传教士、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和早期马克思主义者相继对《宣言》进行了译介。从翻译内容看,《宣言》思想并不是按照原文顺序依次进入中国,早期零碎翻译的内容集中在个别概念和《宣言》第一章的部分内容、其英文版序言和第二章中十条纲领相关内容、《宣言》结尾部分,形成了社会主义学说、阶级斗争和系统唯物史观的新顺序。从翻译策略看,先有“述”后有“译”再到“译述结合”,译者通过多种翻译手段调整思想概念和意义的建构。从翻译动机看,传教士把《宣言》作为新思想依托于进化论而引入中国,服务于知识传教的目的;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基于各自的立场译介了《宣言》中为己所用的思想,通过认同或是批判的方式释译了《宣言》的内容,宣扬变革求新的主张;早期马克思主义者信奉《宣言》的思想并把其作为行动指南,译介《宣言》就是为了实践其革命思想。总之,《宣言》的早期翻译彰显了翻译主体在思想传播中的主观操控力。

思想翻译传播早期,译文的准确性和文本的完全性并不是最重要的,译者的主体选择和译法以及由此在目的语语境中建构起来的新思想最为关键。思想的翻译和传播不是文本间的简单转换,也非始于按步骤、系统性地全面翻译,而是成形于有选择的片段性、适应性意义建构。在思想翻译中,表面上看是为概念在目的语中寻求能指,而实质是在目的语语境下重构其所指的意义范畴,《宣言》在中国的早期翻译正是在这种看似西化的翻译过程中实现了化西的思想建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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