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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幕之美:艾米莉·迪金森的死亡想像

2011-03-20岳凤梅

外国语文 2011年6期
关键词:上帝诗人诗歌

岳凤梅

(浙江工商大学 外国语学院,浙江 杭州 310018)

《艾米莉·迪金森剑桥文学指南》的主编温迪·马丁在“引言”中说:“艾米莉·迪金森已经成为美国文化中一个强大稳定的一员了。”[1]1988年,“艾米莉·迪金森国际研究学会”正式成立。国内学者对迪金森的研究始于上个世纪70年代的译介,翻译家江枫是代表人物。到目前为止,关于迪金森诗歌的研究评论文章有几百篇,学者董爱国发表在《外国文学评论》上的文章最具代表性。专著和博士论文并不多见:王誉公先生的《埃米莉·迪金森诗歌的分类和声韵研究》(2000)是国内这方面研究的第一部专著,笔者的《渴望名誉和坚持无名:对艾米莉·迪金森欲求的拉康式精神分析》(2005)是国内以迪金森诗歌为研究对象的第一篇博士论文。

艾米莉·迪金森(Emily Dickinson,1830~1886)一生创作一千七百多首诗歌,其中六百多首涉及死亡。这些“死亡诗”中,有些是迪金森对死亡进行的宗教探寻,还有一些是对死亡的现实刻画,更有一些诗作是诗人对死亡的想像。本文立足于分析迪金森这些“死亡诗”所具有的宗教性,现实性和艺术性,来论述迪金森通过诗歌创作寻求对死亡的超越。

一、死亡与信仰

迪金森1886年去世,墓碑上只有简单的几个字:“艾米莉·迪金森生于1830,1886召回。”她在死前不久致表妹的信中也只有简洁的“召回”(Called back)。短短两个单词,折射出迪金森与19世纪新英格兰地区宗教思想千丝万缕的联系。

迪金森的祖先于17世纪随欧洲新教徒定居在马萨诸塞西部的阿莫斯特。乔纳森·爱德华兹(Jonathan Edwards)领导的“大觉醒”(Great Awakening)宗教运动于18世纪30年代和40年代席卷了这个地区。迪金森的祖父于1821年创建阿莫斯特学院,其目的是巩固正统的加尔文教以对抗哈佛所宣扬的唯一神教(Unitarianism)。唯一神教派的教义相信耶稣的教诲,信奉耶稣的道德权威认为,耶稣是上帝的先知,不是上帝本身;唯一神教派同基督教其它分支的主要区别在于后者相信三位一体的教条。加尔文教义强调上帝的万能,认为上帝的恩惠本身可以让人得到拯救,相信来世及末日审判的信条和教义。加尔文教义还强调圣经的绝对权威,强调自我改善和心灵向上,认为可以通过虔诚的信奉获得个人的转变和拯救。迪金森出生时,爱德华兹宣传的清教神学在新英格兰地区已是颓势,但闭塞的阿莫斯特仍然是正统加尔文教的坚实壁垒,群众在家里阅读圣经,神职人员和俗人在纯粹的公理会中做礼拜,接受教化。迪金森少女时代,宗教复兴运动两次席卷阿莫斯特镇,其布道强调人的堕落,信仰转变的必要,死亡的迫近和上帝的愤怒。1846年,16岁的迪金森到南哈德雷的蒙霍约克女子学院求学,学校希望所有学生都能被感召而转化,值得一提的是,迪金森是班上唯一没有加入教会的人,也是全家唯一不是基督徒的人。1850年1月,迪金森在给朋友简的信中吐露:“耶稣基督召唤这里的每一个人,我所有的同伴都响应了,甚至我最亲爱的维尼(迪金森的妹妹)也相信她爱戴信任耶稣。我独自站在这儿抵抗着,越来越不在乎。”[2]94①后文中出自于《迪金森书信集》的引文,直接用页码标注;对《迪金森诗歌全集》的引用,直接在诗歌后面标注诗集中诗歌的序号。由此可见当时浓厚的宗教氛围和迪金森的特立独行。虽然宗教影响巨大,年青的诗人仍然保持着对信仰的独立思考。

下面分析的诗歌就体现了诗人在信仰与自我二者间的踯躅,这些诗歌既承载着她对19世纪新英格兰地区宗教的思考和对当时主流宗教的反叛思想,又是对当时美国社会文化层面的真实反映。

诗歌465中描述亲人焦急地观望“我”临终前表现的情节就反应了加尔文教对迪金森的影响:“我听到一只苍蝇嗡嗡——②破折号是迪金森在诗歌和书信中使用的主要标点符号,也是她诗歌最具原创性的标志。在我弥留之际……//周围的眼——已哭干——/呼吸渐变急促 /等着最后的发作——当君王 /被看到——(降临)在屋内——”[3]在弥留之际,“我”的注意力被暗示尘世肉体很快就会腐朽的苍蝇所吸引,而亲人朋友关心的却是“我”的最后的表现,为的是“进一步肯定他们对象征秩序的宣誓。”[4]加尔文教的信徒相信可以通过观察病人临死前的表现来断定病人死后灵魂是得到拯救还是诅咒。病人若平静地接受死亡,表现出基督徒应有的沉着,就可确定会受到上帝拣选的恩典,可以加入到圣人的行列。如果病人责骂抱怨拒绝死亡,发誓放弃天国,那么地狱之火和硫磺就要临近。正因为如此,迪金森信件中涉及到死亡时,她反复要问的一句话就是:“他愿意死吗?”(p.282)但去世之人是否在死后就去了天堂或地狱,即便是赫赫有名的牧师本人也给不出确切的证据。对于上帝允诺的不朽,迪金森始终不能把握。她在父亲死后给希金森的信中提到希望不朽真的存在,“但要让她把她所属委托给不朽,她还是要先自己证实一下”(p.528)。直到1882年,去世的前几年,她仍然在问:“不朽是真的吗?”(p.731)

迪金森的一些诗歌反映了她对死后世界的畏惧和疑惑。她害怕坟墓之后就是遗望和湮没,因为死亡是否就是“东方飘浮的灰色,/在破晓中消逝,/在西方开始之前——(p.721),活着的人无从知道。当爱人滑向他无名的坟墓,我们不知道“什么答案你会给出——/在你消融之前/去那喊不回的大海?”(p.1633)“我们不知何时生?/也不知何时死?”(p.1462)死亡时,再见写在我们的脸上,但“再见去何处?/睿智的人推测不出/最勇敢的人死掉/如你我一样/不知他们的恢复——”(p.1497)。

因为无从知道死后的世界,迪金森对基督教始终持怀疑的态度。首先,她质疑上帝的存在。在诗歌338首中,迪金森最初表达的是强烈的信仰,认为上帝存在,却“掩藏他珍贵的生活/不让我们粗糙的眼见到”,目的是调侃我们,强化我们对他的期待。最后两节的语气由肯定转为担忧,怀疑死后救赎的可能。两个感叹句流露出迪金森对上帝的不满:“是否玩笑/太昂贵!/是否嘲笑——/太离谱!”不仅正常活着的人看不到上帝,将死的人,尽管知道“他们去上帝的右手——”但“那只手现在被切除/上帝也一去无影踪——”(p.1551)同样因为怀疑,迪金森根本不愿去教堂聆听牧师们的布道,对于“前世注定”的教义尤其不感兴趣。(p.346)

其次,她怀疑天国的存在。在诗歌501首中,迪金森承认:“现世不是结束。/天外还有物种——”但“猜测它,学者们困惑不解——/弄清它,人类忍受了/数个世纪的轻蔑/和刑罚”,却没能够“采集一丝一毫的证据——”“或许死后可以去天国/或许不能(p.1201),没人知道,因为没人能从死亡之穴返回,“没谁看见死亡还能讲述”。(p.1110)亲人朋友的去世使迪金森认识到:“分离是我们对天国所知的全部,/以及地狱的全部。”(p.1732)死者和迪金森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让她怀疑基督教关于死者在天国得到荣耀的说法,认为天国是“想像之所——/隐约的前线/滑过或许之地——/对我来说——险象重生——”(p.696)

圣经是迪金森引用最多的一本书,虽然她说“圣经是一部古老的书卷——/在圣灵的引导下——/由已逝之人写成”(p.1545),但对于圣经中所允诺的在世纪末日的审判中,信奉耶稣基督的人将从死亡中复活的说法,迪金森认为那是“骗人的事情”(p.328)。诗歌216描述人死之后,躺在大理石墓内,恭顺地等待再生,然而清风、星辰、蜜蜂、小鸟依旧,却没有复活,只有毁灭。这首诗有两个版本,第二节有所不同,但都表达了迪金森对基督教关于死后复活说法的质疑。迪金森认为:“圣经关注中心,不在意周边事物。”(p.850)而迪金森说她本人的事业是对“周边事物”的关注。她所谓的“周边事物”应该是尘俗中的美国,现世中的新英格兰地区吧。对于上帝,天国和来世,迪金森表示:“我庆幸我不相信/因为那会让我窒息——”(p.79)

对基督教的思考反映了迪金森的自由意志和独立精神,可以让我们理解她拒绝皈依基督教的缘由。迪金森知道,只有自己跨越死亡之门,她关于宗教的疑问才会得到解决。其实早在16岁时,迪金森就在给女友的信中表达了她对于永恒和死亡的看法:“你畏惧永恒么?我常常想起它。永恒对我来说太黑暗,以至于我几乎希望没有永恒。想想吧,我们必须一直活着,永远都不能死。死亡,因为它把我们流放到未知的地方而让人恐惧,对于无休止的存在来说却是一种解脱。”(p.28)

二、死亡的现实性

迪金森在世56载经历了太多亲人朋友的死亡。年少时,她亲眼目睹自己的玩伴死去;青年时,她的文学启蒙之师富兰克林·牛顿英年早逝;不惑之年,父亲遽然辞世;晚年,迪金森最亲密的朋友崴兹沃斯①查尔斯·崴兹沃思分别于1860年和1880年两次突然看望隐居的迪金森,让女诗人惊喜和嗔怪,“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要来,这样我好有期盼。”对方安静的回答:“因为我自己也不知道,我从讲坛下来径直到了火车上。”(p.738)两人结识的缘由无从考证,后世读者和评论家猜测他是迪金森三封没有注明收信人并被她称为“主人”的她的神秘情人,迪金森称呼他为“我的费城”。离世,母亲病亡,爱侄夭折,连她首次公开谈婚论嫁的爱人洛德法官也先她而去。迪金森最喜欢的两位英国女作家伊丽莎白·勃朗宁和乔治·艾略特分别在迪金森31岁和50岁时去世(迪金森的卧室一直悬挂这两位的画像)。她通过信件密切交往的文学界和评论界的名流,如鲍尔斯、霍兰德博士、海伦·杰克逊②她是当时有名的小说家。迪金森在她劝诱之下匿名发表的《成功最甜美》被读者猜测为爱默生的作品。她对于迪金森诗歌的肯定让女诗人有着知遇之恩的感激。也在她生命的最后几年相继离世。死亡是迪金森有生之年必须面对的现实。

1862年3月末的一天,迪金森在给表妹的信中讲述阿莫斯特学院院长之子弗雷泽·斯特恩战死沙场和葬礼的情形。弗雷泽是阿莫斯特镇战死于美国内战的第一个人。他在中弹到去世的十分钟内,两次要水喝。迪金森在1862年创作的一首诗应该与这个情节有关:“一只将死的虎——呻吟着口渴/我遍寻整个沙漠——/发现岩石滴水/然后用双手掬捧//他放大了的眼眸——将死时非常迷蒙——/却在搜寻——我能看见/他视网膜上的幻象/有水——有我——。”(第一、二节)虎在对水的渴望中渐行渐远,视网膜上水的幻象展示了个体对生命的无限眷恋。诗歌第三节:“不能怪我——走得太慢/不能怪他——已经死去/在我到达他身旁——/但事实是——他已逝——”(p.566)表达了“我”面对生命逝去时的哀婉和无助,伤逝之情尽情显露,而“他已逝”的现实折射出战争的残酷。诗集中紧随其后的诗歌,因为创作时间和主题的相近,或许也是因为弗雷泽去世而有感所做[5]:“他放弃自己的生命”(p.567),对我们来说,他牺牲太多,“在他看来——不值一提”。可是属于他的荣誉与日俱增,“冲击着那些原以为可以承受的心灵”。“我们畏缩——哭泣——/惊愕——和腐朽/依循花的生长过程——/他选择了——成熟。”我们像花一样,自然地在经历秋冬的风霜后凋零,而他为某些我们认为荣耀的事情,在吐蕊绽放的春天,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牺牲奉献。诗歌中对比的反复使用突出了他已经死亡的现实。“当勇者——离世/活着让人感觉羞耻”(p.444)也是创作于1862年。另有一首创作于1862年哀悼内战中死去战士的诗歌:“他们像雪花一样飘零——/像流星一样陨落——/像玫瑰的花瓣——/被突然经过的六月 风——/用 手指——摘走——”(p.409)令迪金森心痛的是:“这些年轻人——成千上万的他们——将再也不能出现在地球上,而我们对于上帝全能的信念也无法为这荒芜的景象带来一丝光明。”[6]

1862年4月的一天,迪金森在看完托马斯·希金森在《大西洋月刊》上发表的《至青年投稿者的一封信》后,主动给希金森写信,并附上自己创作的四首诗,询问“我的诗歌是否有生命力”(p.403)。在迪金森给希金森写的第三封信中,可以推断希金森建议女诗人推辞发表作品,其中原因主要是迪金森超前的诗歌形式让老派的希金森不能接受,但他无疑被迪金森诗歌所展示的思想魅力所吸引,两人的交往通信一直持续到诗人去世。迪金森从报纸上获悉,1862年11月,希金森率领他的黑人兵团去南开罗来纳参加内战;她写信给希金森,恳求他“避开死亡”(p.424)。希金森在1863年6月受伤,迪金森得知消息倍感惊讶和焦虑,因为当时在波士顿治疗眼疾的迪金森每天知道的唯一新闻就是战场上战士阵亡的消息(p.431)。上面提到的迪金森创作于1862年的诗作应该是她对美国内战的思考。这些极具艺术之美、诗意之美的表达,应该源于诗人心灵上对战场上逝去的年青生命的震撼。而不像某些评论家所说,迪金森诗歌没有内涵,缺乏社会关怀,恰恰相反,迪金森关于死亡的思考就是对当时社会宗教复兴的现实和美国内战现实的关注。

1882年11月,迪金森母亲去世。在给表妹的信中,迪金森用一个比喻描述了母亲的离去:“她从我们的指尖滑走,像被风卷走的雪片,成为‘无限’漂流的一部分。”(p.750)迪金森母亲生病卧床之前,积极扮演着家庭主妇的角色。女诗人曾这样描述家庭主妇之死:“抚摸冰凉的前额——以前常滚烫——/撩起倦怠的发丝——如果你在意 /握住那僵硬的手指 /再也——戴不上——顶针//乏味的苍蝇嗡鸣——在房间窗户上——/缤纷的——阳光洒过斑驳的窗棂——/无畏的——蛛网旋摆在天花板下——/懒惰的主妇——在雏菊地里——躺着!”(p.187)女主人死后,家中苍蝇肆虐,蜘蛛横行。迪金森以冷幽默的方式表述了死亡给主妇带来了安详,却给家人带来了混乱和邋遢。亲人在主妇死后,才倍感她的重要,倍感她在世时,给予她的关爱太少:“后悔我们满足于表示的——/匮乏的爱/增加——香甜——百倍——/如果你现在愿意——拿去——”(p.482)迪金森曾经向希金森抱怨自己没有一个称职的母亲,母亲应是孩子害怕时能够提供保护和安慰的人,而她母亲的注意力都在她父亲身上。倒是在父亲去世后,母亲患病,母女的感情却比以前亲密许多。或许她也后悔母亲在世时她没有和母亲更加亲昵。

1883年10月,迪金森钟爱的小侄,因玩水感染伤寒夭折。在她生命后期,最能形象真切地体现生命意义的就是隔壁哥哥的幼子吉尔伯特。因为吉尔伯特非同寻常的亲和力,使得本已经冷漠的姑嫂关系(迪金森和嫂子苏珊一直是好友,而妹妹拉维尼亚和嫂子彼此对立)逐渐缓和。在吉尔伯特死前的一个晚上,迪金森15年来第一次走进哥哥的房子,在侄子床前一直守候到凌晨三点。8岁爱侄的离去,对50多岁的迪金森来说是最心碎的经历。

她在诗歌1420中质疑,一天伊始,创造的时刻来临,但“为什么鸟儿,于夏日黎明时分/在喧嚣的白昼到来之前/凭籍悦耳的啾啾声/刺痛我狂喜的心灵”?答案在诗的末尾揭晓:欢快的生命之歌因为遭遇死亡而戛然而止。似乎诗人清晨醒来,有一种预感,不敢相信生命如此甜美,便有意躲避如此的欣喜,害怕快乐不能长久。天性活泼的吉尔伯特,曾经不断地给整个沉闷的家庭带来惊喜和谈资。如同清晨欢快的小鸟,用他悦耳的啾啾声感染周围的听众。由于格外地珍爱,就越发地害怕失去。谁知预感竟成现实,叙述者所怕之事竟然发生:“当灵与肉分离/在死亡的瞬间”。清晨还在欢叫的小鸟却突遭不幸(诗中并未提及小鸟死亡缘由),但在生命与死亡的强烈对比中,诗人的心灵受到极大的震动,让她更强烈地意识到生命有限,死亡永存。

诗人深谙死亡是不可逾越的现实,无论高低贵贱,最终都得接受死亡:“死神的民主大手/抹掉名号——”(p.970)她感叹:任凭世事沧桑,死亡亘古不变(p.749);人类没有力量惩罚死亡(p.1236);她描述:死亡那副残酷、无情、冷若冰霜的表情“如同时间阴险的皱纹/刻在爱人的脸上”(p.1236);人死后,“最初——像我们一样——温暖——/然后寒意悄悄爬上/像玻璃开始结霜——/直到所有的景致——都消无”(p.519)。死去的人如同诗歌287中壁炉架上停止工作的那座钟,连日内瓦最老牌的能工巧匠也不能把它修复。钟停摆以后,进入到一个时间不存在的世界,尘世上没有技术可以让它从“无法确定的正午”穿过数年的傲慢,回到这个规矩守时的世界,迪金森在诗歌当中表述的是死亡所引发的绝对变化。

这些关于死亡的现实性描写,表达了诗人对于逝去生命无法释怀的追思之情,也让她更加珍视所有的生命,这是她对死亡的另一种认识和感情。

三、想像死亡

迪金森家的果园毗邻墓园,在她家搬回“祖屋”之前,迪金森几乎每天可以通过原来木屋二楼卧室的窗户看见送葬的队伍蜿蜒走进村边的墓地。她写信告诉希金森:“我唱歌,如同男孩在墓园——因为我害怕。”(p.404)其实死亡是浪漫派诗人(如华兹华斯、拜伦、惠特曼)喜欢吟唱的主题,而且死亡是一个敏感诗人无法逃避的事实。诗人的天性及其对事物敏锐的洞察力,使迪金森对生命、死亡、再生、永恒等问题的思考不能自已。她借助想像把自己对死亡的感受——脆弱、失望、焦虑、恐惧、接受和欢迎——艺术化,为后世留下大量优美、触及心灵之作。

有些事情不能重来,包括“童年——一些梦想——还有死亡”(p.1515),那么惟独依赖想像才可以靠近这些已经流逝的事物。迪金森想像:“死亡同蜜蜂般无害,只是伤害逃跑的人”(p.434);死亡是“人性的西方”,在此“颤抖的夕阳”慢慢落下(p.1478);地球是一个巢,当我们死时,只是从巢的边缘掉进我们所猜测的不朽当中(p.648)。

在迪金森认识到死亡是生命延续的原初比喻之前,她所看到的死亡是无边的黑暗和沉寂,未知的神秘,无路可回的深渊。人类无法证明生命之后是否还有另外的旅途。但迪金森的部分诗歌表明了人在面对死亡时,不相信基督教关于天国和上帝救赎的说法,而是从现世的生命本身考虑如何面对死亡和超越死亡。即使身体麻痹,如大理石般僵硬,“舞之本能”和“飞之冲动”(p.1046)依然如故;即使生命衰竭,仍有一丝挣扎的希翼;真正的生命就是在这种强烈的主体感受中得到的。对于迪金森来说,想像死亡可以让她体会到死亡是人作为存在整体的一个不可缺少的部分,因为没有死亡的存在就无从谈论生命的存在。死亡对已死之人毫无意义,其意义在于对活着的人的生命观的影响,迪金森深谙两者间这种辨证且深刻的关系。

夏日的消逝使它轻而易举变成美的事物(p.1540),因为失去,它在我们记忆中形成美好的回忆,正如我们再也不会从死亡走回,“是让生命变得如此甜美的原因”(p.1741)一样。在诗人的想像中,“一只受伤的鹿——跳得最高”,这是“死亡的惊喜”(p.165)。没有死亡,生命的魅力无从体现。生命中死亡的时刻存在提高了生命的意义,死亡的时刻威胁使得生命越发甜美。在自我观照中,把死亡当成生命的一部分进行思考,可以学到生活的艺术;在生命的每一刻都感受死亡,可以到达生命的深层境界。死亡增强我们对安静和自由的向往,一旦获得内心的平静,死亡的杀伤力就无效了。迪金森告诉我们,即便花也要“经过黑色的土壤”,才能感到无惧无畏。(p.392)

意识到对死亡的恐惧只有通过灵魂上一次次地经历才能克服,迪金森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想像死亡。没有“不朽的春天”,也没有“永不凋谢的玫瑰”(p.198)。人类无法挽救其必死的命运,只好求助于形象化的语言,让灵魂在想像中经历创造与毁灭,以此来面对死亡。不断地意识死亡、想像死亡,在灵魂深处不断地体验死亡可以减缓死亡引发的痛苦。在经过无数次对死亡的感知和比喻中,诗人对于死亡已不再感到恐惧,相反却觉得甜美(p.1558)。想像死亡,也是她寻求生命以何种方式不朽的手段,迪金森的诗歌表达了这种策略。

想像死亡,可以借此推断造物主的永恒功能。四季轮回,黎明黄昏,花开花落,是人的“洞察之门”[7]。诗人通过自然看到存在的连续,看到死亡的象征同生命的象征相互交织。在生命永恒的进程中,创造者、创造和生命本是同一事物,而死亡是我们理解它们之间关系的纽带,所以对死亡进行创造性想像是人认识生命真正含义的唯一途径。在创造性的思维中,人处于不断再生的状态下,意识到永恒存在于生命的每时每刻。创造性的想像让人摆脱了短暂的限制,看到生命是一个连续的过程,而死亡不再是绝对的。这种创造性的本能让人向能引发痛苦的死亡进行挑战,死亡的沉寂和恐怖最终将同对生命的敬畏联系起来,可以在人的灵魂和想像中实现。在这个过程中,死亡让人珍爱生命,生命让人理解死亡。迪金森不把生命与死亡当作必然的相对,而将它们看成一种相互的依存和自然的转换。迪金森认为没有死亡,人类存在本身就被剥夺了全部意义。死亡不能穷尽存在的所有可能性,死亡自身也是一种存在。迪金森拒绝将死和生对立的二元思维,她将它们合二为一,死是生的一部分,这样可以超越对死亡的恐惧,使生命达到更高的境界,即追求生命永恒的境界。

对死亡的思考和想像是迪金森寻求超越死亡的努力。“对死亡强烈的恐惧源于对生命强烈的热爱。迪金森的诗歌是她战胜恐惧的证明。”[8]她从不同的角度考虑死亡,不断有新的认识,死亡是她诗歌想像中一个永远的现实。由最初对死亡的恐惧,到最后创造性的想像死亡,反映了迪金森超凡脱俗的生命和生活。迪金森在对死亡的想像中找寻自己的身份,或许她选择孤独隐居的生活方式,是冀望以此来思考生命的存在、死亡的本体论问题,是冀望以此不断地关照内心、追求自己创造性的诗人使命。

迪金森在对死亡的想像中,百年之后,人们会淡忘阿莫斯特这个地方,想像不出这里曾经发生过的悲欢离合(p.1147)。她自己则是苍茫人世间的一个过客,如她在诗歌721中所吟唱:“在我身后——永恒浸染 /在我面前——不朽尽现——/我自己——中间的过客——/死亡仅为东方灰色漂流,/消融在黎明里,/在西方开始之前——”诗人自己的生与死,悄然如一个世纪前阿莫斯特上空飘过的白云,但阿莫斯特却因为她诗歌的不朽不断迎来后人对它的景仰。诗人相信:

敬佩——还是鄙视——时间

通过敞开的坟墓——最公正的展示(p.906)

[1]Martin,Wendy.The Cambridge Companion to Emily Dickinson[C].Cambridge:Th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2.

[2]Johnson,Thomas H.and Ward,Theodora.The Letters of Emily Dickinson[C].Cambridge,Massachusetts:The Belknap Press of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58.

[3]Johnson,Thomas H.The Complete Poems of Emily Dickinson[M].Boston:Little,Brown and Company,1960.

[4]Kirkby,Joan.Emily Dickinson[M].Houndmills,Basingstoke,Hampshire RG21 2XS: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1:102.

[5]Phillips,Elizabeth.Person and Performance[M].University Park and London:The Pennsylvania State University Press,1988:53.

[6]Lease,Benjamin.Emily Dickinson’s Readings of Men and Books[M].Houndmills,Basingstoke,Hampshire RG21 2XS:Macmillan Education Ltd.,1991:81.

[7]Kher,Inder Nath.The Landscape of Absence[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74:179.

[8]Anderson,Charles R.Emily Dickinson’s Poetry:Stairway of Surprise[M].London:William Heinemann Ltd.,1963:2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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