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茅奖想到利比亚和南宋
2011-03-20文陈冲
●文 陈 冲
茅奖开评,质疑不断。茅奖揭晓,那质疑声又提高了若干分贝。但就我阅读所及,质疑中冲着作家、作品来的甚少,冲着作协去的极多。意者是要争个话语权吧。
公平地说,也怪得对。操持奖项的人有点官员化,确是不争的事实,其例之一,便是这次在茅奖评审中说了一些衙门里的话,比如评奖要强调公平、公正,而为此又必须公开、透明云云。评文学奖,不是政府部门的行政行为。政府行政要公平公正公开透明,评文学奖要的是建立在高度专业基础上的权威性。即便达不到权威性,退而求其次,有点说服力就是了。诺奖就从来不讲公平公正,更是一点儿都不公开透明,可是每年颁奖,不管有多少不同意见,它还是有不可动摇的权威性——无论是赞成还是反对,你都不能不认真对待获奖者。这回还弄了个回避制度,最后被质疑得很难回答。
其实,要质疑一个文学奖项的评选及其结果,首先得自己真懂这种评选的机制,真懂一个作品是怎样“上去”又怎样“下来”的。就以最终名列孙山之后的《麦河》来说吧。在进前42时,它一度高居榜首,在进前10时,它还排在第5,却在10进5时退居第6。这里真正有意味的是,它在倒数第2轮时得票还比“孙山”多一票(50:49),到了最后一轮,它与“孙山”的得票比竟猛降至15:45,仅及“孙山”的1/3!一夜之间,61位评委中有35位改了主意。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无妨就把这视为一道考题考考质疑者,答得上来就是真懂,答不上来就是不懂。依我猜,质疑者中,绝大多数都是不懂装懂,只有极少数是懂装不懂。
没错,我对这次评奖结果不持异议。获奖的五位作家,虽然有的认识,有的不认识,但都是我的小哥儿们。我也是吃这碗饭的,而且我虽然比几位差着一点儿,但自忖差得并不是太多,所以我知道能把作品写到这个份儿上,相当不易了。达不到这个份儿,不行;过了这个份儿,也不行。不服你试试。至于揭晓之后,紧跟着就闹座谈,说是这五部作品如何如何体现了“对文学精神的坚守”,就有点画蛇添足了。啥叫“文学精神”?就是个“典雅”?法国香水就很典雅。1980年代中期我去过一次齐奥塞斯库执政时的罗马尼亚,有次翻译谈及罗马尼亚深受法国文化的影响时,我就问她:你们的香水怎么样?她说,我们的香水看上去跟法国香水一样典雅,但闻起来像农药。不过,这一画蛇添足也有一样好处,就是它提供了一个想象的空间——如果榜单上的作品换成另外的五部,闹座谈时同样可以说体现了对文学精神的坚守。我们至少有20部作品都在那儿坚守着。这里面的奥秘,明白的,不用我说就明白,不明白的,我说了还是不明白。
于是我就从茅奖想到了利比亚。
有天晚上,央视的一个节目请到了著名军事评论员张召忠将军,请他分析一下利比亚的战场形势。张将军说,虽然反对派武装已经包围了的黎波里,但卡扎菲仍有相当的实力,反对派未必敢贸然进攻,因为要攻进去,肯定得经过一场激烈的战斗,而且即便能攻进去,还得面对一场更加残酷的巷战。第二天一早,有新闻报道称:反对派武装已经开进了的黎波里。是开进去的,不是打进去的。根本没打;既没有激烈的战斗,更没有残酷的巷战。那些发誓要用生命保卫卡扎菲的忠心耿耿的支持者哪里去了?不知道。反正是不见了。后来我从一则博客里看到,张将军在接受记者采访时,对自己的预测失误很洒脱,笑称是上了利比亚人民的当,因为他们太会表演了。确实,在我们的电视新闻里,我们多次看到这些誓死保卫卡扎菲的利比亚人民,看到他们和她们的慷慨激昂、忠心耿耿的表情。或许张将军说得对,那只是在表演,演出来的跟心里想的不是一回事,猴儿吃麻花——满拧。不过我还是更愿意相信另一种可能:他们和她们的忠心是真的。或许这与我的年龄有关。我这种岁数的人,总觉得那种在当选后表示要“从感恩出发”有点假模假式,倒是我们在高唱红歌——比如“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时才是真情实感的流露。我相信利比亚人民,至少是我们从电视上看到的那部分人民,他们和她们对卡扎菲的无限忠诚并没有掺杂使假,只不过到了卡扎菲真需要保卫的时候,却没有能力去实行这种保卫。兵临城下之际,光有“誓死保卫”屁事不顶。
其实,类似的预测失误已经发生过一次了。在美军逼近伊拉克首都巴格达的时候,央视的军事评论员也曾告诉我们,美军即便能进入巴格达,也将面临一场人民战争。后来呢?后来倒是仍由央视的评论员给我们做出了很可信的解释:美军的坦克能顺利开进巴格达,是因为伊拉克的工兵太懒。伊军本来已经准备了大量的反坦克地雷,而且这些地雷几天前已经放在了路边上,可是那些工兵就是懒得把它们埋到路上去。这个解释太富于启示性了!萨达姆并不缺少忠心耿耿的支持者,只是这些支持者在关键时刻缺少关键的能力,虽然这种关键能力的缺失仅仅表现为太懒。
这又让我想起了南宋。
巴格达和的黎波里离我们都遥远,但南宋离我们更遥远。
我指的不是空间距离,也不是时间距离,而是观念的距离。所以这里得多费点事儿,不然,我们永远不会明白,南宋有那么多人在誓死保卫它,为什么还是兵败如山倒地丢掉了江山社稷。
中国有隔代修史的传统。本朝只能积累资料,编修“实录”,但不能自己修史。功过是非得留待后人评说。这样一来,被认为最“没有文化”的元朝,就面临着一项艰巨的文化任务:它得为中国的后代修三部史书,实际上它也真修成了三部史书,即《辽史》、《金史》、《宋史》。从刘秉忠、王鹗提出要修《金史》,到三史全部完成,前后用了82年的时间。用了这么长时间,不是因为史实难以考证,而是“义例”难定,具体说,就是在用什么态度来对待这三个朝廷上意见不一致。争论了70多年,才达成共识,叫“各与正统”,就是把他们各自都视为中国的一个合法的、正式的朝廷。由此延伸一下,即认定他们之间的战争是“内战”。这个问题一解决,三史很快就完成了。总共二十四史,一个相对短命的元朝就贡献了八分之一,但它最大的贡献,还是这个“各与正统”的原则。争论用了七十多年,然后延用了七百多年,直到近世才被推翻。在这七百多年里,明人修《元史》,也是把元朝视为“正统”的,并没有因为自己是汉人政权,就把蒙古人当皇上的元朝视为异类;到了清人修《明史》,也没有因为自己是满人政权,就褫夺了汉人当皇上的明朝的“正统”资格,倒是对于也是汉人当皇上的“大顺”,虽然既有国号也有年号,压根儿就没想替它修史。到了民国为清朝修史,虽然只修成了《清史稿》,但大清朝廷的“正统”性显而易见,且毋庸置疑,并没有把他们当作“鞑虏”从历史上予以驱逐。但是!在延续了七百多年之后,这个“各与正统”的原则却被悄悄地——准确说应该是偷偷地废止了。谓予不信,请擦亮眼睛看看我们现在的历史课,在从公元960年到1368年的四百多年里,在这片“神州大地”上,具有“正统”身份的,只有汉人当皇上的大宋,与它同时的契丹人当皇上的辽国,女真人当皇上的金国,乃至后来取代了大宋的蒙古人当皇上的元朝,一股脑儿全成了“异族入侵者”!这种彻头彻尾反马克思主义、从里到外反历史主义、百分之百大汉族主义的观点,居然在长达数十年的时间里,成为我们的主流历史观,实在是一件咄咄怪事,是一次历史观的大倒退,也是中国史学界的奇耻大辱。表面上看,汉族人因此扬眉吐气,居高临下,不可一世,实际上,正是汉族人中当时最优秀、最杰出的那一部分,却因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在由汉族政权主导、汉族文人编纂的《元史·列传》中,记载了一系列汉族人的姓名及其事迹,诸如刘秉忠、张柔、史天泽、刘整、张弘范等等,都是作为开国功臣名垂史册的,而从他们的事迹中所展示的才华、胆识、胸襟、精神境界,足以使我们这些炎黄子孙因为有过这样优秀、杰出的祖先而自豪!然而到了我们的历史课里,这些人全都成了“卖国求荣”的“大汉奸”!这可真是让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比如张柔、张弘范父子,是易州定兴(今河北保定定兴)人,稍微有点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这地方从来就没有在大宋朝廷的稳定、有效的行政管辖之下,换句话说,他们本人乃至上溯到他们的十八代祖宗,从来都不曾做过大宋的臣民,凭什么要求他们“忠”于大宋?他们“卖”了哪个、或者说谁的“国”?在元朝的开国功臣里,不仅有汉人,除了蒙古人如伯颜、阿术,还有畏兀儿(维吾尔)人如廉希宪,回鹘人如阿里海牙,怎么就没人说他们是维奸、回奸?
老天爷并没有地域偏见,不会只厚待北边而慢待南边。南边也有南边的杰出人物。在南宋末期,最后一个真能与蒙军对抗并将其击退的宋军最高指挥官是谁?贾似道。公元1259年,蒙军兵分两路全面伐宋,先是由蒙哥大汗亲率大军进攻四川,稍后由皇弟忽必烈统兵十万围攻鄂州(今湖北武昌)。贾似道临危受命,先移师峡州(今湖北宜昌),就近指挥四川战事,他调集部队增援川东,击败蒙军的策应之师,迅速稳定了川东局势,解除了蒙哥主攻方向合州(今四川合川)的后顾之忧,使合州守将王坚得以全力据守钓鱼城,并最终导致蒙哥本人命丧合州城下。两个多月以后,忽必烈的军队围攻鄂州,贾似道当即坐镇汉阳,就近指挥鄂州防御战,在鄂州城防最危急的时刻,他毅然进入已被围困的鄂州城内,亲自督战。贾似道本是个文官,只因宋朝有“以文官领军事”的制度,他才成了这种临时性的最高指挥官,鄂州之役,可以说达到了以文官领军事的极致。他这个文官连副防身的盔甲都没有,就穿戴着文官的冠服到前线督战,以至被自家的将领讥笑道:“巍巾者何能为哉(你戴着个高高的头巾到这儿来能干什么)!”蒙军在多次强攻不下之后,采用了掘地道入城的“鹅车计”,而早有准备的贾似道,命人“树栅为夹城,一夜而成”,大破“鹅车计”,以至忽必烈都叹服地对他的谋士们说:“吾安得如似道者用之?”忽必烈久攻不下,内部又出现汗位之争,只好退兵。此后朝廷对贾似道做了如下评价:“任此旬宣之寄,殷然殄患,奋不顾身。戎乘一临,士气百倍。吾民赖之而更生,王室尤同于再造。”我这样不厌其烦地为贾似道评功摆好,如果你不以为然,就请去问问现在的小学生、中学生、大学生、成年人乃至专家、学者、教授,十个里有几个知道这段历史事实的?在他们所学过的历史课里,贾似道早已被定格为“大汉奸”、“大卖国贼”、“荒淫无耻”、“贪生怕死”。
然而即使到了最后的最后,南宋朝廷也不缺少“誓死保卫”它的人。他们是陈宜中、张世杰、文天祥、陆秀夫等,其中张、文、陆被称为“宋末三杰”。公元1276年初,元军包围了南宋首都临安,一个小皇帝出城投降了,这班忠臣另立了一个小皇帝,然后保护着这个小皇帝往南逃跑。小皇帝受不了这份艰辛和惊吓,死了,忠臣们就又立一个小皇帝,再保护着他逃到了海上。到了无处可逃时,陆秀夫背着小皇帝跳海而死,算是实践了“用生命保卫什么什么”的诺言,只是从效果看,保卫者虽然付出了生命,被保卫者并没有被保卫住。若是用现代刑侦标准衡量,陆秀夫属于自杀,小皇帝却是被杀,因而可以定性为:保卫者以杀死被保卫者的方式保住了……保住了什么呢?或许是保住了他自己的“名节”吧。
看着这份南宋王朝的最后的“誓死捍卫”者的名单,再看看那份忽必烈手下汉族开国功臣的名单,只要稍稍做个历史的去蔽——摘掉毫无道理给他们扣上的“汉奸”帽子,你立刻就能看出,这两拨人在才华、胆识、胸襟、精神境界等方面,完全不可同日而语,根本不在一个量级。这些南宋的誓死捍卫者们本来是有一个机会的。由于忽必烈思想准备不足,在攻占临安后大军没有立即继续南下,再加上原来蒙古帝国的部分西北宗王发动了反忽必烈叛乱,牵制了元军的兵力,因而给了南宋的残余力量一个喘息之机。可是这些誓死捍卫者们在稍稍喘了一口气之后,就自己闹起了分裂。这一年的七月,文天祥因对张世杰专制朝政(鬼才知道那班逃跑中的君臣还有什么“朝政”)极为不满,又与陈宜中意见不合,于是离开了“行朝”(逃跑当中的“流亡政府”),自己跑到南剑州(今福建南平)开府聚兵抗元。这是一次极其严重的分裂行动,使本来就已所剩无几的力量再一次被分散、削弱。文天祥以有限的兵力,向元军尚未形成防御能力的江西进军,打了几个胜仗之后,在兴国遭遇元军江西宣慰使李恒的反攻,全军溃败,连自己的妻妾子女都被元军掳去。收集残部后,转移到莲城、循州,勉强支撑。到1278年夏,得知前一个小皇帝端宗已死,第三个小皇帝赵昺已经逃到崖山,为摆脱困境,要求率军前往与行朝会合,却被另一个誓死捍卫者张世杰坚决拒绝,只得作罢,所率部队也就成了一支孤军,仓促退至潮阳。同年冬,再向海丰撤退时,于五坡岭受到张弘范所部的攻击,全军覆没,文天祥自杀未死被俘。在被押解北上途中,他写了一首叫《过零丁洋》的诗,其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一语,成为后世对誓死捍卫者进行传统教育的经典名句,广为流传。当然,这同时也是他和他的同僚们一个很贴切的自我写照:他们能够留在青史之上的,也就是那一片丹心,此外别无他物。
辽、金、宋、元时期的江南,在经济、文化的发达程度上,始终领先于北方,正所谓物华天宝,人杰地灵。然则到了他真正需要捍卫的时候,“人杰”们都哪里去了?当年金人攻下宋都开封之后,大宋朝廷也已全面崩溃,可是一旦康王赵构在南京应天府(今河南商丘)宣布即位,形成一个凝聚力量的核心之后,很快就有了李纲、韩世忠、刘光世、张俊、岳飞等杰出人物,虽然最终只保住了半壁江山,毕竟使宋祚又得以延续了150多年。而到了临安陷落之后,为什么就只剩下了陈宜中、张世杰、文天祥、陆秀夫这样的才能平平、心胸狭窄之辈?不错,这里又有两份可以对比的名单,让我们从对比中看出些什么。
一个朝廷的自取灭亡之道,莫过于精心建立一个严密的逆淘汰机制,并使之有效地运行,把所有的人杰们都筛选掉,只让平庸者留下来。中国原本有句老话:“是锥子就装不到布袋里。”现在却要反其道而行之,还要弄到绝无漏网之鱼,你说那得多大的聪明,才能弄出这样的结果?而要参透这样的大聪明,势必需要更大的聪明。不知道你行不行,反正我不行。
就在茅奖揭晓后不久,一个国外的知名电影节也颁奖了。在那个完全不讲公平公正公开透明的奖项中,一部叫《人山人海》的影片的导演获得了最佳导演奖——银狮奖。这个导演是中国人,这部影片也是在中国拍摄、制作的,但因系非正常渠道外流,中国的绝大多数观众得等到猴年马月才有可能看到这部影片,所以它对于中国电影和中国观众都不具有意义。如果一定要深挖细找一点点意义的话,最多也就是如一位评论者所说:它或许可以给我们提供一种参照,我们的导演还有拍出什么样的电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