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知识分子形象
2011-03-20唐逸红
李 哲 唐逸红
(辽宁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29)
知识分子是一个集合名词,在现代意义上最早使用“知识分子”一词的是博博雷金,他同时也把知识分子定义为“最有文化的,教养的,最先进的社会阶层,社会最有知识的阶层”。[1]俄国知识分子有着独特的文化内涵,不仅具有思想和知识载体的功能,还承担着社会责任,并充当着社会批评者的角色,所以俄国知识分子由于文化传统和社会条件的特殊性,带有更鲜明的民族文化特征。
俄国知识分子“不习惯于为知识而知识,为艺术而艺术,不执着于创造各种理论体系”[2],而总是把思想活动和艺术创作同改造世界、造福人民的“事业”联系起来,把人民的幸福作为自己的终极目标。俄国传统文化中“圣愚”精神和“受难英雄”所体现的那种对集体事业的忠诚,为了一种理想的价值观而勇于献身的精神,也正是说明了这一点。对他们来说,知识就是改造现实之手段。
知识分子问题构成了19世纪俄罗斯文学发展的重要线索:从十二月党人的起义,多余人的出现,新人的活动,到民粹派运动,一部知识分子的形象史、命运史几乎贯穿了整个19世纪的俄国文学,与此同时“也记录着包括俄罗斯作家在内的俄国知识分子所经历的痛楚与释然、彷徨与执着、怀疑与信仰等复杂的心路历程”。[3]
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形象体现了知识分子对使命与人生意义认识的坦然、澄明和执着,而布尔加科夫在其代表作《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对知识分子在新时期精神家园的寻求方面则要复杂和矛盾得多。
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布尔加科夫塑造了形形色色的知识分子形象,“莫文联”的主席柏辽兹,诗人伊万,以及屡次受到攻击的大师,他们都属于文学艺术界的高级知识分子;历史时空中的智者耶稣阿,是真理的追求者,犹太总督彼拉多则是真理的忏悔者;神话时空中的魔王沃兰德也是博古通今的“教授”,他扮演的则是真理惩罚者的角色。他们都曾有过各自的追求,然而在真理的考验面前,有的退缩了,有的妥协了,有的则为了坚持真理而付出生命的代价,也有的因执迷不悟而走上了不归路。下面具体分析一下《大师和玛格丽特》中的主要知识分子形象。
一、最具怪诞特色的知识分子形象——沃兰德
魔王沃兰德是布尔加科夫塑造的最怪诞的知识分子形象,正如作品的扉页上所说:“我属于那种力的一部分,它总想作恶,却又总施善于人”。魔鬼沃兰德是通过公开的否定来成就善、通过发挥检验职能来维护人们对上帝信仰的知识分子之一。
小说伊始,魔王沃兰德便被“莫文联”主席柏辽兹和年轻诗人伊万有关无神论的谈话所吸引,在这便发挥了他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检验功能。柏辽兹是当时“莫文联”主席,是一个才疏学浅的知识分子,他领导着一个蛀虫滋生,百无聊赖的作家协会。柏辽兹试图证明基督从不存在,“所有关于耶稣阿的故事全是不折不扣的神话”,并强迫别人也接受这个观点。年轻诗人伊万便是他的盲从者,曾在诗中用浓重的阴暗色调描写耶稣。然而,自称无神论者的柏辽兹和伊万,面对沃兰德的考验,却暴露了他们信念的脆弱性,例如,柏辽兹看到“透明男人”便“面无血色,心慌意乱”;伊万去追赶外国教授要拿起蜡烛,挂上圣像等等。沃兰德嘲笑他们的固执无知,向他们讲述两千年前耶稣基督受审、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情景;面对两人对其身份的质疑,沃兰德出示印有“教授”头衔的名片,试图以博古通今的学识,来说服这两位坚定的无神论者,让他们相信上帝的存在。然而,话语的力量是难以奏效的,于是,沃兰德一伙便开始了一系列的奖惩活动,来考验和“否定”莫斯科居民的精神信仰。
沃兰德一伙首先在杂耍场进行魔术表演,在那里上演了“卢布雨”和“法国时装秀”,漫天飞舞的卢布和漂亮高档的时装引起了人们的贪婪之欲和非分之想,无知的莫斯科居民宁愿相信“戏法”是真的,也不愿相信这分明就是戏法,结果不仅落得一无所有,还招来了侮辱,甚至引起了这座城市小小的惊乱。
除了贪婪的莫斯科市民外,杂耍游艺场的经理斯捷帕·利哈杰耶夫为代表的一批管理者无所事事、荒淫无度;房管会也是社会丑恶现象的滋生地,其主任博索伊因贪污受贿、损公肥私。“莫文协”、杂耍游艺场、房管会无不是高级知识分子的聚集地,而在各种利益和欲望的诱惑下,这群知识分子最终丧失了精神支柱,而走向了另一个极端——官僚主义、贪婪自私、吹牛撒谎、见风使舵......面对凡此种种,沃兰德用恶来揭示现实生活中的丑恶,惩罚社会通病下极度荒唐的知识分子,希望以此来唤起人们心中的善。
德国浪漫派运动代表施莱格尔兄弟认为,“技术文明的发展带来了人性的丧失,从此人再也感受不到绝对的自由的神性,被逐出世辈栖身的家园——自然,在这个被严酷的理性所统治的世界上流浪,”这是一种新的分裂,即人与自己的创造物的分裂,人的存在价值与技术文明的分裂。[4]莫斯科这群高级知识分子们饱食终日、碌碌无为、黑白不分,甚至批判排挤固守上帝信仰的人,走上了心中完全没有信仰的极端。
“倘若没有上帝,就没有对死亡的胜利,没有永恒的生命,一切将失去意义而变得荒诞”。[5]这是别尔嘉耶夫对上帝被驱逐的现实世界特征的描述。沃兰德这一形象就是要告诉无知的人们,如果抛弃了信仰,丧失了精神支柱,那么价值观将被颠覆。所以作为一名知识分子,沃兰德不仅坚持自己的精神追求,充分利用其话语权来证明上帝的存在,甚至以极端的手段维护其道德的纯洁性,用其“万恶主宰”的力量来惩除罪恶,让公开否定耶稣存在的的文协主席受了极刑,甚至在后来的撒旦舞会上,沃兰德用柏辽兹的头盖骨为酒樽痛饮美酒,而盲从的伊万则在上演荒唐闹剧之后进了疯人院,至于贪婪的莫斯科市民,庸俗的管理者,统治者,则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处罚。
二、不断逃离的知识分子形象——大师
《大师和玛格丽特》另一个重要的知识分子形象是大师,小说以一条断续、隐蔽的线索叙述了大师从博物馆到地下室再到精神病院不断逃离的遭遇及其病逝于精神病院的结局,塑造了一个独具特色的知识分子形象。
巴赫金在论述“梅尼普体”特点时指出:“由于梅尼普体包含广博的哲理,出现了三点式结构:情节和对照法的对话,从人间到奥林普山,转到地狱里去。”[6]我们可以据此来理解一直处于“边沿状态”的大师。辞掉博物馆的工作后,大师先住进地下室,后来到了疯人院,都是处在社会边沿的场所,小说最后,大师来到了沃兰德和耶稣阿为其安排的“安宁之所”,也是处于天堂边沿的一个永恒的家园,这样,从地下室到疯人院到“安宁之所”,就形成了一个醒目的“三点式”结构。
但是,当遭遇阻挠与迫害、压力逐渐增强的时候,大师却选择逃避,“逃避公共的准则,脱离了生活的常规”。[7]放弃自己的信仰,甚至把书稿都烧毁了,正是因为这种懦弱,小说结尾,大师只能享受沃兰德安排的永恒“安宁之所”,正如小说最后一章“宽恕和永安”中所描写的那样,这是一个宁静、回响着舒伯特音乐、能够自由创作的艺术圣地,大师将带着自己的恋人玛格丽特,抛弃所有痛苦的记忆,忘却世间的一切磨难,在他永恒的家园里过着走出书斋之前的浮士德般的生活,从而获得最终的自由与解脱。然而由于当时的逃离,他永远也不能达到耶稣阿的月光路。
三、执着追求爱情的知识分子形象——玛格丽特
玛格丽特是执着追求自己爱情的知识分子形象,同时也是20世纪优秀的妇女形象之一,她的形象贯穿了现实的莫斯科,历史时空和神话时空之中。
玛格丽特过着优裕富足的生活,在与才华横溢的大师邂逅之后,对其作品的欣赏与崇拜,使“她的生命全寓于这部小说中”。[8]大师的作品遭到编辑拒绝,引来批评家的侮辱谩骂,大师本人甚至遭到诬陷殴打,面对这一切,玛格丽特毫不退缩,对大师不离不弃,与大师一起面对困难,还不停地鼓励他,安慰他;在大师失踪的日子里,她每天都在深深的自责。后来,当遇到沃兰德的随从们,玛格丽特不惜牺牲自己去做撒旦舞会的女王,只为能见到久违的大师。被赋予特殊功能之后,玛格丽特骑着扫帚,拿锤子把“莫文联”作家的家闹了个底朝天,对曾诬陷攻击大师的人进行了报复,心中的愤懑得到酣畅淋漓的渲泄。玛格丽特既坚定勇敢,嫉恶如仇,又不失作为一名女性的温柔多情和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的执着。
当玛格丽特读到大师小说中的感人章节,她会因担忧主人公的命运而伤心流泪,因书稿被烧毁而失声痛哭;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玛格丽特善恶分明,且充满仁慈之心,勇于担当社会批评者的角色。在撒旦舞会上接见各色魔怪精灵,经历了无数磨练之后,玛格丽特即将见到日思夜想的大师,然而,当看到曾用手帕捂死自己亲生孩子而深受折磨的弗莉达时,玛格丽特却宁愿放弃跟大师见面的机会,出于慈悲心而替弗莉达求情,因为弗莉达并非其悲剧的罪魁祸首。沃兰德鉴于玛格丽特的善良,成全了她和大师,安排他们相见。后来,在沃兰德等人法力的帮助下,大师手稿得以重现,“原稿是烧不毁的”成为玛格丽特坚定信仰的永恒诠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少年》中维尔西洛夫如是说:“俄国女人一旦爱上你,就会一下子把一切都奉献出来——把那一瞬间,把她的整个命运以及她的现在和未来全部奉献出来;她们不会节制,不会留有余地,她们的美貌很快地在她们所爱的男人身上消耗殆尽”。[9]显然,玛格丽特继承了俄罗斯传统优秀妇女形象的特点——顺从内心对真爱的渴望,勇敢的追求自己的幸福。作为一名知识分子,玛格丽特有自己的思想和追求——她欣赏大师的才华,追求真爱,愿意为了自己的信仰忍受痛苦甚至牺牲,所以玛格丽特宁愿放弃衣食无忧的生活,选择与一贫如洗的大师住进地下室过苦日子。
四、千年忏悔的知识分子形象——彼拉多
在《福音书》中,本丢·彼拉多是一个凶残暴虐的统治者,作为犹太总督,在审问传道者耶稣阿的过程中,彼拉多感觉很难给他定罪,但为了讨犹太人欢心,便把他交给犹太人处置。犹太人把这个遭司祭们嫉妒的传道者钉死在了十字架上。彼拉多声称自己手上没有沾染杀人的血,是一个厚颜无耻的统治者形象。
在《大师和玛格丽特》中,本丢·彼拉多是一个有心维护正义和真理、诚心悔过自新的知识分子形象。他是一个威严的金矛骑士,曾驰骋疆场,屡建战功,深得皇帝赏识而派驻犹太。他虽百经残忍的杀场,但在审问耶稣阿的过程中明显表现出他还有良知,不同于《福音书》中冷酷残忍的形象。
耶稣阿和《福音书》中的耶稣不同,他只是一个普通的流浪哲人。他传教到耶路撒冷,其言论与当时统治社会的政权及教会发生了不可调和的冲突,并且遭到了叛徒犹大的出卖,犹太总督彼拉多在审问耶稣阿的过程中,对其话语产生了兴趣。谈话中耶稣阿所表现出的真心向善,坚信真理的王国一定会到来的观点,深深震动了彼拉多,使彼拉多产生了追求真理的渴望。所以在审问过程中彼拉多想方设法让耶稣阿“停止胡言乱语”,好赦免他无罪,放他一条生路,但耶稣阿最终辜负了犹太总督的这番良苦用心,并暴露出了彼拉多的怯懦心理。最终,彼拉多屈服于大司祭,不得不批准长老院的判决,同意把耶稣阿钉上十字架。
在小说前半部,彼拉多无法挽救耶稣阿的死亡命运,因为法律是不允许的。在小说前半部彼拉多就是这样做的。而当耶稣阿真的被钉死在十字架上之时,彼拉多才恍然大悟,罗马总督、金矛骑士的爵号对他已毫无意义,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什么官职,功名利禄、皇帝的宠爱——全都是海市蜃楼。这促使彼拉多为了报复叛徒犹大而采取下一步的行动方案,在小说的后半部他秘密地绕过法律为自己的良心赎罪——派人暗杀了出卖耶稣阿的犹大。尽管如此,彼拉多仍然无法摆脱自己犯下的罪行,他为自己的弱点付出两千个不眠之夜的代价。
本丢·彼拉多在经历了两千个不眠之夜忏悔的煎熬之后,被安排走上了“月光路”,在这里,他可以和耶稣阿尽情讨论世间真理、向善哲学,孜孜以求的追寻人生之真谛。正如《浮士德》中所说:
“人人的天性都一般,
他的感情总是不断地向上和向前。
有如云雀没入苍冥,
把清脆的歌声弄啭;
有如鹰隼展翼奋飞,
在高松顶上盘旋。”[10]
人类就是在对自身的不断否定和不断超越之中向前发展的,彼拉多通过两千个不眠夜的忏悔,不断否定自身弱点并超越自我,所以最后能走进天堂,得到成全,正如歌德意味深长的假借天帝之口所指出的那样:
“不断努力进取者,
吾人均能拯救之。”[11]
本文通过对《大师和玛格丽特》中形形色色知识分子形象的分析与论述,可以窥见20世纪二三十年代俄国知识分子执着探索真理和追求信仰的心路历程,其间也体现出布尔加科夫的思想主张和精神追求,引导知识分子以无所畏惧的精神坚守自己的精神信仰,牢牢把握自己内心的道德准绳。
[1] Катаев В.Б.:Боборыкин и чехов,К истории понятия"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в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е[C] ,//Русскаяинтеллигенция,историяи судьба.,М.,Изд. Наука,1999.384.
[2] 弗兰克.俄国知识人与精神偶像[M] .徐凤林,译.上海:学林出版社,1998.
[3] 谢周.从“多余”到“虚空”——俄罗斯文学中知识分子形象流变略述 [J] .俄罗斯文艺,2008,(3):13-21.
[4] 胡经之.西方文艺理论名著教程 (第二版下)[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3.
[5] 别尔嘉耶夫.别尔嘉耶夫集[M] .汪剑钊编选.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4.235.
[6] [7] 巴赫金.陀思妥耶夫斯基诗学问题[M] .白春仁 顾亚玲,译.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8.168,195.
[8] 布尔加科夫.大师和玛格丽特[M] .钱诚,译.北京:外国文学出版社,1987.206.
[9] 陀思妥耶夫斯基.少年[M] .岳麟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5.597.
[10] [11] 歌德.浮士德[M] .董问樵,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3.57,6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