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9·11文学的幻想:厄普代克的《恐怖分子》
2011-03-20罗小云
罗小云
(四川外语学院 外国语文研究中心,重庆 400031)
2001年摧毁美国世界贸易大楼的9·11事件发生后,许多作家从后现代主义的文学实验很快转向新现实主义,尝试从各方面探索悲剧形成的原因,随之出现被称为“后9.11文学”的相关作品,如菲利普·罗斯探索国际政治和种族矛盾的小说《反美阴谋》(The Plot Against America,2004)和唐·德里罗揭示恐怖袭击后普通人生活的《坠落的人》(Falling Man,2007),以及英国作家萨尔曼·拉什迪带有魔幻现实主义色彩的《小丑萨利玛》(Shalimar the Clown,2006)等。其中最为生动描写类似事件的是约翰·厄普代克(John Updike,1932-2009)极具代表性的小说《恐怖分子》(Terrorist,2006),该书探讨恐怖主义在美国产生的根源时集中展示了后9·11文学的诸多特点。
厄普代克身为当代美国文坛高产作家,以兔子系列小说闻名于世。他从1960年发表第一部《兔子快跑》(Rabbit,Run,1960)以来几乎每十年完成一部续集,如《兔子归来》(Rabbit Redux,1972)、《兔子富了》(Rabbit Is Rich,1981,普利策奖)和《兔子安息》(Rabbit at Rest,1990,普利策奖),主要作品还有《半人半马》(The Centaur,1963)、《夫妇们》(The Couples,1968)和其他长篇小说等。厄普代克擅长描写白人中产阶级生活,被称为社会历史变化的准确记录者。英国评论家托尼·泰勒认为,厄普代克在小说中描写了新英格兰郊区的“妥协环境”中的人们对衰败、死亡和虚无的恐惧和厌恶,以及渴望逃离复杂世界的梦想。[1]其实厄普代克选材广泛,对国内外局势同样关注,他在《政变》(The Coup,1978)中就涉及政治话题,以原苏联与美国之间的冷战冲突为背景,虚构了有关非洲国家独裁者暴政的故事。9·11事件后厄普代克迅速做出反应,在小说《恐怖分子》中揭示了新世纪来临后美国社会面临的更大挑战。他生动入微地描述了一名高中生面临人生重大抉择时,不惜放弃大学学业而成为宗教殉道者的过程。主人公艾哈迈德·马洛伊的父亲是埃及来美国的交换生,在儿子三岁时就离家出走,母亲特蕾莎·马洛伊是爱尔兰天主教徒,在医院做护工。少年时的艾哈迈德就对父亲的身世之迷感兴趣,为查明其身份而进入清真寺并信奉伊斯兰教。他逐渐接受导师(清真寺阿訇)谢赫·拉希德所启蒙的信仰。在9·11惨案的周年纪念之际,艾哈迈德自愿驾驶满载炸药的卡车从纽瓦克前往预定目标——林肯隧道进行自杀性攻击,最后在中学辅导员、犹太人杰克·利维的开导和周围和平环境的感化下放弃行动。在该书中厄普代克着重探讨恐怖主义产生的根源,尝试提供避免此类悲剧重演的方法。
一
后9·11文学的作家既注重内省又视野开阔,往往以主流文化代言人审视国际政治局势和质疑政府的对外政策。詹姆逊在《全球化和政治策略》一文中指出,帝国主义已经历了几种形式,从殖民帝国主义到冷战帝国主义,现在也许已进入第三种帝国主义时期,这最后形式的帝国主义只包括美国(和完全依从他的卫星国,如英国),充当的是世界警察角色,“通过在各种所谓危险地区进行有选择的干预(大多是轰炸)来强化它们的统治”[2]。厄普代克在《恐怖分子》中坦率地指出政府对他国事务过多干涉主要为了自身的利益,他认为美国历史是纯粹的殖民主义,基督教徒过去疯狂屠杀印第安人,破坏亚洲和非洲,“现在又盯上伊斯兰教,犹太人控制的华盛顿尽力在巴基斯坦插上一脚”[3]38。他写道:“什么都靠战争。看看美国在海外都干些什么——打仗。他们把一个犹太人国家强行塞进巴勒斯坦,正好塞进中东的咽喉。现在他们强行闯入伊拉克,把它变成美国的样子,然后霸占那儿的石油。”[3]152-153厄普代克在该书中反映了 9·11 事件后一部分民众的看法,认为恐怖分子将战争带入美国与政府在外的军事、文化和经济各方面实行霸权主义有着必然联系。进入新世纪后全球化进程加快,各种矛盾冲突更为突出,这种全球化被认为是作为超级资本主义的美国主义的别名,9·11事件可以看作是这一全球化梦想的戏剧性失败,“将美国文明中长期遏制的邪恶力量暴露无遗”[4]。
来自世界各地的文化思潮和意识形态交织在一起,形成美国独特的文化景观。在探索恐怖主义产生的根源时,厄普代克像其他后9·11文学作家一样,特别关注经济全球化和文化冲突带来的影响。亨廷顿早在1993年的《文明的冲突?》一文中指出:“正在出现的全球政治的主要的和最危险的方面将是不同文明集团之间的冲突,引起了人们的各种反应:新奇、义愤、恐惧和困惑。”[5]厄普代克在小说中精心设计了一个典型的多元文化家庭,以考察恐怖分子可能产生的环境。主人公艾哈迈德的父亲是来自埃及的穆斯林,身为留学生他很清楚:“娶一位美国公民,无论她有多垃圾多淫荡都能帮自己获得美国国籍。”[3]34-35只是他缺乏关于美国的知识,也无从建立在美国发家致富的关系网,挣钱只比佣人略多一点,在艾哈迈德三岁时他彻底绝望而离家出走。艾哈迈德的母亲虽是纯正的白人,其爱尔兰后裔身份实际上代表着美国社会的穷苦白人阶层。她没有多少文化,只能从事医院护工这类体力活以维持单亲家庭的基本生活。从美国历史看,特别是在19世纪中叶由于爱尔兰饥荒而大量逃往美国的天主教徒,多数为贫苦农民,到新大陆后因文化程度低下和经济条件所限,只能在城市里从事低等的体力劳动,还因为在宗教信仰上效忠于罗马天主教,自然与奉行新教的美国主流社会产生分歧而遭受歧视。早期的爱尔兰天主教移民实质上与贫困和外国人画上等号,长期处于社会的边缘。厄普代克将艾哈迈德的母亲比喻为:“一个坐在三脚凳上的女祭司,头发里盘着蛇。”[3]95她信奉在美国自由高于一切,并将其看作另一宗教,却是一位放荡而不负责任的母亲。她身份复杂,混迹于下层社会,既做护工又希望成为抽象派画家。她虽出身于天主教家庭,然而不介意与伊斯兰教徒同居,是美国社会宗教意识淡漠的一类人的典型。艾哈迈德的父亲离家出走后,她交往了形形色色的男友。由异教徒、东方文化和贫困结合而成的混血儿艾哈迈德被同伴们称作阿拉伯人。随着年龄的增长,他逐步意识到自己身份的尴尬。后殖民理论家萨义德曾在谈及美国的少数裔身份时以亲身体会描述了这种境遇:他们在政治上是不存在的,即使获得存在的权力,也是要么作为令人讨厌的累赘,要么作为“东方人”存在,并被“种族主义、文化定见、政治帝国主义、丧心病狂的意识形态之网”压得喘不过气来。[6]艾哈迈德和他的单身母亲处于社会底层,属于最普通的人群,厄普代克把他们比作“正在浇水的种子”[3]210,认为美国社会这类文化杂糅的环境比比皆是,而与原来的国家和文化保持千丝万缕联系的小圈子极易出现恐怖分子。
二
像许多普通美国人一样,后9·11文学的作家们对与日剧增的仇恨美国的情绪深感困惑和不安。厄普代克在小说中描述了身处社会边缘的群体对恐怖分子的同情和对极端行为趋之若鹜的倾向,着重揭示渗入社会各个角落的仇恨和产生的根源。他以一个少年逐步成为恐怖分子的过程较为真实地展现普通人的生活,主人公形象具体,恰如邻家小孩。在宗教导师的系统培养下,天真幼稚的儿童早早便被剔除浪漫与幻想,人生刚刚开始就愿意为极端势力献身。艾哈迈德的绝对虔诚源于所接受的另类教育和在成长过程中与外界沟通的单一,移民聚集区相对封闭的环境使他只看到现实世界的恶化,而想像中对天堂的美化则刺激了早日自杀升天的欲望。厄普代克在书中借国土安全部部长之口追问道:“他们为什么想做那些恐怖的事?他们为什么恨我们? 有什么可恨的?”[3]48身为防守一方,此人根本不了解对手,能做的只是不断提高警戒级别。厄普代克仔细分析美国社会结构,认为恐怖主义极有可能产生于与外界几近隔绝的小天地,特别是那些无法真正融入美国社会的移民聚集区适合于仇恨种子的扎根,美国梦破灭的穷困家庭最具潜在威胁。他选择民族杂合、宗教多元的地处纽约城外的纽瓦克下层阶级居住区为小说背景,此处居民在生活的煎熬中改变现状的渴望比其他社区更强烈,他们受到各种宗教势力的严密控制。当厄普代克审视国内社会现状时注意到普通民众,特别是少数裔难以共享经济繁荣的成果,美国盛行的物质主义大大激化社会矛盾,其相对贫困化使恐怖主义在社会底层得到滋生土壤。他在小说中将美国比作“鸡笼子社会”,人们总想把你“关进消费机器”[3]180。他借书中人物阿訇之口对社会阴暗面加以严厉抨击。此人对艾哈迈德说,“在你去过的那些城市里,难道你没有目睹贫穷和痛苦而质疑他的慈悲,没有因为目睹财富与权利的不公而质疑他的正义?你难道没有发现美国这一角落散发着臭气,那是浪费与贪婪,纵欲与无赖,绝望与懒散,同时对先知受主启发的智力抱持着无知的态度?”[3]246批评家特里·伊格尔顿指出,正是在那些受苦受难、一无所有的人中间,原教旨主义找到了滋长的肥沃土壤,“在人体炸弹身上,一无所有的非存在感变成了一种更为致命的否定。自杀性爆炸者并没有从绝望转向希望;他的武器就是绝望本身。”[7]213出身于卑微的单亲家庭的艾哈迈德对前途深感失望,复杂的身份使他渴求某种精神寄托,宗教极端势力似乎为他提供了一鸣惊人和发泄仇恨的机会。不难看出,贫困刺激了恐怖主义的产生。
信仰上的分歧加深了种族之间的仇视,这已成为后9·11文学的作家们无法回避的现实问题。自幼信奉路德教的厄普代克在《恐怖分子》中就用大量篇幅讨论宗教的影响。评论家克利福德·格尔兹指出,“宗教仪式所唤起的习性,具有超越仪式之外的重要作用,它可以反过来影响个人对建立在事实真相之上的既定世界的观念。”[8]9·11恐怖事件发生后人们的看法反差很大,厄普代克详尽地描述了不同宗教和文化背景的人们对这一事件的态度。他笔下的新移民和社会低层人们对该悲剧的发生表情冷漠,宗教极端势力则将其看作标志性胜利,如拉希德就对艾哈迈德说,“双子塔造成的资本主义压迫感在那里被成功推倒了”[3]246。一些极端的团体把美国人当作自然的暗杀目标,殉道者将自杀看作通往天堂的捷径。普通人惧怕的暴力事件令极端分子趋之若鹤,他们认为“所谓的炸弹是一件小事,一个小小的入口,可以把主的力量引入这个世界”[3]324。
厄普代克在小说中塑造了属于三种不同宗教的人物:艾哈迈德和导师拉希德热衷伊斯兰教,中学辅导员杰克·利维信奉犹太教,母亲特蕾莎·马洛伊则是天主教徒。①根据皮尤宗教与公共生活论坛(Pew Forum on Religion&Public Life)在2007年所作的一项民意调查,占成年人口最多的新教徒已逐步下降,到2007年已为51%,接近成年人口的一半,天主教徒占成年人口的23%,穆斯林大约为0.6%,占美国人口总数2%的犹太人一般认为自己都信奉犹太教。另有16%的美国人尽管认为宗教很重要,但并不加入任何教派。由于周围环境的复杂性,艾哈迈德自幼便在各种宗教和文化冲突的夹缝中饱受煎熬,由于外界的压力在成长过程中他遭受更多挫折和扭曲。冷漠的家庭生活让他倍感孤独,母亲特蕾莎只关心自己的生活,为了与男人们厮混,只想将儿子交给宗教了事(不管什么宗教,在她看来都一样),所以当艾哈迈德走进清真寺时,她并未提出异议。他在七年前来到清真寺学习《古兰经》时,班上还有八九个孩子,最后只剩下他一人在坚持。在孤独的艾哈迈德看来,主就站在身旁,“紧密得如同温暖他颈部皮肤的阳光”[3]197。艾哈迈德皮肤呈浅褐色,对自己这种身份混杂的外表极不满意,甚至觉得不如中学里的黑人男孩,他们至少了解自己的根底。阿訇本人是来自也门的移民后代,他深知无论艾哈迈德有多大热情,无论学习多少《古兰经》,都无法改变他母亲的种族和弥补他父亲的消失。在周围的黑人孩子眼中艾哈迈德一钱不值,他们甚至不屑于与其争斗。阿訇偏偏选中这种苗子耐心而系统地培养,与学校教育的放任自由截然相反。在高中即将毕业的艾哈迈德的眼中,“老师们要么是信仰淡漠的基督徒,要么是不守教规的犹太人。他们作秀般地将思想品德与正确的自律精神教授给学生,但闪烁的目光与空洞的话语暴露了他们缺乏信仰的本质。”[3]1厄普代克淋漓尽致地刻画了辅导员利维的传统犹太小人物形象,他能忍辱负重却带有几分狡诈,既在学生面前大讲做人准则,又常常乘艾哈迈德不在家时以种种借口和其母亲私通。艾哈迈德略知一二并加以默认,自然对老师的教诲加以质疑。与其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阿訇的影响更具系统性。他愿在这名殉道者身上花费长达近八年的时间,从逐字逐句讲解《古兰经》开始训练,使其相信自己的事业全是真主的意图。在处心积虑的宗教训练面前,利维深感传统教育的软弱无力。他善于开导别人,却发现“自己迷失在一个什么都会失去的社会里”[3]119。
长大成人后的艾哈迈德相信阿訇的忠告:大学之路会给他错误影响(坏思想和坏知识),因为学校传授的西方文化缺乏主的存在。[3]37为争夺下一代,代表传统教育的利维老师尽量给学生讲解正规教育的好处,清真寺的阿訇却认为美国教育只会浪费孩子们的美好时光。艾哈迈德在学校与清真寺之间来回奔波,最后宗教的影响占居上风,他在原教旨主义的教育下看到的只是社会的阴暗面,认为这不过是一个由犹太复国主义者控制的邪恶国家,到处游荡的只是自私自利的消费者。他害怕更多的教育会削弱自己的信仰,而在中学可以忽略的人生困惑也许在大学里将变得无法抗拒,现在的正道将会带领他前往“另一个更加纯洁的方向”[3]227。艾哈迈德放弃上大学而进入阿訇安排的家具公司当货车司机,为执行自杀式袭击做准备。令人担心的是,宗教精神的培养将逐步取代传统教育。小说中的阿訇拉希德是一个鼓吹圣战的宗教狂热分子,此人从艾哈迈德少年时起便有计划地将其培养成殉道者,让他相信所有异教徒都是敌人,因为“先知说,所有异教徒最终都必须被消灭”[3]70。这位阿訇希望生性软弱的艾哈迈德把异教徒看作撒旦显灵,主会在算总账的那天无情地毁灭它们,目睹它们的痛苦而自喜。他说:“幻想那些蟑螂也值得宽恕,就等于把自己凌驾于至慈的主之上,就是假设你比主更加仁慈。”[3]78他的长期教诲使艾哈迈德在驾驶满载炸药的大卡车奔向目的地时,有与当年袭击世界贸易大厦的恐怖分子一样的心情:
透过挡风玻璃,一个银色的十字亮点正飞离纽瓦克国际机场,它在苍白而空旷的天空中画出一道双头轨迹,如同一条让后来人跟上的大路。艾哈迈德一下子感觉精神大振,如同一架脱离重力而升空的飞机。[3]311
伊格尔顿在分析自杀性爆炸者心理时曾指出:“有一种邪恶颇为神秘,因为其动机似乎并不是因为某些特定的原因而去消灭特定的生命,而是否定生命本身。……这种邪恶是撒旦对神的拙劣模仿,是在毁灭行为中找到上帝在创世行动中有过的那种极度快乐的释放。”[7]208阿訇曾告诉艾哈迈德说,这是为了真主而战,他会在瞬间被送入天堂,而这是无数人渴求的荣光,选择他是真主的眷顾。在宗教教义的感召下艾哈迈德逐步认识到,脱离躯体的束缚才能真正获得自由,而不是肉体及其需求的奴隶。另一名恐怖分子查理希望艾哈迈德把这看成一场战争,因为战争没有秩序,会造成间接伤害。他将周围的人们看作注定灭亡的动物,只是在交媾与玩乐的氛围中享受同类相聚的安慰。他告诉后者,圣战的原因是由于“西方大国偷走我们的石油,拿走我们的土地,……从穆斯林这里拿走传统和自尊,所有人都有权拥有的自尊”[3]197。尽管艾哈迈德已基本接受这类说教,但当他听说真正被选为这次行动的殉道者时,还是感觉自己命悬一线,“站在一个发光中心的脆弱边缘”,脚下就是无底的深渊。[3]247
显然厄普代克的小说创作旨在质疑宗教的重要性。评论家米勒在专著《厄普代克与冷战》中指出,从他的作品可以看到冷战后的美国人以缺乏信仰的盲目愤怒向自己政府开战,宗教只是表达怨气的工具,认为其笔下人物“一只眼睛注视着来世,另一只盯着眼前象征丰饶的羊角(cornucopia),他们的美国梦已成为预示末日的噩梦,当代美国的信仰丧失成为创作中常常涉及的主题”[9]。艾哈迈德尽管经过了宗教的系统训练,有时对其空洞说教依然反感,甚至认为阿訇在循循善诱或使用激将法,“用必要的阴暗面和复杂情况来充实一个单薄的、天真无邪的信仰”[3]111。为见心爱的女友、中学同学约丽琳·格兰特,艾哈迈德却能抛弃宗教的忌讳到基督教堂参加弥撒。他对阿訇的主张也心存异议,认为圣战不一定意味着战争,可以是斗争,是沿着主的道路的“内心斗争”[3]154。为了让艾哈迈德专注于宗教事业,阿訇在长期的教诲中努力使他远离女色,指出对性的迷恋暴露的只是“异教徒的空虚和恐惧”[3]225。但是艾哈迈德和其他年轻人一样渴望爱情和正常生活,在前往执行自杀行动时也不忘让女友而不是母亲来领取补偿,以便帮她获得自由。正是这种质疑才使艾哈迈德在实施自杀式袭击的关头,由于良心的作用和人性之光的闪现而犹豫不决并错过时机,最终挽救了自己和他人的性命。让艾哈迈德真正醒悟的是,他事后方知将其诱入恐怖组织的查理是中情局的卧底,此人试图利用他的行动将恐怖组织一网打尽,可惜自己不慎暴露而遭到斩首。正如犹太人老师利维指出,艾哈迈德同样是受害者,被中情局特工算计,陷入了一个“合法性非常令人质疑的精密圈套”[3]328。从艾哈迈德这一形象可以看出,恐怖分子极有可能来自普通人,他们对宗教信仰非常虔诚,出生于平凡家庭,对长辈孝顺听话,工作时兢兢业业,只是对世界有着不同看法,但在极端势力的利用下他们发起的攻击更是令人防不胜防。
厄普代克同样注意到宗教分歧加剧的种族矛盾已成为美国社会的难题。他在该书中探讨了种族身份问题与恐怖主义之间的关系,认为来自主流文化的压力使少数裔的民众深感自己是社会的局外人,他形象地指出:“除白人男性外的每一个可能结成的小圈子都摆出保卫自己的架势,举起了拳头。”[3]92艾哈迈德认为穆斯林和犹太人是兄弟,同处于基督教世界的边缘,属于穿着滑稽服装的小丑,在那些守着家财、皮肤煞白的基督徒看来,他们“都是娱乐的对象”[3]313。厄普代克以家具店老板的黎巴嫩移民家庭为例,描绘了一种封闭的文化,认为这已成为恐怖分子的孵化器和对社会的潜在威胁,人们不得不反思应该如何对待异族文化和各国移民依靠努力工作是否同样能在新大陆繁荣昌盛。
在对恐怖主义思想根源进行分析和描述时尽管有一定程度的夸大,但厄普代克的反讽也道出民众的忧虑,特别是美国梦的破灭使不少人对未来失去信心。他指出,9·11事件的发生使象征美国优美环境的蓝天已显得虚幻和成为传说,如同一个天国般讽刺和美国传奇的一部分,就像“火箭的红色尾焰”[3]280。他以精心设计的故事情节说明恐怖分子实施自杀行动旨在向全球发出信息:他们可以随意对任何目标发起攻击,如小说中的林肯隧道是连接新泽西和曼哈顿的繁忙公路枢纽,人们不可能对穿梭不息的车水马龙时时刻刻进行检查,这说明作为一个开放社会的美国对恐怖主义防不胜防。人们焦虑地注视着每天进出美国港口的上千艘货柜船,揣测它们也许运来的是核武器或用于燃烧爆炸的化学品,而只需要区区几磅塑胶炸药或者TNT放置到泽西市或在连接新泽西与纽约的斯塔腾岛的贝永桥下就足以引起大灾难,让成千上万人死于非命。这种末日焦虑也是后9·11文学所关注的重点。
三
厄普代克与这类作家一样,其创作中最重要的目的是探讨如何防止9·11悲剧的重演,他从各个角度进行分析,尝试提供解决问题的方法。亨廷顿指出,冷战以后文化既是分裂的力量,又是统一的力量,文明的冲突取代了超级大国的竞争。在新世界“最普遍的冲突不是社会阶级之间、富人和穷人之间,或其他以经济来划分的集团之间的冲突,而是属于不同文化实体的人民之间的冲突”[5]7。厄普代克在小说中强调人性的回归和多元文化共存的重要性,他将人性中的善看作促使人们放弃恐怖主义的因素,认为只有加强沟通和交流才能消除隔阂和实现和平。进入林肯隧道后艾哈迈德准备在转弯处实施爆炸,期望造成最大伤害。但前面的小车里的两个黑人小孩吸引他的注意和逗他发笑的举动,使他忘记恐怖袭击的使命,延误了最佳时机,这也说明他内心的矛盾和人性的复苏。艾哈迈德看到“周围的人们在追寻他们多活一天的理由,每个活着的人都满怀主动的意识,执着于自我进步与自我保护”[3]329,因而他无法将袭击行动进行到底。
厄普代克聚焦意识形态问题,尝试从更深层次发掘恐怖主义产生的根源。欧文·豪在分析《恐怖分子》的创作动机时指出:“意识形态扭曲人的本能,使其无视基本事实,将其变成怪兽,通过诱惑使其养成被人类学家称之为‘将概念付诸行动’的致命习惯。”[10]今天人们生活在一个被9·11袭击改变了的世界里,没有谁相信任何一种可以想像得到的恐怖袭击能得到制止,“无论平民百姓和危机处理人员将发现自己会再次处于恐怖袭击的前沿。”[11]464美国国会的专家委员会推出的《9·11 报告》指出了该国在这场不对称战争中的脆弱性。当年的珍珠港事件中日本对美国的偷袭令人震惊,那毕竟是一个国家作为对手,而这次的袭击来自微不足道的极端组织,参战人数还不够一排的兵力,却在美国本土造成重大伤害。这说明了一种文化上的不对称。就美国人而言,阿富汗似乎在遥远的东方,然而对基地分子来说,美国则近在咫尺,“从某种意义上讲,基地组织比美国人的全球化程度更高。”[11]486-487基地分子和其他恐怖组织已渗透到美国社会,他们将宗教和政治揉为一体,美国人所面临的是复杂的意识形态战争。冷战结束后,美国人尚未来得及享受渴望已久的平静生活,只看到这唯一的超级大国成了遭人妒忌和谴责的目标。9·11事件后,国土安全已上升到首要位置,从恐怖袭击发生前的2001年与2004年用于国家安全(包括在阿富汗和伊拉克的开支)的财政预算看,已从3540亿增加到约5470亿,涨幅超过50%,“这是朝鲜战争以来美国在国家安全方面从未有过的如此快速的费用增涨”[11]516。
另外,厄普代克在该书中还重新梳理美国历史,试图找到解决现实问题的答案。他曾在文集《杂文汇编》(Picked-Up Pieces,1975)里指出,有关普通人生活的小说“比历史书籍讲述了更多的历史”[12]。小说《恐怖分子》将当前的“圣战”和美国历史上的独立革命相提并论,戏称所发动的是同一类型的战争,是被压迫阶级进行的孤注一掷、猛烈澎湃的战争,只不过“帝国主义统治阶级凭借根据自身利益制定的规则,认为这场战争是违法的”[3]303。书中的恐怖组织还将现在与美国之间的斗争比作当年华盛顿与英国人的战争,称其为游击战,相信他们即使有暂时的撤退,也不会放弃[3]189。在反讽中厄普代克提醒读者从历史的角度看现实,因为“历史不是那种已经结束的东西,它也存在于现在”[3]191。他认为如果当年独立战争时美国失利的话,它也许会变成加拿大一样的和平国家,那么对世界和平就不可能构成威胁。这无疑是对美国政府近年来在国际政治舞台上奉行的单边政策和霸权主义的严厉抨击。
新世纪里美国国内各种矛盾更趋激化,文化冲突加剧,宗教势力之间的角力日益明显,人们对未来深感迷惘。不少作家发现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长期追逐的文学创新和实验已远离社会现实,眼前局势的残酷性迫使他们不得不重新审视周围的世界。从后9.11文学产生的背景和特点不难看出,这些作家在创作中注重自省和内心剖析,不但在回归中超越后现代的冥想,在探索悲剧产生的根源时比传统现实主义作家考虑得更加深刻。他们的作品聚焦种族矛盾、宗教分歧、文化差异和地缘政治等方面,提倡文化的多元共存,加强沟通,认为努力让所有人生活在和睦的环境里才可能避免悲剧的发生,正如亨廷顿所指出:“文明的冲突是对世界和平的最大威胁,建立在文明之上的国际秩序是防止世界大战的最可靠的保障。”[5]同时值得注意的是,厄普代克一类作家在揭示恐怖主义产生的根源时,特别在宗教信仰和文化差异等方面的冲突的描写中,过多表现出欧洲中心主义和犹太—基督教的主流文化的强权意识,对其他宗教和民族文化加以边缘化,甚至妖魔化,这无疑暴露出作者思想的局限性。9·11事件发生以来许多美国人认为自己整天生活在恐怖主义阴影中,此类恐慌和焦虑在不少作品流露出来,当前恐怖主义的威胁已波及全球,不少国家的作家也陆续推出自己的作品,但真正的后9·11文学才刚刚起步,有待人们以不同方式探索悲剧形成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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