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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乡

2011-03-13储成剑

翠苑 2011年1期
关键词:英子猴子

■储成剑

还乡

■储成剑

睡觉之前,“猴子”德生小心翼翼地问何双庆,我们什么时候走?

何双庆的肩膀火灼一般哆嗦了一下,他赶紧掐掉手上的香烟屁股,然后抬起头,定定地盯着德生的脸,仿佛那张粽子般的瘦脸是一个令人费解的谜面。

晚了怕是票就难买了,德生依旧一副讨好的样子,要不,明天我就去买票?

你回去吧,我不走了,我就在这里过年。

不回去了?

不回去。

真的决定不走了?

嗯。

那我明天去买票了。

你买你的。

“猴子”德生窸窸窣窣地整理了一下地铺,倒下来,钻到被窝里,双眼盯着屋顶轻轻叹了口气说,还是回去吧,你不回去,孙巧云咋想呢?你父母咋想呢?

何双庆没有接话,他又摸出一支烟来,“啪”地一声揿着了打火机,火苗猛地一蹿,差点烧到了他的眉毛,随即一团烟雾从他的嘴巴中喷薄而出,将他整个人团团裹住。

回去怕是就要家破人亡了……不知过了多久,何双庆发出一声沙哑的叹息,梦呓一般飘在屋子上空,毫无方向。

屋子里一片寂静。已经是腊月十八了,年的味道已经处处可嗅了。年真是个奇怪的东西,它仿佛一个魔咒,一旦这个魔咒发出,四面八方的游子就会争先恐后地向自己的老家靠拢。

他们宿身的这套新房子,三居室,坐落在风景如画的西湖边上。房子当然不是他们自己的,他们不过是两个来自苏北平原上的打工仔。房子的真正男主人是一位中学教师,他亲自设计了房子的装修方案,在打听了小区里很多已经装修完毕的住户之后,才将施工任务无限郑重地交给了何双庆。

“猴子”德生是何双庆初夏的时候才带在身边一起做的。几年来,何双庆承接的装修工程自始自终都由他独自包揽。他告诉装修户主们,自己之所以不喜欢和别人合伙,首先是因为他对别人的手艺不太放心,只有自己亲自做出来的东西心里才踏实;另外,他觉得一个人干活最自由了,至少在作息时间上不受旁人干扰,他常常从午饭之后一气干到后半夜才歇手。他的这番话所彰显的敬业精神,总是让那些神经脆弱的城里人感动不已。不过,还有更重要的一点,他没有告诉别人,他只在被窝里和他的老婆孙巧云说过,那就是一个人单干比和他人合伙干挣钱快多了。

“猴子”德生在杭州做装修也有三年多了,他本来是和一帮安徽人结伴做的,活计一直清淡。因为入夏时何双庆承接的那户人家急等搬迁,一时间实在忙不过来,何双庆就打电话问“猴子”德生能不能过来帮忙。德生那时恰逢活计“断顿”,立马背了自己的一套木工家当赶来。这一来,就再没离开过何双庆。

从苏北草坝子到全国各地打工的木工、瓦工、钢筋工、油漆工数不胜数,即便在杭州,草坝子人也不是一个小数目。何双庆之所以在人手短缺的时候一下子想到“猴子”德生,并不仅仅因为德生是自己的同乡,真正促使何双庆邀请德生的,是德生的老婆英子。

去年底何双庆还乡期间,有一天儿子小虎肚子疼,他便带着儿子去乡医院看病。在医院里,何双庆和看牙痛的英子不期而遇。闲聊时,英子言语中频频流露让何双庆拉德生一把的意思。英子说,双庆,你脑子活,门路多,在杭州多顾着点我家德生啊!何双庆记得自己当时是认真点了头的。

何双庆和英子曾经好过。他们从小学一直同学到初中。英子初中毕业后先是学了几天缝纫,后来就进了当地的一家纺织厂。何双庆继续读高中,高考落榜后回乡学了木工手艺。他们的“朋友关系”一直是在“地下”活动的,相处了两年,最终却没能走进一家门去。他们的分手完全是由于双方母亲的从中作梗。也不知道何双庆的母亲和英子的母亲年轻时闹过什么别扭,总之,几十年风雨也没有蚀去她们彼此心里的怨愤。而在儿女们的“地下恋爱”暴露之后,她们又借机狠狠斗争了一回。

草坝子流传着这样一句顺口溜:白头发的在家里种田,短头发的在外面挣钱,长头发的在牌桌上赌钱。前面两句应该是不争的事实,这些年,年轻力壮的都外出打工了,留守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后头这句多少有些夸张,毕竟在牌桌上赌钱的女人并不普遍,至少孙巧云和英子就不是那样的主。

何双庆的老婆孙巧云是“眼镜先生”孙景之的小女儿。无论相貌还是身条,孙巧云在草坝子都是出类拔萃的。何双庆的相貌生得也好,用城里人的话说,是个标准的帅哥。虽然他只是个木匠,但举手投足之间无不显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得体和儒雅。这种乡野里难觅的儒雅之气不仅吸引了英子,也吸引了村子里其他一些姑娘,村幼儿园的代课教师孙巧云自然也是其中的一位。

孙巧云的父亲孙景之当过小学校长,平时讲话文绉绉的,何双庆的名字就是他给取的。何双庆出生在1973年国庆节那天,当时何双庆的父亲正到公社百货店买红糖,刚巧在店门口遇到了“眼镜先生”孙景之,就顺便请他帮儿子取个名字。孙景之抬头看看百货店墙上“热烈庆祝国庆节”的大红标语,立即脱口而出——就叫“双庆”吧!一庆国家,二庆小家!真正双庆啊!

上小学的时候,何双庆就经常得到“眼镜先生”孙景之的夸奖。何双庆的字写得好,学习也用功,孙景之常常用不容置疑地口气对何家父母说,这孩子将来准能成个人物。他的话让何家人无限欢欣鼓舞,心底里都对这个眉清目秀的孩子充满了幻想。因此,在以后的日子里,即便何家人勒紧裤带,也毫不犹豫地让何双庆一路读到了高中。而在何双庆连续两年高考都名落孙山之后,何家父母依然毫不气馁,他们鼓励儿子继续复读一年,进行最后一搏。何双庆却不干了,他气咻咻地夹着被褥回到老家,随即拜师学了木工手艺。

何双庆转瞬之间由一个准大学生成为一个小木匠,这在许多人看来总是十分惋惜的。“眼镜先生”孙景之尤其痛心,但为了证明自己眼光的坚定不移,他在得知自己的小女儿巧云对何双庆情有独钟后,立即毫不犹豫地表示赞同这门姻缘。而对于幼儿教师孙巧云,何家自然是再满意不过了。何双庆自己也感到受宠若惊,他从前看孙巧云始终是用一种仰视的姿态的,压根就没有想到他会和孙校长家这位聪慧漂亮的千金结成连理。飞来之喜让何双庆很快就从与英子分手的痛楚中抽出身来,全心全意地投入小家庭的甜蜜世界里。而伴随儿子小虎的出生,这种甜蜜更是渗透到了他的骨髓里。

但对于英子的嘱托,何双庆还是挂在了心上。因此,当何双庆终于觉得需要一个帮手时,“猴子”德生自然成了首选。可是他万万没有想到,德生的到来,却将他的生活掀了个四仰八叉。

转眼间就入秋了,“猴子”德生投靠何双庆也已有三个多月了。那天天气特别好,他们的心情也像户外的阳光一样明媚。一个工程刚刚顺利通过户主的验收,工钱如数装入囊中。新户主在一个月前就挂上钩了。现在,他们已经迁移到新的工地。对他们而言,工地就是免费的宿舍,人到了哪里,被褥餐具也就随身携带到哪里。何双庆虽然在外面也租了一个简陋的小房子,但平时几乎从不去住的,那房子更多的作用是用来堆放他的一些暂时不用的工具家当。以前每逢新旧工程交接的那天,何双庆总是要喝点酒自我庆贺一下的。现在,有了“猴子”德生的加盟,这样的庆贺仪式就显得格外隆重了一些。

当天晚上,他们买了一斤猪头肉、半斤花生米、一斤凉拌腐竹,还煮了一盘红烧鲫鱼,然后两个人就甩开膀子喝起酒来。

“猴子”德生的舌头已经不太利索了,还一个劲劝酒,双庆你喝啊,喝啊……

何双庆打了个饱嗝,面红耳赤地说,我不行了,不行了。

“猴子”德生马上表情暧昧起来,眯着眼对何双庆说,男人怎么能说不行啊,男人不行就是废品了。

何双庆呵呵笑起来,也故作认真地说,我是说喝酒不行,没说其他不行啊。

“猴子”德生放下酒碗,闭着眼睛坐了一会,然后无端地伤感起来,行又怎样,不行又怎样,老婆一年到头抱不到几天的,这玩艺迟早得枯了蔫了。说着,“猴子”德生用食指很是下流地指了指自己的裤裆。

何双庆说,你这个骚公鸡,你回去抱老婆好了,又没人逼你出来。

“猴子”德生不屑地看看何双庆,笑话我,你就不想那事啊?鬼信呢!

想有什么用,想也白想。何双庆话虽这样说,事实上此时此刻他已经想了。老婆孙巧云仿佛从天而降,她就依偎在自己的身旁,他都能嗅到她身上的那股甜甜的气息了,那些夫妻之间痴痴缠缠的画面就如放电影一般闪现出来……何双庆感到有些口干舌燥。

看你这样子,就知道也想得慌了。“猴子”德生一仰脖子,又一大口酒倒入嘴巴。然后,他向何双庆侧过了身子,布满血丝的眼睛显得十分诡秘。他对何双庆说,我带你去个地方,让你过个瘾,好不好?

扯淡!何双庆知道他说的是什么,他轻蔑地剜了“猴子”德生一眼,笑嘻嘻地骂道,你这不折不扣的骚公鸡!

好,好,好,你是正人君子,我是骚公鸡,骚公鸡要去找小母鸡了。“猴子”德生说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了,他艰难地竖起右手拇指,往自己的下巴颏胡乱戳了戳,含混不清地说,大老爷们的,总不能给尿憋死,有胆量就跟我走,害怕,就装你的清高,当你的缩头乌龟吧。

怕?何双庆叫起来,霎那间,他仿佛一头被激怒的狮子,将碗里残余的酒一口全灌进肚子,然后腾地站起来,对“猴子”德生歪歪头说,走!

这个时候,何双庆听到了自己体内血液呼啸的声音。

两个人热血沸腾地走到户外,像两块烧红的煤球,灼灼逼人。秋天的晚风一阵阵吹来,吹得人身上的每个毛孔几乎都要碎了。走着走着,何双庆突然明白自己将去往何处了,心里就生出一些悔意。“猴子”德生却兴致勃勃地说起他前一段时间泡过的一个发廊妹,颠三倒四地评述着那个妹子的各个身体部件,唾沫星子掉了一路。

拐上一条幽暗的小街不久,“猴子”德生在一家洗头房门前停了下来。他拉了拉何双庆的衣角说,就这里了。

洗头房门面不大,透过玻璃门,可以看到里面坐了三、四个袒胸露背的发廊妹,在粉红的灯光里,显得妖娆而又怪异。何双庆正在迟疑,却被“猴子”德生一把拉进了那片鬼魅的光影……

从洗头房出来,“猴子”德生容光焕发,一路上吹起了口哨。何双庆却高兴不起来,他倒不是心疼那转眼间奉送的两张百元大钞。钱花了总还能挣回来的,而有些东西一旦失去了,却再也不能找回来了。他的眼前又浮现出老婆孙巧云的身影,那种妩媚,那种洁净,那种温暖……此刻好似一把把铁锤,敲得他的心生疼生疼。他绝望地想,自己真是无可救药了,一个和洗头妹搅和在一起的人,跟路边的垃圾又有什么区别呢?

人的堕落真是一瞬间的事情。在这之前,何双庆始终对自己的品行充满了自信。这些年来,生活中并非一丝诱惑都不曾有过,但他都坚决地绕过去了,从未给自己的良心留下任何把柄。就像东方装饰市场那位丰乳肥臀的老板娘,他和好几个装修户主到她店里买过装修材料。那个女人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她高耸的胸脯送到他的面前,但他从来没有动过邪念。每当欲望的种子刚刚萌芽,老婆孙巧云的身影就会化作一场及时雨,毫不犹豫地将他内心的罪恶念头荡涤一净。

“猴子”德生却是没心没肺的,他仿佛刚刚赶赴了一个热闹非凡的宴会,他的口哨在夜色里清脆而嘹亮。“猴子”德生的逍遥洒脱多少让何双庆的心头卸去一些负累。他想,也许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简单的,将简单的生活复杂化,不过是庸人自扰罢了。

而灾难的来临总是不露声色。有一天,何双庆撒尿的时候,忽然发现自己那玩意上多了两个粉红的小疙瘩。刚开始,他并没有太在意,后来发现又多了几个,心里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他喊“猴子”德生看了,德生狐疑地说,莫不是染病了啊?

何双庆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其实他早就怀疑自己染了什么毛病,只不过他一直心存侥幸,唯一的一次放纵,就要立即兑现惩罚吗?他不相信自己的运气会差到如此地步。他想,即便要染病,该染的也是“猴子”德生啊。可是整天骚不拉叽的德生,却什么事也没有。

街上的电线杆上满是治疗性病的小广告,何双庆按图索骥找到一家小诊所,鬼鬼祟祟地扎进去。他用哀求的语气对那个年轻的却已秃顶的江湖医生说,医生你要救救我。江湖医生一番检查之后,不容置疑地告诉他,你这病叫做尖锐湿疣,很严重的,要好好治。

何双庆花了1000多块钱,买了一大堆药回来,或口服,或外用,但就是不见效果。那些小疙瘩依然不屈不挠地生长着,并似乎纠结融合成了更大的菜花状的疙瘩。阴云笼罩着何双庆那张曾经无限俊朗的脸,他绝望地对“猴子”德生说,我这病怕是没治了,我终于知道什么是生不如死了。

“猴子”德生听了心里很难受,他想,都是自己害了何双庆呀。自从何双庆染病之后,德生再也没涉足那些风月场所。有一次做梦他梦见自己也染病了,醒来后不禁一身冷汗。眼看着何双庆一圈圈消瘦得厉害,“猴子德生”常常为自己的束手无策感到惭愧,他惟有不知疲倦地干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心安一些。

手机在星期六晚上8点准时响了起来,何双庆握着手机,像抓着一个定时炸弹。不用看来电显示,他就知道是老婆巧云打来的——每周这个时间通一次电话是他们的约定。这样的时刻在以往是多么甜蜜啊!他会躲到一个角落里,和老婆窃窃私语一刻钟或者更长时间。他们总是老调重弹。老婆说,老公我想死你了。他也说,老婆我想死你了。同样的话重复了无数遍,却依然生机勃勃。她在电话里还会告诉他,小虎的学习成绩进步了还是退步了,公公婆婆为什么事拌嘴了,幼儿园里又发生什么趣事了……他兴致盎然地听她絮絮叨叨,细细地体味她说话时呼吸的声音,那个时候整个人就轻飘飘的了。

但现在每逢电话响起,他就有一种莫名的惊恐。孙巧云一如既往地痴痴缠缠、婆婆妈妈、欢天喜地。而何双庆却再也无法轻飘起来,心里仿佛压着一块巨石,这块巨石压得他的脑袋昏昏沉沉,压得他的腿脚莫名颤抖,压得他的嗓子干涩沙哑……

她似乎感觉到了异样,她问他,是不是不舒服啊?

他赶紧说,没有没有。

她说,我能感觉到你的累,我前几次电话就感觉到了。

他说,别瞎想,我挺好的。

她压低了声音说,怎么不亲我了?你以前都亲我的。

他的心疼了起来,他支支吾吾地说,我现在和“猴子”德生一起做,他在边上呢,给他听到多难为情啊!

她马上不满地说,我们是合法夫妻,亲一下怎么了啊!快,亲我一口!

他犹豫了一下,终于对着话筒机械地啜了一口,然后就听到话筒里一阵咯咯的笑声。

他的心更疼了,汗珠子顺着脸颊滴落下来。他说,户主工期催得紧,我干活去了,你们在家不要节省。

她说,知道的,你早点回来吧,我真的很想你。

他仓惶地说了声“好”,赶紧挂了电话,坐在那里直喘粗气。他已经大汗淋漓了。

何双庆决定去大医院看看。他找到省人民医院,挂了号,等了老半天,护士才叫到他的名字。他惴惴不安地走进去,诊室内坐着一个花白头发的老医生。他向老医生陈述了自己的病情和治病经过。老医生听了生气地说,你们这些人,居然还相信那些江湖游医,他们骗了你的钱不要紧,耽误了治疗,就没有后悔药吃了。

但江湖医生的诊断没有错,老医生也说他患的是尖锐湿疣。只是老医生没有像江湖医生那样危言耸听,他说,来做个激光治疗,再辅助用药,能治好的。然后又提醒他生活上检点一些,特别是在没有彻底治愈之前,不要和老婆同房。

老医生的话让何双庆对自己的病情稍感心安了一些。只要这病能够治好,生活就还有希望。可是,医生关于治愈前不能和老婆同房的提醒,又让他琢磨开来。回住处的路上,他扳着指头算了算,这个时候距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按照老医生的说法,过年前是肯定不能彻底治愈的。何双庆悲哀地想,都说过年如过关,这个非同寻常的“年关”,他该如何渡过啊?

有一次,何双庆在电话里和巧云含含糊糊地说,自己可能不回去过年了。巧云立即惊讶地“啊”了一声,然后问他为什么不回来。他说这里工程催得紧,可能无法脱身。巧云立即说,你不回来,我就带儿子去杭州看你。他赶紧解释说,我只是说可能,我还是力争回去的。

何双庆在心里反复琢磨回家过年的事。他希望春节来得晚一些,再晚一些,直到医生确定他完全痊愈的那天。可是,年的脚步还是义无反顾地一天天逼近。何双庆的焦灼与慌乱也在与日俱增。他今天对自己说,我不回去了,明天又说,我还是回去吧,后天又指不定是说回去还是不回去了。

但他还是在准备回去的行李。那天从省人民医院出来,他没有直奔住处。他去了一家大商场,楼上楼下,仔仔细细地逛了。回来时,两只手大包小包拎了一大堆东西。他给巧云买了一件羽绒服,打完折之后还花了800多块钱。他本来是想帮巧云买两套漂亮内衣的,去年在家的时候,巧云曾经暗示过他。巧云说,外衣是穿给别人看的,内衣才是穿给爱人看的。巧云说到“爱人”这个洋气的称呼时,脸上红扑扑的,那种光艳的红,像一道令人眩目的光,直射何双庆的心窝里。可是,在商场内衣区,何双庆却彷徨了。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五彩缤纷的内衣上时,就仿佛看到老婆——不,是爱人巧云正穿了它们,在他们的雕花大床上演绎出无限风光。他马上掉过头去,毅然决然地离开了。他给小虎买了一个新书包,还买了一些学习用品塞在了书包里。而给父母、岳父母买的则是烟酒食品。这些东西其实可以不必在杭州买的,老家那边都有,而且还便宜一些。但他还是买了,在何双庆看来,即便一样的东西,买的地点不同,意义也是不一样的。尤其是老丈人孙景之,他是个好面子的人,他对礼物本身并不看重,他看重的是别人对他的尊重和记挂。何双庆可以想象,孙景之拎着这些东西,一定会得意洋洋地告诉四邻,这烟酒是小女婿从杭州带回来的。

但是一想到回家,何双庆依然不寒而栗。腊月十八晚上,当“猴子”德生说要买票回去时,他已经明确告诉德生自己不回去了。可是第二天一早,他又红着眼睛对德生说,我还是回去吧,你帮我带张车票。然后,他又反复告诫“猴子”德生,这里发生的事回去后谁也别提!

当我是傻瓜呀!德生见他决定回去,也很高兴,他说,我下午就去买票,就买腊月二十五的票吧。

何双庆没有答话,自然也就是没有异议了。

一大早从杭州乘坐大巴到家乡县城——安城,又转乘中巴到草坝子,然后再坐马自达到家。何双庆是在天擦黑的时候才到家的,远远地,他就看到自家小楼里灯火明亮。推开门,一家人正围桌而坐,都正等待他的回来呢。岳父岳母应亲家之邀也来了。八仙桌上摆满了盘盘碟碟,丰盛的菜肴散发出一个和睦家庭无限温馨的气息。

门一开,儿子小虎就箭一般射过去,纵身一跃,两个小胳膊一下子牢牢钩住了何双庆的脖子。孙巧云的脸上洋溢着掩饰不住的喜气,她一边训斥小虎不要缠着旅途劳顿的爸爸,一边打了热水给何双庆洗脸。小虎不情愿地松开手后,又去扒拉何双庆带回来的几个包裹。老人们见状,都咧开了嘴,欢声笑语响成一片。

这样的场景,与前几年回来时的情形并无太大差异。往常这个时候,何双庆的嘴唇一定如涂抹了蜜汁一样,将一家老小哄得美滋滋的。可是今天,何双庆却是百感交集。洗脸的时候,他突然想哭,只得将毛巾久久捂在脸上。

小虎将爸爸包裹里的礼物一件件掏了出来,摊了一地,然后专心致志地翻腾起他的新书包,看看里面究竟藏了些什么好东西。何双庆平抑了情绪,挂起毛巾,走过来,将那些礼品一一派发了。孙巧云拿了新羽绒服在身上比划来比划去,连声问大家好看不好看。大家齐声说,好看好看。忽然,孙巧云的手触到衣袋里的一张纸头,拿出来一看,见是买羽绒服的发票,她立即夸张地叫起来,这么贵啊!

又是一个丰收年啊!“眼镜先生”孙景之不禁感慨起来。孙景之有三个女婿,另两位都是吃公家饭的,一年到头却难得沾到他们一点荤腥。而这个做木匠的小女婿,只要一回来,保准会给他捎烟带酒。他常常对人说,我的小女婿是最重情义的。

吃饭,吃饭。母亲笑吟吟地招呼大家入座。席间,大家七嘴八舌、东拉西扯,倒也没觉得何双庆与往常有什么不同。父亲倒是关切地问了他一句,是不是坐车挺累的?何双庆也就顺着父亲的话往下说,是啊,从来不晕车的,今天居然就晕得厉害。

双庆瘦多了啊,丈母娘皱起了眉头,干活也不用太辛苦,钱是应该慢慢挣的。

是啊,是啊,双庆你太瘦了,别光惦记着给我们买东西,却刻薄了自己啊!“眼镜先生”也附和道。

何双庆勉强笑笑说,哪里啊,不过是前些日子吃了点不干净的东西,拉了几天肚子,过不了几天,掉的那点肉就会补回来的。

吃完晚饭,送走了父母,孙巧云连哄带骗地帮儿子洗了脚,早早打发他到自己的小房间睡下。她做这些的时候,何双庆的心里就打起了小鼓。他怎能不明白老婆的心思呢!若是以前,他此刻早就激情澎湃了,他会飞快地洗漱完毕,然后斗志昂扬地踏进他们夫妻俩的房间。可是现在,他只能像一个孬种的士兵,在冲锋号吹响的时候瑟缩不前。

他房前屋后地转悠了一遍,先是查看了猪舍,又到鸡窝看了看,然后摸出一支烟,站在院子里狠狠地吸起来。孙巧云悄悄走到他身后,一下子紧紧搂住他腰,低声嗔怪道,这么冷的天,还呆在外面抽烟,不早点睡吗?

何双庆轻轻掰开巧云紧箍的手臂,冲她挤出些笑容说,你先去睡吧,我马上就来。

不行,我要你现在就去睡。孙巧云撒起娇来。

何双庆说,待会儿我和爸妈唠几句就来,你先睡吧!

孙巧云困惑地望了他一眼,没有继续坚持。她在何双庆脸上亲了一口,说,那我真的先去睡了。

嗯,你先去吧!何双庆暗暗松了口气。

何双庆爬上床铺时已经是后半夜了,他确信这个时候老婆孙巧云已经熟睡了。房间的灯还亮着,空气里弥漫着缕缕香气。昏黄的灯光下,孙巧云那张好看的脸显得分外恬静妩媚。他咽了咽唾沫,收回目光,贴着床的边沿躺下,关灯,闭眼。这个时候,就有一条水蛇一般的胳膊缠绕过来,先是绕过他的脖颈,又游向他的胸口,再向下探去……何双庆迅速捉住了这条水蛇,让它老老实实地停在自己的胸口。

怎么了?孙巧云委屈地问。原来,她并没有睡着。

最近见了油腻的东西总没有胃口,我怀疑自己是不是得了肝炎。这个理由是何双庆一个晚上急中生智的产物,他想,幸亏是在夜里,孙巧云大概不会发现他的慌乱的。

既然不舒服,干嘛不到医院查一查啊?孙巧云抽回手臂说,明天我陪你到县人民医院看看吧!

算了,现在医院看病贵得要命,过几天如果还这样,再去看也不迟。

有病还是要及时看的,小病拖成大病就麻烦了!双庆,你真的瘦多了,要不,明年你别外出了,就在门户上做做。

守在家里能挣几个钱啊!

钱少就少些,我又不会怨你的。你知道你今年前后寄回来多少钱?

有4万多元吧?

什么呀,5万多元呢!兰花嫂问我你挣了多少,我说两三万元。 呵呵。

本来还可以多一些的。何双庆脱口而出,不过他随即就发现到自己差点说漏嘴了。他所说的“还可以多一些”是针对那几千块钱医药费而言的。

别太拼命了,房子盖了,小虎还小,要那么多钱也没用。

那就先存着,将来总要用的。

两个人东拉西扯,聊着聊着就困了。瞌睡虫先是袭击了孙巧云,她接连打了几个呵欠,终于睡着了。何双庆在黑暗中使劲嗅了嗅空气中的芳香,体内的血液又沸腾起来,他几次伸出手,想抱一抱身旁那个绵软香甜的身体,可最终还是悻悻放弃了。

何双庆默默盘算,自己最多在家里熬到正月初二。只要扛过这一个星期的时间,到了正月初三,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到杭州去了。那样,一切就会像外面的积雪一般消融了,生活最终还会重返原来的轨道。这样想着,何双庆就在迷迷糊糊中沉睡过去。他实在是太累太累了。

传言就像瘟疫,一旦泛滥起来天下就不太平了。不过几天的工夫,何双庆得花柳病的消息就在草坝子弥散开来。

那些最先得到消息的人故意压低了嗓门,对他们的家人、亲戚、朋友、邻居们说,我听谁谁谁说的,何双庆和婊子睡觉染了花柳病,他都痩成一根芦柴棒了。然后摇摇头长叹一声,世道变了,世道变了!末了,还不忘记关照对方,我只告诉你了,你可别外传啊!

那个人马上表情严肃地点头应承,然后转过身去,把这番话又和他的家人、亲戚、朋友、邻居复述了一遍。只不过,为了让他们的复述更加生动,他们常常不遗余力地进行着润色和充实,从而使得草坝子的这条“花边新闻”衍生出多种版本:有人说,何双庆嫖的是个丑陋不堪的“老母鸡”,有人说是个刚刚“坐台”的大学生;有人说,何双庆得的是梅毒,有人说,何双庆得的是艾滋病;有人说何双庆嫖那个老妓女只花了50块钱,有人说,何双庆阔绰地给了那个大学生1000大洋……

腊月二十九那天,孙巧云送了几个馒头到隔壁兰花嫂家。兰花嫂一把拉住她,闪闪烁烁了半天,还是把村里的传闻说了出来。孙巧云当时就气得差点吐出血来,她对兰花说,嫂子,你可别信那些人乱嚼舌根,我们家双庆好好的,什么病也没有。

兰花嫂点点头说,我就不信呢,双庆可不是那样的人。不过巧云啊,你还是小心一些好,万一他真得了那病,传染给你就麻烦了。这两天他和你做那事了没有啊?

孙巧云呼地站起来,红着脸拂袖而去,一边走一边嘴里还在恨恨地骂,这些嚼舌根的!

可是一回到家,她就瘫倒了,眼泪哗哗地流了出来。细想何双庆回来后这几天的表现,孙巧云隐隐觉得,兰花嫂的话并非空穴来风。

院子里,何双庆正修理自家的几件小农具,他的斧头劈在木料上,发出沉闷而凶狠的声响。孙巧云擦干眼泪,她正想到院子里向何双庆问个究竟,父亲孙景之铁青着脸踏进家门。

你都听说了么?孙景之摘下帽子,蹙着眉头问她的女儿。

什么?听说什么?孙巧云已经知道父亲问的是什么,可她还是努力装着糊涂。

这个畜牲,这次丢人丢大了,孙景之气急败坏地说,我真是气死了!

父亲的话像一把尖刀,又一次刺向孙巧云的要害,霎那间,内心的委屈涌了出来,眼泪夺眶而出。她抽泣着问她的父亲,爸,我该怎么办啊?

你把这件事一定要弄个水落石出,如果是真的,坚决离!孙景之气呼呼地吩咐女儿。

离婚?孙巧云的心脏仿佛一下子沉到了井底,冰凉冰凉的。刚刚,她想过给何双庆一记耳光,想过和他拼命,可怎么就没有想到和他离婚呢?

这种人有什么好留恋的,脸皮都不要的,孙景之愤愤地骂,我当初真是瞎了眼了,居然让你跟了这种人渣!

别说了,爸!孙巧云制止了父亲对丈夫的谩骂,她喃喃地说,那些人是胡说的,我们家双庆是不会去找脏女的人,他不会,肯定不会的!

孙景之无可奈何地摇摇头,长吁短叹地坐了一会,尔后起身对女儿说,我走了,我原本是想来教训教训他的,现在我都不要看见他了,我想到他那副德行,我就恶心……

父亲离开后,孙巧云心里一片空虚。接下来,该怎么办呢?前面等待自己的又会是什么呢?她像一个功课荒废的学生突然走进考场,心里一点底气也没有。

何双庆还在院子里孜孜不倦地修修补补,天气冷得刺骨,他却忙碌得热气腾腾。在他身后的院墙上,挂满了香肠、鸡、鱼、咸肉等各种年货。明天就是除夕了,这样的画面本来是多么和谐安宁啊!可是现在……

孙巧云步履沉滞地走到何双庆面前,她以为自己会怒目相向,会歇斯底里,会奋不顾身……但是她惊奇地发现,她居然没有。她仿佛一座冰雕,寒气逼人地立在自己的丈夫面前。何双庆显然感受到了这座冰雕带来的寒意,他停止了劳动,慌慌张张地站立起来,却不知所措。

是不是有事瞒着我了?

我有什么事好瞒的。

外面都传开了。

传什么?

我都不好意思说。

瞎说什么呢。

这几天你怎么从不碰我?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怀疑自己患了肝炎。

肝炎?哼!我差点给你糊弄了,你说,你说,你说你是不是染了性病?

你——胡扯!何双庆恼羞成怒地叫起来。但那种叫喊分明搀杂了太多的虚弱,虚弱得就像他难以支撑的双腿。他摇摇晃晃地蹲下去,一屁股跌坐到墙角里。他在心里说,天终于塌下来了。

我本来是不相信的,孙巧云苦笑着说,可是现在,我信了。

我是个混蛋!何双庆别过脸去。

你确实是个混蛋!孙巧云的眼泪又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何双庆勉强站了起来,他想去帮妻子擦拭泪水,可他的手还没碰到她的脸颊,却被她一巴掌打开。

你别碰我,永远别碰!孙巧云尖叫起来。

孙巧云的尖叫吸引了她的公公、婆婆,他们一头雾水地向院子里探望,什么事啊?

孙巧云一扭身冲回房间去了,她用被子蒙了头,痛痛快快地哭了个够。公公婆婆嘟嘟囔囔、毫无来由地责怪了儿子几句,又去忙他们的事去了。院子里只剩下失魂落魄的何双庆。

这个该杀的,何双庆咬牙切齿。

何双庆所骂的“该杀的”,当然是指“猴子”德生。这件事只有他们两个人知道的,如何就传到了村里?如何就让妻子孙巧云了如指掌?看来,“猴子”德生早就出卖了我!这个该杀的!事情原本由他而起,现在他却落井下石!不行,我一定要去问个明白!

何双庆大步流星地走在通往“猴子”德生家的路上。

一路上遇到一些熟识的人,照了面,对方大多神情暧昧,有两个兔崽子还偷偷摸摸地对他指指点点。何双庆悲哀地想,自己的丑闻在草坝子已经妇孺皆知了,这个名叫何双庆的人已经臭名昭著了。

“猴子”德生不在家,英子系着围裙正在煤气灶上炸肉圆,厨房里油烟缭绕。何双庆响亮的脚步声让英子吓了一跳,她举着手中油晃晃的铲子惊讶地问何双庆,你怎么来了啊?

我怎么不能来呢?何双庆拉了张凳子重重地坐下,面无表情地说,我来找王德生!

德生和孩子到镇上买春联去了。英子转过身去,继续专心致志地炸起了肉圆。

我等他。何双庆粗声粗气地说。

你找他有事?英子背对着他问。

何双庆没有吭声,低下头呼哧呼哧地喘气。

英子不再说话,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沸腾的油锅不时爆出几声脆响。

何双庆无所事事地坐在“猴子”德生家的厨房里,英子的冷淡更让他坚信这一家人的忘恩负义。等英子炸好肉圆,又坐到土灶的灶膛口开始烧水时,何双庆内心的憎恨已经化作熊熊燃烧的仇恨,连日来,所有的懊悔、委屈、担心、恐惧……顷刻间一齐袭来,好似汇集了一桶桶助燃的汽油……腾腾的火焰中,何双庆突然一跃而起,向灶膛口扑去,一把将猝不及防的英子推倒在地。

何双庆,你疯了吗?英子厉声叫了起来,可她只不过喊了一声,她的嘴巴就被何双庆的大手封堵住了。

何双庆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了。他咬牙切齿。他双眼通红。他那张曾经让英子、让孙巧云、让村子里许许多多姑娘迷恋的脸现在已经完全扭曲了。他的左手捂在英子的嘴上,右手飞快的拉扯着英子的衣服……

整个世界暗了下去,只有低低的哀鸣,在何双庆的指缝间游移……

何双庆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倒下去的。癫狂之中,他只听到头顶上“咚”的一声闷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何双庆没有看到“猴子”德生气势汹汹地向他冲来,也没有听到“猴子”德生杀猪般的嚎叫,他就歪了歪脖子,迷迷糊糊地睡在了别人家的灶膛口……

何双庆实在是太疲乏了,他的这一觉显然睡过了头。等他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已经躺在医院里。他的脑袋缠绕着一层层的白纱布,他的脖子被一块硬梆梆的塑料片固定着,他想象着自己的模样肯定十分怪异可笑。守护一旁的母亲唉声叹气地告诉他,现在已经是正月初五了,你都睡了好几天啦。何双庆惊讶地叫起来,原来,他的除夕和春节竟然是在梦乡中度过的。

因为他的贪睡,有好多事情他都不知道。他不知道外面又下了一场雪,那场雪下得野蛮,盖住了农田,盖住了房舍,盖住了乡路;他不知道,他的老婆孙巧云已经拟好了离婚协议,正在她的娘家忍受父亲的埋怨和唠叨;他不知道,他曾经的恋人、“猴子”德生的老婆英子已经在除夕之夜,在千家万户举杯同庆的时候,竟然将大半瓶“敌敌畏”当作饮料,咕咚咕咚乱喝一气,然后盖着洁白的大雪沉沉睡去……这些他都不知道。他想来想去,只是有一点他是清楚的,他想不久后的一天,一定会有一群戴着大盖帽的人来找他,将他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

何双庆醒后的第三天,“猴子”德生看望了他。当时何双庆正在数输液器中的水滴,“猴子”德生挟带着一股冷气走进来了,他蜷缩在一件肥大的军大衣里,脸色惨白如纸。何双庆觉得“猴子”德生写满庄严的脸有点滑稽,这个突然深沉起来的男人一本正经地对他说,何双庆,我必须来和你说清楚一件事情。

何双庆懒洋洋地说,德生,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你最好一刀砍了我。

“猴子”德生说,砍了你也不解我的恨。

怎么解恨你就怎么做吧。何双庆还是懒洋洋的。

“猴子”德生冷冷地说,何双庆,我只是想来告诉你,你的事情不是我有意说出去的。

何双庆不耐烦地皱皱眉头说,有意无意那是你的事,何况,现在追究这个又有什么意思呢?

可是我还是要说清楚,“猴子”德生说,何双庆,你给我好好听着。

然后,“猴子”德生开始了冗长的叙述:从杭州回来以后,我无意间听人说鬼头堡有个林先生专看性病,祖传的,又快又好,就跑过去打听了。我和他说了你的情况,他让我赶紧带你来治,说是只要吃了他的祖传秘方,几天就没事了。我高兴地从他家出来,却碰到他的一个邻居。那位邻居偷偷告诉我,这个林先生其实是个骗子,说什么祖传秘方,压根就是胡说八道,不知道有多少人吃了哑巴亏了。我想,这个林先生可能和你在杭州遭遇的那个江湖游医差不多,后来也就没有和你提起这件事。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的事竟然一下子在村子里传开了,好多人都来问我是不是真的,我都说,那是没有的事。我知道,你自己肯定不会将这事说出去,唯一可能透露这件事的就是那个该死的骗子。他或许是因为没有做成这桩买卖,心里有气,就将你的事胡乱散布。我真是后悔死了,当时我不该对他提到你的名字,我真是笨得要命。我知道,这件事从头至尾还是我害了你,你恨我,打我,哪怕宰了我,我都没有怨言。可是,你不该对英子那样啊!你心里也明白英子对你咋样,你们毕竟还好过,你那样对她,还算是个人吗?

何双庆静静地听着,泪水濡湿了他的脸庞。自从醒来之后,他就觉得自己已经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躯壳了,他相信自己的泪腺已经枯萎了,即便体内的血液耗尽,也断断流不出眼泪了。可是,德生的话却仿佛凿开了他的眼眶里的另一个源泉——原来,自己的眼泪还是如此丰沛的啊!

英子呢?她怎么样了?何双庆战战兢兢地问。

“猴子”德生没有作声,他将自己唯一露在大衣外的脑袋也缩了进去,然后,摇摇晃晃地走了出去。他出门的时候,又一股冷风灌了进来,何双庆不禁打了个寒噤。

病房里死一般的寂静。何双庆闭上眼睛。他忽然想起来,此时此刻,草坝子的男人们大概已经收拾好了行李,既然春节已经被甩到身后了,他们又该奔赴四面八方了。

储成剑,男,海安人,出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主治医师,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某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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