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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畔

2011-03-13■陈

翠苑 2011年1期
关键词:小松小艾扁担

■陈 武

河畔

■陈 武

小松头戴柳条帽,躲在扁担河缓缓的河坡上。他脚下临水的地方是密密匝匝的芦苇和香蒲,上方一丛翠绿的水柳正好遮住他的脑袋,左右两侧半人高的海英菜更是一道天然的屏障。

小松潜伏的地方非常隐蔽。

扁担河从城市穿城而过,一头连着运盐河,一头连着排淡河。扁担河就像一条细长的扁担,挑着城市的两条主要河流。城市的四周,或者被河流隔开的地方,都是盐田或盐沼,白茫茫一大片一大片除了水还是水,卤水,淡水,还有两合水,卤水是用来晒盐的,两合水是河水和海水混合的水,又叫阴阳水。没有水的地方就是茂密的芦苇荡,小松在那里捉过黄海蟹,捉过跳跳虎,捉过“柴喳喳”,柴喳喳这种鸟很呆,一星半点动静是不会飞走的,小松伸手就能逮到。柴喳喳很肥,逮在手里肉肉的。小松会把这些鸟拿回家,放在火炉上烤了吃。有时候呢,小松会站在运盐河边,看运盐河里长长的运盐船队,领头的小火轮冒着黑烟,拖着一船一船白花花的大盐,消失在河流的远方。

小松的哥哥大洋,就在这种小火轮上工作,他是一名舵手。小火轮的尾巴上一般都拖着十几条驳船,每条驳船上都有一个舵手。舵手就是掌舵的,在河流转弯的时候,或过桥过闸的时候,舵手非常重要,否则船帮就会刮在岸坡上或者桥墩上。大洋干这种工作时间不长,也就一年多吧,一年多干下来,脸就晒黑了。大洋的一个女同学,是小松同学郝强强的姐姐,叫郝慧慧,下放之前跑到小松家玩,说大洋黑成这样啊,干脆叫大黑算了。大洋便也不想工作了,想跟着郝慧慧一起下放,到广阔的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因此,这个把月里,大洋赖着不去上班了。不上班的大洋,除了隔三岔五和偷跑着进城的郝慧慧一起玩,一起笑,就顺理成章地加入了革命队伍。大洋加入的队伍叫“支派”,“支派”的全称叫什么,小松问过大洋,大洋也没说清楚,好像和无产阶级专政有关。另一支革命队伍叫“反到底”。反倒底据说很厉害,有大炮和机枪,后台是部队上的,大炮就架在市东煤炭公司的大院子里,四面是高高的煤山。小松跑到那里看过,没有看到大炮。煤炭公司的院墙很高,还有铁丝网,院墙里煤山更高,小松只看到好多个大大小小黑亮黑亮的煤山。而支派们没有后台,手里也只有步枪,有的还是当年缴获日本鬼子的三八大盖,火力自然不能和反到底相比了,所以每次交火都处于劣势。

今天一大早,大洋就在家里擦枪。大洋的枪是一支冲锋枪,黑漆漆的,弹夹有一尺长,小松很想摸摸。但是大洋坚决不让弟弟摸。小松跟哥哥要一颗子弹,哥哥也不给。小松只有几个“钢炮筒”,钢炮筒是孩子们对子弹壳的称呼。以前大洋也是这么叫的,现在,大洋长大了,不叫钢炮筒而叫子弹壳了。但小松还是喜欢叫钢炮筒。小松一共有五只钢炮筒,排在一起已经有了一些规模了,但和哥哥好几盒亮闪闪的子弹相比,那就太寒碜了。当然,小松还有一堆铅头。铅头就是打出来的子弹,如果是打在石头墙上的子弹,会成为一个饼子,如果是打在土墙上,子弹就会钻进去,把它抠出来,就是一颗完整的子弹头。这些子弹头,统称铅头。

大洋不给小松摸枪,也不给小松子弹,这让小松非常失望。但是,大洋无意中透露一个重要消息,这就是,今天晚上天傍黑的时候,支派们要偷袭反倒底。反倒底的大本营就在煤炭公司,他们要直取反倒底的大本营,缴获他们的大炮和高射机枪。小松暗暗记在心里,知道这场战斗一定很激烈,一定会有许多钢炮筒和铅头。战斗一结束,小松要在第一时间跑去捡钢炮筒,在煤炭公司的墙上挖铅头,运气好的话,还能捡到一颗完整的子弹。

小松是在吃过午饭后,悄悄溜出家门潜伏在扁担河边的。

离扁担河两三百米的地方就是煤炭公司后院长长的围墙。围墙和扁担河之间是一片野地,十多年前这里也是盐池,后来因为滩晒不方便,又因为这儿要建煤场而荒废了。有几条小河岔像鱼的触须一样伸进这片荒草野地,小河岔里常年累月停着几条逮鱼张虾的小船,岸上也有他们临时搭建的丁头舍,在丁头舍里埋锅煮饭,抽烟喝酒,就是他们的日月了。近一阶段,可能也是觉得这里不太安全吧,几条渔船和船上人家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悄走了——反正这样的河岔,在城市的周边还有无数条,住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正是八月的末尾,天气还是很热,又是午后一两点钟,太阳白花花的,直直地照在小松的后背上,汗水很快就湿了衣衫,脸也捂得油黑通红。小松知道,战斗还有一阵子才能打响。但他不能等战斗要打响时才来,那样会很危险,子弹是不长眼睛的。上一次在后河底打仗,战斗双方没有一个死亡,倒是打死了一个看热闹的老汉。所以小松要早早地选一个好地方潜伏。热就热吧,不就是流一身臭汗么,等打扫完战场,跳到河里洗个澡就行了。

有一只小蟹,有指甲盖大,从他腿边的蟹洞里爬出来,爬到他的小腿肚上,他伸手一拍,抓住了,小螃蟹在他手心里挣扎几下,不动了。一只小滩虎,两三寸长,和泥土的颜色差不多,很飘逸地从河里跳上来,飞翔般地落到他的脚上,让他的脚痒痒的。他摇一下脚,小滩虎“叭嗒”跳到水里了,紧接着,河水发出一阵阵“叭嗒叭嗒”声,有好多只滩虎跳进水里,像一阵音乐。滩虎最胆小,一有动静就逃。但,河里的水好像还在歌唱,不是叭嗒声,而是撩水声。小松扭回头,看到河对岸有一个人,是个女人,有多大呢?20岁,怕是没有吧,18岁?小松也不知道。像小松这样的少年,对年轻女性的年龄很模糊,从十六七岁到二十五六岁,她是分不清的,他朦胧地只是知道这个年龄段的女孩最好看。小松不认识她,她是瘦长脸,眉毛很浓,扎着两根辫子,和郝慧慧的辫子差不多,不长不短地搭在肩膀上。穿一件花线呢布料做的圆领小衫,一看就是自家做的那种式样,脱袖子,袖口大大的,老土老土,圆领衫是水红底子的,开满碎碎的小蓝花。腿上穿一条长裤子,说不清什么颜色,蓝的?灰的?很旧了,好像还有补丁。她正蹲在水边简易的木码头上。说是码头,其实就是几根粗棍搭的架子,一头连着岸,一头伸进水里有半米远,上面随意地横搭几根小木棍,便于涮衣洗菜。这种简易的小码头,俗称“码头嘴”,在河南岸有好几个,属于河南庄好几户人家,它们都藏在芦苇里,被旁边的蒿草掩盖,如果不是有人来洗衣淘米,没有人会注意那儿还有一个码头嘴。小松身后的这个码头嘴,似乎更小,木头也都黑乎乎的,差不多朽烂了,女孩蹲在上边,摇摇欲坠的。在她腿边,放着一只花瓷盆,花瓷盆里可能是要洗的衣服吧。此刻她并没有洗衣,而是侧着身子,伸下一只手在水里划水。河水里有许多菱角,挤挤挨挨漂满一河,她必需把这些菱角秧赶开,才好洗衣服。她划水的动作很好看,圆乎乎的胳膊一弯一弯的,那水便亮起一道白光,落在另一侧的水里。小松怕被她看见,警觉地缩缩头,忍不住还是盯着她看,虽然不认识她,也能知道她就是河南庄里的女孩。河南庄的女孩都像她这样漂亮吗?

扁担河的南岸有十几户人家,早先都是外地打鱼张虾的渔民,时间久了,渐渐地从河道里上了岸,在沿河边垒起几间土坯房,开垦几亩滩涂地,种菜种粮,织席打网,成了固定的住户,城里人就叫这几户人家的小村落为河南庄,河南岸的小村庄之意。这河南庄虽然和城市只一河之隔,其实和城里居民相差甚远,他们是典型的农村,过着农耕生活。但由于又和城市相距太近,又有许多人在城市里做工,分布在纱厂、麻纺厂、百货公司、汽车站、粮管所等不同的单位,和城里又有着扯不开的瓜葛,比如有的人家的孩子,就到了城市的学校来读书。小松所在的前滩小学,就有好几个是河南庄的,他们上学要绕很远的路,一直绕到西边的石板桥,才可以走到尘土飞扬的红星路上,然后从红星路拐到解放路,走一段才是前滩小学所在的民主路。这个洗衣的女孩是谁的姐姐呢?抑或她也在某所中学读书?小松真的没见过她。

小松以为,她撩一阵水,把那些菱秧赶开,就会洗衣服的。可她并没有洗衣服,而是东张张,西望望,又回头,掂着脚尖,透过密密的芦苇,向村子里张望几眼。在她确认安全以后,迅速地脱了圆领衫。

小松的眼前,是从未见过的女孩的身体,水样的肌肤,一双小小的乳房,感觉很结实吧,腰是那样的细,小肚皮圆鼓鼓的。小松眼睛里闪着金花,他下意识地躲开了目光,把头埋在草窝里,猛烈的心跳似乎要把地上撞个大窟隆,怎么也平静不下来,以为那女孩必定也看到他了。这样的躲了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钟,又悄悄抬起头,害怕地望过去。让小松更为惊异的是,女孩已经脱去了长裤,只穿一件白内裤,坐到了木码头上,丰满而长长的腿,已经伸到水里了,正拿着一条毛巾往身上撩水。扁担河只有两三丈宽,小松清晰地看清女孩身上的每一寸肌肤,包括她长长的腋毛和粉色的乳晕。小松不敢再看,再一次把头埋了下来。就在这时候,小松感觉天色暗了一下,小松一瞄眼,看到不远处煤炭公司的墙头上,跳下来一个人,是个男人,穿一身洗白了的黄军装。他跳下来之后,整了整衣服,回头望一眼高大的围墙,似乎不相信自己能从这么高的墙头上爬出来。他是干什么的呢?小松想,他可千万别到河边来啊,这儿有女孩在洗澡呢。但是,这个家伙好像故意跟小松作对似的,不但往河边走来,还是猫着腰一路跑来的。他速度很快,像一条猎狗,或者一条野狐,三步并着两步,很快窜到河边了。小松心里那个急啊,恨不得告诉河对岸的女孩,让她快快躲起来,或快快穿上衣服。但小松不能说话,他一说话,说明他也看到她了,他就成了名副其实的小流氓。他不敢,他也不想当流氓。他仇恨一样地盯着上游百把米远的陌生男人,那个男人显然也看到洗澡的女孩了,他惊讶地张圆了嘴,猫着腰,悄悄地钻进河里。他没有把河水弄出一点声音,仿佛跟河水密谋好似的,仿佛他们是一丘之貉。这个男人狡猾地抓一把菱秧盖到头上,把身体缩在水里,悄悄向女孩接近。其实,如果女孩稍微留心,是能够发现他的,那一团怪异的菱秧,像一个掉到河里的喜鹊窝。河里怎么会有喜鹊窝呢?可女孩太专注自己洗澡了,完全没有发现身边的大色狼,大流氓。

一切都在这个男人的计划之内——他无限接近了女孩。女孩浑然不觉咫尺之内竟有一个男人在偷窥她,她依然快乐地往身上撩水,她两条拖在水里的长腿轻轻摆动。小松想救她,可又无能为力,心里大骂那个男人水鬼,水鬼!

水鬼没有继续作怪,他在女孩穿好衣服的同时,突然从水里冒出头来。

女孩遭到突然的袭击,失声惊叫起来,声音都失了真,嘶哑而凄惨,仿佛她真的遇到了水鬼,仿佛已经被水鬼拉到了水里,掏去了心脏。

但是女孩遇到的毕竟不是水鬼,他是一个人,一个真实的男人,他是从煤炭公司的墙头上跳下来的家伙,这个家伙头上顶着的菱秧上还滴着水。他正嘿嘿地傻笑。

女孩背对着水鬼,呼哧呼哧地喘气,然后,跺一下脚,骂道,你死吧!

女孩端起花瓷盆,恨恨地走了。

小艾,小艾……

女孩叫小艾,小松听到男人喊她小艾。

莫非他们认识?小松拿不准。小松只看到那个男人呆呆地从河里爬上来,站在码头嘴上,向隔着芦苇的村子里傻望。显然的,男人还不敢往村里去,他是怕小艾的哥哥吗?还是怕他家的狗?小艾有哥哥吗?在城市里,好像每一个漂亮女孩都有一个强壮的哥哥。对,她家一定有一条大黄狗,很凶的狗。他要是敢去,大黄狗就把他扑倒在地,撕撕吃了。

小松真的恨死了他。

这个浑身淋水的男人又扑嗵一声跳进河里,游到北岸,爬上来,真的就像一只落汤鸡了。他抹着脸上的水,甩甩头,仰着脸,对着天空“啊”了一声,又得意地笑了。小松离他只有几步远,他的笑让小松非常的恶心。但小松认出他来了,这不是郝强强的哥哥郝军军吗?郝强强有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在城东地区非常的有名,郝军军凶狠,霸道,拿过杀猪刀满街追人。而她姐姐善良温柔,是个几条街闻名的大美女。郝军军从小松的身边走过了,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到煤炭公司的围墙边,突然疯狂地助跑,小松看到,他居然在围墙上噌噌跑了好几步,双手撑在围墙的顶端,身体一蹿,像一条蚂蟥一样爬上了围墙。小松吸了一口气,暗暗佩服这家伙武艺高强。但是小松没有忘记他刚才的丑态,他拿手指当枪,瞄准郝军军一连开了几枪,嘴里说,打死你打死你打死你!

小松期待的发生在煤炭公司的战斗没有打响。他在河岸边整整潜伏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打仗的迹象,他头上的柳条帽都被太阳晒蔫了,他腿上也被蚊子咬肿了。

现在,天都黑了好一会了,不会再有战斗了。小松从草窝里爬起来,伸了伸腿,然后,望向黑暗中的河南庄。影影绰绰的河南庄没有一点动静,零星的灯光似乎很遥远地闪烁着。小松心里异常的难过,他不知道那个叫小艾的女孩现在怎么样了,她会不会自杀呢?她一定在家哭了。

单纯的少年小松,在某年夏天的下午,被一个女孩的美丽和圣洁迷住了。

小松郁郁不乐地回到家中。哥哥光着上身正在院子里乘凉,看到小松回来了,训斥道,你在哪里疯的?一个下午没见你人影!

小松没理他,回到自己的房间。小松拿出那五枚钢炮筒,对着院子大声说道,郝军军是反到底的!

我管他!大洋声音嗡嗡的,栽到我手里我照样毙了他!

院外响起清脆的自行车铃声。大洋条件反射一样地冲出去了。大洋在冲出去之前,没忘对小松说,别动我的枪啊,要实行军管,马上要收枪了。

我爱动你破枪!小松小声嘟囔着,站到窗口,他看到窗外的巷口里,昏黄的路灯下,郝慧慧骑着一辆长征牌自行车向民主路方向骑去,大洋在后边几步追上她,屁股一歪,坐到后坐上,胳膊一弯揽住了郝慧慧的腰。小松还在嘟囔,郝军军是反到底的……

第二天,小松早早就来到扁担河边。小松站在北岸,他看到河水上涨了很多,差不多要把南岸的简易木码头淹没了。小松找到他昨天潜伏的地方,如果他继续在这里潜伏,他的腿就要伸到水里了。小松没有潜伏。哥哥说了,马上要实行军管了,枪都要收回去了,估计在煤炭公司的战斗不会打响了。但是,战斗对小松来说已经无关紧要。紧要的,他要来看看那个女孩,对,她叫小艾,她昨天洗澡被郝军军那个大流氓看到了,她会不会因此而寻短见呢?河水上涨了,淹死一个人轻轻巧巧不费吹灰之力啊。

小松没有看到小艾。对面临水的码头嘴上也不见小艾一丝的踪迹。小松心里既悲伤又失落。小松折一根芦苇,站在河边挑菱秧。青嫩嫩的菱秧上结了好多菱角,可以吃了。小松摘几枚菱角,剥开来,咬一口洁白的米子,鲜甜。

嗨,谁让你来的?

是一个女孩清脆的声音,悦耳,动听。小松心里猛地一惊,他看到小艾端着一只花瓷盆站在木码头上,阳光照在她明亮的脸上,嘴角微微地向两腮牵引,鼻尖上有细密的汗珠,她对于眼前这位陌生少年的闯入似乎有些不高兴。

你没看到河水在上涨吗?捞菱角,多危险啊。

她穿一条白裙子白圆领衫,脚上白色塑料凉鞋已经漫上了水,亭亭的就像一枝刚出水的白荷。小松望着她,说,真好……

你说什么?

我说真好……你还活着。小松说完,脸红了,他知道不该这样说,可还能说什么呢?

她笑了,牙齿是玉色的。她说,你说话真好玩……不过你不能在那里玩,你怎么会在那里玩呢?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你应该回家,要开学了……

你也念书吗?

我呀……嘻嘻,不告诉你,这是大人的事。她蹲下来,开始洗衣。由于木码头上已经漫上了水,她把裙子撩一下,挽在腿弯里。她洗的衣服很少,只有两三件吧,似乎就是昨天那件蓝花的圆领衫。

你一个人从城里跑出来,大人不找吗?她一边搓衣服一边说。

小松觉得她是要赶他走。小松不想走。小松说,我知道你叫小艾。

小艾抬起头来,这回笑得更灿烂了,是么?你怎么知道的?

我不告诉你。小松把钢炮筒拿在手里,互相碰撞着,发出金属的声音。

你手里是什么?

钢炮筒,你有吗?

那叫子弹壳,还钢炮筒,老土,好玩吗?

好玩。

你等着,我回家给你拿。小艾在水里淘着衣服,三下两下的。小艾的手很利索,衣服在水里漂来漂去又不离手。小艾把衣服拧干了,端起盆,说,你等着啊,我给你拿子弹壳。

她真会有钢炮筒。小松心里想,她怎么会有钢炮筒呢?

片刻之后,也就两三分钟吧,小艾来了,她是跑着来的。她两只手里捧着一个牛皮纸纸包,那纸包沉甸甸的。小松心跳在加快,真的是钢炮筒吗?那么多。

嗨,怎么样,扔给你行吗?

你扔不动啊。

我一个一个扔。

好。

可是,你得答应我,你拿了子弹壳,下次不来了,行吗?

小松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想他来,但钢炮筒暂时的诱惑,还是让他点了点头。

说话算数?

小松又点点头。

不算数不是中国人?

小松还是点头。

小艾打开纸包,把钢炮筒一个一个扔过了河。小艾的力气使得不均匀,有大有小,钢炮筒也就很分散地散落在河对岸的草丛里。小艾说,一共32个。你慢慢捡啊,我要回家了,捡好你也回家,别在那儿玩啊,危险的,啊,听话。

小松在草丛里捡钢炮筒。小艾在木码头上看了一会儿,看他每找到一颗钢炮筒那快乐开心的样子,心里也笑笑的。她就是这样笑笑地离开了河南岸。临走的时候,她望一眼不远处煤炭公司的大院,望一眼那高高的煤山,心里忽然又怅然若失起来。

但是,小松没有找齐32枚钢炮筒,他只找到28枚。还有4枚钢炮筒不知道哪去了。小松一棵草一棵草地扒拉,一个水汪一个水汪地摸,甚至连螃蟹窟里都找遍了,还是没有找到。他一边找一边向南岸望去,希望小艾能再出现,告诉他钢炮筒可能藏在哪里。可小艾没有再来,她家里可能有事了,赶鸭子啊,喂猪啊,或者做手工,乡下的女孩肯定会有好多事的。就这样,一直到近午时分,钢炮筒还是差4枚,小艾也没在再出现。小松既开心又遗憾地回家了。

一连两天,小松都继续来到扁担河北岸。他没有遵守自己的承诺。那遗落在草丛水汪里的子弹壳固然让他掂记,但最主要的,还是想看看小艾。或者说,他是不想让小艾再让郝军军欺负。郝军军肯定还会来欺负小艾的。小松就是这样想的。小松还想,郝军军再来,他就大声通知小艾,只要小艾不是在洗澡,他就让小艾快跑。因此,小松再次来到这儿,都和第一次一样,是潜伏的,是戴着柳条帽躲在水柳丛里的,水柳上爬满了胡瓢歪歪的藤蔓,小松躲进去,谁都看不见他。这样,小松只能看见小艾,而小艾看不见他,否则,他怕小艾说他说话不算数,说他不是中国人,甚至说他只是想骗她的钢炮筒。两天里,小松有五次看到小艾,有一次是小艾来洗衣服,有四次,小艾什么都没做,只是到水边的木码头上站站,把穿着白色塑料凉鞋的脚放在水里搅搅,然后呆呆地望一会儿,神情黯然地离开了。但是,不管是小艾来洗衣服,还是只是来洗洗脚,小松都要紧张地屏息敛气,他潜意识里,是多么想小艾再脱了衣服洗澡啊,小艾的身体让他感到新鲜而奇妙,让他血液奔腾,让他身体发热。有一次,是在午后不久,小松想着想着,睡着了,醒来时,发现裤头上粘粘的,那是他身体里出来的东西,这已经是今年的第三次了,第一次他还有些害怕,直到第二次发生,他发现并没有什么反应,也就不怕了。这一次,他模模糊糊地知道为什么会流出那样粘粘的液体了,因为他想了小艾,想了小艾的身体。小艾小艾……小松身体里的血液又开些热了。

就在小松潜伏第三天的傍晚时分,小艾再一次来到河埠头的木码头上。她这回是来洗衣服的。衣服也只是很少的两三件。她一边洗衣一边聆听周围的动静,有一些水鸟在叫,柴喳喳,还有小柳茑,黑羽红嘴的水鸡也在河里漂。小艾没有心思去听,也没有心思去看。她心猿意马,犹疑不定。夕阳多好啊,淡淡的暗紫色洒在清洌洌的水面上,也笼罩在小艾的身上。小艾新穿一条裙子,是一条蓝布裙,短袖的白衬衫掖在裙子里,腰肢柔韧,胳膊浑圆,搓衣服的动作却是有气无力的。但是,小松这时候却睡着了。真是不是时候。小松躲藏在水柳丛里整整一个下午了,他就要看看小艾了,可他却睡着了。

有人下了河,悄悄的,滑到了河里,河水淹没了他的脖子。

小艾这回看到他了,他就是郝军军。郝军军还是抓一把菱秧盖在头上,像漂在水上的喜鹊窝,向小艾慢慢游去,小艾忍住了笑。在他接近小艾的时候,小艾撩起水,泼向了喜鹊窝。于是他抓下头上的菱秧,窜到木码头边。他的头就靠在小艾的腿上。小艾脸上露出羞涩的表情,任对方在她身上挨挨蹭蹭。

郝军军手一撑,就爬上了木码头。他把小艾抱在了怀里,小艾挣扎一下,不动了。小艾的洗衣盆,还有盆里的衣服,顺流漂走了。黄昏的扁担河边,木码头上,郝军军和小艾在亲吻,在抚摸,他们像扭在一起的麻花,让木码头吱吱作响摇摇欲坠。

突然的,枪声响起来,先是一声,紧接着,就跟炸鞭一样了。小艾身体一挺,说,打枪了……小艾的话还没有说完,就被郝军军的嘴唇堵回去了。郝军军含混不清地说,他打他的,我们打我们的……

枪声惊醒了小松。小松一睁眼,在被枪声惊吓的同时,看到对面木码头上两个扭曲的身形,看到被男人压在身底的小艾。小松从水柳丛里跳起来,他猛地一下跳起来,往河边冲去,同时大叫一声,不许欺负她!

但是,小松的喊声只发出半个“不”音,一颗子弹,从小松的后背打进又从前胸穿过。小松确实是大声地喊了,可惜啊,小松的声音没的发出来——他一个前扑,扑进了河里,从身体里涌出的热血迅速染红了河水。

小艾洗衣的花瓷盆从小松的身旁漂过。

天黑了。

枪声住了。

淡淡的星光下,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双双坐在木码头上,四条腿伸在河水里,惬意地晃动着,他们的胳膊缠绕在一起,手扣着手。男的说,这是最后一战,明天就军管了,枪都要上交。

陈武,笔名草乙。江苏东海人。高中文化。1986年进城打工,做过多种职业。1997年任连云港市剧目室专职编剧。2000年任《苍梧晚报》记者至今。现任连云港市作协副主席。1985年开始文学创作。2004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文学创作二级。著有长篇小说《连滚带爬》、《我的老师有点花》、《鱼烂沟》、《废品收购站的初恋和其他哀伤》,小说集《六月雪》、《阳光影楼》、《天边外》,随笔集《流年书影》、《禅佛文坛》。中篇小说《换一个地方》获江苏省第二届紫金山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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